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加利写给我的公寓住址在练马区外围。我和成濑怀抱着期待和某种不祥的预感,疾驰在夜晚的环状七号公路上。
水滴零星的落在挡风玻璃上。终于下雨了。这两天,天气晴朗得如同盛夏,不过一旦开始飘雨,感觉上仿佛短暂的休息时间已经结束。和成濑之间的事也如梦境般飘渺,高潮或将和这场雨同时消失无踪。
我寂寞的想,不祥的预感一定是因为这个吧。
“下雨了。”成濑不知是否怀着同样的心情,有点忧郁的喃喃自语。
短暂沉默后,我开口问:“成濑先生,我可以问耀子的事吗?”
“问什么?”成濑加速驶上高圆寺的陆桥,转头望着我。
“你和耀子认识时是被她的哪一点所吸引?”
“这……”成濑沉吟。“应该是她那股冲劲吧。她活力十足,散发出新鲜的气息。”
“你喜欢坚强的女人?”
成濑笑笑没回答,但旋即反问道:“你认为耀子是坚强的女人吗?”
考虑片刻,我低声回答:“不。”
耀子只是表面坚强,她不断提醒自己只有高中毕业,来激励懦弱和胆怯的心。如此异常的想跻身上流社会,岂非已充分说明这点?
“你太太呢?”
“说她坚强,不如说她是相信金钱万能的女人。”
“可是,她随时都拥有金钱,所以自然表现得十分坚强喽?”
我想起成濑的妻子说到“家父出资”时那种骄傲的神情。
“没错,所以她一辈子也不会改变。可能就是这样,我才会厌腻。我曾想过,若和耀子在一起,或许我有可能改变。”
“你‘曾’想过?”
“现在已经没有那种幻想了。”
“是厌腻了?”
“不。”成濑斟酌适当的用词。“只是发现她没有改变人的力量。”
“那么,你有那种力量吗?”
“我想应该有。”成濑喃喃自语,好像在说给自己听。
“曾经运用这种力量吗?”
“我尝试过。”
“这么说,耀子并未因你而改变?”
“大概吧。不,应该说耀子并不希望改变自己。”
我本来想说:“你太太也一样吧”,却忍住了。耀子之所以那么在意成濑的妻子,可能是希望成为那样的人吧。不过,成濑站在高处目睹两个女人相争的态度也令人不齿,因为站在高处,表示在爱情关系中让自己处于优势地位。
“成濑先生,你一直都很有自信吧。”
听起来或许有点讽刺意味,但成濑不为所动。
我沉默了。雨势逐渐转剧,成濑加快雨刷移动的速度。
“我也可以问你吗?”
“问什么?”
“你的婚姻生活。”
前面的计程车司机大概发现了客人,突然打亮方向灯,煞住车子。成濑不慌不忙,硬生生的把车挤进右侧车道。我静静等待着。
车行平稳后,我问:“你想知道什么?”
“和你先生结婚后,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变自己?”
“想过。”
我回想和博夫共同生活的情况。其实那只有很短一段时间——两年。接下来博夫都在日本各地及雅加达独自生活。我和博夫的一切只有新婚期间在东京共同生活的那两年。
我们创造出某种东西,又亲手将创造出来的东西埋葬。
和傅夫的生活让我感到无聊,想藉工作来实现自我。当然,和活力十足的耀子重逢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我羡慕耀子的自由,对于年轻的我来说,耀子所象征的事物——凭藉自己的力量获得他人的赞美、财富,甚至有魅力的男人——远比和博夫稳定无变化的生活更具吸引力。
所以,当我建议分手时,博夫虽然哭着说他会努力改变,求我不要抛弃他,可是这种话反而让我憎恶。我和博夫不断陷入更深的泥沼,却又相互嘲笑彼此落魄的模样。为什么会那么执拗呢?至今我仍感到不可思议。
“结果呢?”当我耽于回忆之际,成濑追问。
“他是个彻头彻尾讨厌变化的人。我并不期待他会改变我,如果我在不知不觉间改变,完全是靠我自己的力量。但他无法忍受我的变化,他希望我们永远像以前一样。”
“你这样未免太冷漠了。”成濑谴责似的说。
他的话完全正确,也深深刺痛我的心。
“夫妻应该两个人一起花时间慢慢改变。他无法忍受你的改变,是因为你率性改变,既未顾及他,也未影响他。也就是说,你放弃和他共同创造历史。你根本没资格和他结婚。”
“或许吧。”我黯然回答。
“抱歉,我说得太过分了,我自己也是离婚的人。”成濑用力握住我的手表示歉意。
说不定我和成濑很像,不期待、也无法信任他人,却还怀抱着某种梦想,迟早有一天会孤独的消失在无人能到达的遥远地平线。
“你一定很孤独吧。”我半开玩笑的说。
成濑笑了,问:“你喜欢你先生的哪一点?”
“稳重和温柔吧。”
“明知不能满足你,你还是喜欢这种男人。看来我是没资格了,我个性偏激,随时都渴望变化,如果我们结婚,决定绝无宁日。”成濑也半开玩笑的说。
至少在不知不觉间,我们不再互相伤害。
我看着地图,强忍住睡意。昨夜只睡了约两小时,白天虽然小睡片刻,睡眠仍旧不足。
我打呵欠。成濑温柔的瞥我一眼。“想睡?”
“有一点。”
“如果那位骗人的占卜师没有打电话来,我们现在已经香甜的睡熟了。”
我情不自禁笑出声。自从星期天发生这件事以来,我从未安心睡过,唯一睡好的一次是借助安眠药。但发觉成濑所说的乃是两个人共眠,我突然迫切渴望这个时刻来临。
不过,看着成濑注视前方的严肃侧影,我实在无法想像我们会再度拥有那种甜蜜时刻。
“前面不远就是了吧。”抵达目白街之前,成濑边说边左转。
由加利居住的公寓好像是在目白街以西,过环状八号公路处。但实际到达后一看,是在巷道交错的狭窄住宅区内,非常难找,我们整整在雨中找了一个小时。
我虽然觉得凌晨一点不适合拜访人家,但成濑表示这不算拜访,即使由加利的房间没有灯光,仍一再按门铃,可是始终无人应答。
“好像不在家。”
“你身上有发夹或什么吗?”成濑用尽办法想入内,但门锁用发夹之类的东西打不开。
不得已,我们只好再次外出。成濑说:“我在这里监视,你回去睡觉吧。”然后,他晃了晃行动电话。“有事我会给你电话。”
“好吧。”
我和成濑分手,来到大街拦了辆计程车,告诉司机地址后,我靠向椅背。尽管身体非常疲累,可是精神却很亢奋,这种不平衡造成体力的重大负担。
回到住处,进入房内。床上凌乱的景象让我想起和成濑发生的事。那究竟是什么呢?不知何故,我内心亟欲否定自己受到成濑吸引。
躺在凌乱的床上,没多久,我沉沉入睡。
翌晨,我被电话铃声叫醒。看看时间,已经八点过后。我心想,可能是成濑打来的,争忙拿起话筒。
“喂、喂,请问是村野小姐家吗?”是爽朗的男人声音。“我是多和田律师。”
“啊,我是村野美露。”
“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以前经常受村善先生照顾。”
“不,别客气。”
“我比预定时间提早回来,刚刚进事务所,秘书留言说你打过电话,好像有事情问我,对吧?”
“是的。”
在成濑暗示这一切可能是耀子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以后,坦白说,我已稍微失去兴趣。不过,多和田已迅速安排好见面的时间。
“你十点能到这里来吗?我会挪出时间。”
事务所位于市谷。我答应后,记下地址。
雨声淅沥,看样子雨从昨夜下到现在一直未停歇。天空一片鼠灰色,云层低笼,又恢复梅雨光景了。
我不甘心的回头望着床铺,真希望再钻入被窝。气压一低,我就感到头很重,想睡觉,何况疲累已经到达极限。但今天是星期四,距离星期六的最后期限只剩两天!
我冲泡咖啡,等待睡意消失后,试着整理紊乱的思绪。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喂、喂,我是成濑。”
“由加利呢?”
“我等到天亮,但她并未回来,所以我也回家了。抱歉,我现在想睡一会儿,之后能否在耀子的事务所碰面?因为由加利应该会去事务所。”
我告诉成濑,多和田和我联络,我必须前往市谷的律师事务所。
“那么,我们再联络吧,给我电话。”
我答应后,准备出门。
我搭乘地下铁有往多和田位于市谷的事务所。他说是在出了市谷车站后,朝日本电视台方向走的上坡路途中。
我马上就找到那栋古旧的综合大楼,进入后,不锈钢信箱旁有各楼层住户的名牌,最顶楼是“多和田一郎律师事务所”。我大略看了一下,未发现任何大公司,全是个人事务所。
“有人在吗?”我按对讲机。
门立刻开了,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出来。“啊,欢迎。”
似乎就是多和田本人。身穿和工厂技师一样的朴素西装、颜色和服装不搭配的袜子,感觉上很粗犷,但是眼神生动、灵活。
“请进。”
我进入室内。堆积到天花板的文件显示出他工作量之多和不擅整理。多和田带我到以屏风隔出的空间,这里摆放着黑色塑胶皮沙发组。我坐下后,态度冷静的中年女性端上绿茶,似乎是接过我电话的秘书。
“你是村善先生的千金吗?长得不太像呢。”多和田望着我,以直言无讳的人特有的率直说。
“是的,很多人都这么说。”
“你继承了村善先生的事业?”
“不,不是。”我摇头。“只是不小心扯上一点关联。”
多和田蹙眉。“和黑道吗?”
“嗯。表面上虽然不是,骨子里却是。”我暧昧的回答。
多和田颔首,似乎颇能理解。“那么,我能够帮你什么忙吗?”
“听家父说,你很了解右翼和新纳粹份子。坦白说,我正在寻找日本和新纳粹份子有关的女人。”
“和新纳粹有关的女人吗?”多和田说着,交抱双臂,沉吟不语。
我将耀子的原稿影本递给他,指出和克洛兹堡杀人事件有关的部分。
多和田戴起眼镜,热心的阅读。我啜饮绿茶。
“这相当有趣。”多和田抬起脸说。
“是的。我正在寻找这位日本女性。”
“这位叫宇佐川耀子的女性吗?”
“写完这些原稿后,她就连人带钱失踪了,所以我才惹上麻烦。”
“原来如此。所以你希望调查是否与原稿中出现的女性有关?”
“是的。但我认为应该无关,毕竟这种想法太脱离常轨。只不过,宇佐川耀子在这之后表示掌握了独家消息,要重写原稿,可是我却找不到重写部分的磁碟片,才联想到或许有某种关联。”
“原来如此。”多和田说了声失陪,走出屏风外,不久抱着几册卷宗回来。
“我不知道这是否有助益。”他说:“严格说来,日本并无新纳粹组织存在。你可能也知道吧,真正的新纳粹份子几乎是亚利安人种至上主义者,不但厌恶其他人种,而且往往是教育程度较低的小混混,所以大多没有右翼份子的思想背景,也无任何组织。
你也许已经知道,不过让我再稍做说明。旧东德新纳粹份子特别多,主要原因之一是经济不景气。东西德统一,东德人民本来期望生活水准能提高到和西德相同,没想到却完全没有改善。不但如此,外国人又大量涌入,抢走工作机会,当然就产生反感。
另一项原因是,由于共产政权崩溃,过去属于反对派而受镇压的纳粹信徒得以迅速浮上台面。换言之,原本以为两德统一的急速社会变化会使生活好转,可是事实上生活却贫困如昔,让旧东德人民无法忍受,才助长了新纳粹份子的气势。
不过,对西德而言,难民问题也是严重的政治课题。总之,德国人逐渐陷入排斥外国人的国粹主义,而右翼政党为了拓展选票,又吸收隶属新纳粹份子的年轻人。所以,虽说是新纳粹份子,但本来只是单纯的庞克族,现在却转化成各种形态,从与极端右派结合的,到右翼政党都有。当然,就像这位女性所写的,最后形成和左翼、右三、其他民族,以及其他新纳粹份子对立的状况。”
多和田喘了一口气,然后说:“抱歉,我并非有心卖弄知识。”
“我明白。请你继续下去。”
“因此,在我的资料中,几乎没有日本人被列入纯粹的新纳粹份子,因为日本人是有色人种,信仰德国人至上的新纳粹主义,本身就自相矛盾。即使有宣称纳粹并未屠杀犹太人的历史修正主义者,也绝非新纳粹份子。
不过,最近有人张贴印有纳粹标识、主张排斥外国人的传单,造成话题。的确,‘新纳粹份子’这个名词已经开始被赋予新的意义。不过,这和德国的状况有很大的差异,与其说是‘新纳粹份子’,不如说是以前就存在的民族主义份子。
但还是有所谓狂热的纳粹信徒存在,这些人崇拜希特勒和戈林(注:HermannWilhelmGoering,1893一1946,德国纳粹政治领袖及空军总司令),也喜爱搜集纳粹军服,他们以从德国买回骨董为满足,好读战史,召开读书会。当然,以德国的现况来说,这纯粹只是一种游戏。”
“这些人在哪里?”
“有一家店非常有名,位于御茶水某家大型书店的地下室,名叫‘庞迪尔’,那里的山崎龙太名气最响亮。”
“女性方面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山崎的同好中或许有,不过我的资料里没有记载。”
“日本的右翼份子和新纳粹份子无关吗?”
“右翼份子若开始排斥外国人,就同样属于民族主义,或许有关联也不一定。不过刚才我也提到,毕竟日本人是有色人种,所以……”
“应该不会有关联?”
“这是我的想法。”
我把多和田所说的内容全部入记事本内,说:“谢谢你,对我有很大助益。”
“是吗?那是我的荣幸。今后你若从事调查工作,我也会全力协助。”
我苦笑,站起身来。“不,我想不会了。”
多和田表示这样太遗憾了,然后扶着东一堆西一堆的资料避免其倒下,送我到玄关。
离开多和田的事务所,我看看手表,已经正午过后,虽然下午必须去川添的住处,但市谷离御茶水很近,我招了计程车,前往御茶水。
很快就找到“庞迪尔”,是位于神保町十字路口旁一家旧书店大楼的地下室。
走下楼梯时,发现铁卷门拉下,上面贴着“星期四公休”的纸条。
我隔着栅栏式的铁卷门望进去。紧贴墙壁、高达天花板的书架上排满外文书和杂志,似乎都是与武器和战争有关的。最旁边还堆放着外国的色情杂志。看样子营业范围相当广。
里面有铁制衣架,挂满各式各样的卡其色和绿色军服。虽然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但好像都是旧衣服,连站在门外都隐约可以闻到霉味。
橱窗里陈列着各类徽章、臂章和勋章,还有模型枪、木枪、钢盔和长统靴等。墙壁上钉着夹板,展售希特勒和纳粹军队的黑白照片。
既然是公休日,我也莫可奈何,只好爬楼梯上楼。
我打算吃午饭,走进眼前的出云面老店。点餐之后,我找到公用电话,打电话给成濑。
铃声响了很久成濑才来接听,好像刚睡醒,我告诉他去“庞迪尔”的经过。
“今天是公休日。看来星期四公休的店不少嘛。你那边、‘庞迪尔’,还有‘大理石拱门市场’。”我说。
成濑不快的回答:“别说些不相干的事。对了,你现在要去见川添吗?”
“是的,我要回去开耀子的车。”
“既然这样,什么时候去找由加利呢?”
“我抽不出时间,你自己去好了。”
“好吧。那我睡一会儿再去。”
昨天才说要陪我去找川添,怎么这会儿忘得一干二净?我有些失望,也对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倚赖成濑而懊恼。
挂断电话,我再次打电话给川添。
“喂、喂,我是川添。”
“我是昨天打过电话的村野。对不起,我想现在过去打扰,大概三点左右会到。”
“没问题。不过路并不好走,请务必小心。”川添诚挚的说完,挂断电话。
话筒内隐约可听见小提琴优美的旋律,是我听过的曲子。
第三京滨高速公路还算顺畅,但是横滨新道却大塞车,从驶上到离开,花了一个多小时。也许搭电车去会更快,但雨势加大,风也转强了。
好不容易离开横滨新道,转入横滨横须贺道路。已经快四点。我一边注意警车一边以一百六十公里的时速飞驰在路肩上。轮胎激起高扬的水花,方向盘变重了,但我仍猛踩油门。
我看着影印放大的地图。只要下了朝比奈交流道,前面就是二阶堂了。
廉仓到处新绿盎然,绿荫使我找不到川添的家。好几次下车寻找,淋得全身湿透,直到离开新宿两个半小时后才终于找到。
去川添家,要先通过一条凿山而成的步道,有点类似隧道。那是私有土地,未铺柏油的马路两侧覆满杂草,我把BMW停在步道前只能容纳一辆车通行的路上,撑着伞走进步道。步道内很暗,长度约二十公尺,可以想像入夜后一定很恐怖。
步道出口爬满藤蔓,使原本黑暗的步道更加阴森。
出了步道往左走,可以看到一栋两层楼的旧式日本住家背山而立,那应该就是川添家。或许是靠山,雨势感觉更大了,道路泥泞湿滑,我最喜爱的平底鞋沾满泥巴。
屋里很暗,让我担心会不会没人在家。
玄关没有门铃,也没有对讲机。
“有人在家吗?”我拉开老旧的格子门,朝屋内喊叫。
宽敞的水泥地上只有一双白色夹带的雪用木屐,地面并未费心打扫,到处是土渍和干泥,但摆在鞋柜上的白色栀子花很美,散发出幽香。从玄关能看到走廊尽头一片漆黑。
“有人在家吗?”我再次大声叫。“川添先生,我是村野。没有人在家吗?”
我伫立等待片刻,依然无人出来。我心想,还是回去吧。但是想到来这里不容易,至少也得借用一下电话,于是脱鞋入内。
“对不起,打扰了。”我说着上了走廊。走廊木板发出响亮的轧轧声。
四周很暗,我找到走廊的电灯开关,先打开灯。右手边就有一扇门,但我往里面走。
“川添先生在家吗?”我再度出声。
仍然没有回答。
来到这儿很困难,表示要出去也不容易。必须穿越那个黑暗的步道,从那条没有路灯的小路倒车慢慢退回大马路。想到这里,我有点害怕,希望能够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川添可能就是明白我这种心理,才故意躲在家中某处吧。他说不定正因让我内心恐惧而沾沾自喜。这种想法掠过脑海,我的心开始不安。
左侧是西式房间,房门敞开。我望向里面,地板铺着略微陈旧的波斯地毯,散置着洛可可式的家具,似乎是客厅。隔壁是起居室,属于日本式的榻榻米房间,里面有茶柜和长形火炉,黑漆圆桌上摆着备前烧的茶杯。
我再度大声叫:“川添先生,你在家吗?”
没有回答,也不见人影。
里面是铺木板的厨房,有个玩具般的小流理台,旁边是旧冰箱和大型样木餐具橱。我看着流理台,上面有一把似乎切过干乳酪的刀子,这表示不久之前屋主才吃过午饭。
“该怎么办呢?”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回到玄关旁,试着打开右手边的房门。里面是书房兼音乐室,书架和地板上堆满书籍。唱片柜内收藏了上千张唱片和CD。也有谱架,几个放小提琴的琴盒摆在谱架旁的桃花心木制成的长型矮柜上,感觉上似乎不久之前才在这里练过琴。
“川添先生,我是村野。”我再度出声喊叫,爬上发出轧轧声的楼梯。
楼梯扶手有雕刻图案,整栋屋子虽老旧却风格独具。但是,在下雨的黄昏徘徊在陌生的屋内,总觉得心里发毛,我打开所有看得到的电灯。
二楼的两个房间都是铺榻榻米的六席房间,其中一间连棉被也未收拾。是相当厚软的棉被,被上留着有人躺过的痕迹,感觉颇为浪漫。枕畔放着几张手绘的春画,我拿起来看。用铅笔画在和纸上,只有一小部分着色,笔触生动,若是川添所画,绝对相当有才华。
“川添先生,你在家吗?”
我困惑不已,走向隔壁房间。那是个谜样的房间,没放任何家具,但天花板上有滑轮,还有大镜子,只能认为是多才多艺的川添的画室。
到处找不到川添。
我环顾四周,不知如何是好。看来真的只有离开了。我一边往回走一边关灯下楼,心想还是借用一下电话吧,于是再度进入起居室,走到里面唯一不搭调的现代化多功能传真电话机旁。
忽然,我望向庭院。
庭院林木茂密,全未经过修剪,仿佛故意如此栽植,以便和环境连成一气,爬上斜坡就可通往后山。雨势依然未歇,天色更暗了。一瞬,我的视网膜捕捉到一个白色物体。
可能是雨水让绿叶更鲜嫩,我才能够看到白色物体吧,感觉上像布块在风中摇曳。
我走出回廊,隔着落地窗眺望庭院,再度看到白色物体在晃动。当我想到那可能是和服时,背脊掠过一股寒意。我用颤抖的手打开落地窗的老式扣锁,穿上置于檐下大石头上的木屐。木屐夹带湿得可以绞出水来,湿气渗入袜子,非常不舒服,但是我已顾不了那么多。
雨滴打在脸上。我沿着庭石接近白色物体。是在山茶树后,一旁是高大的马醉木树荫。有个东西吊在青桐树滑溜的枝干上。
无毛的洁白脚胫突然映入眼帘,白麻纱布料的和服衣摆在风中翻飞——川添吊着脖子,脸孔侧向一边。
我大概尖叫出声了吧。但在那一瞬间,我脑海里浮现的是博夫。吊在这儿的不是川添,而是博夫。在恍惚中,我没有恐惧,反而受到强烈的悲伤侵袭,大声尖叫着:救命、救命!
等情绪冷静下来后,恐惧感重新浮现,我全身颤抖不已,拼命忍住想拔腿跑开的冲动。
我之所以没有跑,主要是因为川添死在令人无法置信的美丽新绿中。绿叶映照下,他的脸孔看起来白皙纯净,微秃的头发湿湿的贴在脸上,看得到没有血色的头皮。和服及里面的圆领衫已完全湿透,贴在瘦弱的身躯上。若是在屋内,我一定无法忍受吧。
我下定决心望向他的脸。唇间流出夹杂血水的唾液,鼻涕也流出,眼珠因压力而迸出,那神情与其说痛苦而死,不如说迷惘而死。
我正想着“为什么”时,发现掉落在下方草坪上的信封。我拾起,取出被雨淋湿、黏在一起的信笺。虽然墨水被雨浸透、字迹模糊,但勉强可分辨出上面写着《这是自我破坏的冲动、内向、分裂,我的精神变态》。
我继续寻找,发现青桐树后有一双红色夹带的梧桐木屐,似乎是女人所有的。
川添是爬上青桐树后上吊的吗?他是自杀吗?他说“我让你看某样东西”,就是指这个吗?我在雨中茫然伫立。
这样下去不行,我必须做一些事。我应该报警吗?但这样一来,耀子的事就会曝光。我大概只能悄悄迳自离去吧。
我小心翼翼将信回复原状,放回原处,一边后退一边打开回廊的落地窗。我害怕转身背向尸体。
上了回廊,地板上留下我黑色的脚印。我感到心痛,觉得川添是因我而死,不由自主的拿出手帕将地板擦拭干净。
日暮的天空下,川添身上的白麻纱和服在大雨中翻飞。我无法移开视线,静静凝视着。
突然,电话铃响了,我吓得跳起来。当然,我没有接听。铃声响了约莫十下,静止了。
之后,我下定决心,打电话到成濑。我心中盘算,就算届时警方查出有人打电话给成濑,他一定可以巧妙的推得一干二净。
“喂、喂!”
“啊,太好了,我正想跟你联络,刚刚打过电话。”成濑松了一口气似的说。
“刚才是你打来的电话?”
“是的。由加利没有来事务所,所以我想问你怎么联络藤村。”
“是吗……?”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成濑透过话筒传来的声音成为我唯一的救赎,我松了一口气说:“川添死了。”
一瞬,成濑说不出话来。“你说什么?死了?”
“是的,在庭院的树干上吊。”
我又望向庭院树影间的白色和服。一旦说出来,内心开始恐惧了。
“怎么会……?”停顿片刻,成濑问:“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的。可是,最好不要报警。”
“也对。……我赶过去吧。你能等我吗?”
成濑的店距第三京滨高速公路很近,但以横滨新道塞车的情况,最快也要等两小时吧。
“我受不了。”我坦白说:“我们在廉仓车站碰面吧。”
“好,我马上赶过去。”成濑立刻挂断电话。
看看表,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室内逐渐昏暗,我伸手想开灯,才发现最好把指纹擦掉。我拿出手帕仔细擦拭话筒,然后回忆自己触摸过的地方,一一擦拭。真希望尽快离开这里。
我跑上二楼,擦拭手摸触过的开关和房门。那有人睡过的被窝痕迹很刺眼。我鼓起勇气从二楼往下望,在薄暮昏暗的光线下,只能从树叶间看到川添苍白的脚趾。
我跑下楼,最后进入书房。擦拭过门把后,我记起谱架快要倒下时,我曾伸手扶住,又仔细擦拭谱架的金属框架。
随意望向书桌,看到一个大型黄色信封。我不愿放弃,拿出里面的东西,发现几乎全是死于非命的尸体照片,有火灾现场的焦尸,有喉咙被割裂的女尸,有被汽车辗死的尸体,也有腐尸、溺尸,不一而足。我觉得恶心,手上的照片滑落。
忽然间,我脑海中灵光一闪。川添要给我看的“某样东西”,绝对不是他自己的尸体。证据是,他当时愉快的笑着。很明显的,那是某种让他感到愉快的东西。
我拾起散落地板上的照片,放回信封内。那样“东西”应该还在某处。
我试着打开书桌抽屉。里面放着印有姓名的稿纸、文具及一些杂物。我又在书籍间拼命寻找,但要检查每本书的内页几乎不可能。我暗暗告诉自己必须冷静,环顾室内一圈——应该找出川添最可能放置重要物件的地方。
我的视线移向放置小提琴琴盒的矮柜,那是古典晶亮的桃花心木制品。我拉开对开式的柜门,里面三层架子上整齐排放着乐谱。我随手翻看,最下层正中央的一堆乐谱间夹着那样东西!
我全身发抖的伸手拿起照片。第一张是身穿黑色服装的女人仰躺浮在水面上。另一张是被打捞上堤防的尸体,女人像受惊的婴儿般双手握拳向上。最后一张是尸体脸部的特写。
照片上的女尸当然是耀子。乐谱是圣桑的哈巴尼拉舞曲。果然是川添特有的作风。
我抑制内心的冲击,把照片夹回乐谱内,用手紧紧握住,再度迅速擦拭触摸过的家具上的指纹。
果然不出所料,步道内一片漆黑,但是可以靠着摸索前进。把川添的尸体留在雨中,心里有些不忍,却也莫可奈何。
冲进车内,启动引擎,开亮前车灯,虽能看清前方,却完全看不见后方,只好靠尾灯和倒车灯的微弱光线在小路上倒车。靠山的一边是墙壁般的悬崖,另一边是略嫌松软的草丛路肩,如果轮胎陷入草丛里,我就回不去了。我可不想待在那栋屋子里,和川添的尸体及恶心的死尸照片一同迎接晨曦。
我抑制焦急,小心翼翼的缓慢倒车。约莫退了五十公尺,总算见到柏油路面,我松了一口气。
来到柏油路,我数度转动方向盘矫正车头方向。忽然,我担心起轮胎痕迹。到川添家之前的上坡路是没有铺装的黏土路,一旦留下轮胎痕迹,我可能会受到怀疑。
我拿出车上的备用手电筒,走到倾盆大雨中,照向刚刚倒车下来的路面。虽然还留有轮胎痕迹,但是雨势很大,被冲失应该只是时间问题。我对于自己还能保持冷静感到满意,回到车内。
途中迷了一段路,终于回到廉仓车站前。我停好车,趴在方向盘上,口干舌燥,双手不住发抖。直到此刻,在川添家受到的冲击才强烈向我袭来。
——耀子死了!
这项事实深深打击着我。我没有打开车内灯,轻轻拿出照片观看。反方向来车的车灯在耀子脸上反光。第三张照片上,耀子悲伤的睁开空洞的眼眸,嘴唇半开,漂亮得无法想像曾浸泡在水中。只是湿濡的头发有一缕滑进口中,感觉上含着恨意。至于漂浮在海上的照片,下颚翘起,看来像在说话。
如果我接听那通电话就好了。
原谅我,耀子,我流泪,高声呜咽。——又增加了一个必须乞求原谅的人。
有人敲车窗玻璃,成濑担心的由外往内看。
“怎么了?你不要紧吧?”
“不,别管我。”我怒叫,把耀子的照片紧抱胸前继续恸哭,任成濑站在雨中。
“村野小姐。”成濑敲车门。
我终于打开车门。全身湿透的成濑随着雨丝滑入我身边,立刻,车内溢满湿暖的空气。
“到底怎么回事?”
我默默将照片递给成濑。成濑的身体一阵晃动,似乎也深受冲击。
“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川添的书房。”我用擦拭过脚印和指纹的手帕拭泪。
成濑打开车内灯,仔细的看着照片。他的手微微颤抖。我转过脸。
不久,成濑茫然的自言自语:“为什么会死呢?”
“谁知道。”
“这是某处海边吧。”成濑从胸前口袋拿出金属框眼镜戴上。
我未看照片,呆望着不断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滴,喃喃说:“可能是被打捞上来。”
“这么说,是警方拍摄的照片喽?怎么可能?”
“如果是,为何不知道那是耀子?”
“可能是无法确认身份吧。”
“既然如此,就申报离家出走,请警方协寻。”我怒叫。
成濑紧握住我冰冷的手指。“现在不可能的。”
“我知道。”
“你不想知道耀子为何死亡吗?”
“当然想。”我甩甩头,试图振作。既然耀子已不在人世,我们当然必须调查她的死因和那笔钱的去向。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我去看看,你要在这里等我吗?”
成濑打算去川添家。我虽然不想再去,却也不愿茫然待在车站前。
“不,我和你一起去。”
成濑佩服的喃喃说:“你真坚强。”
等我冷静下来,成濑把耀子的BMW驶进车站前的收费停车场,我则坐上成濑的宾士车指点路径。
再度开上坡到步道前,我决定留在那里等待。成濑拿着手电筒,表示要绕到庭院看看。我并未将引擎熄火,等成濑回来。引擎规律的回转声和仪表板美丽的绿色灯光,让我的大脑逐渐恢复运转。
耀子为何会死?川添是从何处拿到耀子的照片?川添为何必须自杀?
不久,成濑回来了,脸色十分苍白,手上拿着我的雨伞。
“有人忘了这个,是你的吧?”
“啊,谢谢。忘在哪里了?”
“靠在玄关外。”
“太好了。”我心想,还好成濑去看了一下。
“川添那样很可怜,不过也没办法。”
“嗯……”
“被雨淋着,有些恐怖。”
我想起发现川添时的恐惧,打了个哆嗦。“可是川添为何要自杀?”
“不知道是不是自杀。”
“那么,是谁干出这种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是和照片的事很吻合。”说着,成濑像我一样慢慢倒车下坡。
“什么照片的事?”
“你前天也听到了,就是有关那些尸体的照片。”
“啊,他说过溺死尸的照片很受欢迎……”话一出口,我忽然想吐,闭口不语。
“川添是从哪里拿到耀子的照片呢?”
“会不会是想让我看耀子的照片和他自己的尸体,才特地找我来?”
“他的想法异于常人,很有可能做这种事。”成濑恨恨的说,然后又加了一句:“若是这样,那笔钱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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濡湿面颊的雨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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