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 第58章 在一段时间消逝之后

  海洋在整个一年中周而复始地涨潮和退潮。在整个一年中,时间在暴风雨和阳光中完成它那无休无止的工作。在整个一年中,人类盛衰变化的潮水按照它们规定的路程流动着。在整个一年中,名声赫赫的董贝父子公司跟不幸的意外事件、可疑的谣传、不成功的冒险交易、不吉利的时间,特别是跟它老板的昏头昏脑,进行了生死的斗争;因为他丝毫不愿收缩公司经营的业务,并且听不进一个字的警告:他迎着暴风雨、不顾一切、强迫行驶的船是不牢固的,它经受不住暴风雨的袭击。
  一年过去了,这个宏伟的公司倒闭了。
  这是夏天的一个下午;在这座城市的教堂中举行婚礼以后差几天就满一年了;人们在交易所里开始嘁嘁喳喳、交头接耳地谈论这场大破产。某个冷漠的、高傲的、在那里众所周知的人不在那里,也没有派代表到那里。第二天,到处都闹哄哄地风传着这个消息:董贝父子公司已经停止营业;这天晚上报纸上发表了一批破产者的名单,这个公司名列首位。
  现在这个社会确实十分忙碌,并且有许多话要说。这是个天真地轻信的社会,而且是个被大大地糟蹋了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没有任何其他种类的破产。在这个社会中,没有显赫的人物广泛地从事宗教、爱国主义、道德、荣誉的腐败的投机买卖。在这个社会中,没有数量值得一提的流通纸币,有些人能靠它们生活得很好,并出于善意许诺大量支付金钱但却口惠而实不至。在这个社会中,不论在什么地方,除了金钱之外,没有任何缺点。这个社会确实是很愤怒的;大家看到这个社会的人们,特别是那些在一个更坏的社会中他们自己可能在卖弄色相和虚伪做作方面是些破产的经营者的人们,现在极为愤怒。
  信差珀奇先生,这位听随形势摆弄的人物,又有了个酗酒行乐的新的诱因了!珀奇先生经常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出了名①,这显然是他命中注定的。私奔及随后发生的事件使他名噪一时,人们可以说,他昨天刚刚才转入平静的个人生活,而现在由于公司破产,他又成了比过去任何时候更为重要的人物了。珀奇先生现在坐在外面的办公室中的托架上,注视着会计以及其他人们(他们很快取代了原先几乎所有的职员)的陌生的脸孔;当他从托架上悄悄地下来,只要在外面的院子里,最远在“国王的纹章”酒吧间里一露面,就会被人们问上一大堆问题;在这些问题中几乎肯定地总要包含这样一个有趣的问题:他想喝什么?然后珀奇先生就开始详详细细地谈到他和珀奇太太在鲍尔斯池塘的那些忧虑不安的时刻,那时候他们第一次猜疑“事情变糟糕了”。然后,仿佛公司的死尸就停放在隔壁房间里似的,珀奇先生用很低的对目瞪口呆的听众谈到珀奇太太第一次听到他在睡梦中哼叫道,“一英镑值十二个先令九便士,一英镑值十二个先令九便士!②,那时她就猜疑变糟糕了。他认为,他这种讲梦话的行为追根溯源是由于董贝先生脸部的表情变化给他留下的印象所产生的。然后他告诉他们,他有一次曾经问董贝先生,“先生,我可以冒昧地问一句吗,您的心情是不是不快活?”董贝先生回答道,“我的忠心耿耿的珀奇——不过不,我不会不快活的!”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敲敲前额,说,“您走吧,珀奇!”然后,总而言之,这位成为他的地位的牺牲品的珀奇先生就会讲出形形色色的谎话,那些动人的故事把他自己都感动得簌簌落泪;他真心相信,昨天捏造的胡言乱语今天重复一遍,就好像成了真实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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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引用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乔治·戈登·拜伦(GeorgeGordonByron,1788—1924)的一句名言。拜伦在他的长诗《查尔德·哈洛德游记》(ChideHarold’spilgrimage)第一、二两章问世后,立刻名扬四方,因此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我一个早晨醒来就发现自己成了名。”
  ②一英镑本应值十二个先令。
  珀奇先生在结束这种聚会时,总是温和地说道,“当然,不论他们过去可能有过什么怀疑(仿佛他真有过什么怀疑似的!),他总是不该辜负他的信任的,是不是?他的这种心情给他的感情带来很大的荣誉(听众当中没有一个是债权人)。因此,当他离开他们回到办公室去的时候,自己的良心总是得到了安慰,而且在人们心中总是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就这样回到他的托架中,重新坐下来注视着会计和其他人们的陌生的脸孔,看他们随随便便地翻阅着那些包含着极大机密的帐册;或者他就踮着脚,走进董贝先生的空荡荡的房间,拨拨煤火;或者到门口去透透新鲜空气,跟偶尔到这里来走走的熟人伤心地聊上几句;或者向会计长献上各种小殷勤来取得他的好感,因为珀奇先生指望在董贝父子公司事务结束之后,会计长能帮助他在火灾保险公司里谋求一个信差的职务。
  对白格斯托克少校来说,破产是真正的灾难。少校并不是一位富于同情心的人——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乔·白身上——,除了喘气和呼吸困难这些生理方面的表现以外,他在其他方面也不是个易于感情冲动的人。可是他过去在俱乐部里那么夸耀他的朋友董贝,在其他成员面前对他那么大吹大擂,又是那么不断地宣扬他的财富来把他们压下去,因此俱乐部里的这些人(他们毕竟也是人哪!)现在都幸灾乐祸地对少校进行报复;他们装出极为关切的神情,问他,这样可怕的沉重打击他可曾事先预料到,他的朋友董贝又是怎样忍受它的呢。对这些问题,少校脸孔涨成深紫色,回答道,总的说来,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很坏的世界上;乔稍稍懂得一些,可是他上当受骗了,先生,就像一个婴儿一样上当受骗了;如果当乔·白格斯托克跟董贝到国外去,在法国到处追寻那个流氓的时候,您向他作出这种预言的话,那么乔·白格斯托克是会“呸!呸!”地讥笑您的——我敢向天主发誓,先生,他是会“呸!呸!”地讥笑您的!乔被欺骗了,先生,被愚弄了,被蒙蔽了,被包上眼睛了,可是现在他又完全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留神看了。先生,如果乔的父亲明天从坟墓里爬起来的话,那么他也不会赊给这位老击剑师一个便士的,而会对他说,他的儿子乔是个很老的军人,不会再受骗了,先生。他现在是个多疑的、乖戾的、古怪的、筋疲力尽的异教徒乔·白,先生;如果退隐到一个桶里居住是符合一位从老学校中训练出来的一位粗鲁和坚强的老少校的尊严的话(他本人曾荣幸地认识已故的肯特郡和约克郡的公爵殿下,并受到过他们的赞扬),那么,可以向上帝发誓!先生,他明天就会坐在帕尔·马尔街的桶里,来显示他对人类的鄙视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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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希腊犬儒派哲学家戴奥吉尼斯(公无前412?—323年)。犬儒学派是希腊的一个哲学派别,它强调禁欲主义的自我满足,放弃舒适的环境。戴奥吉尼斯是这个学派的典型人物,号召人们回复简朴的自然的生活;据说他有一段时间是住在一个桶里的。帕尔·马尔(PallMall)是伦敦中心的一条街,居住在这里的都是上流社会人士。
  少校发表所有的这些谈话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谈话时,总是显示出易患中风症的症状,总是使劲地摇晃着脑袋,激烈地发泄出他的委屈与愤怒,所以俱乐部里年轻的成员们都猜测他曾在他的朋友董贝的公司里投了资,如今遭受了损失;可是那些对乔了解较多的、年纪较老的军人和阅世较深的老滑头们却不相信这一点。倒霉的本地人没有提出过任何意见,但却吃尽了可怕的苦头;不仅在精神方面,每天每个钟头都要受到少校连珠炮似的责骂,而且在身体方面,他也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不是被打痛,就是被撞伤。在董贝父子公司破产以后整整六个星期中,脱靴器和刷子不时像雨点似地落在这位可怜的外国人的身上。
  奇克夫人对这场可怕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三个想法。首先是,她不能理解这件事。第二是,她的哥哥没有作出应有的努力。第三是,在举行第一次晚会的那一天,如果她被邀请参加宴会的话,那么就决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一点她当时就这样说过。
  不论是谁,对这场灾难所发表的意见,都不能阻止它,减轻它或使它加重。人们得知,公司本应当在最有利的情况下结束营业的,但董贝先生却自愿放弃他的一切财产,而不请求任何人施予恩惠。人们得知,恢复公司业务的问题根本谈不上了,因为任何以互相让步为目的的友好协商他都不愿意听取;他过去作为商业界受尊敬的一个人,曾经担任过一些负责的和荣誉的职务,现在他把所有这些职务全都辞退了;据有些人说,他快要死了;据另一些人说,他忧伤得要发疯;据所有的人说,他是个心灰意冷的人。
  公司的职员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表示哀伤的宴会,宴会上由于有滑稽逗趣的歌唱,所以气氛活跃,进行得很好。在这之后,大家就分道扬镳,各奔四方了。有些人到国外工作;有些人在国内其他公司中任职;有些人突然记起了他们有深厚感情的乡下亲戚,就动身去看望他们;有些人则在报纸上刊登求职广告。在原先的职工中,只有珀奇先生一个人还留下来,坐在托架上看着会计们,或从托架上跳下来,去巴结那位能帮他到火灾保险公司谋求职务的会计长。办公室很快就变得肮脏起来,无人照管。如果这时候董贝先生来到这里的话,那么在院子角落里出售拖鞋和狗颈圈的主要商人心里就会琢磨,现在再像过去那样把食指举到帽檐行礼是否合适了;搬运员把手藏在白围裙下面,发表了规劝人们不要有野心的讲话;在他看来,英文中野心(ambition)与毁灭(perdicBtion)这两个词是押韵的,这不是没有道理。
  莫芬先生这位眼睛淡褐色、头发与连鬓胡子稍稍有些斑白的单身汉,也许是公司核心圈的人物中,唯一为降临的灾难由衷地、深切地感到悲痛的人(公司的老板当然除外)。在许多年中,他以应有的恭敬与尊重对待董贝先生,但是他从来不曾掩饰过自己的本性,从来不曾卑鄙地向他谄媚过,或者为了达到个人的目的而纵容过他的欲望。所以他没有因为过去自卑自贱而现在来寻求报复;没有像长久被绷紧的弹簧那样,在放松之后迅速地弹回去一下。他起早贪黑地工作,来查明公司业务中各种复杂或困难的帐目;他总是到场解释需要解释的情况;有时他深夜还坐在以前的房间中研究问题,他把问题研究清楚了就可以不必再向董贝先生本人查问,要求他来作出痛苦的说明;然后他回到伊斯林顿的家中,在睡觉前拿出大提琴,拉出极为忧郁、凄凉的曲调,来使心情平静下来。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用这音调优美、倾诉哀愁的乐器来安慰自己;因为白天发生的事情使他感到十分沮丧,所以他拉出极为深沉的声调来消除忧伤,这时候房东太太前来通报说,有一位女士来到。(房东太太很幸运是个聋子,她对这些音乐演奏除了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隆隆作响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她穿着丧服,”她说道。
  大提琴立刻停止发声,演奏的人极为亲切、极为小心地把它搁在沙发上,一边做了个手势,请那位女士进来。他立即跟着走出房间,在楼梯上遇到哈里特·卡克。
  “您一个人!”他说道,“约翰今天早上到这里来过!出了什么事了,我亲爱的?可是不,”他补充说道,“您的脸容说明了完全不同的情况。”
  “这么说,我担心,您在我脸上看到的是自私感情的流露了,”她回答道。
  “这是令人很愉快的感情,”他说道,“如果是自私的感情的话,那么也是值得在您身上看到的一桩新奇事儿。但是我不相信这一点。”
  这时候他已给她搬过去一张椅子,并在对面坐了下来;大提琴舒适地躺在他们中间的沙发上。
  “您不要因为我单独来或约翰没有告诉您我要来而感到惊奇,”哈里特说道,“当我把我到这里来的原因告诉您以后,您就会相信我的。我现在就告诉您好吗?”
  “再好不过了。”
  “您不忙吗?”
  他指指躺在沙发上的大提琴,说道,“我整天都工作。证人就在这里。我向它倾吐了我的一切烦恼。我真但愿除了我个人的忧虑外,我没有别的忧虑可以向它倾吐了。”
  “公司是不是倒闭了?”哈里特认真地问道。
  “完全倒闭了。”
  “永远不能再恢复了吗?”
  “永远不能了。”
  当她的嘴唇把这几个字不出声地重复说了一遍的时候,她脸上明朗的表情并没有笼罩上阴影。他似乎无意识地带几分惊奇地注意到这一点,然后重新说道:
  “永远不能了。您记得我以前跟您说过的话吗?长期来,一直不可能说服他,不可能跟他讲理,有时甚至不可能接近他。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公司已经垮台了,永远也不能振兴了。”
  “董贝先生本人是不是也毁了?”
  “毁了。”
  “他没有留下私人财产吗?什么也没留下吗?”
  她中包含的某种焦急的情绪,她脸上露出的几乎是喜洋洋的表情,似乎使他愈来愈感到惊奇,同时也使他感到失望,这种表情与他自己的情绪是很不一致的。他用一只手的指头敲着桌子,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摇摇头,说道:
  “董贝先生有多少财产,我并不确切地知道;虽然它无疑是很大的,但他的债务也很大。他是个高尚、正直的人。任何人处在他的地位都能跟与他有交易的人达成协议来挽救自己,这种协议会使对方增加微小的、几乎是觉察不到的损失,同时给他留下一笔钱,让他可以生活。许多人处在他的地位都会这样做的。可是他却决心偿付一切,直到最后一个法新。他本人说,他的资产将能抵偿或接近抵偿公司的债务,任何人都不会遭到很大损失。啊,哈里特小姐,我们不妨经常记住:道德超过了应有的限度有时就成了罪恶。他的这个决定也充分表现了他的高傲。”
  她听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很少变化,或者完全没有变化。她的注意力不集中,这说明她心中正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情。当他停止讲话的时候,她急忙问他道:
  “您最近看到他吗?”
  “谁也没有看到他。当这场业务危机使他必须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他才走出来,然后他又回到家里,闭门不出,也不会见任何人。他给我写过一封信,感谢我过去的服务,那些赞扬的话有些过分,不是我所应得的;他在信中同时向我告别。在那些光景美好的年月中我跟他就从来没有很多来往,现在我就更加审慎,不想随意去打扰他;但是我曾经尝试这样做过。我曾经给他写信,到他那里向他提出请求。但是所有这一切全是徒劳。”
  他注视着她,好像希望她能比刚才表示出更多的关心;他说得庄重而又富于感情,仿佛想要给她加深印象似的;但是她的表情没有改变。
  “唔,哈里特小姐,”他露出失望的神态,说道,“谈这些不合适。您不是到这里来听这些话的。您心中有别的更愉快的话题。让我们转到这些话题上来,这样我们可以谈得融洽些。就这样吧!”
  “不,我的话题和您的相同,”哈里特直率地、迅速地表示出惊奇,回答道,“难道能不相同吗?约翰和我最近对这些巨大的变化思考得很多,谈论得很多,难道这不是很自然的吗?约翰为董贝先生服务了这么多年,您知道是按照什么条件服务的,现在,董贝先生,就像您所说的,破产了,而我们却很有钱了。”
  她的脸善良、真诚,莫芬先生这位眼睛淡褐色的单身汉自从第一次看到它以来一直喜欢它;可是现在当它露出极端喜悦的神色时,它却不能像过去那样使他喜欢了。
  “我不需要提醒您,”哈里特说道,一边眼睛向黑色的衣服低垂着,“我们的境况是通过什么途径发生变化的。您没有忘记,我的弟弟詹姆士在那个可怕的日子去世以后,没有留下遗嘱,除了我们之外他没有别的亲属。”
  她的脸虽然比片刻之前苍白、忧郁,可是他却比刚才更喜欢看到它。他似乎呼吸得更为轻松愉快了。
  “您知道我们的历史,”她说道,“我两个弟弟的历史,它们都跟您刚才那么真诚地谈到的那位倒霉的、不幸的先生联系着。您知道,我们的需求——约翰的和我的——是多么少,我们在这许多年中一起度过了这样一种生活之后,我们多么不需要用什么钱;由于您的好意帮助,他现在的收入是足够我们两人用的了。您没有料想到我到这里来想请您帮什么忙吧?”
  “我不知道。一分钟以前,我好像料想到了。现在我觉得,我没有料想到。”
  “关于我死去的弟弟,我没有什么话要说。如果死者知道我们所做的事情的话——可是您了解我。关于我活着的弟弟,我可以说很多的话。可是我需要补充的就是,他想尽他的责任——我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到这里来请求您给予必不可少的帮助的;除非这件事完成了,否则他是不能安宁的。”
  她又抬起眼睛,在注视着她的人的眼睛中,她脸上露出的兴高采烈的神色开始显得漂亮起来了。
  “亲爱的先生,”她继续说道,“这件事必须很谨慎很秘密地做。您的经验与知识将会向您指出完成这件事的方法。也许可以使董贝先生相信,从他遭受严重损失的财产中还意外地保存下来一笔钱;或者那些跟他从事大宗交易的人们当中,有人由于崇敬他正直、高尚的品格,自愿捐献出一笔款项;或者这是过去无法收回的一笔旧欠款归还来了。做这件事一定有很多方法。我知道您会选择最好的方法。我到这里来请求您的是,您将以您特有的那种善良、慷慨、慎重的方式为我们做这件事。您永远也别向约翰提到这件事。他认为,他的幸福主要在于他秘密地尽了他的责任,不被人知道,不受到赞扬。他遗产中很小的一部分可以留给我们,其余部分的利息由董贝先生在他的余年中领取。我请求您忠实地为我们保守秘密;不过我相信您会这样做的;从现在起,即使是在您和我之间,也不要悄悄地提起它,而让它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因为我有新的理由来感谢上天,并由于有这样一位弟弟而感到高兴和自豪。”
  当天使们看到一位忏悔的罪人进入天国,列身在九十九个正直的人们中间的时候,他们脸上才能出现这种兴高采烈的神情。她眼睛里充满了喜悦的泪水,这并没有使这种神情暗淡失色,而是使它变得更加明亮。
  “我亲爱的哈里特,”莫芬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对这没有思想准备。您的意思是:您希望由您本人继承的那份遗产也跟约翰的那份一样用于你们善良的目的,我这样理解对吗?”
  “对,对,”她回答道,“在这么长久的时间中我们分享一切,并有着共同的忧虑、希望与目的;难道我能容忍把我排除在这件事情之外吗?难道我不能要求自始至终成为我弟弟的伙伴与助手吗?”
  “上天不容许我有不同意见!”他回答道。
  “这么说,我们可以依赖您友好的帮助了吗?”她说道。
  “我知道,我们可以了!”
  “如果我不能从心灵里向你们保证我会这样做的话,那么我就不是一个我希望自己能成为那样的人,或我愿意相信我就是那样的人,而是一个坏一些的人了。你们可以毫无保留地指望我帮助你们。我以荣誉发誓,我一定为你们保守秘密。
  如果到头来发现我的担心没有错,董贝先生由于一意孤行(看来没有什么办法能影响他改变这一点),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的话,那么我将帮助你们完成您和约翰共同想出的计划。”
  她向他伸出手,并露出热诚的、快乐的脸容向他表示感谢。
  “哈里特,”他把她的手留在自己手中,说道,“现在跟您讲你们所能作出牺牲的价值(尤其是讲仅仅金钱方面的牺牲的价值)是无益和放肆的;呼吁你们重新考虑你们的决定或对它规定一个狭窄的幅度,我觉得也同样是荒谬的。我没有权利让我这个软弱的人在这件事情上插手,来毁坏一个伟大历史的伟大结局。可是我有一切权利恭恭敬敬地做好你们信托给我的事情,而且十分高兴,因为它来自一个比我的可怜的世俗的知识更高尚、更纯洁的灵感的源泉。我所要说的只是这一点:我是您的忠实的仆人;我宁愿成为这样的仆人和您所选择的朋友,而不愿意成为世界上除您本人之外的任何其他人。”
  她又热诚地谢谢他,祝他晚安。
  “您要回家吗?”他说道。“让我陪您一道走。”
  “不,今天您别陪我。我现在不回家;我要单独去拜访一个人。您明天来好吗?”
  “好,好,”他说道,“我明天来。同时我将考虑一下这件事,我们怎样进行最好。也许·您·也·将·会考虑这件事,亲爱的哈里特,同时,——同时,——请您也稍稍考虑一下与这事有关的我。”
  他陪她走到门口,她的一辆轿式马车正在那里等着她。当马车离开以后,他回到楼上来的时候,如果房东太太的耳朵不聋的话,那么她就能听到他喃喃自语地说道,我们都是受习惯支配的奴隶,当一个老单身汉是一个使人伤心的习惯。
  大提琴躺在两张椅子中间的沙发上;他把它拿起来,没有移开空着的椅子,在原先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用低沉的演奏着,同时望着另一张空着的椅子慢悠悠地摇晃着脑袋,时间很久很久。他通过乐器表露出的感情起初虽然非常感伤动人,温柔多情,但跟他看着那张空着的椅子时脸上表露出的感情相比,那就算不了什么了;他脸上表露出的感情十分诚挚,他不得不采用卡特尔船长的办法,不止一次用袖子去擦脸。但是大提琴伴随着他的心情,渐渐地转到了《和睦的铁匠》①这支音调优美的曲子上;他把它拉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后来他红润与安祥的脸孔就像一位真正的铁匠的铁砧上的真正的金属一样闪闪发光了。总而言之,大提琴和那张空椅子一直成为他单身生活的伴侣,直到将近午夜。当他坐下吃晚饭的时候,大提琴竖立在沙发的一角,似乎怀着难以形容的智慧,通过它那钩形的眼睛,向那张空椅子递送着秋波,它那挺凸的肚子里充满了一大群和睦的铁匠的和睦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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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和睦的铁匠》(HarmoniousBlacksmith)是英籍德国作曲家亨德尔(GeorgeFridericHandel,1685—1759年)所写的一个曲子。
  哈里特坐上她租来的轿式马车,离开莫芬先生的家以后,马车夫抄了一条对他显然并不陌生的路线,穿过了好多曲曲弯弯的偏僻小路,再通过近郊的一段路,最后到达一个空旷的地方;那里在一些花园中间,有几间朴素的、小小的旧房屋,他在其中的一间房屋的花园门口停住,哈里特下了车。
  她轻轻地拉了一下铃,应声前来的是一位神色忧伤的女人;她脸色苍白,眉毛竖起,头低垂在一边;她看到哈里特,行了个屈膝礼,领着她穿过花园,走到房屋跟前。
  “今天夜里您的病人怎样了,护士?”哈里特问道。
  “我担心不好了,小姐。啊,有时候我见到她多叫我联想起我舅舅的贝特西·简!”脸色苍白的女人怀着悲喜交集的心情回答道。
  “在哪方面?”哈里特问道。
  “在所有方面,小姐,”那一位回答道,“只有一点不同,她是个成年人,而贝特西·简走到死神的门口时,还只是个孩子。”
  “可是您曾告诉我她痊愈了,”哈里特温柔地说道,“所以就更有理由怀着希望了,威肯姆太太。”
  “啊,小姐,对于那些情绪快乐,能够怀有希望的人来说,希望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威肯姆太太摇摇头,说道,“我自己的情绪不好,产生不出希望,但我对这没有任何怨恨。我羡慕那些享有这种幸福的人们!”
  “您应当设法快活一些,”哈里特说道。
  “非常感谢您,小姐,”威肯姆太太愁眉苦脸地说道,“如果我是个性格快活的人,那么现在这种寂寞的状况——请原谅我说得这么直率——,也会使这点快活在二十四小时内从我的心里完全失去;可是我根本不是这种性格的人。我宁肯这样。我以前曾经有过一点快乐的情绪,它已经在几年以前在布赖顿失去了,我觉得这对我反倒更好。”
  确实,这就是接替理查兹大嫂给小保罗当保姆的威肯姆大嫂。她认为,在皮普钦太太家里发生了那桩不幸事件之后,她本人倒是因祸得福。这个非常美妙和考虑周到的古老制度,由于长期承袭的旧俗惯例,已成为神圣不可侵犯;它通常总是把它所能找到的那些最忧郁寡欢、令人不快的人们挑选出来充当青年导师、传道士、女舍监、教务助理生、病床护士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物;正由于这个缘故,威肯姆太太就得到了护士这个很好的职务,她的品德受到了很多钦佩她的亲戚们的推荐。
  威肯姆太太扬起眉毛,头歪向一边,用蜡烛照着道路,上了楼,走到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里;这间房间通向另一间灯光幽暗、里面摆有一张床的房间。在第一个房间里,一位老太婆坐在打开的窗子旁边,呆呆地向黑漆漆的窗外凝视着。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一个人的身形,伸开四肢,躺在床上;这个人曾经不怕风雨,在冬夜里走路,现在却只能凭她那长长的黑发才能辨认出来;在她那毫无血色的脸孔和周围所有白色物体的衬托下,那头发显得更黑了。
  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那个衰弱的身躯!当哈里特走进去的时候,那双眼睛多么热切、多么明亮地转向了门口,射出了多么明亮的光芒;那个有气无力、抬不起来的脑袋是多么缓慢地在枕头上转过去啊!
  “艾丽斯!”客人用温柔的说道,“我今天是不是来晚了?”
  “虽然你总是来得早早的,但我总觉得您似乎来晚了。”
  哈里特在床边坐下,把手搁在床边那只消瘦的手上。
  “您好些了吗?”
  威肯姆太太站在床的另一头,像个郁郁不乐的鬼怪一样,极为坚决、有力地摇着头,否定这个说法。
  “这无关紧要!”艾丽斯露出一丝淡弱的微笑,说道,“今天好一些还是坏一些,只不过是一天的差别罢了——也许还差不了一天。”
  威肯姆太太是个认真的人,这时哼了一声,表示赞同;她用冰冷的手在床头的被子上轻轻地拍了几下,好像要摸摸病人的脚,料想它们已经僵硬了;然后叮叮当当地挪动着桌子上的药瓶,那副神气好像是说,“当我们还在这里的时候,就让我们像以前一样服混合药水吧。”
  “是的,”艾丽斯低声地向她的客人说道,“淫荡的生涯,内心的悔恨,旅途的跋涉,穷困的生活,恶劣的天气,内心和外界的狂风暴雨,已经缩短了我的生命。我活不多久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哈里特的手拉上来,贴在她的脸上。
  “有时候我躺在这里,心里想我想再多活一些时候,好让我能向您表示我多么感谢您!可是这是个弱点,它很快就会过去的。就让它像现在这样吧。这对您更好,对我也更好!”
  她在那个凄凉的冬天夜晚在炉边握住这只手的时候是多么不同的情景!轻蔑,愤怒,对抗,轻率,再看看现在!最终是这样的结果。
  威肯姆太太把药瓶叮叮当当地弄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时把混合药水拿来。病人喝药水的时候,威肯姆太太紧紧地盯着她,紧闭着嘴唇,皱着眉头,摇着头,仿佛想说,哪怕受到拷打,她也不会说,这个病人没有希望了。然后,威肯姆太太在房间里四处喷洒了一些使空气凉爽的液体,那神气就像是个女掘墓人,在灰烬上撒上灰烬,在尘土上撒上尘土(因为她是个认真的人),然后离开房间,到楼下去享受在举行丧葬时可以吃到的烤肉。
  “上一次我到您家,把我所做的事情告诉了您;人们都劝告您,不论派什么人去追寻都已太晚了;那时离现在多久了?”
  艾丽斯问道。
  “一年多了,”哈里特回答道。
  “一年多了,”艾丽斯沉思地注视着她的脸,说道,“自从您把我送到这里来以后,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哈里特回答道,“是的。”
  “您出于高尚与仁慈的心怀把我送到这里来!我!”艾丽斯蜷缩着身子,用手捂着脸,说道,“而且您用您那女性亲切的神情与言语以及您那天使般的行为把我也变得通晓人情了。”
  哈里特向她弯下身子,安慰她,使她平静。不久,艾丽斯像先前一样躺着,依旧用手捂着脸,请求哈里特把她的母亲喊来。
  哈里特向老太婆喊了几次,可是她坐在打开的窗子旁边,专心致志地凝视着外面的黑暗,根本没有听见。直到哈里特走到她身边,用手碰到她,她才站起身,向这里走来。
  “妈妈,”艾丽斯又拉着客人的手,怀着深厚的情意,用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她,同时向老太婆只是动了动手指,说道,“把您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她吧。”
  “今天夜里吗,亲爱的?”
  “是的,妈妈,”艾丽斯微弱而又庄严地回答道,“今天夜里。”
  老太婆头脑好像已被惊恐、后悔或悲伤搅乱了;她蹑手蹑脚地沿着床边走到哈里特所坐的地方的对面,跪下来,使她干枯的脸和被子一样高低,接着伸出手来,摸摸她女儿的胳膊,然后开始说道:
  “我漂亮的女儿——”
  天哪,她发出了怎样的哭声啊!因为哭,她就停止了讲话,注视着躺在床上的那个可怜的人儿!
  “她在好久以前就已经改变了,妈妈!她在好久以前就衰弱了,”艾丽斯没有看她,说道。“现在不用为这悲伤了。”
  “我的女儿,”老太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的女儿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的;她的漂亮的容貌将使她们所有的人都感到羞愧!”
  艾丽斯悲哀地向哈里特微笑着,并亲热地把她的手稍稍拉近一些,但是没有说什么。
  “我说,她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的;”老太婆重复说道,一边挥动着满是皱纹的拳头,威吓着空气,“她的漂亮的容貌将会使她们所有的人都感到羞愧!她会的,我说她会的!她一定能做到的!”她仿佛是在跟床边一个看不见的反对者进行激烈争论似的,“我的女儿已经被人翻脸不认,被人抛弃了,可是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夸口说,她与那些高傲的人是亲戚!是的,与那些高傲的人!这种亲戚关系与你们的教士和结婚戒指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可以建立这种关系,但是他们不能撕破这种关系——而我的女儿是有很好的亲戚的。请把董贝夫人领到这里来给我看,我就指给您看,她就是我的艾丽斯的第一位堂姐!”
  哈里特把眼光从老太婆身上转开,向注视着她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了一眼;从她的眼睛中看到,老太婆讲的话是确实的。
  “是的!”老太婆喊道,一边怀着极大的虚荣心,把向前微微晃动的脑袋向上猛地一抬,“虽然我现在又老又丑——由于艰苦的生活与不良的习惯,所以看去比我的年龄要老得多——,可是我从前是年轻的,和任何年轻人一样。而且我还曾经是漂亮的,跟许多人一样!我那时候是个生气勃勃、活泼可爱的乡村姑娘,而且长得很好看,我亲爱的,”她把手越过床向哈里特伸去,“就在我们乡下,董贝夫人的父亲与他的哥哥是最快活的、最讨大家喜欢的有身份的先生,那时从伦敦到这里来拜访——不过这两个人早已经死了!天主呀天主,时间已经过去多久啦!这两兄弟当中的一个是我艾丽的父亲,死得最早。”
  她稍稍抬起头,凝视着她女儿的脸,仿佛她已从她自己年轻时代的回忆飞向她孩子年轻时代的回忆中去了。然后,她突然把脸伏在床上,用手和胳膊包着头。
  “他们两人很相像,”老太婆没有抬起头来,继续说道,“只有年龄很相近的两兄弟才能那么相像——我记得他们的年龄相差还不到一岁——;而如果您曾经像我曾经有一次看到过那样,看到我的女儿和另一位兄弟的女儿肩并肩地在一起的话,您就会看到,尽管她们的服装和生活不同,但她们彼此却十分相像。啊!难道她们两人的相似已经消失了吗?难道我的女儿——只有我的女儿——才改变得这么大吗?”
  “我们到时候全都会改变的,”艾丽斯说道。
  “到时候!”老太婆喊道,“可是为什么她的时候不像我女儿的时候这么快就来到?当然,她的母亲一定是改变了——她看去像我一样老,而且虽然她涂脂抹粉,但也像我一样满脸皱纹——,可是她仍旧是漂亮的。我做了什么事啦,我做了什么比她更坏的事啦,为什么只有我的女儿要躺在这里,渐渐地衰弱下去!”
  她又疯狂似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跑到她原先的房间里去;但是她立刻又拿不定主意地跑了回来,悄悄地走向哈里特身边,说道:
  “这就是艾丽斯叫我告诉您的事情,亲爱的。我全都说了。有一年夏天,我在沃里克郡①把这打听出来,那时候我开始查问她是谁以及有关她的一切情况。那时候,这种亲戚关系对我没有什么好处。他们不会承认我,也不会给我任何东西。要不是我的艾丽斯反对的话,我本可以在后来向他们讨一点钱的;可是我想,如果我真的去向他们讨钱的话,那么艾丽斯是会杀死我的。就她的脾气来说,她和那另一位一样高傲,”老太婆说道,一边胆怯地摸摸她女儿的脸,又把手缩了回来,“虽然她现在这样安静地躺着;可是她美丽的容貌仍旧可以使她们感到羞愧的。哈,哈!我漂亮的女儿,她会使她们感到羞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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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沃里克郡(Warwickshire):在英格兰中南部。
  当她走出房间的时候,她的大笑比她的号哭更加可怕,比她最后结束时发出的一阵精神失常的哀泣更加可怕,比她坐到她原先的座位上、凝视着外面的黑暗时那副痴呆的神情更加可怕。
  在这一段时间当中,艾丽斯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哈里特,并且也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现在她说道:
  “当我躺在这里的时候,我觉得让您知道这些事好些。我想,它可以向您解释,是什么促使我变得冷酷无情的。当我过着有罪的生活的时候,我听到很多的话,说我没有尽到我的责任,这使我产生出一种信念:人们并没有对我尽到责任:因此,播下什么种子,就得到什么收获。我不知怎么的,总算认识到,当女士们有着不好的家庭和不好的母亲时,她们自己也会走上邪路;不过她们的道路不像我的道路这么肮脏,她们应当为此感谢上帝。所有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它像是一个梦,我已记不清楚它,也不能完全理解它。自从您坐在这里给我念书以后,它一天天地愈来愈像是个梦。我只是把我记得起来的告诉您。您能再给我念一点吗?”
  哈里特正把手抽回,想把书本翻开的时候,艾丽斯又把它握住一会儿。
  “您不会忘记我的母亲吧?如果我有什么理由要宽恕她的话,那么我已宽恕她了。我知道,她已宽恕了我,而且她心里很难过。您不会忘记她吧?”
  “永远不会,艾丽斯!”
  “再等一会儿。请把我的头这样抬起一些,亲爱的,这样您在念的时候,我可以从您亲切的脸上看到那些字。”
  哈里特照她的话做了,并开始念起来——她念那本对于所有疲劳不堪的人们和负担沉重的人们,对于世界上所有不幸的、堕落的和被轻视的人们都是永恒的书;她念那本神圣的历史——;在这本历史书中,瞎眼的、瘸腿的、瘫痪的乞丐、罪犯、让耻辱沾污了自己的妇女、被所有的人嫌弃的人都各有自己的一份;通过这个世界必将存在的所有年代,不论是人类的高傲、冷漠或诡辩都不能把他们从这本历史书中除掉,或把他们减少哪怕千分之一个微粒;她念着他①的服务,他通过人类生活的所有各个循环阶段,通过它的一切希望与悲伤,从出生到死亡,从婴儿到老年,对它的每一个场合与阶段,对它的每一个痛苦与悲伤,都怀着深切的同情与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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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他,指上帝;那本书指圣经。
  “明天我一早就来,”哈里特合上书,说道。
  那双依旧在注视着她的脸的亮晶晶的眼睛闭了一会儿,然后又睁了开来;艾丽斯吻了吻她,并向她祝福。
  那双同样的眼睛跟随着她到门口;当门关上以后,在那眼光中,在那平静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那双眼睛没有从门口移开。她把手搁在胸前,低声念着刚才念给她听的那个神圣的名字;生命从她的脸上消逝了,就像亮光消失了一样。
  在那里躺着的只是一个曾经被雨打过的凡人的遗体和那曾经在冬风中飘动过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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