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米兰达餐馆的窗户在一片漆黑中透出黄色灯光。当我走到门前时,一个男人从餐馆里走了出来,个子修长,穿一件棕色长皮衣;一头蓬乱的黑发遮在额头上,眼睛炯炯有神。在米兰达霓虹灯广告牌灯光映照下,他打量着我,说道:“是麦科恩女士吗?我是豪伊·聪。”还没等我回答,他抓住我的右臂,把我拉到右边阴影下。“我们走一段路。你有四分钟时间。”
我甩脱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用手握住了钱包里的0.38口径手枪。“为什么只有四分钟?”我问。
“我和妻子要去参加一个美术馆开幕式,我想准时出席。”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答应和我见面?”
聪沿着海岸线向南走去。我跟上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有两个理由,”他说,“第一,当我还是个孩子在码头上找工作时,卡门就待我不错。第二,我对你感兴趣。”
我看过报上介绍此人的文字,知道聪是什么样的人。
他又说:“这些废话浪费了一分钟,你想知道什么?”
“卡门介绍过一个人到你那儿去买枪。T。J。戈登。”
“无可奉告。”
“戈登是我的委托人。他妻子在一次爆炸中死了,他决意要为她报仇。我想知道他买的是哪种武器,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聪在码头安全灯下停了下来,小眼睛—闪一闪。
“卡门提醒过我,”我接着说,“对你和戈登的交易你不会透露一个字的,可在这种情况下,你会的。我是唯一能阻止休特用你卖给他的枪杀人的人。”
聪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我想,”他说,“如果我@S在贩卖武器,这我当然是不会承认的,不管多少,它们都是被用来杀人的。而且非法流通武器经常是查不出来的。”
“聪先生,我不是在替查禁非法流通武器的法制机构工作。我要做的是阻止一场谋杀。”
他耸耸肩,看看手表。
“当然,”我接着说,“如果那场谋杀发生的话,将会有严重的后果。至少T。J。戈登会交代武器的来源。你的处境将会十分艰难。”
他眨巴着眼睛,有点动摇了。
“我已说过,戈登先生是我的委托人。作为一个有许可执照的侦探,在犯罪事件上必须和法制机构合作。我别无选择,只要出事,只有把我所掌握的有关戈登的一切都告诉他们。一切。”
“你告诉他们好了。你没有我卖给他东西的证据。”
四分钟到了,可聪没有再看表。我说:“是的,我没有证据。但戈登先生是不会消失的。目前他头脑发昏,可一旦报了仇,他就会开始考虑挽救自己。对你——豪伊·聪感兴趣的各个执法机构为了拿到你的罪证,也会与他达成协议的。”
聪沉默不语,以警惕和谨慎的目光看着我。
“这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聪先生?实在是没有必要搞得这么糟。你只要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我就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他低下头,转身朝米兰达餐馆走去。我再次跟在他身后,等待着。
他终于说道:“就这一次,麦科恩女士,我违背保守我委托人秘密的原则。”聪说话声音很粗,带着怒气。“戈登买了一枝AR—15的半自动步枪。”
“什么时候?”
“今天早晨。”
一件精密度很高火力强大的武器。我不寒而栗。我控制住自己,问道:“他有没有说在什么时候、在哪儿用它?”
“没有。他给我的印象是沉默寡言,总是在思考什么。”
“他没有说过异乎寻常的话?”
聪想了想,说:“不能说是异乎寻常,他说过他要去打鸟,然后就大笑起来。笑得很奇怪。”
“就这些?”
“是的。”
“谢谢你,聪先生。”我指指手表,又说,“对不起,恐怕你要迟到了。”
他咬紧双唇,眯着眼睛,突然一转身,走了。
在水上公园一带,我还是找不到凯普的白色货车。我扩大搜索范围,再次驱车穿过万纳斯的停车场。再次查看博物馆时,发现了一个通往大楼左侧的车道入口处,一直通到海边。
在一片旧金山上流人物居住的低矮房后面,有一个狭长的停车处。里面塞着一辆白色货车,后车窗内射出昏暗的灯光。我把车停靠在车道旁,然后下了车。为了不被附近房子里的人发现,我紧贴着墙壁朝货车走去。到了货车旁,我轻轻敲了敲车的后门。
一个留平顶白发、戴一副银边眼镜的人朝外张望。此人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衣着整齐,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波旁威士忌酒味。车内的电视机正放映着一部纪录片。
“你是凯普吗?”我问。
“他们是这样称呼我的。”
我作了自我介绍,凯普拿过我的名片仔细看着,然后点点头,伸出一只手帮我进入车内。
凯普转过活动旅客座,让我坐下来,递给我一杯酒。我说不喝,他就从电视机旁的瓶中为自己倒了一点波旁威士忌酒,然后拿起杯子坐到了驾驶座上。
对一个违法居住在货车里的人来说,凯普似乎很轻松,能让一个陌生人进入他的货车。我问:“你怎么会停在这儿的?”
“我在这儿住一夜是得到这儿物业管理中心许可的。星期一我帮他们解决了一点困难,他们就同意让我在这儿停一夜。”
“那么别的晚上怎么过呢?”
他笑了,见我好奇,很快活。“在码头其他地方,我也有同样的安排。我太老了,不能出海。这是最最自在的生活方式。”
“我知道你和我朋友T。J。戈登对从前的港口说过一些有趣的话。”
凯普皱起了眉头,显然,他不记得这个名字。
我拿出休特的照片递给他。他拿到电视机光线下去看。“噢,是这个有趣的家伙。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把照片交还给我,又说:“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他怎么样了?”
“不好。”我把自夏天以来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
凯普额头的皱纹更深了。他一口喝光杯中的波旁酒,又倒了一杯。“即使我知道他的名字,也不会知道这一切。我从不听新闻和看报纸,像我这把年纪的人心情不能太沉闷。可我那时确实知道他遇到了麻烦,他星期四不再出现时,我就猜想他可能出事了。”
“你经常在星期四见到他?”
“是的,在米逊岩旁边,我在那儿为一家小轮船修理厂干活。”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凯普想了想说:“八月份,最后第二个星期四。就在那一次他对我说了他遇到的麻烦。”
我看着凯普的酒瓶说:“奇怪,他可是个不喜欢谈论自己私事的人哪。”
凯普若有所思地摸着脸颊。“根据我的经验,就是再孤僻的人也需要向人诉说他们的麻烦,而且,喜欢向一个陌生人吐露真情。”
“他告诉你,他生活中的不幸?生意上的挫折?”
他点点头。
“还有吗?”
“嗯。他说的多半和他妻子有关。”凯普沉默了。随后,他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里,沉思地小口呷着杯中的酒。“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你那位朋友说他过腻了长久分居的生活,他想把妻子接到那个城里去和他一起生活。他知道她很孤独,可他不知道她是否愿意离开她的那些朋友;我猜想,她是印第安人。她情愿和她那个部落的年轻人在一起,因此他担心会又一次陷入困境。”
“又一次?”
“我说过,这不是什么新鲜事。跟我的遭遇相同。你知道我是一艘客轮上的船长吗?”
“知道。”
“因为是船长,我可以把妻子带在船上。起先我是这样做的,可是我的妒嫉心……”他把杯子放在电视机柜上,双手在眼前伸开,注视着那随着岁月流逝而变得粗肿的关节,似乎想知道它们怎么会是这样的。“我妻子很漂亮,比我小好几岁。我不能容忍男旅客和水手们看她时的那种眼神。最后我告诉她,她不适合和我一起在海上。于是,我在航海时就让她呆在我们在北海滩的公寓里。她孤独的时间太多了。”
“出什么事了?”
“我不能控制自己的妒嫉心理。我每次回家就责骂她干那些所谓的风流韵事,我现在知道是我错了。最后,她再也受不了我的责骂,就离开了我。我把自己的事说给你那位朋友听,叫他对妻子再作出一次努力。”
“这么说来,T。J。指责安娜跟别人不检点?”
“不是,”凯普摇摇头,“是和毒品有关的事。”
休特告诉凯普:那是在莫诺拉一个问得透不过气来的夜晚,热闪电在莫诺加希拉河上闪烁了好几个小时,他无法入睡;他悄悄从他、安娜和他手下人一起住的汽车旅馆出来,沿着大街,穿过几条小巷,来到河边的铁路路基旁。他以前没有注意到铁路桥下有这么条肮脏小道,便顺着小道往前走去。听到河滩上有说话声,就停了下来。从公园里朝外面望去。他看到他的飞机驾驶员乔希·哈登在跟什么人做毒品交易。
凯普说:“你那朋友断定他的飞行员是在为他妻子买可卡因。他认为她又上瘾了。T。J。憎恨的是安娜吸的毒品,我憎恨的是我妻子的秘密情人。”
休特匆忙回到汽车旅馆去找正在熟睡的安娜。她否认他的指责。两人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执。第二天早晨,她坐上乔希的直升飞机,回家去了。从此她和休特分开达四年之久。
我对凯普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她如此不信任。她戒毒已有好几年了,而且她已大学毕业——”
“当他发现那些可卡因是为了其他用途时,他知道自己错了。可他们的感情已破裂;你朋友的妻子有好几年不睬他,不跟他联系。”
“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认为乔希·哈登是在为安娜买毒品呢。”
“哈登?就是那个飞行员吗?他早就想为她做些什么了。”
诺厄·罗曼奇克也说过同样的话——几乎是他临终时刻的话。
“你朋友说他妻子从未真心爱过哈登,可哈登一直爱着她。”
我闭上眼睛,思索着这些话。终于明白罗曼奇克想对我说的话了。
乔希:休特组织的一员,在空中执行任务时,通过耳机可以听到休特和他同伴所说的每一句话。
乔希:把休特付给他的大笔钱存进了银行;像一位听话的小兵一样服从各种命令,干着休特让他干的非法行为。
自从休特把他赶出农场并抢走他的女人以来,他一直在酝酿着这个危险的计划。
还有谁能像他那样找到更好的机会来对休特下手呢?
23
门卫说,乔希·哈登的车是一辆淡黄色特兰斯阿玛。
矮车身,淡颜色。这是我控告他的第一个证据。
“他在楼上吗?”我问门卫。
门卫迟疑着,也许休·马奥尼警告过他不要和我搭话。他又耸耸肩,说:“大约15分钟以前他出去了。”
“是步行吗?”
“不是,他把车停在后面的斯托特街上。”
“你知道哈登汽车照牌的号码吗?”
他笑笑说:“只是几个字母——SHT。”
“告诉我,哈登是否和这个叫锡德·布莱辛的看门人有来往?”
“当然有啦。两人很合得来。他们都是退伍军人,哈登在越南服兵役,布莱辛在波斯湾服兵役。他们俩都空闲时,就上楼顶,坐在飞机里,抽着烟,聊着以前的美好时光。”
可对乔希来说,最美好的时光是在毒品农场里,在他失去安娜之前。我想象着他——表面上和蔼可亲、悠闲自在,骨子里强忍着愤怒——和布莱辛交谈着战争故事,并渐渐把他掌握在手。而布莱辛,这位前爆炸专家,一定为乔希能一下子付给他那么多钱而高兴得跳起来。对布莱辛来说,那也许是一笔巨款,而对乔希来说,那只是他不派用场的一点积蓄而已。
我拿出名片,在上面写上我的汽车电话号码,交给门卫。“要是哈登回来,不要告诉他我在找他。如果你能打这个号码找我,我会请你在好运酒店喝上几杯。”
星期一晚上近九点,乔希·哈登会到哪儿去呢?我坐在车里,想着如果我是哈登,会有什么样的选择。如果他昨天晚上跟踪我到了机场,他也许会认为我外出了,打到我办公室的匿名电话更证实了这一点。可那天下午我还向他打电话要格里·巴特勒的电话号码,也许他已查出我回来了?
我把车朝自己的街坊开去。
长长的教堂街很安静,我房子内没有一丝灯光。我把车开过隔壁车道,查看停在路旁的车子。没有带有SHT字样照牌的浅色特兰斯阿玛。我朝自己地震房周围的阴影看看,没有奇怪的迹象,只有一只猫样的东西在走动。
突然,我产生一种渴望,我想回到我房子里去,蜷缩在大沙发里看一本好书,两边各有一只猫,手中拿着一杯酒。可同时我又想呆在方向盘后,准备行动。我就是过着这样一种生活,总是处于危险之中渴望安宁。
下一站,伯纳尔高地。
众生法律事务所前面的小公园附近没有特兰斯阿玛。我开车再一次慢慢行驶在一条车道上,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一辆辆开动着的车子。什么也没发现。
快速查看了斯托特街。他还没回到经常停车的地方。迅速、仔细地查看了南海滩地区。米兰达餐馆还开在那儿,透过窗户,我瞥见卡门在一个车厢座上招待顾客。我往里慢慢地巡视着,心想乔希·哈登也许在里面,可都是些陌生面孔。
在哪儿呢?该死的家伙,在哪儿?
还有休特?
我开车慢慢地向横贯中国盆地的吊桥驶去,手指头拍打着方向盘。电话响了,我吃了一惊。我拿起听筒,说了声“我是麦科恩”,却没人回答,对方把电话挂了。打错了电话,还是乔希想发现我的去处?
我再次驶向维斯塔湾,去查休特的公寓。
“他还没回来。”那位门卫说。
我突然想起安娜说过休特在自己的电话上装了窃听器,录下与别人的谈话。
对了,从那些录下的电话中,也许能发现什么。
我笑笑,把休特给我的钥匙让他看了看。“我正在为戈登先生收拾些东西。”我说,又把一张10元面额的钱塞进他手里。“如果乔希·哈登出现的话,立刻给我打电话,好吗?”
门卫点点头,让我进了门厅。
升往顶层公寓的电梯速度很快。我站在休特的房门前,听着。里面没有声响。我轻轻把钥匙插入锁孔,开门走了进去。
我打开走廊里的灯,走进起居室,拉上窗帘。调酒柜旁仍然是放着电话和传真机的桌子,可文件柜已被挪动过。电话机有个固定的对讲机,亮着绿光。我仔细检查了一番,没有多余的线路和特殊装置,可它也许装有窃听器,把秘密电话录下来。
接下来是厨房。那天我给纳特·埃文斯打电话的分机(毫无疑问,乔希在起居室的分机上偷听到了)被移到了煤气双灶旁边的墙上。厨房内很干净,显然,乔希和戈登一样不常用厨房。几只食橱内都是空的,只有水槽旁的一只橱内放着一些不配套的玻璃杯和盘子。
会在哪儿呢?
我更加仔细地看着墙上的电话。周围的油漆已剥落,有一条油漆的颜色比整个墙上的油漆深。也许电线是从这儿通到……那儿。
那儿是一只装饰碗橱,装在炉灶上方用来遮盖脱排油烟机管道。我踮起脚尖打开碗橱。管道两旁空处用木板覆盖着。我使劲撬开一块。
找到了。
我把一台录音机从碗橱里取下来,放在长台面上,然后拆掉电线。那是一种既能录音又能放音的录音机,里面的盒式磁带已经录掉四分之三。我迅速把木板放回原处,关上碗橱的门。冰箱和墙壁之间塞有几只纸袋;我把录音机装进一只纸袋中,关掉所有的灯,出了公寓。我要在自己的车上听这盘磁带,这样不会有危险。
我开车驶到索马地区的一家美术馆前面的马路旁。这家美术馆正好不开放,没有行人,路灯给了我足够的亮光。
我拿出录音机,先例一点磁带,按下放音键。听到的是我自己问纳特·埃文斯地址的声音。再倒,这一次把磁带全部倒完。休特和他的银行家查尔斯·洛夫特斯正在讨论投资赢利的问题。我快速放过几个戈登和他同伙之间乏味的谈话,饶有兴味地听着他告诉多蒂·科利尔他已见过我并希望我能接受他案子的对话。在这以后,有好大一段是些回电的内容,有些是对安娜的死表示哀悼。
休特唯一没有录下来的似乎是他和妻子间的一些私人对话。
下面是乔希的电话。他要一块比萨饼,告诉诺厄·罗曼奇克公司的飞机正在奥克兰的北部原野维修。最后才是我感兴趣的谈话:
“喂,锡德,我也许有更多的事情要你去做。”
“哦,是吗?干什么?”
“最好当面跟你说。两小时后我会到那儿的。在东边奥查德维有一个正在兴建的住宅区。”
“我知道那地方。”
“苹果巷的末端,半夜,不要告诉任何人,就是你老婆也不能说。”
锡德·布莱辛太笨了,就是这天半夜,他死于车祸。
在这之后,乔希没有多用电话。他取消了一次看牙医的预约,预订了一些中国食物。接下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激动而且很着急。
“乔希,你真忙啊!我只得打电话到你那旧楼去问什么地方能找到你。”
“你想要什么,布伦达?”
“莎伦·麦克思,这位侦探就在绝望镇,声称为你老板工作。她知道安娜和丈夫在一起住过一段时间。今晚她到我店里来了,问安娜呆在这儿时的情况。”
“你告诉她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我让她到县治安分局去了。”
“这么笨。那会使她更有疑心。”
“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已雇了一位私人侦探?”
“我不知道她到内华达去了。”
“有人骚扰戈登是怎么回事?”
“那是他的多疑症在作怪。不用为此担心。”
“乔希,如果麦科恩发现——”
“怎么会呢?”
“不过,有许多人知道利昂是我同母异父兄弟。如果被她发现并且去找他,该怎么办?你知道利昂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他告诉她,看见我们——”
“她不会去找利昂的。即使她去了,又能发现什么呢?”
“那……那人还在我让利昂做的雕刻品下面。”
“看在上帝的份上,布伦达,一定要控制局面。如果你担心的话,就到利昂那儿去,告诉他如果她来的话,不要对她说什么。”
“我不能这么告诉利昂的。”
“嘿,只能尽力而为了。注意他。出了什么事再打电话给我。”
又是沃克给他打的电话。
“我想我已控制住利昂了。我用他一直在喋喋不休的胡话给他讲了个可怕的故事,他信以为真了。我想那故事会起作用的。可是如果……”
“只要留意他就是了。行了。”
第二天沃克打来了另一个电话。
“乔希,她上那儿去了!我看见的,她还拍了那……雕刻品的照片。我偷了她相机里的胶卷,而且冲洗出来了。她和利昂在屋子里呆了一段时间,天知道他给她说了些什么。”
“你最好让他离开一段时间。带他去野营或干些别的什么。你知道那荒漠,躲到那儿去。如果麦科恩确实发现了……我会去找她,给她些厉害瞧瞧。”
下一个电话是罗曼奇克打来的,告诉乔希我已到莫诺拉去了。
“不知她是否发现了什么。她嘴巴很紧,不会透露在那儿干什么的。”
“你对此事很冷静,诺厄。”
“你想让我干什么,让我发疯?还有,知道那事后她会干什么呢?把她的委托人和毒品诬陷牵连在一起?她是很有经验的……”
“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样。我觉得她一意孤行,就像T。J。一样。”
“如果她想试试的话,我们就可控告她,罚她数百万美元。”
“如此说来……你真觉得明天我们该飞往门多西诺了?”
“由于某种原因,麦科恩想让T。J。回到本市来。我也想让他回来,这样就更容易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了。”
“那么9点半奥克兰见。”
下面是我在星期天和米克、治安官员韦斯特卡姆普以及纳特·埃文斯的通话录音。如果这三段录音乔希都偷听到的话,他一定知道博丁的尸体已被辨认出来,而且如果我让韦斯特卡姆普查出那个无绳电话是打给谁的,那么一切都将暴露无遗。他感到绝望了,只好跟踪我,对我下手。
下面又是布伦达·沃克打来的电话。
“天哪,你到哪儿去了,乔希?为什么不把回话机开着?”
“你在哪儿?”
“一个叫卡连特的小镇,这儿苦死了,还不如犹他州。可我只得忍着。你听到发生的事了吗?”
“什么事?在哪儿?”
“在绝望镇,你这个傻瓜!他们把那流浪汉挖出来了。”
“我知道。他们还把他认出来了。”
“噢,天哪!他们正在寻找我和利昂,电台还广播过呢。我们不能回去,可在这荒漠上,我们又呆不下去了。天气正在转冷,还有,利昂快使我发疯了。”
“好,让我考虑一下。”
“……乔希?我们为什么不投降,告诉他们一切呢?”
“一定是利昂使你发疯了。”
“不,我很清醒。利昂没有干什么。我只是帮你埋尸体。你也没干什么,真的没有。安娜死了。戈登——”
“不。”
“为什么?”
“太复杂了。”
“对我来说很简单。”
“你不了解被他们挖出来的那家伙的情况。他不光强奸了安娜,他还不会放过T·J。”
“这与我无关。”
“布伦达,拿着你的东西回到你的野营所在地去吧。过两天再给我打电话。一旦我解决了麦科恩,我就到警察那儿去自首,去坦白我老板的所作所为。”
“乔希,你不能——”
“过两天再给我打电话。那时一切都没事了。”
我关掉录音机,思考着听到的磁带内容。乔希想等我死后,就到政府部门去坦白,说是休特杀死了埃德·博丁,并且把尸体埋在了荒漠坟里。
只是事情没有完。
这盘磁带没剩下多少了。我又打开放音键。是我的声音,问格里·巴特勒在加白维尔的电话号码。快速往前倒,是多蒂·科利尔的声音,他告诉乔希,罗曼奇克死了。
最后是休特说“喂”的声音。
“你好,老板,你上哪儿去了?”
“好多地方。乔希,我要你用鸟来接我,鸟准备好了吗?”
“需要维修一下,也许要一段时间。”
“打电话给机场,让他们快些动手。11点钟我会打电话到那儿,告诉你接我的具体地点。不要跟任何人讲你接到过我的电话。”
“老板,你最好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
“不行。记住,乔希,这也许是我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飞行。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明白了”
磁带上最后一个片断——乔希给机场打电话,请他们把吉特兰杰号修理一下。接着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磁带继续转动时发出的嘶嘶声。当磁带停止转动时,我把它从机器中取出来,紧紧地握在手中。
我掌握了证据。可以预见一场悲剧就要发生了。
我借着路灯光看看手表。10点40分。再过20分钟,休特将在奥克兰北部原野给乔希打电话。他会给他一个地点,也许是他野营的某个乡村地址。然后乔希将登上吉特兰杰号——鸟,休特喜欢这样称呼它。
我不能在20分钟内到达机场。没有办法。
乔希将和地面控制站取得联系,要求清理直升飞机跑道。如果今晚空中交通不忙的话,他很快就可以上路了。
真该死,我不能赶上。
乔希将会考虑好和休特最后一次见面的方式。他将帮他的老板登上飞机……然后干什么?杀了他?伪造自杀假象?不,休特不会上飞机的,他甚至不会让它着陆。相反,就像他对豪伊·聪所说的那样,他会“打鸟”的。他会带上买来的一枝半自动步枪,使鸟在空中爆炸。
24
我拿起汽车电话,给奥克兰机场的2C机棚打电话。乔希不在那儿,吉特兰杰号正在那儿修理。我给乔希留了言:“不要去接休特,马上给我打电话。”
我认为乔希会听我的话。他一定会担心这是个圈套。
也许,我还有别的办法。如果我能找到休特的话,如果我能让那儿法律部门的工作人员相信我不是在开玩笑的话,也许有一个办法……
教堂街上寂静无声,一片漆黑。在周末的夜晚,我的那些蓝领阶层的邻居早早就上床睡觉了。
在一片宁静中,我“啪”地关上车门,然后奔上前门台阶。我摸索着打开门来到起居室,啪喀一声开亮了走道旁的灯。
米克的无线电收发两用机放在窗子旁的牌桌上。我打开开关,把指针调到121.9兆赫,奥克兰地面控制站。看着我的手表,11点过4分。
一开始只有嗞嗞声和噼啪声,接着夜间电波的节奏变成了说话声,十分清楚。我听着地面控制站指挥一架喷气式飞机开往右2—7跑道,告诉一位叫派珀·卡本的飞行员左2—7跑道已清理完毕,可以起飞。
“地面控制站,这是塞斯纳3—3—5—21。按目视飞行规则,我正朝北面的圣罗莎飞去……”
“……5—2—m,呼叫4—4—3—4,向左30—4跑道滑行……”
我闭上眼睛,攥紧拳头,等待着熟悉的声音和飞机号码。我的手指甲掐入手掌中。
11点过9分。
“快点,”我低声自语道,一边用拳头敲打着大腿。“快点!”
11点14分,熟悉的声音终于来了。
“快点,乔希,上飞机,用无线电联系!”
“……地面控制站……”
“……按国视飞行规则往南方的圣何塞……”
“……奥克兰地面控制站,这是吉特兰杰号回波一6—2—2—t……”
我的身体向前倾去,焦急地注视着收发两用机的控制器。
“……按目视飞行规则飞往西边的亨特尔斯波恩特。请求飞往直升飞机的B停机场。”
“6—2—2叫,呼叫……”
亨特尔斯波恩特!
我一直以为是在乡村营地,而休特实际上就在本地。顺着教堂街到军队街,沿着高速公路直接向东开去,从第三大街到——
我跳起来,朝楼下的车库跑去。在杂乱的木工工作台上,也许在长凳上,有装修房子留剩的两根锯条。我打开昏暗的顶灯,掸掉一旁的蜘蛛网,使劲地向四周乱抓乱摸,终于找到了它们。又向楼上冲去。
“……奥克兰地面控制站,听到我……”
我把指针调向118.3兆赫,奥克兰地面控制塔。
“……这是6—2—2叫,出什么故障了?”
“……6—2—2叫,停止起飞,让道给医用直升飞机。再说一边,让道给医用直升飞机。请回答。”
“明白,奥克兰地面控制塔。”
某人的医疗急救在给我争取时间。祝那人身体康健。我关掉两用机,奔向屋外的车子。
从教堂大街到军队大街。沿着军队大街朝东。
路标表明已到米逊街了。给一辆玛尼公共汽车让道,然后闯过这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
穿过伯纳尔高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向右拐上第三大街,轮胎发出刺耳的响声。
穿过伊斯莱斯克里克隧道到埃文斯,然后沿着固耐斯街快速颠簸前进……
一条全新的、扣有倒钩电线的铁链栅栏挡住了到干船坞和那块空地的去路。休特准备在那块空地上造集装箱转运站。只要他在最后的文件上签名,这转运站就兴建起来了。
我的车前灯照亮了分岔向西的、满是铁锈的南太平洋干线。在一个站台上,有一间新的值岗小棚,窗子里面亮着灯光。我关掉车灯,朝那小棚张望。里面没人。
看来,休特已把门岗支走了。
我把车驶上路肩,然后停了下来。看看手表。我离开家已有13分钟了。
我下了车子,把两根锯条塞进牛仔裤裤袋中,伸手从钱包中拿出我那0.38口径手枪。然后站在路肩上,听着。
公路上的车辆声。手工业大楼里传来的说话声。还有远处的汽笛声。
没有直升飞机的嗡嗡声,没有机翼的转动声。空中也没有灯光。
我穿过马路,朝栅栏跑过去,轻轻地碰了一下,没有电。因为上面有倒钩,不可能爬过去。我蹲下来,用锯条锯铁链,一边锯一边对情势作着判断。
喀嚓——喀嚓——喀嚓。要多久乔希才会到达这儿?喀嚓——喀嚓——喀嚓。或许乔希改变了主意?喀嚓——喀嚓——喀嚓。休特在哪儿呢?他还没有完全变疯,是吗?他不想陪着乔希死去,也不想让附近居民遭难,是吗?是的,他将尽量把那直升飞机击落在空地上或是水面上。
因此,他不会让飞机到这儿降落,也不会到于船坞或印度盆地去。可是会接近南部盆地……那片被污染的地区。
对!
我把锯断的部分铁链推向里边。把两根锯条塞进裤袋,扭动身子爬过那个洞,站了起来。
还是听不到一点声响。只有后面的噪音和刮过大楼的风声,扫荡着空旷的街道。
我开始沿着栅栏往前跑,周围大楼上安全灯的微弱灯光照射着未铺好的路面。前面一条街分岔通往那片被污染的地区。我拐上这条街,心怦怦直跳,肌肉绷得紧紧的。
这时,我听到了直升飞机声音,从远处的海湾上空传来。我向印度盆地望去,看见一闪一闪的灯标向这边移过来。飞机是从东北方向飞来的,将沿着干船坞飞行。
快,麦科恩!
我把手枪塞在腰带里面,拼命往前跑,一生从未这样跑过。
街道没了。出现一块平地,从这儿到漆黑的水面,是一堆堆垃圾和一座座半倒塌的建筑物。从海湾飘来强烈的盐水味中,夹杂着一股化学味道。
现在,直升飞机降低了高度。南部盆地海岸附近出现了闪光信号。又一个信号。红色信号光告诉乔希、他应该把吉特兰杰号降落在那儿。
我绕过有毒的垃圾堆和倒塌的建筑物,全速向发信号的方向跑去。在我左方,有一个身影游动在暗影里。凭感觉,我知道是休特在偷偷摸摸地变动自己的位置。我停止奔跑,注视着黑影。
现在,飞机正好穿过南部干船坞,进入南部盆地上空。
休特停住了脚步,隐没在一个棚式建筑废墟后面。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出来,两脚分开,站在那儿。我看到了那枝AR—15半自动步枪,扛在他肩膀上,瞄准着正在飞过来的直升飞机。
说时迟,那时快,我对他大声叫喊起来。
他猛地转过身,枪口对准了我。黑暗中看不清他穿的黑衣服,可他苍白的脸显得格外清晰,还有他那异常疯狂的眼睛。
“休特,不要这样。我是……谢丽欧!”
一阵迟疑,似乎他不相信会是我。接着,他放下枪,回头向飞机望去。
我快速迈前一步,靠近了他。
他回过头,又举起了枪,枪口对准我。“你来这儿干什么?”
“想帮助你。”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谢丽欧。走开。”
直升飞机沿着盆地飞过来,进入了AR—15步枪的射程。它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往下降落。这是一次危险的着陆,乔希将会全神贯注地盯着地面上的那些信号。一旦休特开火,他将永远不知所发生的一切……
休特仍然把枪对着我。“回去,谢丽欧。”
“不。”
这时,直升飞机已经离地面很近了。
“回去!让我自己来救自己!”他用枪口猛戳我的前胸。
这举动使我非常愤怒。我警告自己不要做出任何傻事来。
直升飞机此刻正好在信号上方。当它慢慢降落下来时,降落灯把我们照得通亮。一时间,我被那灯光照得睁不开眼睛。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见休特正用AR—15步枪瞄准着机身的油箱部位。
我向他扑过去,伸出双手推歪枪管。休特身体摇晃了一下,可还是紧紧抓着步枪。我抓住他的双肩,把他猛地一扭,使他跌倒在地。
他跪在地上,还是抓着那枝该死的步枪。我再次把他推倒在地,从腰带上拔出了手枪。休特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右手紧紧抓住枪托。我用枪柄猛砸他步枪的枪托,使他松了手,又把他仰面推翻在地,然后叉腿骑在他身上。
他还是一边奋力搏斗,一边去抓步枪。我掉转手枪,把枪口狠狠地塞进了他的右耳。
“不许动。”我说。
他一边惊恐地看着我那握着手枪的手,一边盘算着。
我打开手枪保险,向前倾过身子。我的脸和他的脸几乎碰到了一起。
“听着,笨蛋,”我说,“我才不想救你呢。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安娜。”
他停止挣扎,看着我的眼睛。疯狂从他眼神中渐渐消失了。
“安娜是你一生中最美好的部分,如果你杀了乔希,你就会毁掉这一美好的部分。这样,她就什么都没有留下了。”
他纤弱的躯体开始颤抖起来,突然变得软弱无力。我身后的飞机声音起了变化,变得响起来了。我回过头,原来它又在迅速往上升去。乔希看到了我们,知道事情不妙。
我把手枪收回塞回裤腰带里,同时伸手拿起AR—15步枪。我卸下子弹,把枪向黑暗中扔去。然后站起身,我犹豫一下,把手伸向了休特。
他用力坐了起来,看着我伸向他的那只手,可还是抓住了它。我把他拉了起来。他站着,喘着气,垂着双肩,好像经过一场长跑比赛后输了一样。
直升飞机摇摇晃晃地飞行在南部盆地上空。
休特低声说道:“他应该对这一切负责。”
“我知道。”
“可他想逃脱。”
乔希向东掉转机头,朝海湾方向飞去。
“不,他逃不掉的。”我说,“他在飞回奥克兰。我们可以在北部原野逮捕他。”
吉特兰杰号放慢了速度,突然又飞了回来,灯标一闪一闪,回到了盆地中部上空。
“他即使想逃,也是逃不远的,”我又说,“它只有那么多航程,能藏到哪儿去?”
休特说:“也许他也刚刚认识到。”
飞机开始笔直上升。它停了一会儿,突然似乎在空中跳着舞,抖动起来。紧接着发动机停了,嗡嗡声消失了,旋翼慢了下来。随后飞机笔直地冲下来,一头栽入水中。
几秒钟后,一个火球爆炸开来,照亮了夜空。
25
狭窄的公路爬人门多西诺境内的海岸山脉,两旁红杉成排,一路上多是急转弯。我的车子缓慢地行驶着,上坡时速度更慢了。
乔希·哈登毁了自己和吉特兰杰号已有一个星期了。坠机后不到12小时,休特又变得和过去一样。他对新闻界轻描淡写地陈述事情的经过,跟他的经济后台谈生意,在原有的基础上成立一个新的组织。他好像在完成一个使命,也许他觉得这样可以替自己赎罪,才不辜负和安娜在一起相处的那段美好时光。
至于我,我已允许休特掩盖乔希死亡的真相,允许他编造真相。按照官方的说法,在诺厄·罗曼奇克的帮助下,乔希精心策划了诬陷博丁的毒品交易(半真相);当博丁跟踪休特来到绝望镇并强奸安娜后,乔希把他杀死了(这也是半真相。我心里明白);又是乔希对自己的老板进行骚扰,并以安娜的死而告终(真相);后来,到亨特尔斯波恩特去接休特时他自杀了(又是半真相)。
我常常憎恶虚伪。可正如我对米克说的那样,有时又为生活所迫,不得不虚伪。
今天下午,我到月光别墅去了,证实一些细节。然后开车到门多西诺,查看县治安部门对失踪人物的报告。于是我的推断得到了进一步证实。
现在我的车子行驶在通往森林深处的伐木道路上,穿过一座只有一条车道的桥梁,桥下是一条干涸的小河。不一会,公路就笔直起来,还出现了一片宽广的空地。
马路两旁是各色各样的住宅:铁皮屋顶或沥青油纸屋顶的木屋,破旧的拖车式活动房,较新的预制装配式房屋。两间活动房屋前的一块牌子上写着“里奇居留地学校”。房屋旁是一个很脏的操场,有两个没有网兜的篮球架子。我只看到一个穿橘红色花衣服的女人,正坐在两间活动房之间搭起来的帆布下的安乐椅上打盹。
我把车子开到路旁,然后下了车。两条棕色杂种狗蹦跳着跑过来,一边晃动着尾巴,一边叫唤。我摸摸它们的耳朵,然后朝路对面的那个女人走去。
她站起来,走进她的拖车式活动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停住脚步,朝四周张望。只有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女孩在一堆旧轮胎中窥探着。我朝她笑笑,她用手指盖住了嘴巴。我朝她走过去时,她往后退,然后朝学校活动房跑去。我跟了过去。
那小女孩绕过活动房,走上一条停放着一排旧轿车和旧卡车的煤渣路。车子旁是一堆垃圾,她在那儿停下来,回过头看看我,然后转身朝围着这片空地的红杉林中跑去。我追了上去。树皮粗糙的树枝密密麻麻地联在一起,地上满是针叶和薛苔,无法找到那孩子的脚印。我被她甩掉了。这时,我听到了说话声,那小女孩和一位妇女的声音。我朝声音的方向走过去,眼前出现一片小小的空地。
那是居留地的墓地。低低的用金属搭成的栅栏,经过日晒雨淋,墓碑成了一块块石头。远处一张破旧的红杉木长凳上,坐着一个女人。
安娜·戈登。她果然在这儿。
她正把那女孩搂在怀里。当她看到我时,就对那女孩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女孩朝林子中跑去。
跟我在月光屋同她告别时相比,安娜变了许多:嘴巴周围的皱纹明显了,头发凌乱而无光泽,牛仔裤和T恤衫显得过分肥大。她的眼睛告诉我,她的内心也起了变化:自我抑制变成了自我保护。她站在墓地深处,注视着我,冷漠而小心翼翼,还有些害怕。
我说:“没人知道我到这儿来。”
她看着我,等我说下去。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示意我也坐到长凳上去。当我在她身边坐下时,那凳子向我这边倾斜了过来,她瘦掉那么多。
有好一会儿,我们都不说话。终于,安娜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住过的月光别墅那个房间告诉我的。那天我正在收拾行李,你告诉我,你要等弗兰妮来,还说等我和休特离开后,换洗被单能让你有事可干。九月份,我到那儿去过,那场爆炸后,休特就住在别墅里。被单被换掉了,是蓝色的,不是我睡过的那条。休特情绪那么坏,是不会换被单的,于是就猜想爆炸时你在小别墅里换被单,而不是呆在大屋子里。”
“那不能说明什么,”她说,“当然也不会让你一路寻到这儿来。”
“不错。可我一直有这种感觉。我今天又到那别墅去了,找到了我睡过的那条褐紫色条子被单。我又到门多西诺县治安部去了,查出爆炸后一个星期有报告说弗兰妮失踪了,再也没有出现过。我认为,你那牙医辨认的补牙填料实际上是弗兰妮的。”
安娜畏缩成一团,闭上双眼。“弗兰妮。没有人告诉过我她失踪了。天哪,我甚至不知道在月光屋找到过一具尸体。我的朋友们从不从外面带报纸回来,这儿也没有电视机。”
外面,听上去她似乎住在一个世外桃源里。
我问:“爆炸后你怎么了?”
“跑,离开那别墅,也不知到哪儿去,很迷茫。夜深的时候,我在海岸公路上搭一辆车,让驾驶员把我带到了里奇路。然后……我就回这儿的家了。”
“一路上都是步行的?”
她点点头。“从那以后,我就不与人往来,现在还是如此。”
“正因为这样,你一直没有和休特取得联系?”
她双手紧抓长凳边缘,然后收起双膝,把它们抱在胸前。秋天暖和的阳光照射在她双肩上,可她还是瑟瑟发抖。她望着那些墓碑,我随着她的目光望去,那是一块木墓碑,四周插满了塑料玫瑰花。
“那儿埋着我母亲,”她说,“过去我父亲经常打她。我父亲和斯图尔特波恩特路旁波莫居留地上的一个女人私奔了。对于婚姻,我从不期望什么。”
“安娜,休特和那场爆炸是没有关系的。”
“我知道。他爱我,我也爱他。”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减轻他的痛苦呢?”
“害怕。莎伦,他树敌太多。引爆炸药的人是谁,这无关紧要,难道这一点你不明白吗?在那之前,我几乎成了他敌人的牺牲品,我不能生活在这种恐怖中。”
“你说的敌人是埃德·博丁,在绝望镇发生的事?”
“你既然已经知道,就更能明白为什么我不能离开这儿了。”
我犹豫着,小心谨慎地回答说:“安娜,发生了许多你想象不到的事情。比如说,乔希·哈登。”
“乔希?”
“那场爆炸就是他下的命令。他不想炸死你,可他想骚扰休特。”
她看着我,眼里充满了痛苦和恐惧。“那个在现场引爆炸药的人呢?”
“死了。乔希把他撞死了,也许是为你报仇。”
“不……”
“乔希也死了。”
“……怎么会的?”
“一星期前死于直升飞机坠机。”
安娜手掩着脸,前额靠在拱起的双膝上。我们身后的林子里,一只嘲鸫发出一声响亮的颤音,接着便是一阵嘶哑的松鸦叫声。
过了一会儿,安娜抬起了头。“你还没告诉我事情的缘由呢。”
“太复杂了。让休特告诉你吧。”
“休特……”她说这两个字时充满了渴望。她凄凉地望着母亲的墓碑。“你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的错?为什么?看在上帝的份上,说吧。”
“我知道乔希对我很痴迷,我早就该提醒休特了。”
“除你以外,乔希恨他另有原因。”
“可主要是因为我。在莫诺拉之后……你知道在那儿发生的事吗?”
我点点头。
“从那以后,我和休特就分了手。于是,乔希和我……关系又密切起来。休特放他假时,他就到月光屋来。有一次我们还在一起作爱。”
“所以,当你和休特和解时……?”
“乔希很不安,可他说由我自己来决定。在绝望镇的时候,他不得不处理好我和休特的事,为此他感到非常心烦。今年夏天休特出事后,我去问乔希,他是否也参与了这些事情。他撒了谎,我却相信了他。可无论如何,我早应该提醒休特了。”
“好了,这一切都过去了。休特需要你。你是唯一能帮他的人,使他变得诚实。”
她摇摇头。“并没有完全过去。发生在绝望镇的事,你还不知道。”
“我知道,为了保护你,乔希开枪打死了埃德·博丁。我还知道,在你朋友布伦达·沃克的帮助下,他把博丁埋在了河床上。负责这案子的代理人在我的指点下挖出了他的尸体,我相信布伦达会为此作证的。”
“不对。当时我在河床上,想去看那瓶子房,我还随身带着枪,以防袭击——”
“可博丁对你施暴,是乔希打死了他。”
“莎伦——”
“事情就是这样的,安娜。”
我们的目光相遇。她终于感激地点点头,抓住了我的手。
然而,我们心照不宣的事实是:博丁强奸安娜,安娜开枪打死了博丁。这行为属于正当防卫,安娜可以不必受法律追究。但是,为了让安娜不再受审讯时回顾往事所带来的痛苦,我决定把这行为归到有罪的死人乔希的名下。帮助无辜的美丽女性,我是当仁不让的。从前,我也这么救过一个很有前途的节目主持人(故事见同辑系列小说《街头枪击案之谜》)。
“我得去和弗兰妮的父母谈一下,并且跟他们道别。”她说,“用不了多长时间。等着我。”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红杉林中,然后站起身,在她乡亲们的坟墓之间徘徊。这些安息的人们能否理解我今天在这儿作出的调解?有时,死者必须承受说谎的负担;有时,为了生存,真相必须受到歪曲。
不管如何,我并不认为乔希·哈登会计较这一点。毕竟,他愿意为安娜承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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