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卡克先生跟云雀一道起床,走出屋外,在夏天的晨光中散步。他在漫步闲游时,皱着眉头,沉思默想着;但是他的沉思似乎没有象云雀飞得那么高或者向着那个方向飞去;倒不如说它们一直待在地面老窠的附近,在尘土和虫子中间东寻西找,但是在看不见的高空中鸣叫的鸟儿,没有一只能飞得比卡克先生的思想更为遥远,更不是人的肉眼所能看到的。他完全控制住脸部的表情,因此人们除了能看出他是在微笑或他正在沉思外,很少有人能用清楚的语言来说明他的表情中还包含着一些什么内容。从他现在的表情来看,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深深思考着。云雀愈飞愈高,他的思想则愈陷愈深。云雀的曲调唱得愈来愈清脆,愈来愈嘹亮,他则沉浸在愈来愈庄严、愈来愈深切的沉默中。最后,云雀带着愈流愈急的急流般的歌声,头朝地猛冲下来,停落在他近旁一块在晨风中像河流般起着波浪的绿色麦田中,这时候他从他的遐想中惊醒过来,看看四周,突然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地微笑了一下,仿佛他面前有许多观众需要他去抚慰似的。他清醒以后,没有再陷入沉思,而是抹抹脸孔,好像唯恐不这样做,它就会起皱纹,泄露心中的秘密似的;他一边走一边微笑,仿佛在做练习一样。
也许是希望留下一个良好的初次印象,卡克先生这天早晨穿得很讲究,很整齐。虽然他的服装模仿他所服侍的那位伟大人物,经常带有几分谨严的特色,但他没有达到董贝先生那种拘束呆板的程度;这也许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那样未免滑稽可笑,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正好可以通过这另一种方式来表示他明白他们之间存在的差别与距离。确实,有些人认为,他在这一方面是他的冷若冰霜的恩主的确切的注释,而不是谄媚的注释。——但是世界上的人们总是爱歪曲事实,卡克先生不能对这种恶癖负责。
经理卡克先生衣着整洁,华丽;脸色苍白,仿佛在阳光下褪了色似的;他那优雅的步伐更显出了草皮的柔软;他在草地和绿色的小路上漫步闲游,并沿着林荫道静悄悄地走去,直到该回去吃早饭的时候。卡克先生选了一条近路回去,一边走一边让牙齿露出来透透风,并高声说道,“现在去见第二位董贝夫人啦!”
他已走出了城镇的地界之外,回去走的是一条令人愉快的道路,树叶茂盛的林木投下了深沉的荫影,间或可以看到几条长凳,人们可以随意坐下休息。这不是一个时时都有人前去观光的胜地;在这静悄悄的早晨,它显得十分荒凉、僻静。这个地方就只有卡克先生一个人,或者他认为就只有他一个人在领略这里的一切风光。卡克先生这时的心情很像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本来毫不费劲就可以在十分钟之内到达目的地的,却觉得还有二十分钟可以让他磨蹭,所以他在粗大的树干中间漫游,走进走出,从这株树的前面绕到那株树的后面,在有露水的地面上编织成一个脚步的链条。
可是他发现,他原以为这个小树林里没有其他任何人的想法错了,因为当他轻轻地绕过一株大树的树干(这株大树古老的树皮形成了好多木瘤和相互叠盖的鳞片,就像犀牛或大洪水以前古代某些类似怪物的皮一样)时,他出乎意料地看见一个人坐在近旁的一条长凳上,本来他准备沿着他走的链条方向绕过它的。
这是一位衣着优雅,长得十分漂亮的女士;她的高傲的黑眼睛正凝视着地面,心中似乎正迸发出某种激情或进行着某种斗争;因为,当她坐在那里看着地面的时候,她把下嘴唇的一角咬在嘴里,胸脯上下起伏,鼻孔翕动,脑袋颤抖,愤怒的眼泪流到脸颊上,一只脚践踏着苔藓,好像她要把它踩得粉碎似的;但是他刚一看到这个情景,这位女士就带着疲乏和厌倦的神色高傲地站了起来,离开了长凳,在她的脸孔和身形中表露出来的是对她自己的美貌毫不在意和藐视一切的傲慢态度。
这时一直在观察这位女士的还有一位皮肤干枯起皱、十分丑陋的老太婆;从她的衣着来看,与其像吉卜赛人,倒不如更像那些在全国各地漂泊,轮流或同时从事乞讨、偷窃、补锅、用灯芯草编筐,队伍极为混杂的流浪者当中的一个;因为,当这位女士站起来的时候,这位老太婆就从地上爬起来——几乎好像是从地底下爬起来似的——,奇怪地走到她的前面,并挡住她的道路。
“让我来给您算个命吧,漂亮的夫人,”老太婆说道,她的下巴一动一动地有力咀嚼着,仿佛她黄色皮肤下面的骷髅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来似的。
“我自己能算,”她回答道。
“哎呀,漂亮的夫人,您算得不对。您坐在那里的时候没有算对。我看着您!给我一块银币吧,漂亮的夫人,我会算出您真正的命运。从您的脸孔看,漂亮的夫人,财富正在等着您呢!”
“我知道,”那位女士苦笑了一下,并迈着高傲的步伐,从她的身边走过,“我早已知道这一点了。”
“怎么!您什么也不给我吗?”老太婆喊道,“我给您算了命,您却什么也不给我吗,漂亮的夫人?那么,我不给您算命,您要给我多少?您得给我点什么,要不我就在您背后叫喊!”老太婆气急败坏地用哭丧的声音喊道。
这位女士将要从卡克先生的身边走过;当她从斜对面向小路走来的时候,他就离开树,迎面走上前去;当她走过时,他脱下了帽子,命令老太婆住嘴,这位女士点了点头,感谢他的干预,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那么您给我一点什么吧,要不我就在她背后叫喊!”老太婆尖声喊道,一边举起胳膊,向前推开他伸出的手。“要不,您听着,”她接着说,但这时她却突然降低了声音,聚精会神地看着他,顷刻之间似乎忘掉了她愤怒的对象似的,“给我一点什么吧,要不我就在您背后叫喊!”
“在我背后叫喊,老婆子!”经理把手伸进衣袋,回答道。
“是的,”老太婆眼光直盯盯地没有离开他,并伸出她那皱巴巴的手,说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卡克抛给她一个先令,问道,“你知道这位漂亮的夫人是谁?”
老太婆就像古时候在膝盖上放着栗子的水手的妻子一样有力地咀嚼着,又像那要讨吃几个栗子而没有讨到的女巫一样怒目而视①;她捡起先令,又像一只螃蟹或一堆螃蟹(因为她那两只交替着一伸一缩的手可以代表两只螃蟹,她那蠕动着的脸孔又可以代表六只)一样退回来,蹲在一个满是木纹的老树根上,从帽顶里抽出一支短短的黑烟管,划了一支火柴,点着了它,默默地抽着烟,同时凝视着向她问话的人。卡克先生大笑着,转过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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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莎士比亚戏剧《麦克佩斯》第一幕第三场:
女巫甲:“一个水手的妻子坐在那儿吃栗子,啃呀啃呀啃呀地啃着。‘给我吃一点,’我说。‘滚开,妖巫!’那个吃鱼吃肉的贱人喊起来了。……”
“好吧!”老太婆说道,“一个孩子死了,一个孩子活着。一个老婆死了,一个老婆来了。去迎接她吧!”
经理不由自主地又回过头去,停住了脚步。老太婆没有从嘴里取出烟管,一边抽烟,一边有力地咀嚼着和嘟囔着,仿佛在跟一位看不见的亲友谈话似的,同时用指头指着他前进的方向,大笑着。
“你说些什么,疯子?”他问道。
老太婆闭着嘴用牙根咀嚼着,牙齿发出卡嗒卡嗒的响声,同时抽着烟,并依旧指着前方,但一句话也不说。卡克先生不怎么客气地说了声再见就继续向前走去;但是当他走到拐弯的地方,转过头去望到那个老树根时,他仍然看到那个指头指着前方,并觉得听到老太婆在尖声叫道:“去迎接她吧!”
他到旅馆时看到,一餐精美的宴席已经准备就绪;董贝先生、少校以及早餐都在等待着两位女士。无疑,个人的素质与这类事情的发展有很大关系;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食欲完全超出于柔情之上。董贝先生很冷静、沉着,少校则非常激动和生气,他焦急不安,怒气冲冲。终于,门被本地人推开了;过了一段时间,一位花枝招展、但却不很年轻的夫人出现了;刚才那段时间就是她有气无力地慢慢走过走廊时占去的。
“我亲爱的董贝先生,”夫人说道,“我担心我们来迟了,但是伊迪丝一早就跑出去寻找一个景致优美的地方画画,让我一直在等着她。虚伪透顶的少校,”她向他伸出一个小指头,“你好吗?”
“斯丘顿夫人,”董贝先生说道,“请允许我来向您介绍一下我的朋友卡克,他将对此感到极为荣幸,”董贝先生不由自主地在“朋友”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好像是要说,“并不是真的如此,我是允许他享受这份特殊光荣。您过去听我说到过卡克先生的。”
“真的,我高兴极了。”斯丘顿夫人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地说道。
卡克先生自然也高兴极了。如果斯丘顿夫人是(他最初以为她是)他们昨夜曾为她举杯祝酒的伊迪丝,他不是会为董贝先生感到更大的高兴吗?
“啊,我的天,伊迪丝在哪里?”斯丘顿夫人向四周看看,高声喊道。“她还在门口嘱咐威瑟斯把这些画镶嵌在什么镜框里的事呢!我亲爱的董贝先生,是不是劳驾您——”
董贝先生早已出去找她。不一会儿,他回来了,胳膊里挽着卡克先生在树下遇见的那位衣着优雅、长得十分漂亮的女士。
“卡克——”董贝先生开始说道;但是他们早已认识了,这一点是这么明显,董贝先生惊奇地停住了。
“我很感谢这位先生,”伊迪丝庄严地低下了头,说道,“他使我刚才摆脱了一个乞丐无休无止的讨厌纠缠。”
“我很感谢我的好运气,”卡克先生深深地鞠着躬,说道,“使我有机会向一个我自豪能成为她奴仆的人做了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
当她的眼光在他身上停了一刹那,随即又落到地上的时候,他在这明亮和敏锐的一瞥中看出一种怀疑:他并不是在进行干预的时候,刚刚到达那里,而是先前就在悄悄地观察她的。当他看出这一点的时候,她在他的眼光中看到:她的猜疑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真的,”斯丘顿夫人曾在这些时间中通过长柄眼镜细细观察卡克先生,并称心满意地说,他怀有一片善良的心意(她是对少校这么说的,虽然口齿不清,但仍能听得出来),“真的,这是我平生听到过的最美妙动人的巧合中的一个。想一想吧!我最亲爱的伊迪丝,这分明是命中注定的,真叫人想把两手交叉在胸前,像那些邪恶的土耳其人一样说,除了——那叫什么来的以外,那就没有——他叫什么名字——和你可以在他的预言者里称为什么的了!”
伊迪丝不屑校正这句引自可兰经、被引得非常可笑的引语,但董贝先生感到有必要说几句客气话。
“这使我感到万分高兴,”董贝先生很做作地向女士们献示殷勤,说道,“一位像卡克这样跟我本人关系这么密切的先生能光荣和幸福地给格兰杰夫人提供一点小小的帮助。”董贝先生向她鞠了一个躬,“但这使我感到有些痛苦,说真的,我妒嫉卡克,”他不知不觉地在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好像他知道这一定使人感到这是个很惊人的说法似的;“我妒嫉卡克,因为我本人不曾有那样的光荣和幸福。”董贝先生又鞠了一个躬。伊迪丝除了撇了一下嘴外,一动也不动。
“真的,先生,”少校看到侍者前来通知去吃早饭,就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喊道,“使我感到惊奇的是,没有一个人能光荣和幸福地用枪射穿这些乞丐的头而不被抓去讯问的。但是这里有一只胳膊愿意为格兰杰夫人效劳,如果她肯接受它,把这份光荣赐给乔·白的话;现在乔能为您作出的最大的效劳,夫人,就是领您到餐桌去!”
少校说了这些话,就把胳膊递给伊迪丝;董贝先生和斯丘顿夫人在前面领路;卡克先生走在最后,笑嘻嘻地望着这些人。
“我十分高兴,卡克先生,”母亲夫人吃早饭时通过她的长柄眼镜又对他赞赏地细细观察了一次之后,说道,“您这次访问,正巧碰上和我们今天一起出去游览。这是一次令人心醉神往的旅行!”
“跟这样一些高贵的人们在一起,不论到哪里去旅行,都是令人心醉神往的,”卡克回答道,“但我相信,这次旅行本身就是充满了兴趣的。”
“啊!”斯丘顿夫人显得欢天喜地而又有气无力地小声尖叫了一声,然后大声说道,“城堡是多么可爱啊!——使人联想起中世纪——以及所有这一类事情——真是优美极了。难道您不特别喜欢中世纪吗,卡克先生?”
“喜欢极了,确实是这样,”卡克先生说道。
“多么可爱的时代啊!”克利奥佩特拉喊道,“是那么充满了信仰!是那么生机蓬勃,气势磅礴!是那么美丽如画!是那么彻底地涤除了庸俗习气!啊,天啊!如果能为我们这可怕的时代只要稍微多留下一些诗意的话,那该多好啊!”
斯丘顿夫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在敏锐地注视着董贝先生;董贝先生在看着伊迪丝;伊迪丝则在听着,但没有抬起眼睛。
“我们是可怕地真实,卡克先生,”斯丘顿夫人说道,“是不是?”
很少有人能比克利奥佩特拉有更少的理由抱怨他们的真实性了,因为凡是能进入任何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的身体组成部分中去的虚假的东西,她身上都有了。①但是卡克先生仍对我们的真实性表示惋惜,并同意我们在这方面受到了很苛刻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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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指斯丘顿夫人已衰老,身体中的许多器官已不能真正起作用了。
“城堡里的图画真是绝世佳作!”克利奥佩特拉说道,“我希望,您很喜欢图画吧?”
“您可以相信我,斯丘顿夫人,”董贝先生一本正经地鼓励着他的经理,说道,“卡克对图画有着很高的审美力,很有鉴赏图画的天赋才能,他本人还是一个很可称许的画家。我相信,他看到格兰杰夫人的绘画风格和技巧将会感到很高兴的。”
“他妈的,先生!”白格斯托克少校喊道,“我看,您这卡克真是了不起,什么都行!”
“哦!”卡克谦逊地微笑着说道,“您太夸奖我了,白格斯托克少校!我能做的事很少,可是董贝先生在评价像我这样的人也许感到几乎有必要获得的微不足道的技能时,总是这么宽宏大量,而他本人在完全不同的领域中是远远超出于我之上的——”卡克先生耸耸肩膀,表示请求他免去进一步的恭维,就没有再说别的话了。
在这些时间中,伊迪丝一直没有抬起眼睛,只有当她母亲在语言中闪发出热烈的情绪时,她才向那位老夫人看一眼。但是当卡克先生停止讲话的时候,她向董贝先生看了一秒钟。仅仅是一秒钟,但是在她的脸上却匆匆地掠过了一丝轻蔑的疑讶的表情,不过一位笑嘻嘻地坐在餐桌旁的人注意到它了。
当她低下黑色的眼睫毛时,董贝先生抓住时机,把她的眼光给捕捉住了。
“很遗憾,您过去常去沃里克吗?”董贝先生问道。
“去过几次。”
“我担心,这次参观您会觉得沉闷乏味吧。”
“哦不,一点也不。”
“啊,你就像你的表哥菲尼克斯,我最亲爱的伊迪丝,”斯丘顿夫人说道,“他到沃里克城堡去过一次,以后就又去了五十次。可是如果他明天到了莱明顿——我真希望他能来啊,亲爱的天使!——那么第二天他就会进行第五十二次参观了。”
“我们都是很热心的人,是不是,妈妈?”伊迪丝冷冷地微笑着说道。
“也许是过分热心了,使我们都不能安静下来了,我亲爱的,”母亲回答道,“但是我们不用抱怨。我们兴高采烈的情绪就是最好的报酬。就像你的表哥菲尼克斯所说的,如果剑磨破了——叫什么来的——”
“也许是鞘吧,”伊迪丝说。
“一点不错。——如果剑把鞘磨破得太快一点儿,你知道,我亲爱的,那是由于剑锃亮发光的缘故。”
斯丘顿夫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想要在这把锋利的剑的表面投下一个阴影,使它那锃亮的光芒暗淡一些似的;她的敏感的心就是这把剑的鞘;然后她仿效克利奥佩特拉的姿态,头歪向一边,沉思而又亲切地看着她的可爱的孩子。
当董贝先生第一次对伊迪丝说话的时候,伊迪丝把脸朝着他;以后当她跟母亲讲话的时候,以及当她母亲跟话讲话的时候,她都一直保持着这个姿态,好像如果他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她就一直在对他显示出她的殷勤似的;在这纯粹出于礼貌的姿态中包含着一些几乎是对抗的东西,或者说是一项她无可奈何勉强参加的交易。这种情景同样被笑嘻嘻地坐在餐桌旁的那一个人注意到了。这使他想起了他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情形,那时她以为树林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董贝先生没有其他的话要说,就建议启程——这时早餐已经完毕,少校像蟒蛇一样,把肚子塞得饱饱的——。遵照董贝先生的嘱咐,一辆双马四轮大马车正在等待着;两位夫人,少校和他本人坐在马车里面;本地人和脸无血色的侍童登上车夫的座位,托林森先生留在家中;卡克先生骑着马,跟随在后面。
卡克先生与马车相距一百码左右,在后面让马慢跑着;在整个行程中他一直在注视着马车,仿佛他真的是只猫,马车里的四位乘客是耗子似的。不论他是看着道路的这一边还是看着那一边,——是看着远方的风景:波浪般起伏的丘冈、风车、谷物、青草、豆田、野花、农场、干草堆、树林上空的尖塔,——还是向上看着阳光灿烂的天空:蝴蝶正在他头的四周翩翩飞舞,鸟儿正在鸣唱着歌曲,——还是向下看着树枝的阴影相互交错,在路上形成了一条摇摇晃晃的地毯,——还是直看着前面:悬垂的树木形成了长廊和拱门,只有从树叶缝中渗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线,因而阴暗不明,——不论他向哪里看,他的一只眼角总是一直注视着朝向他的董贝先生的拘板的头,注视着在他们中间旁若无人、目空一切地低垂着的女帽上的羽毛,那高傲的神态就跟他不久前他看到她低垂着眼皮时的神态一模一样,也跟她面对着现在坐在对面的人时的神态丝毫不差。有一次,也只有那一次,他留神的眼光离开了这些注视的对象;当时他跳过一道低矮的树篱,越过田野奔驰,以便能赶过马车,抢先站在旅途终点,把夫人们搀扶出来。那时,仅仅在那时,当她起初表示出惊讶时,他在瞬刻间碰到了她的眼光;但是当他用柔嫩的白手接她下车时,她跟先前一样,假装根本没有看见他。
斯丘顿夫人坚决要由她本人来照顾卡克先生,并向他指点城堡的美景。她决心要由他的胳膊挽着她,也由少校的胳膊挽着她走。对于那位不可救药的人物,那位在诗的领域中最不开化的野蛮人来说,他处在这样的伴侣中间是能得到益处的。这个偶然的安排使董贝先生可以随意护送伊迪丝。他也就这样做了。他以一个上流社会人士庄严的风度,高视阔步地在他们前面穿过城堡的各个宫殿。
“这些以往的岁月是多么美妙啊,卡克先生,”克利奥佩特拉说道,“这些雄伟壮丽的堡垒,这些可爱古老的地牢,这些有趣的拷问室,还有那情节离奇的复仇,美丽如画的袭击与围攻,以及所有使生活真正可爱的东西!我们现在已经堕落得多么可怕啊!”
“对,我们已经可悲地退化了,”卡克先生说道。
他们的谈话有一个特点,就是:斯丘顿夫人尽管大喜若狂,卡克先生尽管文雅有礼,他们两人却全都专心致志地注视着董贝先生和伊迪丝。虽然他们都善于交谈,但他们却都有些心不在焉,结果都是信口开河,东拉西扯。
“我们已完全失去了信仰,”斯丘顿夫人说道,一边把她的满是皱纹的耳朵向前凑近一些,因为董贝先生正在对伊迪丝说什么,“我们已失去对那些亲爱的老男爵的信仰,他们是最讨人喜欢的人物;我们也失去了对那些亲爱的老教士的信仰,他们是最好战的人们;甚至我们也已失去了对难以估价的女王贝斯①的时代的信仰——她就在那里的墙上——,那真是多么可贵的黄金时代啊!亲爱的人儿,她充满了善良的心意!还有她那可爱的父亲,我希望您非常喜爱哈里八世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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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英国女王伊利莎白一世(ElizabethⅠ,公元1533—1603年,在位时间为1558—1603年,共45年)。
②指英国国王亨利八世(公元1491—1547年,在位时间为1509—1547年)。
“我十分钦佩他,”卡克说道。
“多么直率!”斯丘顿夫人喊道,“是不是?多么魁伟!是个真正的英国人。那可爱的眯缝着的小眼睛和那仁慈的下巴,构成了多么美的一幅肖像啊!”
“啊,夫人!”卡克突然停住,说道,“可是您既然谈到了图画,那您看前面就有一幅!世界上有哪一个画廊能陈列出这样的作品呢?”
这位笑嘻嘻的先生一边说,一边通过门口指着董贝先生和伊迪丝两人正站在另一间房间中间的地方。
他们没有交谈一句话,也没有交换一次眼光。他们胳膊挽着胳膊,但是如果海洋从他们中间滚滚流过,那么他们也不会比他们现在看去那么疏远。甚至他们两人的高傲也各有特色,互不相同,这一点使他们更加格格不入;如果一位是世界上最高傲的人,另一位是世界上最恭顺的人,那么他们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遥遥相隔。他,自负不凡,刚强不屈,拘泥呆板,神色严厉。她,非常的可爱和优美,但却把自己、他以及周围的一切全都不放在眼里;她在眉毛和嘴唇中表露的高傲鄙弃着她自己身上所具有的魅力,仿佛它们是她所痛恨的徽章或号衣似的。他们是多么毫不相配,多么相互对立,多么勉强地被一条由不幸的偶然机会的链条连结在一起,因此不难想象,他们四周墙上一幅幅图画都对这不自然的结合感到震惊,都以不同的表情观察着它。严厉的骑士和武士皱着眉头怒视着他们。一位教士举着一只手,宣告来到上帝圣坛前面的这对男女是对宗教的亵渎。风景画中平静的湖水,在深处映照着太阳,问道,“如果没有其他更好逃脱的途径,难道就不能投水自尽吗?”废墟喊道,“请看这里吧,我们和情意相斥的时代结了婚,现在落得了一个什么下场?”生性敌对的动物在相互残杀,好像成了对他们有教训意义的实例。爱神和丘比德惊恐地逃走了,而那些殉难者在他们的画出的灾难历史中并没有遭受过像他们这样的痛苦。
然而,斯丘顿夫人看到了卡克先生引起她注意的图画,是那么销魂动魄,所以她情不自禁地有些大声地说道,这是幅多么可爱、多么充满了心灵的图画啊!伊迪丝听到了,回过头来看看,脸孔愤怒地涨得通红,一直红到头发根。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知道我在赞美她呢!”克利奥佩特拉几乎胆怯地用阳伞拍了一下她的背,说道,“我的心肝宝贝!”
卡克先生又看到了他在树林里出乎意料地亲眼看到的内心斗争。他又看到了高傲的倦怠与冷淡取代了它,就像一朵云似地把它掩盖了。
她没有向他抬起眼睛,只是命令式地把眼睛稍稍地动了动,似乎招呼她母亲走近她。斯丘顿夫人认为领会这个暗示是合适的,就和她两位陪随的骑士很快走向前去,从那时起就一直走在她女儿近旁。
卡克先生现在没有什么吸引他注意的东西,就开始谈论图画,并选出那些最好的,指给董贝先生看;这时他没有忘记按照平时熟悉的方式突出董贝先生的伟大身份,并给他调整一下目镜,找出图画目录中现在正在看到的图画名称,以及给他拿手杖,等等,以表示对他的尊敬。说实在的,这些服务与其说是出于卡克先生的主动,还不如说是出于董贝先生的倡议。董贝先生喜爱显示他的权力,他用不很威严,对他来说是随随便便的语气说道,“喂,卡克,请您帮助我一下,好吗?”那位笑容满面的先生总是高高兴兴地遵命照办。
他们参观了图画、城墙、桅楼守望台,等等。当他们仍然是走在一起的一小群人时,少校正在消化食物,昏昏欲睡,处在默默无闻的状态中;这时候,卡克先生成了个爱交谈和使人高兴的人。最初,他主要是跟斯丘顿夫人攀谈,但是由于那位敏感的夫人对艺术作品是那么欣喜若狂,在第一刻钟内她除了像打呵欠似地大大地张开嘴巴直呵气之外,就不能再做别的了(她说,它们完全是灵感的杰作,这是她之所以作出那种兴高采烈的表示的原因),因此他就把注意力转向董贝先生。董贝先生除了偶尔说一句,“说得很对,卡克,”或“不错,卡克”之外,很少讲别的,但他默默地鼓励卡克继续说下去,内心非常赞许他的行为,因为他认为总得有人说话才好;卡克先生的说话可以说是从母公司分出去的子公司,完全代表了他本人,它可能会使格兰杰夫人感到有趣。卡克先生极为谨慎,从不冒失地直接对那位夫人说话,但是她似乎在听着,虽然从不看他;有一、两次,当他把他那独特的谦恭的态度表现得异乎寻常的时候,那若隐若现的微笑就偷偷地掠过她的脸庞,不像一道光线,而像是一个深沉的黑影。
沃里克城堡终于被详尽无遗地参观完毕,少校也已精疲力竭,至于斯丘顿夫人那就更不用说了;说真的,她按照她的那种特殊方式来表露内心的高兴已表露得愈来愈频繁了。这时,马车已重新准备好,他们前去附近的几个名胜地点。董贝先生彬彬有礼地说,格兰杰夫人如能亲手用她的妙笔给其中的一个风景区画一幅素描(即使画得潦草一些也行),那么对他来说这将是这愉快日子的一个纪念品(虽然他并不需要那些可以现成买到的纪念品),他一定会永远给予很高的评价;这时董贝先生又鞠了一个躬。消瘦的威瑟斯腋下夹着伊迪丝的速写簿,斯丘顿夫人立即嘱咐他把它送来;马车也停了下来,好让伊迪丝画画,这幅画是董贝先生打算和他的其他珍贵物品保存在一起的。
“不过我担心我太麻烦您了,”董贝先生说道。
“一点也不。您希望画哪个地方?”她像先前一样怀着迫不得已的殷勤转向他,回答道。
董贝先生又鞠了一个躬,这使他浆硬了的领带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他请画家来决定这个问题。
“我倒觉得最好由您自己来挑选,”伊迪丝说道。
“那么,”董贝先生说,“假定说,就从这里画起。这看来倒是个可以画画的好地方,或者——卡克,您觉得怎么样?”
碰巧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树林,很像卡克先生今天早上用脚步走出链条图案的那个树林;有一株树下有一条长凳,非常像他链条中断的那个地方。
“我可不可以向格兰杰夫人十分冒昧地建议,”卡克说道,“那个地方是个有趣的、甚至可以说是个奇妙的景色吧?”
她的眼睛顺着他马鞭所指的方向看去,又迅速地抬起眼睛看看他的脸。这是她被介绍认识以后第二次交换的眼光,简直就和第一次眼光一模一样,只是它的表情更为明白罢了。
“您喜欢那里吗?”伊迪丝问董贝先生。
“它将会使我心醉神迷,”董贝先生对伊迪丝说。
因此,马车就开往董贝先生将会对它感到心醉神迷的地点;伊迪丝没有从座位上移动,并用她通常高傲的冷淡的表情打开了速写簿,开始速写。
“我这些铅笔的头都不尖了,”她停止画画,把它们一支支翻看着,说道。
“请允许我,”董贝先生说,“不过卡克比我做得更好,他懂得这些事情。卡克,劳驾您给格兰杰夫人弄一弄这些铅笔。”
卡克先生骑到挨近格兰杰夫人座位的马车门口,放开缰绳,让它掉落在马脖子上;然后笑嘻嘻地鞠了个躬,从她手中取来铅笔,坐在马鞍上,不慌不忙地削着铅笔。削完之后,他请求由他拿着,她什么时候需要,他就什么时候递给她;这样,卡克先生就留在格兰杰夫人的身边,看着她画画,一边对她非凡高超的技巧,特别是画树木的技巧,说了许多恭维的话。董贝先生这时好像是个十分可敬的幽灵似的,他站在马车中,也在看着;克利奥佩特拉和少校则像两只老鸽子一样在互相调情。
“您觉得这样就行了,还是需要我最后再润色一下?”伊迪丝把速写递给董贝先生看时,问道。
董贝先生说,这已经十全十美,一笔也不需要再修饰了。
“真是了不起,”卡克先生露出他全部红色的牙床来支持他的称赞,说道,“我根本没料想到会看到这么美丽、这么非凡的珍宝!”
这些话也完全可以用来称赞画家本人,就像称赞画一样;不过卡克先生的态度是毫无掩饰的,他不仅嘴上这么说说而已,而且他的整个心眼也都是这样想的。因此,当图画被放在一边给了董贝先生,速写的器具、材料被收拾起来的时候,他仍维持着这种神态;在这之后,他把铅笔递过去(她接过去的时候,对他的帮助冷冷淡淡地表示了一下感谢,但一眼也没有看他),勒紧僵绳,退回去,重新跟随在马车后面。
他骑着马的时候,也许想到:甚至连这种无足轻重的速写也仿佛买卖成交似地画出并交给了买主。他也许想到:虽然她对他的请求毫不踌躇地就立即同意,可是当她弯下身子画画或看着远方被写生的景物时,她那傲慢的面容是一个正在从事一笔肮脏的、卑鄙的交易的高傲的女人的面容。他也许正在想着这些事情,但他当然还在微笑着,而当他似乎随意地看看四周,享受着新鲜的空气和骑马的乐趣的时候,他的一个眼角却经常敏锐地注视着马车。
他们到凯尼尔沃思人们常去参观的遗迹游览了一番,又到另一些风景地区去观光;斯丘顿夫人提醒董贝先生,正如他观看她的图画时所曾看到的,大部分风景伊迪丝过去都已速写过;这样,这一天的旅行就结束了。斯丘顿夫人和伊迪丝被马车拉到她们的住所;克利奥佩特拉和蔼亲切地邀请卡克先生晚上跟董贝先生和少校一道回到她们那里去听伊迪丝演奏音乐;这三位先生就回到旅馆去吃晚饭。
这天的晚饭和昨天的晚饭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少校更增加了二十四小时的得意,却不像昨天那么神秘了。大家又为伊迪丝举杯祝酒。董贝先生又愉快地感到不好意思。卡克先生则充分表示兴趣和称赞。
斯丘顿夫人的住所里没有别的客人。伊迪丝的图画摆满了房间四处,也许比平时更多一些。脸无血色的童仆威瑟斯端上了比平时浓一些的茶。竖琴在那里;钢琴在那里;伊迪丝唱歌和演奏了。但是甚至伊迪丝的音乐也是用同样毫不通融的方式、按照董贝先生的定单演奏的,情况就像下面所叙述的:
“伊迪丝,我亲爱的,”斯丘顿夫人在用茶过了半个小时之后说道,“我知道,董贝先生非常想听你的音乐,简直想得要死了呢!”
“妈妈,说实在的,董贝先生现在还活着,他自己可以开口。”
“我将非常感谢,”董贝先生说道。
“您希望听什么?”
“钢琴好吗?”董贝先生迟疑地建议道。
“随您的便。您只要挑选就行。”
于是她就开始弹钢琴。演奏竖琴时的情形也与这一样。在选择她所唱和所演奏的乐曲时的情形也与这一样。对于他强加给她,而没有强加给其他人的愿望,她是那么生硬和勉强地、但却又是那么迅速和明显地顺从;这一切是那么引人注目,所以卡克先生手中的皮基特牌没有阻挡住他的视线,而是在他敏锐的眼睛中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他也没有忽略了这个事实:董贝先生显然对他的权势感到自豪,并且喜爱显示它。
虽说如此,卡克先生玩牌还是玩得很高明;他和少校玩了几局,和克利奥佩特拉玩了几局(克利奥佩特拉对董贝先生和伊迪丝机警的注意力是任何山猫也难以超过的),他高超的技巧甚至使这位母亲夫人增加了对他的好感;告别时他对他明天早晨必须回伦敦去感到惋惜,克利奥佩特拉则相信:感情上的一致不是经常遇见的事情,所以这决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希望是这样,”卡克先生跟着少校走近门口时,意味深长地向着远处的那一对看了一眼,说道,“我也这么想。”
董贝先生向伊迪丝作了庄严的告别之后,向克利奥佩特拉的长沙发弯了弯身子,或接近于弯了弯身子,低声说道:
“我已经请求格兰杰夫人允许我在明天上午去拜访她——为了一个目的。她已约定拜访的时间是十二点钟。夫人,我是不是可以希望在这以后再高兴地在家里看到您?”
克利奥佩特拉听到这些自然是需要猜测的话之后,非常兴奋、激动,因此她只能闭上眼睛,摇晃着脑袋,并把手向董贝先生伸过去;董贝先生真不知该怎么办,就把它放下了。
“董贝,来吧!”少校在门口向里探望着,说道,“他妈的,先生,老乔想出个绝妙的主意;为了纪念我们两人和卡克,建议把皇家旅馆的名称改为‘三个快活的单身汉’吧”,少校一边说,一边拍着董贝先生的背,并回过头来向夫人们眨巴着眼睛,这时血可怕地快涌到他的头上,然后他就领着董贝先生离开了。
斯丘顿夫人躺在沙发上休息,伊迪丝则远远地坐在竖琴旁边,默默无言。母亲一边玩弄着扇子,一边不止一次地偷偷地看着女儿,但是她不应当去打搅女儿;女儿这时正低垂着眼睛,忧闷地沉思着。
她们这样坐了整整一个小时,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斯丘顿夫人的侍女按照惯例跑来做她就寝的准备工作为止。这位侍女一到夜间与其说是一个女人,倒不如应当说是一个拿着标枪和沙漏的骷髅,因为她的接触就跟死神的接触一样。涂染上颜色的脸孔在她的手下显出了皱纹;身形蜷缩了,头发脱落了,弯弯的黑眉变成了稀稀落落的几根灰毛;苍白的嘴唇干瘪了,皮肤像死尸一样灰白和松弛;克利奥佩特拉原先所在的地方,现在只留下一个年迈的、疲乏的、枯黄的、脑袋颤抖的、眼睛发红的女人,被卷在一件油污的法兰绒长外衣中,就像一个肮脏的包袱一样。
当房间里又只有她们母女两人的时候,她对伊迪丝说话时,甚至连声音也改变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厉声问道,“你约他明天到这里来?”
“因为你已知道了,”伊迪丝回答道,“妈妈。”
她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用了极为讥讽的语调。
“你知道他已买了我,”她继续说道,“或者他明天将买我。他已考虑好这宗买卖;他已把它向朋友们显示;他甚至还很得意;他觉得它对他很合适,价钱也许还很便宜;他明天就要买了。上帝啊,我就是为了这而活着的,我感觉到了这一点!”
有意识的自卑自贱,一百个极为激动与高傲的女人的炽烈的愤怒,全都凝集在一张美丽的脸孔中;这张脸孔掩藏在两只雪白的胳膊中。
“你是什么意思?”发怒的母亲回答道,“难道你不是从小就——”
“从小!”伊迪丝看着她,说道,“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你让我度过了什么样的童年?在我认识我自己或认识你之前,甚至在我明白我每新学会一种炫示自己的手段所包藏的卑鄙与邪恶的目的之前,我早已成了个女人,狡猾,奸诈,唯利是图,设下圈套去引诱男人。你生下的就是个女人。你看看她吧,今晚正是她最得意的时候。”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敲打着自己美丽的胸脯,仿佛她想要把自己打倒似的。
“看着我吧,”她说道,“我从来就不知道诚实的心和爱情是什么样的。看着我吧,小时候跟小朋友一起做游戏的时候,我就被教会了耍花招,设圈套;我在青年时代——就老谋深算来说,已可以称得上是老年了——,被嫁给了一个我对他毫无感情而只是漠不关心的人。看着我吧,他让我当上了寡妇,他自己则在还没有继承遗产之前就死去了——这是上帝对你的最后审判!罪有应得!——你再告诉我吧,从那时以来的这十年,我的生活是个什么样的生活!”
“我们一直来竭尽一切努力,设法使你得到一个好家庭,”她的母亲回答道,“这就是你一直来的生活。现在你已经得到它了。”
“市场上没有一个奴隶,市集上没有一匹马曾经像我在这可耻的十年中这样被展出,被开价,被细细观察和被夸耀的,妈妈!”伊迪丝满脸怒火地喊道,她用同样讥讽的语气说出了那两个字,“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我没有成为各种男子的笑柄吗?难道傻瓜、色鬼、小伙子、老头子不都曾来纠缠过我,又都一个个地抛弃我和离开我了吗?因为你尽管狡猾,但却太露骨了;是的,你尽管有那些虚伪的口实,但你的真情实意是太清楚了,所以后来我们几乎声名狼藉了,“她眼中闪着怨愤的光芒,说道,“难道我不曾逆来顺受,容许在英国地图上一半的游乐场所被观看和触摸吗?难道我不曾在这里、那里被么喝和出卖,直到我失去最后一点自尊心并厌恶我自己为止吗?难道这就是我最近的童年吗?我以前不曾有过童年,无论如何也别在今晚对我说,我有过童年。”
“如果你能稍稍给人一点鼓励的话,”她的母亲说道,“那么你到现在至少已很好地结过二十次婚了。”
“不!我是块废料,我也只配当块废料;但谁想要我这块废料,”她抬起头,回答道,一边由于极大的羞耻与肆意的高傲而颤抖着,“那就让他像这个人一样把我要走;我不耍弄任何诡计去引诱他;他看到我被交付拍卖,并觉得买下我不坏。让他买去吧!当他前来观察我——也许是出价——的时候,他要求看看我所掌握的技能的清册。我给了他。他想要表演一件给他看看,以便向他手下的人显示买得合算,我就问他想要看哪一件,然后我就奉命展示。我不再做别的。他是出于自愿购买的,他知道它的价钱和他的金钱的力量;我希望他永远别对它失望。我没有自吹自擂,也没有逼着他非成交不可;由于我尽量阻止你,你也没有这样做。”
“今天晚上你真奇怪,伊迪丝,跟你自己的母亲这样讲话。”
“我似乎也觉得奇怪,比你还觉得奇怪,”伊迪丝说道,“但是我的教育很久以前就受完了。我现在年纪太大了,而且已经逐步堕落得太下贱了,我已不能再选择新的课程,废除你的,来挽救我自己。一切能纯洁一个女人的心胸,使它变得真诚和善良的幼芽,从来没有在我心中萌生过。当我轻视我自己的时候,我没有任何别的东西来支撑我。”在她的声音中包含着一种动人的悲哀;但当她撇着嘴,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它消失了,“因此,由于我们出身高贵而境况贫穷,我安心于通过这些途径来发财致富。我所要说的只是,我坚持那唯一的宗旨,这是我还有能力提出的——妈妈,有你在我身边,我几乎要说,这也是我还有力量提出的唯一的宗旨。我没有引诱过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她的母亲说道,“看你说话的口气,仿佛你恨他似的。”
“难道你以为我爱他是不是?”她穿过房间中途,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回答道,“是不是要我告诉你,”她的眼睛注视着她的母亲,说道,“谁早已彻底了解我们和看透我们了?在他面前我比在我自己面前更缺乏自尊心和自信心,——因为他对我的了解,使我感到多么自卑自贱!”
“我想,”她的母亲冷冷地说道,“你是在抨击那可怜的、不幸的、他叫什么名字——卡克先生!你想到那个人(我觉得他很讨人喜欢)时缺乏自尊心和自信心,我亲爱的,这不见得对你的家庭会有多大影响。你为什么要这样严厉地看着我?你病了吗?”
伊迪丝突然低下了脸,仿佛感觉到剧烈痛苦似的;当她用手紧紧捂住它的时候,一阵可怕的哆嗦波及她的全身。它很快就过去了;然后她以往常的步伐走出了房间。
这时那位应当说是骷髅的侍女又来了,她向女主人伸出一只手;女主人似乎不仅失去了动人的容颜,而且也失去了美好的姿态;她穿上了法兰绒长外衣,全身无力;侍女收拾了克利奥佩特拉的遗骸,用另一只手拿走了,准备明天早晨再让她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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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贝父子 第27章 阴影更阴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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