布鲁诺的那句话,让他震惊得一时失了神。
“你本身必定有过一些很不愉快的经验。”
他说出自己的看法。但布鲁诺会有女人问题的困扰,真是让人很难想像。
“噢,我父亲也有过一次那样的经验,也是红发女郎,叫卡洛塔。”他抬起头来,脸上顿时涌现对他父亲的恨意。“很好哇,不是吗?就是像我父亲那类的男人才让这种事情层出不穷。”
“卡洛塔”。盖伊现在明白为什么布鲁诺那么讨厌蜜芮恩了。女人似乎是影响布鲁诺整体个性、形成他对父亲的恨意和他迟来的青春期的关键所在。
“这世界有两种类型的人!”
布鲁诺咆哮着,随即住口不语。
盖伊在墙上的细长镜子中瞥见自己的身影,镜中人的眼神看似受到惊吓,他心想,嘴角也有一丝冷酷,于是他刻意地放松自己。一枝高尔夫球杆顶着他的背,
他用指尖滑过球杆光泽耀眼的冰凉表面,镶嵌在深色木头上的金属令他想起安的帆船上的罗盘针箱。
“而基本上女人只有一种——”布鲁诺又继续咆哮。“爱情叛徒。要不是对他人情感不忠,就是人尽可夫的婊子!你看着办吧!”
“那么你母亲又是怎样的女人?”
“我还没见过跟我母亲一样的女人。”布鲁诺断言。“我还没见过一个这么能容忍的女人。她长得也很漂亮,有很多男性朋友,但她没跟他们搞七捻三的。”
一片寂静。
盖伊再拿了根香烟,在表面上轻弹几下,顺便看了表,指针指着十点三十分。他必须马上离去了。
“你是怎么发现到你老婆的事的?”布鲁诺抬眼瞄着他看。
盖伊从容不迫地点燃他的烟。
“她出墙过几次?”布鲁诺又问。
“好多次,在我发现之前的还不算。”
就在他向自己保证现在承认这件事已无伤时,内心中一阵小漩涡似的感觉开始困扰着他。那感觉虽然微小,却仍比回忆真实,因为那感觉已迎面袭来。是傲气?是恨意?抑或只是对自己感到不耐,因为此刻他在意的这一切全属枉然?他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
“说说看,在你死之前还想做些什么事?”
“死,谁说过什么死不死的事呀?我计划做一些防裂球拍,可能以后在芝加哥或纽约成立公司。或者可能只是出售我的创意——我可是有很多完美的谋杀秘方呢。”
布鲁诺又用那种似乎带有挑衅意味的凝视抬头一看。
“希望你邀我来此不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
说着,盖伊坐下来。
“老天,我喜欢你,盖伊!我真的喜欢你!”
那张满是渴望的脸在恳求着盖伊开口说他也喜欢自己。那对受折磨的小眼中有着多少寂寞啊!盖伊困窘地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你所有的创意全都跟犯罪有关吗?”
“当然不是呀!只是些我想要去做的事,像是给一个乞丐一千元——等我拿回我的钱的时候,那是我先要做的其中一件事。难道你不曾有过想要偷某种东西的感觉吗?或是想要杀死某人?你一定有过这个感觉。每个人都会有这些感觉。
你不认为有些人在战场上杀人后,从中得到相当大的快感吗?”
“我不认为。”盖伊说。
布鲁诺迟疑了一下。
“噢,当然他们绝不会承认,他们害怕嘛!但在你的生命中,你曾想让某些人在你眼前消失吧?”
“不曾。”
史提夫,他突然想起他。他一度曾想过要谋杀他。
布鲁诺斜歪着头。
“你当然想过,我看得出来。你为什么不承认呢?”
“我或许有过一些稍纵即逝的想法,但我从未付诸行动过。我不是那种人。”
“那你就错了!任何一种人都可以谋杀人。纯粹是情势所趋,与性情无关!人们到了紧要关头——就算只是碰上最小的事,便能让人义无反顾。任何人皆如此,即使是你的祖母也一样。我知道的。”
“碰巧我并不认同。”盖伊很干脆地说。
“跟你说,我几乎谋杀我父亲一千次了!你曾想要谋杀谁?跟你老婆鬼混过的人?”
“其中一人。”盖伊低声说。
“你做到了什么程度?”
“什么也没做。我只是想过这件事而已。”
他想起那好几百个失眠的夜,以及除非报了仇才能得到平静的绝望感。当时可能有某件事让他豁出去吗?他听见布鲁诺喃喃的说话声:
“你渴望做的程度比你想的还要高出很多,我只能说这些。”
盖伊一脸迷惑地瞪着他看。他的身形有如昼伏夜出的赌场庄家,弓着身子,衣袖卷起的两只手臂放在桌上,小头锐面,样子令人生厌。
“你看了太多侦探小说。”
盖伊说,话一出口,竟不知为何会冒出这些字句。
“侦探小说很好呀,它显示了各种人都能杀人。”
“我认为那正是它恶劣的原因。”
“你又错了!”布鲁诺十分愤慨地说。“你知道上报的谋杀案占实际发生的比例吗?”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十二分之一。十二分之一吔!想想看,那其余的十二分之十一的谋杀案,会是什么人干的?是许多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警察知道他们永远逮不到所有的凶手。”
他开始再倒威士忌,发现酒瓶空了,便懒懒地站起身。一把串连在金链上的小金刀从他的裤袋中发出闪光。以审美眼光来看,这把小金刀,正如一件美丽的首饰让盖伊赏心悦目。看着布鲁诺猛拍酒瓶瓶口时,他心中想着,布鲁诺有一天可能会用那一把小刀干下谋杀案,而且他大概会肆无忌惮,因为他不在乎被捕与否。
布鲁诺转身,咧开嘴笑,手中多了瓶新的威士忌。
“跟我一起去圣塔菲吧!嗯?休息个几天。”
“谢了,不行。”
“我带了很多钱,我请你去,嗯?”
他不慎泼洒了些威士忌在桌上。
“谢了。”盖伊说。
从他的衣着上来看,盖伊猜想,布鲁诺以为他没有什么钱。这条灰色法兰绒长裤可是他最喜爱的长裤呢。如果天气不会太热,他在梅特嘉夫和棕榈滩也要穿这条长裤。他往后靠向椅背,两手放进口袋,却摸到右边口袋的底部破了一个洞。
“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呢?”布鲁诺把已添满酒的酒杯交给他,“我非常喜欢你呢,盖伊。”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好人。我的意思是你很正直。我见过很多人——不是在说笑,但没有多少个像你一样。我很钦佩你呢。”
他冲口说出这些话后,又喝起酒来。
“我也喜欢你。”盖伊说。
“跟我一起去嘛,嗯?在我母亲来之前,我有两、三天的空档。我们会玩得很高兴的。”
“找别人去吧!”
“拜托,盖伊,你以为我在做什么?只是随便找个一起旅行的同伴吗?我喜欢你,所以邀你和我同行,即使一天也好。我会从梅特嘉夫抄近路去,甚至不用到艾尔帕索。我必须去看看大峡谷。”
“谢了,我在梅特嘉夫的事一办完,就有份工作要接。”
“噢,”又是那张满是渴望和钦慕的笑脸。“要盖什么是吗?”
“是呀,一家乡村俱乐部。”听起来仍然很奇怪,而且和他一贯的风格不符,那是两个月前他绝不会想建造的建筑物。“棕榈滩的新帕米拉俱乐部。”
“真的?”
布鲁诺当然听说过帕米拉俱乐部的大名,因为它是棕榈滩最大的俱乐部,他甚至曾听说他们就要盖新俱乐部的事。他去过旧俱乐部几次了。
“是你设计的?”他像个崇拜英雄的小男孩般俯视着盖伊。“你可以画一幅它的图样送给我吗?”
盖伊在布鲁诺的通讯录背面很快画了一幅那栋建筑物的草图,并依布鲁诺的要求签上名字。他解释说,他要让墙面陡斜而下,好让下层楼成为一直扩展到阳台去的大舞厅,而且他希望能获准使用百叶窗,因为那样能省去空调问题。虽然他放低音量说话,但他愈谈愈高兴,兴奋的泪水也涌上眼眶。他心里纳闷着,自己怎么会跟布鲁诺谈得这么亲密,显露出他最佳的一面呢?布鲁诺又比谁多了解他几分呢?
“听起来棒极了。”布鲁诺说:“你的意思是说,建筑的样式由你决定吗?”
“不是,我得把它弄成皆大欢喜呢。”盖伊突然头向后扬,大笑出声。
“你就要一举成名了,啊?也许你现在就很有名了。”
新闻杂志上将会有照片出现,或许在新闻影片中会出现某些报导。他们尚未一致通过他的草图,他提醒着自己,但他很有把握确定他们会通过。在纽约和他共用一间办公室的建筑师麦尔斯很确定会通过;安也持肯定意见;布瑞哈特先生也是。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委托案。
“盖好了之后,我可能会成名,这是他们会用心宣传的那一类事情。”
布鲁诺开始向他谈起他大学生活的一段长篇故事,说他如果在某个时期和他父亲没有发生某件事,他早该成为摄影家。盖伊没专心听。他茫茫然地啜着酒,想着在棕榈滩之后将接踵而来的委托案。也许不久会是在纽约的一栋办公大楼。他对纽约的办公大楼有个构想,而且渴望能眼见它付诸实现。“盖伊·丹尼尔·汉兹”,金字招牌。他再也不会有股时时自觉他钱赚得比安少的烦厌感。
“难道不是吗,盖伊?”布鲁诺再问一次。
“什么?”
布鲁诺深吸一口气。
“假如你老婆现在大事声张离婚之事激起众人非议;假设她趁你人在棕榈滩时挺身反击,并让他们炒你鱿鱼,这样是不是会构成你谋杀的动机?”
“杀蜜芮恩?”
“当然啰。”
“不会。”盖伊说。
但这个问题扰乱着他。他很怕蜜芮恩从他母亲那儿听说了帕米拉的工作,那她可能会纯为了伤害他取乐而试着加以干涉。
“当她背叛你时,你不想杀死她吗?”
“不。你能不能别再谈这个话题呀?”
有片刻的时间,盖伊看见他的人生拆成两半——他的婚姻和事业,两者并排而列,他竟觉全然陌生。他的脑子晕得令他想作呕,他试图了解他的人生怎么会在婚姻这一部分如此愚蠢和无助,在事业这部分却如此地有才干?他匆匆看了下布鲁诺,布鲁诺仍凝视着他。他微有醉意,便把酒杯放回桌上,推离手边。
“你一定曾想过。”布鲁诺夹着酒意轻微坚持。
“不曾。”
盖伊想出去散散步,但火车像永不会停止似的,在直线上前进又前进。假定他真的因蜜芮恩而丢掉他的委托案。那么他得在那儿住好几个月的时间,而且也将如众人预期,继续和董事们周旋。布鲁诺很了解这些事。他摸了一把湿润的前额。当然,难题就在于没见到蜜芮恩之前,他无法知道她的想法。他累了,而且在他累的时候,蜜芮恩就会像大军般向他侵攻。这两年来,这种事发生的频率之高,已使得他渐渐不再爱她。现在蜜芮恩又像大军般入侵了。他对布鲁诺厌倦透了。布鲁诺则笑容盈面。
“我告诉你我想要谋杀我父亲的一个构想,好吗?”
“不要。”盖伊说。
他一手盖住布鲁诺正要倒下酒的酒杯。
“你要选哪一种?浴室中破裂的电灯插座,或是充满一氧化碳的车库?”
“你就动手吧,不要再空谈了!”
“我会的,你别以为我不会!知道以后我要做什么事吗?如果我有一天想自杀的话,就会去自杀,而且要设计成看似是被我最大的敌人谋杀了的样子。”
盖伊嫌恶地看着他。布鲁诺仿佛被溶化般地渐渐模糊了形影。现在的他似乎只剩声音和灵魂,邪恶的灵魂。他所鄙视的一切,盖伊想,布鲁诺集之于一身;而他不想变成的模样,正是布鲁诺目前或日后的模样。
“要我替你设计一桩杀死你老婆的完美谋杀案吗?将来你可能会用得上哟。”
在盖伊的盯视下,布鲁诺不自在地蠕动了一下身子。盖伊站起身。
“我要去散散步。”
布鲁诺用力一击掌。
“嘿!拜托,那是个好主意呀!我们彼此为对方杀人,明白了吗?我去杀死你老婆,你去杀死我父亲!我们在火车上碰面,明白吗?没有人知道我们彼此认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懂了吗?”
墙壁在他眼前很有规律地跳动着,仿佛就要向外弹开似的。“谋杀”!这个字眼令他感到恶心,让他感到恐怖。他想逃离布鲁诺,逃离这个房间,但一股恶梦似的沉重攫住了他。他试着要伸手扶住墙壁,了解布鲁诺所言,以便稳住自己,因为他感觉得出布鲁诺的话有些道理,就像待解决的问题或待拼凑的拼图一样有迹可寻。
布鲁诺被烟熏黄的两手在膝上抖动、打颤。
“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他尖叫着说。“这是我一生中最棒的点子!你不明白吗?我可以在你出城的某一天去杀人,你也可以在我出城的时候去杀人。”
盖伊懂了。绝不可能会有人发现真相。
“我非常乐意去阻断蜜芮恩这种人的人生,来帮助你这种人发展事业。”布鲁诺嗤嗤地笑出声。“你不觉得在她毁了更多人之前,应该有人出来阻止她吗?坐下来,盖伊!”
她并没有毁了我,盖伊想要提醒他,但布鲁诺根本不给他时间。
“我是说,假设布局大致如此。你下得了手吗?你可以告诉我她住处的一切细节,而我也会告诉你我家的细节,清清楚楚,好像你住在那里一样。我们可以到处留下指纹,搞得刑警们发狂!”他窃笑着。“然后我们分开几个月,这是当然的,而且彼此绝不可联络。老天哪,这是铁定会成功的事!”
他站起身,却险些跌倒,又一把拿起酒杯。然后带着令人窒息的自信,直逼着盖伊说:
“你做得到的,嗯,盖伊?不会有任何阻碍的,我发誓。我会搞定一切,我发誓,盖伊。”
盖伊把他推开,使用的力比他打算发出的还大。布鲁诺从窗旁的座位上很快恢复站姿。盖伊环顾四周,想吸点新鲜空气,但四壁却如坚实的空间,房间已成了个小小的地狱。他在这里做什么?他又怎么会喝了那么多酒呢?什么时候喝的?
“我很肯定你做得到!”布鲁诺眉头紧锁。
带着你那些该死的理论,闭上嘴吧!盖伊想向他大叫,但发出的声音反而像是耳语:
“我厌倦这话题了。”
他看见布鲁诺窄细的脸上顿时奇怪地扭曲着,讶异得发出傻笑,一副阴险而无所不知的丑恶模样。布鲁诺和蔼地耸耸肩。
“好吧。我仍要说这是个好点子,我们已有完美的布局。我会用这个点子的,当然是跟别人合作。你要去哪里?”
盖伊终于想到了门。他走出房外,又打开另一扇上下车厢用的门,沁凉的空气像是施以惩戒似地使劲扑向他,火车的车声也大到有如发出谴责般的鸣响。除了风声和火车声,他又补上对自己的诅咒,渴望能因此致病。
“盖伊?”
一转身,他看见布鲁诺正步履不稳地从沉重的车厢门旁滑走过来。
“盖伊,对不起。”
“没关系。”
盖伊立刻说出这句话,因为布鲁诺的脸吓了他一跳。那是像狗般十分自卑的脸。
“谢了,盖伊。”
布鲁诺弯下头,而在那一刻,火车车轮乒乒乓乓的转动声开始平息,盖伊不得不保持平衡。
他无限感激,因为火车正减速靠站。他重重一拍布鲁诺的肩膀。
“咱们下车去呼吸些新鲜的空气吧!”
他们下了车,踏入一个寂静又全然漆黑的世界中。
“这是什么烂提议?”布鲁诺大叫。“什么光线也没有,乌漆抹黑的!”
盖伊抬头一看,也没有月亮的踪影。车外的严寒让他的身躯变得僵直、警醒。他听见某处发出像在家中关上木门的砰击声。在他们前头的一道亮光成了一盏提灯,一名男子提着它跑到火车尾端,那儿的一扇加了车顶的货车厢的车门流泄出一道光线。盖伊缓缓地朝光亮处走去,布鲁诺尾随在他身后。
在远处黑暗的平坦大草原上,一辆火车不停地发出哀鸣声,随后又开走了。这个声音他从孩提时就有所记忆,美妙,清纯,寂寞,像匹野马在背上摇甩着一个白人。在一股友谊情感的支持下,盖伊挽起了布鲁诺的手臂。
“我不要散步!”
布鲁诺高喊着,一边扭扯一边停下脚步。车外新鲜的空气让他像出了水的鱼般逐渐失去元气。
火车正在启动,盖伊推着布鲁诺松垮的庞大身躯,上了火车。
“再来杯睡前酒?”
布鲁诺站在他的房门前无精打采地说,看起来一副快累瘫的样子。
“谢了,我不能再喝了。”
绿色帘子使得他们的耳语很不清晰。
“别忘了早上叫我一声,我不会锁门。如果我没有应声,你就自己进来,嗯?”
在回自己的卧铺时,盖伊一个踉跄,身子靠向挂着绿色帘子的墙壁。
习惯使然,倒在床铺上时,他想起他的书本。他把它忘在布鲁诺的房间里了,他的柏拉图。他一想到书将在布鲁诺房里过夜,或是布鲁诺将拿起它,甚至翻开它,他就不大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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