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祸 第一部 旧金山 八月 上

  1
  “这是要把存在银行里的钱全部领光,是吗?”众生法律事务所办公室主任特德问我。他拿起我放在他桌上的支票,眯眼瞧着。
  我抱着双臂,神态严肃。
  这幢维多利亚式大楼的二楼发出了沉重的响声。我皱了一下眉头。
  特德把目光抬向天花板。
  在上面隔壁那间闲置很久的小屋里,一位电话公司女职员正在为我安装新的电话线、传真机和计算机调节器。事务所的刑法专家杰克和我的前任老板汉克刚到楼上去搬动我的睡椅和电脑。一个多月前,和海诺一起在怀德山脉草原上,我就决定要建立自己的事务所。向众生法律事务所租一套办公室,这样,我既可以拒绝当他们新成立的研究部门头头,又可以与这些朋友保持联系。经过几周的谈判,以及办理法律文件、许可证和担保申请等等,我终于要独立支撑起这个麦科恩侦探事务所了。
  我看了下表,快到11点了。特德见我心情沉重,就说:“看来你已经有客户了,有人在会客室等你。”他翻看了一下桌上的记事本。“T。J。戈登,他说你认识他。”
  这名字我不熟。我疑惑地走过去,向会客室看了一眼,一个穿深蓝色衣服的男人站在窗前,正注视着街道。
  我眨眨眼睛,吸了口气,轻轻地说了一声:“休特凯斯(休特凯斯意即“手提箱”)。”
  T。J。戈登——特尔福德·尤内斯·戈登,这是他驾驶执照上的名字。但打我认识他起,他的名字就叫休特凯斯。那是15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来他没多大改变,身材仍然很瘦,窄窄的肩膀仍然向下垂着,深棕色头发夹杂着一些灰发。他穿着昂贵的西装;不耐烦地看表,那表可能是劳莱士。
  我走进会客室,他闻声转过身来,冲我点头,似乎我的外表跟他预料的一样。他笑的时候,使我回想起从前那个友好而其貌不扬的人。从前,他总是拎着一只手提箱东游西荡。那只棕色条纹手提箱里塞满了他正在兜售的东西:大麻,各种题材的论文,苯丙胺,假身分证,偷来的即将举行的考试试卷,空白机票,等等。这只手提箱里塞着他为别人准备的东西,也塞着他莫可名状的梦想。因而他得了个“休特凯斯”的绰号。
  我们叫他休特。那时他常常光顾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我们住的破房子。汉克和他妻子安妮·玛丽也住在那里。他会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刚从东海岸或中西部来,我们收留、款待他。作为交换,休特送些小玩艺给我们,同时讲些发生在波斯顿、奥斯汀等校园里的事情。然后,他就拎着他的手提箱,在伯克利校园里转来转去,兜售他的货。一旦要走了,他就不辞而别。
  现在,我不知道他的公文包里装的是什么。估计马上就会见分晓的。
  “你看起来不错嘛。”他说道。他把一个漂亮的皮革公文包放在咖啡桌上,伸出双臂来拥抱我。
  我微微一笑,让他拥抱,不过很快就挣脱开。
  他说:“《观察者》报道说,你要开办自己的事务所,真不错。”
  “谢谢,”我说,“请坐。”
  休特撩起袖口,又看了看表。果真是劳莱士。“24分钟后,我要去市中心见个人。我就直话告诉你,我来是要委托你办个案子。”
  “什么案子?”
  “我们只好以后再谈了。我等了你几乎有该死的半小时。”
  他还是老脾气:不耐烦。我开玩笑说:“你说你有个约会。”
  “嗯,忘掉我们的事情,那会使人难堪。”
  “我们的事情?”
  他警觉地向周围瞥了一眼,似乎担心有人偷听。“你还记得那个诸圣日前夕晚会吗?第二天早上我不声不响地溜走了。几年来我一直感到内疚。但事情只能这样。当时我不想把我们的关系定下来。”
  “诸圣日前夕晚会?噢……”现在我记起来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喝了酒,用了毒品,失去了理智,居然让休特爬上了我的床。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为自己做的事感到震惊。幸好他已走了。半年后我坠入情网,和我的男友一起搬走了。从此同休特那段不光彩的插曲就被抛在了脑后。
  他焦急地注视着我,希望知道我对那事的态度。
  我装着进行了一番认真思考,说:“你不声不响地离开,也许避免了我们许多痛苦。那时我也不想定下来。后来也从没记起这事。”
  他点点头,如释重负。“那么,你该答应啰,你能把我作为一个老朋友当委托人吗?”
  “休特,那要看案子的情况。”
  他又瞥了一眼手表。“以后再谈,好吗?”
  “什么时候?”
  “下午2点。”他掏出一张名片交给我:“背面是我现在的住址。你一定要准时。”他向门口走去,往两边瞅瞅,又耸了耸肩膀,匆匆走出去。
  他的名片上面印着:调停管理公司,T。J。戈登董事。地址为贝弗利山区的威尔夏勃莱瓦特。另一面是他潦草的字迹,写着本地地址,是在南海滩内河码头一幢崭新昂贵的公寓楼里。
  这么说,他成了一个合法商人?还是不守法的?
  我把休特的名片放入口袋,走上楼去。电话公司的女士仍在安装,新家具还没送到。我外甥米克正趴在地板上装一只电线插口。听到我进去的声音,他回过头,朝我扮了个鬼脸,抱怨说:“电线好像已经用了几个世纪。”
  我紧张地看了他一眼:“嗨,电源关掉了吗?小心触电!”
  “你把我当傻瓜?”
  “差不多吧。”确实,我姐姐夏琳的这个大儿于有时显得呆头呆脑,这是17岁男孩常有的事。他的金发碧眼像他母亲,粗壮结实像他父亲。
  米克从太平洋岸边来到旧金山,是因为我正需要有人教我使用电脑。在这方面,我的这个外甥是个天才。可他不服管教,喜欢东闯西闯。姐姐打电话来,要我说服他去考大学。但米克选定了我正在干的职业,当个私人侦探。我说他年纪太轻,他说愿意跟我当学徒;我又告诉他,我没钱付佣金,他说愿意吃住在我家以代替薪水;我坚持说自己喜欢一个人住,他说我不会感觉到他的存在。我宣称他干这一行不行,他噘起了嘴巴。自从我们为此不欢而散以来,他就私下里干。昨天,我在我家客房的床底下发现了几册书,其中两本是:《赃物锁定法》和《逃脱:逃跑的驾驶技巧》。我感到不安,因为米克感兴趣的东西不是法律所允许的。我去把在客房里发现的那两本书拿来。
  装好电线插口,米克站了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他看到我手中的书,心虚地吓了一跳。
  “你还想买些什么书呢?”我一边翻著书页,一边问,“《不劳而获:偷窃、抢劫和诈骗》?还是《如何伪造身分证》?”
  “你偷看我的东西?”
  “那是你放在我家里的东西。”我把书递给他。
  他撅起双唇。“哈,你对我想当私人侦探如此大惊小怪,说不定你已在电话机上装了窃听器呢。”
  “我已告诉过你,这是一份艰苦的职业,艰苦得叫你无法想象。”
  “对你也许是的,因为你是个守旧的女人。”
  守旧的女人!天哪,有好几次米克真使我感觉到自己老了。而他的口气像个大男人。“听着,米克。你可以当一个保安人员,就像我以前在大学时所干的一样,或者坐在小房间里无止境地操作电脑——”
  “是吗?你从前就是这样取得你的执照的?”
  “那只是因为我获得社会学学士后找不到其他工作,后来很幸运地遇到了一位好上司,他愿意训练和帮助我。”
  “爸爸和妈妈把我送到这儿来帮助你,我也很幸运啊。”
  “那是两回事,迈克尔。”
  “叫我米克。”
  “对不起。”。
  “为什么是两回事?”
  “因为……”我找到了一个解释,“因为你有我所没有的优势和前途。你有富有的父母亲,他们愿意供你上大学。”
  米克转动了一下眼珠。“别说了,莎姨妈。”
  “姨妈”这一称呼使我真感到老了。“莎伦或莎,”我坚定地说,“把‘姨妈’二字忘了。”
  “呃,好吧。”
  外边传来了卡车发动机的隆隆声。我向窗口走去,看见是一辆布鲁纳尔家具店的货车。“家具运来了,”我告诉他,“想下去指挥他们吗?”
  他向门口走去。“你要知道,”他说,“如果你不让我替你干活,我会自己去找工作的。我是有计划的。”
  “什么计划?”
  他摇摇头,恶意地对我咧嘴一笑,便在门口消失了。
  2
  19世纪40年代淘金热期间,旧金山的南海滩被称为幸福谷,这名字一直被沿用到现在。现在,被遗弃的仓库和工厂为奢华的住宅建筑群所代替;破旧的凸式码头也被填没了,造起了一个小艇船坞和一家生意兴隆的高档餐馆。
  休特在维斯塔湾的住所是一幢用暗红色砖头砌成的八层楼公寓。这幢楼房有许多对着码头的独立式大阳台,还带着一个健身俱乐部,两个游泳池、两个网球场、一家熟食店、一家杂货店,并设有看守服务和避雨停车场,此外还有24小时值班的门卫。那儿的路基正在拓宽,我只得绕过一条深沟把车子停在房屋后面,然后来到楼房门口。
  一个门卫正在值勤,样子十分傲慢。我说找戈登先生,他立即显出阿谀奉承的神态。高速电梯把我送到了最高楼层,休特正不耐烦地等在门口。穿过一个宽大的门厅,他把我推进一个宽敞的大房间。房间的一头是一个大理石壁炉,另一头是一张装有镜子的调酒柜,铺着印度地毯。中间放着一张牌桌和两张折叠椅。沿墙排列着三只钢制的文件柜和一架放有电话机和传真机的工作台。
  “陈设很漂亮。”我说。
  休特皱了下眉头,耸了耸肩。“本来打算再买些家具,可一直没时间去办。”
  “你在这儿住多久了?”
  “一年吧?我很忙。”
  “看得出来。不过,如果你只是在这儿过夜,那为什么选这个地方呢?”
  “嘿,我喜欢干洗的衣服,喜欢有女佣服侍,还有屋顶上的直升飞机停机场。只是……来,过来。”他伸出手臂搂住我的双肩,把我领到了阳台上。“这儿的景色才是真正吸引人的,可以大饱一下眼福。”
  这时楼下传来了一阵巨大的隆隆声。那是装卸机在工作,排出难闻的黑色废气。
  他对下面的装卸机皱了皱眉头,又示意我回房间里去,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阳台门。
  “我们出去喝杯咖啡,然后谈谈。”
  当电梯把我们送到楼下大厅时,我问道:“休特,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摇摇头,怀疑地向四周看了看。走出门厅,他在深沟的边缘走着,充满敌意地看了一眼一位修路的工人。
  “你想过死吗?”我赶上他问。
  他不作回答,只是向南走。我紧随在他后面。
  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经过新造的小艇船坞和凸式码头,来到米兰达餐馆。这是一家码头装卸工人的小餐馆:没有吸引游客的摆设,只有一个吃饭的柜台,后面是一个烧烤架和一只咖啡壶,窗户旁是人造革车厢座。我在休特示意的一个座位上坐下,他问道:“想喝些什么?”
  “咖啡吧,不加牛奶。”
  “不吃别的了?”
  “不了,谢谢,就咖啡吧。”
  他耸了下肩头,向柜台走去。厨师是位矮胖、秃顶男人,围着满是污迹的白围裙。他对休特鲁莽而友好地点了点头。休特点了要的东西后,站在那里等着。
  通过积满污垢的窗户,我朝外望去。这里可以望见大桥湾、姜味草岛和中国盆地的吊桥。
  两分钟后,休特拿回来两大杯咖啡,又回去拿来一个盘子,装有半打小汉堡包。没等我搅冷我的那杯咖啡,他就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三个汉堡包。
  我说:“好了,现在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用餐巾纸抹了下嘴。“你知道力挽狂澜的人是什么样的吗?”
  “能使处于崩溃边缘的公司转危为安?”
  “是的。那就是我。”
  他吃着剩下的汉堡包。我默默地回想着我在《幸运》报上曾看到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拯救者力挽狂澜”,其中几个主要段落把拯救者描写成白色骑士,驾着私人喷汽式飞机和豪华型小轿车,驰骋在战场上。这形象不符合我早先了解的休特,他也没有这方面必不可少的技能。
  “你是怎么干上这一行的?”我问。
  他摇摇头,这是一种对我疑问的粗鲁拒绝。“只是偶然干上的罢了。”他最后说道。他把餐巾纸卷成球形,扔到盘子上,小心地打了个嗝。“好吧。情况是这样的。比方说,有一家公司,欠了几百万债。债主纷纷逼债;雇员拥在门口闹事;管理部门对董事会大失所望而董事会又对管理部门失去了信心。广大股东又纷纷抛出手中的股票。董事会该怎么办呢?”
  我扬了扬眉毛,露出探问的神色。
  “他们要作最后的挣扎,寻找一位调停人,一位能挽回残局的人。”他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膛,“我。”
  我从提包中拿出小型录音机,“可以吗?”我问。
  他摇摇头,挥挥手。“我的话不能录在别人的磁带上。一句都不能。”
  我耸了耸肩,把录音机收了起来。“继续说吧。”
  “像我这样的人不多,也许只有八九个,都是这个国家的头等人物。为了得到我,他们出高价,并交给我用金钱都买不到的特权。他们一致同意由我全权负责。我是个职业杀手,独揽大权。第一步就是要血洗。”
  多么有趣的休特!从前他总是声称要拥抱和平和友爱,可现在竟用如此残暴的比喻来描写他的职业。
  他接着说:“找一只替罪羊,来折磨他,让所有的人觉得你残忍,让他们惶惶不安。”
  “你变了,休特。”
  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眼神坚定而坦率。“我们不是都变了吗,麦科恩?”他温和地说。
  我苦笑着扮了个鬼脸。
  “好了,血洗多半已过去了。下一步把你自己的人带来,我有一些职员在洛杉矶办事处,不过他们只是搞行政的。至于我的左右随从,是从全国各地选出的几位能人:一位芝加哥的财政人员,一位达拉斯的经销人员,一位洛杉矶的统计员,一位亚特兰大的管理人员。他们都已到位,都经过考核,并享有特权。”
  我好奇地瞅着他,这家伙变化太大了。,
  “现在,你该清除无用之辈,作一番调整了。可以和银行和投资者达成协议,使一切都稳定下来。”
  我瞅着他,对他感到讨厌。我曾经熟悉的休特虽然缺少社交礼仪,而且总是麻木不仁,但一点也不残暴。
  他对我的想法似乎有所察觉。“麦科恩,有时候就是觉得很痛苦也得去完成一件值得一做的事。经过血洗阶段和稳定阶段,接下来便是空想阶段。那才是你可以大搞一番的时候。”
  “搞什么呢?”
  休特的眼睛开始发亮,苍白的皮肤泛出红晕。我反倒不安起来。从前在某个疯子的脸上,我看到过这种表情。
  他说:“搞事业呗。这远远超出当局所需要的改革。你可以改变受你控制的每个人的生活,改变一个民族的方向,你可以彻底改变历史。”
  狂徒,我断定。
  休特挺直身子,发亮的双眼紧盯着我,说:“我提供给你的机会是让你帮助我改变旧金山的历史。不过,你得先去找到那个要杀死我的家伙。”
  不,我想,面前的这人是个疯子。
  3
  休特期待着,可我的反应让他失望。我问他:“你怎么想到有人要杀你呢?”
  “发生过好几起事件。”他朝身后望了望,“好,让卡门把最近一次事件说给你听吧。”
  “卡门?”我环顾四周,除了柜台后面那位大秃头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人了。
  休特朝他点点头,他便离开柜台,来到我们的车厢座旁,“需要什么,T。J。?”
  “把上星期二晚上的事情告诉这位女士。”
  卡门犹豫地皱了皱眉头。
  “不要紧,她是我的人。”
  秃头又迟疑了一下,咬着下嘴唇。“嗯,大概是11点半吧。我打开泛光灯,到外面看看。发现T。J。在水中,像一只半死的海狮扑腾着。他差不多失去了知觉。我跳入水中,把他拖上码头,才发现他后脑勺上有一个裂口。”
  我望着休特。“是怎么回事?”
  “出事前,我和卡门喝了杯啤酒,大约在11点25分,我便回住所去。我记得身后有脚步声,而且跟得很紧,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这位朋友正在帮我往外挤肚子里的水呢。”
  “你见到其他人了吗?”我问卡门。
  他摇摇头,神色迷茫。
  “在休特……在T。J。离开到你发现他在水中这段时间里,听到什么动静吗?”
  “没有。”
  “会不会是餐厅里的人跟踪他呢?”
  “一小时前就没有顾客了。”
  我转向休特。“有没有东西被抢走?比如说,你的钱包?”
  “没有。我身上有几百块钱。”
  “所以,你认为这事另有原因——”我没把话说完,见他在使眼色,表示不想在卡门面前谈论其他的事情。
  “谢谢,卡门,”我说,“如果你还记得其他情况,告诉T。J。好吗?”
  他点点头,回到柜台那儿去了。就在这一刹那,我从卡门的眼神中看出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说,只是不知道休特让不让他说。
  “好吧,”我对休特说,“给我说说整个情况,就从这起事件开始吧。”
  “知道金门航运公司吗?”
  “轮船公司?奥克兰是他们的基地,不是吗?”
  “目前是的。不到一年前,他们给我打电话,向我求援。我现在已把他们稳住了,正进入空想阶段。这是一次清除性的幻想,它将改变这个城市的历史。可有人并不想让我活着来改变历史。”
  “为什么呢?”
  “……等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到投币电话机旁打了个电话,对我作了个手势。“来吧,我让你看看,这样比告诉你更好。”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就对卡门挥挥手,一阵风似地出去了。
  一进他住的那栋楼的电梯,我便问:“我们到——”
  “顶上。”
  “为什么?”
  他交叉着双臂,斜靠在电梯的墙壁上,生气地瞥了我一眼。“你问的事情太多了。”
  “查问事情是我的工作。”我顶他一句。
  “以后有的是时间。”他说。
  我们一声不响地来到了屋顶上。上面风很大,很冷。我拉上茄克衫的拉链。休特把手放在眼睛上这光,扫视着天空。
  “鸟来了,”他说,“很准时。”
  我朝东边望去,一架大型直升飞机正朝我们飞过来。
  “我的。”他自豪地拍拍胸,“杰特兰吉3号,我还有一架雷欧杰特35—A型。可我最喜欢的是鸟。飞行员24小时听候召唤——乔希·哈登。好人,他——”
  听得到飞机的声音了,隆隆的机声把他以后的话淹没了。
  我朝机身望去,看到了E622T的字样。
  飞机降落下来,旋翼慢慢转动,驾驶员斜过身子,打开机门。休特示意我先上。我低下头快步走了过去。飞行员有一头红发,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雀斑。他伸出一只手,帮我登上了机舱。我在后座上坐下,系上安全带,戴好话机。这样,我们就可以交谈了。休特爬进来,坐在我身旁。接着,飞机便起飞了。
  “喂,”我说,“到哪儿去?”
  “问得太多了。”
  “休特!”
  “还是让我告诉你一些金门航运公司的事吧。”
  我无奈地摇摇头。飞机沿着海岸线向南面的中国盆地飞去。
  “你听说过太平洋海岸汽船公司吗?”通过话机,休特问道。
  “当然。”太平洋海岸汽船公司创办于19世纪70年代,汽船往返于西海岸的波特兰和圣迭戈之间。
  “金门航运公司创建于1916年,”他说,“那时,太平洋海岸汽船公司被阿德米勒航运公司并吞了。太平洋海岸汽船公司的一位总裁恨透了阿德米勒航运公司。于是,他出钱,创办了金门航运公司,以示对抗。10年后,这个轮船公司成了第一大货轮海运公司,海籍港在旧金山。”
  “休特,这有什么关系——”
  “听我详细说,……好吧,我们追溯到70年代中期吧。金门航运公司日趋发展,”他继续道,“赚了好多钱。一次航行就是300万,但钱也在往外流:起重机的租金,巨额电话费,高额薪水,设备遗失。但无人关注这些。”
  他停了停,摇摇头。“知道吗?他们把那些运输中的集装箱卸给了伊朗的货物承运人,并在沙漠中消失了。也无人注意到这些,因为公司还处在上升时期。当中东的贸易减少了百分之七十七,出现大滑坡时,他们都大吃一惊。”他格格笑了起来。
  “金门航运公司的董事们该做些什么呢?”休特反问道,“他们卖掉五条最好的船,用重金聘用更多的管理人员,解雇了一位具有判断能力的人,然后向奥克兰挺进。不错,他们找到了一位后台老板,哈维·卡梅伦。老哈维于1978年买下了金门航运公司。可不久,老哈维死了。他的继承人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一年后情况糟透了。”
  “于是,他们就找了你。”
  休特大笑了起来。
  “为什么这样高兴?”我问。
  “他们派人找我。那个头号傻瓜柯克·卡梅伦过去常向我购买毒品和学期论文,后来又对我很刻薄。知道吗,那些老关系户仍在替我还债,谢丽欧,而且——”
  “请你不要用那讨厌的名字叫我。我叫莎伦,说——莎伦。”这家伙居然沿用从前对我的亲昵称呼。
  “……我以为你不会介意。可我喜欢听你叫我休特,它使我想起了过去。”
  “那我仍然叫你休特,可你不要再叫我谢丽欧。”
  他耸耸肩,感到不解。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吧,我讲到哪儿了?噢,那些老关系户仍在替我还债,也会替你还的。说吧,你要多少酬金,我决不会有任何异议。”
  一个侦探想要知道的事终于来了。我平静地说:“在这之前,我需要知道一切——”
  “看下面!到了!”
  我朝下一看,我们正盘旋在亨特尔斯波恩特镇海军造船厂废墟上空。自1974年以来,这个500多英亩的基地就被封闭起来。联邦政府一直想让这个城市自己来负责利用这片土地,可是只有80英亩成了附近的贝维商业区,其余的就成了荒地。地下水道被损坏,设施被废弃,大片土地遭受毒气污染,因而清理这片地区,似乎不太可能。
  “你看到了什么?”休特问我。
  “一座荒镇。”
  “那是你看到的。而我看到的却是一座最新型、由多种运输方式联运的、集装箱化的货轮站。这里有凸式码头、卡车和火车终点站,还有维修设施。我看到了旧金山港的复兴和繁荣。这才是我所见的。”
  “你想要——”
  “我是有这打算。准备卸掉原先一副沉重的负担,彻底改变这个港口。使金门航运公司恢复本来的面貌,即成为一个最大的码头。就在下面这个地方。”
  “……可这儿受到了污染。”
  “我正在向环境保护局索取一笔巨款,作为清理费用。”
  “这儿的一切都不能使用了。”
  “我会重新启用的。我已和我的银行家达成一笔交易。”
  “旧金山只有有限的资金享用权。你不能——”
  “我能。”
  “你疯了。”
  “昨天,我签订了一份地产年租协议。乔希,降机。”
  “休特,为什么降落?我们这样能看到一切——”
  “我想让你实地体验一下,这样,你就会明白隧道的必要性了。”
  “隧道。”我低声说道。
  “啊——哈”
  乔希把飞机降了下来。
  4
  荒镇亨特尔斯波恩特,满目疮痰,丑陋不堪。狂风呼啸,天色灰暗,更为这里增添了荒凉的气氛。
  我和休特站在飞机旁的一个土墩上。休特不觉得寒冷,也没注意到周围的空旷和冷落。他充满热情地介绍起来。
  他指着远处的烛台公园说:“在南部盆地那一带,由于受污染太严重,铺一条路。”他又指着东北部方向,“那些码头完全可以修复。而恢复那干船坞,”他耸耸肩,“恐怕代价太大,留到最后来处理它。”
  “这儿呢?”我指着我们周围的建筑物和停车场,问道。
  “卡车停车场和货车站。”他稍稍转过身。“我们将在这儿获得巨大利润。我正打算培训一批人,这会直接影响到亨特尔斯波恩特镇的居民。”
  “还有隧道呢?”
  “最后谈的才是最好的。”他抓住我的双肩,让我转过身,面对着西面的山区。“看到那些铁轨了吗?”
  那是些锈迹斑斑,埋在杂草中的铁轨。
  “通过一条隧道,和老南太平洋航线连接起来。通过那条隧道,南下半岛地区,然后折向东,通往芝加哥和其他运输站。”
  我沿着铁轨向前望去,想象着他描绘的路线。旧金山处于一个狭长的半岛顶端,位于山脉的后面,这一地理位置给铺设铁轨增添了困难。
  “那条隧道呢?”我问。
  “它已过时了。我觉得只有加深这条隧道,才能使码头可以利用。我已同南太平洋公司和这个港口城市签订了协议:由我填补资金缺口,负责加深隧道工程。”
  “你该出多少?”
  “600万吧,多退少补。”
  “我的天哪。”
  “没什么。这些投资很快就会收回的。”
  除了休特凯斯·戈登,谁能提出这种设想?或许是我低估了他?
  最后,我说:“我已了解了金门航运公司的历史和你的全盘计划。可是,米兰达事件,你还没有提供给我更多的证据,证明有人想杀你。”
  “来吧。”他朝等在那儿的杰特兰吉号走去。“我带你去见迪克·法利。”
  “大体情况与戈登先生对你讲过的一样。”迪克法利拘谨地说。我抬头看了看这位奥克兰港杰克·伦敦码头的经理。他这个码头负责接待金门航运公司的货轮。
  休特让乔希·哈登把直升飞机停在这个码头,让我戴上安全帽,拉我到第三安全区和法利见面。休特先是自己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有一次,他差点被一把从起重机上掉下来的扳手砸死。“只擦伤了一只肩膀,可足足痛了我好几天”。他汗衫口袋里传出了呼叫机的嘟嘟声,于是他转身去打电话了。
  法利和我沿着码头朝安全区办公室走去。
  我们在码头边停下,这儿的喧闹声比码头上小得多。
  我说:“我想,那事不会像戈登先生所说的那样可怕。”
  “戈登先生当时忘了戴安全帽。不过他肩上的伤势不重。”
  “足足痛了我好几天。”我回味休特刚才的话,我想我的老朋友也许患了忧郁症。
  “这事,你调查过吗?”我问。
  “戈登先生提出要全面调查。我们已查明是谁把扳手放在起重机上的,这个人已受到处罚。扳手是由起重机的震动而落下的,起重机驾驶员是我们最信赖的雇员。”
  “就你所知,码头上有没有人想害戈登先生?”
  “据我所知,没有。”
  “会不会有人由于某个原因而想害他?”
  “……嗯,像他这样的人容易树敌,很有可能他得罪过某人,可至于是谁……”他耸了耸肩膀。
  “你了解他的金门航运公司计划吗?”
  “是的,他现在管理着这个公司。”
  “那些计划对奥克兰港来说会不会是种威胁呢?”
  “这个……”法利一边思考着,一边脱下安全帽夹在胳膊下,“毫无疑问,奥克兰港遇到了麻烦。但和金门航运公司是无关的。”
  “对你们的码头有影响吗?”
  “我们自然希望他们能留下来。失去一位重要客户总不是件好事。可是,在我们诸多的客户中,他们只是其中的一员,而且戈登先生给我们足够的时间来吸引其他的客户。”
  “法利先生,关于扳手,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吗?”
  他晃动着身子,费力地眨巴着眼睛。“关于那事,倒没什么可讲的了。至于你那位戈登先生……”
  “只管照直说来。”
  “我不喜欢说三道四,可是……他这个人很难对付。自以为了不起。听别人说,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可他经营的手段并不高明。”
  这时,我听到休特在叫我了。
  我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法利。“打电话继续谈下去,好吗?”
  “我已说过,我不想说三道四。”
  “我保证,你告诉我的一切不会让第三者知道。”
  我们的下一站,是停在奥克兰会议中心大楼屋顶上。把休特和我带到楼下去的电梯是一只老式笼子,到达五楼时,不祥地抖了一下。休特拉住铁栅上的栏杆,推开电梯门,领着我走进一个暗绿色门厅。护墙板和门上斑斑点点,窗于和横档上的厚玻璃,挡住了光线。我感到仿佛回到了40年代。
  “金门航运公司在凯泽广场原有三个楼面的办公室。”休特边走边说。
  “你让他们从凯泽广场搬到了这儿?”
  “使公司突然好转的第一条措施是:大幅度削减开支。第二条措施是:吓退行政人员。让他们到一幢没有地毯、天花板的破旧楼中办公,当然,那些笨蛋提出了异议。可我说,‘这个镇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你们在做赔本生意。’这些家伙认输了。”
  休特领着我向一个小房间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向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我仔细观察这些人的表情,想估计一下他在这些人心目中的地位,结果,有的很热情,有的则很拘谨。
  小房间的墙壁上嵌着水晶玻璃。休特指了指里面的陈设,说:“像一位大亨的办公室吗?”
  “还不如我以前在沃苏斯工作时楼下的厕所。”
  “扭转局势的第三条措施就是:当你在剥夺别人特权的时候,不要给自己任何特权。另外,我大多数工作是在直升飞机或我的公寓中完成的。”他懒散地靠坐在转椅里,然后指着身旁的一张直背椅子:“请坐。”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继续谈呢。”
  “这个等会再说。我想先把你介绍给我的几个下属。”
  我看看手表,快5点了。
  一位高个子剪着短金发的女人出现在门口。休特站起来,让她坐到他的座位上去。她一动不动,不赞成地皱皱眉头。“他们正等着你下去呢。”
  “这就去。她是我跟你说过的侦探,莎伦·麦科恩。莎伦,这位是卡罗·拉蒂默尔,我的财务主任。”
  我起身和拉蒂默尔握手,心中暗暗高兴,休特所说的那位来自芝加哥的“财务主任”原来是个女的。,
  休特侧着身子挤过拉蒂默尔身旁,走了出去,又回头说:“我也通知拉斯到这儿来。你们可以在一起谈谈我。告诉莎伦,和我合作是很可怕的。”
  拉蒂默尔摇摇头,笑着对我作了个鬼脸。担任这个职位,她太年轻了。她也许只有28岁,穿一件很短的黑衣服,紧身裤,脚上是绒面平跟鞋。
  我问:“告诉我,他有多可怕?”
  她在桌沿上坐下,两脚交叉起来,晃动着双腿。“和他合作是一种奇特的经历,T。J。是个有独创性的人,也是个独断专横、为所欲为的人。”
  我在休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们相处多久了?”
  “大概五年了吧。我帮他挽救了内华达州的绝望镇。”
  “什么镇?”
  “里诺和拉斯韦加斯之间的一个荒镇。那时已濒临崩溃,现在是南北干线上的一个繁荣的中转站。”
  “赌镇?”我问,同时想到休特是否和犯罪集团搅和在一起。
  拉蒂默尔摇摇头。“只有一些人在赌,主要是些游客,还有一些居民。”
  “T。J。还挽救了什么?”
  “嗯,一家钢铁厂,还有一个大的股份有限公司——真希望我也能参与。一家电影设备公司;科罗拉多州的一家公司……你最好去问他自己。”
  “对某个公司或城镇一无所知,却能闯进去,改变它们糟糕的局面,这样的人真是太不寻常了。”
  “是的。他是个不知疲倦的人,有惊人的记忆力,悟性很高。”
  “难道他的个性……”我迟疑不决,想问得缓和些。
  拉蒂默尔笑了,“你是说他处事、言谈不够圆滑?事实上,你会为他力挽狂澜的形象而感到吃惊的。”
  “什么形象?”
  她用手指在桌面的灰尘上画着什么。“某一类人的形象。他们是一流人物,受过很好的教育,也很刻苦。总的说来,他们不是很……很有吸5!力。在鸡尾酒会上,他们表现得一点也不出色,没有多少朋友。他们希望自己和为他们工作的人能各有所长;他们不能容忍别人的短处,对反应迟钝的人没有耐心。”她停了一会,“坦率地说,他们是很令人讨厌的,可是当问题解决、他们离开时,每个人都很高兴。”
  不错,休特已为自己树立了形象。“那么,为什么有人,比如说你,愿意为这种人工作呢?”
  “钱,股票购买权。还给了你一个学习观察他的机会。加入到他的行列本身也是一种挑战。一旦加入以后,情况又会有所不同。”
  “举个例子?”
  “就拿T。J。和我之间来说吧,他可以完全信赖我,我也可以完全信赖他。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是朋友。我们只是工作关系。”她说得很冷静,很有理性。
  “你还可谈谈其他的事吗?”
  “最重要的是,他很有想象力。他会接受像亨特尔斯波恩特那样的灾区,然后把它设想成旧金山港。起初,他的想法也许显得不可思议,可最后,还真会实现。”
  门口一个声音说道:“那是靠他的固执实现的。”
  我转脸望去,是一位矮壮、圆脸、有一头黑色乱发的男人。
  “啊,拉斯。”拉蒂默尔用欢迎和热情的口气作了一番介绍。拉斯·佐拉是休特手下的管理人,“组织战略家”,会“永远”和休特在一起。
  拉斯把直背靠椅转过来,跨坐在上面,双臂放在横杆上,白衬衫袖口链扣上嵌着钻石,闪闪发光,钻石玛瑙戒指在他的右手上也闪着光亮。
  我问:“组织战略家是干什么的?具体些。”
  “我的职责是检查公司的总体结构,决定应作些什么调整来提高效益。提出建议,帮助他们解决问题,监督进展,不断作出判断。”
  “简单地说,”拉蒂默尔说,“拉斯是T。J。的刽子手。”
  “谢谢,你的描述富有戏剧性。”他对我笑笑,改变了话题。“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位侦探,帮助T。J。查出谁是刺客。”
  “拉斯。”拉蒂默尔露出警告的口气。
  “怎么,难道要装出不知道她的来意吗?”
  “我想,T。J。和麦科恩女士之间的事是不能让第三者知道的。”这时,她的语气明显冷淡了下来。“你进来时,我们正在谈论是什么使T。J。成为一个独特的挽救危局专家……你和他相处那么久了,相信你对此也能说出些什么来。”
  拉斯转动了一下眼珠,显然是被她生硬的态度逗乐了。他仔细想了想,然后说道:“T。J。挽救危局的速度快得惊人。干这行的人一生顶多干四五回,可T。J。只从事10年,已干过12回了。”
  我问:“这些年你都和他一起干吗?”
  “除第一回之外。”
  “他是怎么能干得那么快的?”
  “超前计划。他进行综合研究,他会毫不怜悯地逼迫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和我们这些手下人……说真的,我从没见他睡过觉。当然,他也有不好的一面,有点性急。一旦他稳定了局势后,便急于开始幻想,一旦幻想变成事实,他就开始考虑下一步。”
  “他不能把一切顺利办完?”
  “有时候是这样的。启斯东钢铁厂,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那是我们七八年前挽救的一家公司,在宾夕法尼亚州西南部阿巴拉契亚山脉边缘地区。那公司是得救了,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T。J。的脾气容易暴躁,和董事会闹僵,使他们不可能和他继续合作下去。”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吗?”
  “每回都有一次吧。他总是尽力挽回僵局,可还会再发生,代价够惨的。”
  “好吧,”我说,“我们还是回过来谈谈,他是如何对待他的同仁的。你们又为什么都愿意听他召唤。”
  拉斯说他同意拉蒂默尔的说法:T。J。干得非常出色,跟他合作机会难得。
  我问他们两位,对T。J。是否有不满、忿恨的情绪?他们说没有,回答似乎很真诚。过了一会儿,我说:“是什么使他做得这么出色?”
  拉斯显得茫然不解:“他不是哈佛大学毕业的商学硕士吗?”
  “他在哈佛大学深造过?”
  “他读了本科又读研究生。”
  可他漫游全国,哪里有时间?“什么时候?”
  拉斯轻声笑了起来:“奇怪,连你这位老朋友居然也不知道。这也不奇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听说过神童吗?T。J。就是一位神童:当大多数孩子在学ABC时,他就开始读成人书了;当孩子们还在艰难地学习乘法运算时,他已经在学高等微积分了。12岁他就读完中学,开始学习大学课程。14岁进入哈佛大学,两年后便获得学位,一年后攻读研究生、”
  “以后呢?”
  拉斯耸耸肩。“在家。等待长大,我想。据我所知,他第一次干这一行是在14年前。后来,他找我,让我帮助他挽救洛杉矶的艾弗里设备公司。从那以后,我们就一起干了。”
  我相信,休特不会让他的合伙人知道,在那些年里,他是个违法的毒品流窜小贩。“现在,我想谈谈T。J。雇我的理由了,拉斯先生,先前你提到过‘刺客’,这是你的说法还是T。J。的说法?”
  “我的。我想,他的说法叫‘职业杀手’。”
  “拉蒂默尔女士,他对你解释过情况吗?”
  她点点头:“同样的说法。”
  “对于正在发生的一切,你们各有什么看法呢?”
  拉蒂默尔说:“这听起来像是有人要杀死他。要不然,就是T。J。的头脑出了毛病。那样,我们都要遇上麻烦了。”
  “多疑症患者?”
  “唔,他表现出一些征兆。”
  “什么,是职业杀手还是脑子有毛病?”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
  拉斯说:“我认为是脑子有毛病。”
  拉蒂默尔点点头。
  “就在这儿,”休特说,“可以看出子弹是从什么地方射到柱子上的。”
  我们正站在他公寓旁的停车场上,他那辆银色老科维特车就停在我们身旁。在坐直升飞机回来穿过海湾时,他告诉了我另外两件事:一次是当他在金融区一条热闹的街道上拐弯时,一只大手猛地把他推向滚滚车流(希区柯克导演的一部电影的幻觉场面,我当时是这样认为的);还有一次是,两个星期前的一个深夜,当他停车时,有人朝他开了枪。我仔细看了一下他所指的柱子上的裂痕。不错,可以说是被子弹打的,不过也可以说是被汽车撞出来的。
  我想,休特是否看多了那种描写停车库枪杀事件的电视或电影。
  “值岗人员怎么没听到枪声呢?”我问。
  “我开车进来时,他不在附近。而且只是‘噗’的一声,射手用的可能是无声手枪。”
  “你报告警察了吗?”
  他点点头。
  “他们找到子弹了吗?”
  “……没有”
  “他们采取什么行动?”
  “正在调查。”他的声音开始沉闷起来。
  “告诉我负责这件案子的警官名字,我想查一下他的身分。”
  “我楼上有他的名片。”休特向附近的电梯走去。我叫住了他,说:“我敢向你保证,一个职业杀手是不会这么笨的。他一定是来到这里,迅速出击,然后扬长而去。一会儿用扳手,一会儿想把你推到车轮底下,后来又是用枪、用什么东西打你后脑勺,这种情况是不太可能的。这不是职业杀手惯用的手法。”
  “我只相信一个事实,不管是谁要杀死我,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甚至也许就是我身边的某个人。”
  我用大拇指抚摸了一下柱子上的裂口,尽量用婉转的口气问下一个问题:“休特,这些年,你工作得很辛苦。拉斯说他从未见到你睡过觉。当然,他一半是在开玩笑。你不用可卡因或者——”
  他把背转向我,向电梯走了过去。“我不用可卡因或其他任何毒品,”他不耐烦地说道,“我并不多疑,多疑的人是没有自我意识的,而我意识到自己很痛苦。”他举手按了一下电梯上的按钮,然后把手垂了下来。
  他面对着我,双唇扭曲,自嘲地笑道:“你一定认为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是干什么的吧?那么,你知道我们那次尽情欢乐之后,我为什么要偷偷溜出那个城镇吗?你知道我离开你的真正目的吗?”
  我摇摇头。
  “我离开你,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个样子很滑稽的保儒,没有个性,只是运气很好。你是跟我睡过的最漂亮、最可爱、最聪明的女人,我知道你不会再让我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也知道,假如我留在那个镇上,我决不会放过你的,那只会使我们两个都很痛苦。我只是不想让我们两个都那么痛苦。”
  “休特——”
  “不,”他抬起一只手,“请给我点仁慈吧。不,我不需要仁慈——”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
  “我需要的和想要的,”他接着说道,“是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他抬起头,和我的目光碰到了一块。他脸色苍白,眼睛充满恐惧。
  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冰冷冰冷。
  我柔声地说:“明天早晨,我们可以多谈谈。”
  5
  我回到办公室时,已过7点。米克回家去了。我站在小屋里,看着里面崭新的陈设。回答机上的灯正亮着,传真机的面板上显示出“备用”字样。我来到计算机旁,用手指在键上划过。几年来,我一直想能通晓计算机,能够使用数据库,而以前,这是由我的助手雷·凯莱赫做的。我对她说过,我不会用计算机,连字都打不好,可真正的原因是怕被困在办公室里。现在,为了维持正常营业,我不得不学会使用计算机。
  我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里面已放好我的新沙发和新椅于。在我办公桌角落的一只花瓶里,插着海诺送给我的玫瑰花。每星期二送一朵长茎玫瑰花——是他的杰作。花色由黄改为橘红。自去年六月,他的失踪事件之后,花的颜色改为一种温和的暗红色。我认为我们已经相互信赖,可是,海诺又一次离我远去。不过,他的明信片来了,电话也来了。简洁的白色明信片上打着美国和其他国家的邮戳,上面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我把明信片整整齐齐地堆在一旁,把电话的日期和城市的名字都记了下来。
  目前,我有了麦科恩侦探事务所的第一个案于,有可能赚钱,但案情很复杂,我需要和海诺谈谈。可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他。
  我怨恨地看着那枝红玫瑰花,把它从花瓶中拿出来,用手指拨弄着一叶花瓣,又把它放回去,把绿叶拉拉直。
  我迫使自己的思路回到休特的事情上去,决定到楼上去,看看雷是否在家。以前我经常求助于她的洞察力。
  雷住在阁楼上。我在挂着摩洛哥式帘子的门框上敲了敲,里面传来让我进去的声音。我把门帘撩向一边,走了进去。雷双腿交叉,盘坐在地板上,穿着一件破旧的方格睡衣,正对着一面化妆小镜子看着自己的脸蛋。她从镜子中看到了我,笑着说:“你好,我正想着你呢。你真该约束一下你的外甥。”
  “是吗?”我在床垫和弹簧褥子上坐了下来,“米克在干些什么?”
  “他向我问了一大堆业务方面的问题,有些我也答不上来。”
  “真是对不起了。月底他就要回家了。”
  雷涂好眼影,转身对着我说:“今晚我要和几个女朋友一道出去,到一个酒吧去。”
  “雷米迪?”这是众生法律事务所的人经常去的一个小酒店,位于米逊街的斜坡下面。
  “不,你也可以一起去吗?这酒不错,实际上是一个俱乐部,在马里纳。我们去……寻找男人。”
  “你和威利的关系结束了?”我问。雷和丈夫离婚后,看上了威利·惠兰,一位廉价珠宝商。
  “结束了,”她说,口气开始严肃起来,“现在,我就一个人生活,可是很不愉快。你能帮我吗?我是说,你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一个男人。”
  “嗯。”我想到了在我办公室里那撒满一地的玫瑰花瓣。
  在感情生活上,我与雷十分不同。她随心所欲,胆子也大,而我,却只对着不可约束的情人送来的玫瑰凝神思索。
  她注意到了我的沉默,便皱皱眉头。“你来这儿有事?”
  “有事和你商量。我有了第一个委托人。”
  雷站了起来。“价钱怎样?”
  “他要我开价,他很有钱。”
  “接受他的委托。”
  “我不知该不该接下来。”当她把一套黄褐色衣服从衣架上卸下来时,我对她讲了休特的事。
  “真该死!”我最后说道,“这事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发生?我不希望事务所的第一个委托人是一位以前与我接触过的怪人。”
  “听上去他已经使你发疯了。”她柔声说,随手整了整脖子上的围巾。
  “换了你,该怎么办?”
  “在我看来,你有好几个原因不能接受他的案子。第一,你认为,这一切也许是由他的多疑症引起的;第二,你这个事务所还处在初创时期,你没有时间来进行这样复杂的调查;第三,这位休特曾是你的情人。”
  “只有一个晚上,而且是在许多年以前,算不上真正的——”
  “可他说他很爱你,这就够了。还有,第四,你说他是个怪人。”
  我等着,知道雷善于从不同角度来看问题。
  “反过来说吧,因为他是个怪人而不接受案子,不能令人信服,实际上你喜欢这类人物。还有,因为他以前是你的情人而不接受案子,也不能令人信服,因为你早把他忘了。如果他现在对你还有感情,这不等于你对他也有感情。至于你没有足够的时间,那是废话,对于感兴趣的事情,而且因为感兴趣而能得到一大笔钱,那是谁都能腾出时间去干的。要我说的话,可能你是不敢接受这个案子。”
  “不敢?太可笑了!”
  雷继续说道:“休特也许真的很疯狂,很奇特,可你不接受这个案子,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你能熬得住这好奇心吗?”
  她又一次战胜了我。
  “还有,”她加上一句,“如果真有人想杀死他的话,你可以阻止这事的发生,而且,在旧金山历史上,可以留下小小的一章。”
  我嘲讽地笑了起来。
  我家的屋子灯光明亮。经过走廊,我关掉了客房和会客室中的吊灯。从起居室里传来阵阵低沉的声音;我站住,听着,听上去像发报机发出的声音。
  我连忙走了进去。米克坐在我那张旧牌桌旁,桌上放着一只不知哪来的收音机。他正在摆弄那只收音机,’指示灯一闪一闪,他那么专心,一点都没听到我进来。
  我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米克关掉了收音机。“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到家了。这是我的收音机,几年前我自己安装的。我打电话让爸爸邮寄给我,今天下午收到了。”他用手抚摸着收音机,这实际上是台无线电收发两用机。“看,这是监督波段,这是射击呼叫器,这是超高频率、高频率、兆赫。”
  “空中交通台也能收听到?”
  “对,奥克兰和加利福尼亚都能听到。奥克兰的频率是什么?”
  “地面控制是1—20—1—0—9。”
  他轻轻地拨动一个开关,转动着一个旋钮。
  “……奥克兰地面控制站,这里是1—2—1—3—D,我正朝东,向利弗莫尔开去,字母为A……”
  米克说:“下次海诺飞回地面时,你就可以用上它了。听到他和地面控制站联系,并且,他还没来得及打电话叫你,你就到了他的身边。告诉他,你消息灵通,这会使他发狂。”
  下次海诺飞回地面……我不想考虑这事。但我不忍心扫他的兴,只对他报以微笑。
  我来到厨房,准备我的冰冻主菜。米克跟了过来,挤在我身旁,从冰箱中拿出一听可乐。他说:“我一直在考虑,对地震,我们应该做到有备无患。”
  “什么?”
  “我想,我们可以把必需品装进一只箱子,把箱子存放在你书房的壁橱里。”
  “这个主意不错,可是,万一壁橱倒塌了,我们拿不到这些东西怎么办?”
  “不会的。我在为收音机安装天线时,发现壁橱上方有一根大梁支撑着。”
  他已在我房子顶上装了一根天线!这个小混蛋。
  “我简直不能相信,”他说,“你是怎么从那次8.9级地震中幸存下来的?”
  “趴在办公桌底下。”我从冰箱中拿出一袋冰冻牛排。
  “这对你身体没有好处,”他望着那包牛排说,“脂肪含量高,还有钠。”
  我指着他的可乐,说:“这对你的身体也没有好处。你一到家,你妈就不会给你东西吃了。”我打开包装纸,在塑料小袋上戳了几个洞,然后放进微波炉里。
  我转过身去,发现米克垂着双肩,泄气地撒着嘴巴。“怎么啦?”我问。
  他耸耸肩,避开我的眼光,用一块海绵擦着本已干净的厨房台面,而且露出好斗的神情。他母亲年轻时也是这样的。
  一点不错,他决定不回家了,他让父亲把收音机寄来,谈了“我们的”地震防范措施。对他,我该怎么办呢?
  我思考了一下,有了一个主意。让他干些事情,试试他的才干。
  我说:“我考虑好了,让你留下来,帮我一段时间,怎么样?不知你父母是否同意?”
  刹那间,他脸上闪过兴奋的光彩。我想,他也许会吻我。相反,他擦台面擦得更起劲了。“他们会同意的,”他说,“因为你能说服他们。”
  微波炉发出了蜂鸣声。我摸摸小塑料袋,只有一点微温。我已是饥肠辘辘,疲惫不堪。
  “微波炉出毛病了,”米克说,“假如可以的话,明天早晨上班之前,我就把它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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