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忙穿上刚洗过的T恤和短裤,从抽屉拿出向耀子借来的BMW的车钥匙,拿着手提包,蹑手蹑脚走向玄关,避免吵醒成濑。
成濑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松了一口气,穿上走路不会发出声响的橡胶底运动鞋,打开玄关的门锁。出到走廊后,我犹豫着是否该锁上门,但因为怕锁门时发出声响,最后决定不上锁。看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
我担心的另外一点是,那位貌似上班族的年轻男人不知道是否仍在耀子住处。
来到户外,天空飘着细细的雾雨,气温稍微下降,穿着短裤感到阵阵寒意。星期日的深夜,新宿二丁目一片静谧,若在平时,寻找刺激的人们一定闹到快天亮。
但隔壁大楼内目前正流行的有现场表演的小酒馆,似乎连星期天也在营业,有几位客人正好走出店门,打扮成人妖的男孩以开朗浑厚的声音问:“车子来了吗?”
突然有人叫我,我心跳加速。仔细一看,辛西雅和她的菲律宾籍男人站在树丛的暗处,大概是房里有其他人,所以在此幽会吧。
“啊,吓我一跳。”
“去哪里?”
“只是出去一下。”
辛西雅被男友拦腰搂住,露出贝齿微笑道:“美露,再借我几张CD。”
我们经常交换CD聆赏。我颔首说:“可以呀,不过等下次吧。”
“OK。”
辛西雅对我抛了一个媚眼,转身面向男友,两人热情拥抱,仿佛忘了我的存在。
我再次想起今天是星期天。之后,我走向耀子的BMW。
启动引擎,热车约一分钟后,小心翼翼的不碰到隔壁的AMG,回转几次方向盘才将车开出,扭亮大灯。这时,我想起耀子刚买这辆车时所说的话。
“我喜欢夜间开车兜风,感觉上好象不断在问自己:你是谁?要去哪里?像这样开着车在黑暗中前进,会以为自己正在冲破时间,心情自然就缓和下来。”
我在心中反刍着在这之前未留神聆听的话,心想,即使是耀子也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也许她和成濑之间有某种我无从知悉的冲突或心灵挣扎。
一方面是星期天深夜的缘故,不到十分钟就抵达西麻布。我担心车子引人注目,停在隔一条马路后面的巷内,然后拿出车上配备的手电筒。
我走入耀子的公寓,留意不被人看到,并且不利用电梯而走旁边的楼梯。我心想,我为何试图潜入耀子的住处呢?可能是因为白天和成濑进去时见到那种惨状,总觉得有些事令我无法释怀。我好象忽略了什么。
抵达三楼,我窥看走廊。没有人。看样子那位年轻男人回去了。
我安下心,走到耀子的房门口,从成濑的钥匙圈中试着找出钥匙。第三把钥匙把门锁打开,我闪身入内。为了怕灯光漏出,我并未开灯。当手电筒照出房内的情景时,我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却仍感到心乱鼻酸,甚至产生错觉,仿佛这些原本各就各位的东西正在哀叹自己所承受的悲惨待遇。我怒斥自己不要如此多愁善感,然后试着回想耀子房内原来的摆设。
但是,耀子是那种常抱怨找不到东西的女人。也不知道是整理能力太差,抑或记忆力欠佳,一天到晚在掉东西。像上次,她就因为搜集资料用的照相机不见了而向我借。在此情况下,要从她拥有的东西中找出失物,即使她本人也力有未逮。我决定先想想看,到底是什么事令我无法释怀。
房子的隔间本来是一房两厅,耀子把墙壁打掉,当成一间大套房使用。进入屋内,最先注意到的是坚固的英国骨董餐桌,以及两张相搭配的柯芬园(CoventGarden)藤椅,椅子上放着两个蓝色坐垫。
我看着这些东西的残骸。一张椅子翻倒在地,另一张搁在桌上,两个坐垫都被割开,露出里面的填充物。
床铺四周乱得令人一辈子都不想再躺在上面,但并无特别奇怪之处。
我凭藉手电筒的亮光在房内四处查看,用手拨开堆积如山的服饰,想象耀子是穿什么衣服。虽然觉得她在这种季节常穿的棉夹克配长裤的套装好象不见了,却又无法肯定。毕竟我和耀子并非住在一起,或许会注意到她新添购的衣物,但却无从得知不见了的衣物。
我小心翼翼的走向浴室,避免踩到散落地上的生理用品,检视放换洗衣物的藤篮。里面有穿过的香槟色丝质胸罩和搭配成套的内裤,以及T恤和丝袄等,大概是回来换过衣服才出门的。
我发现有淋浴的痕迹,浴缸上沾着一根应该是属于耀子的长头发。她一向爱干净,房里总是整理得纤尘不染,因此大概是出门前洗了个澡。
接下来我查看梳妆台。那是在英国制的古典造型矮柜上架上化妆镜的简易梳妆台。本来摆满台上的化妆品和香水等瓶瓶罐罐全都消失无踪,彩妆用品也连容器一起不见踪影。
在黑暗中,我被书绊了一跤。拾起来藉手电筒的亮光看封面,发现是耀子的最新作品,同样是采访有性恋物欲倾向的人所写成的单行本《变性欲望》,可能是丢书的人表示厌恶的方式吧,封面已被撕破。书架上的书作被抽出,散落一地。
只有视听器材的四周比较没有遭到破坏。但每一卷录影带好象都被抽出来检查过,外壳掉了满地。
我想起耀子也在家工作,于是走近书桌。说是书桌,其实只是电脑桌,上面放着一台文书处理机。当作资料使用的杂志剪贴散落四处,甚至找不到落脚之地。
只有文书处理机幸免于难。我打开文书处理机的盖子,发现磁碟槽是空的。我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试着寻找,却找不到任何系统磁片。我也发现,电脑桌下那个放置磁碟片的美式整理箱不见了。是耀子带走的吗?或是上杉的手下搜索房间时带走的?我心想,这就是我无法释怀的原因吗?但磁碟片也许是放在事务所。我觉得很累,走出房门,决定明天再去耀子的事务所一趟。
整栋公寓静悄悄的,不过隐约可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电视机声音。我走下楼梯时,发现有人从楼下爬上来。我慌了,犹豫着是否该找地方躲起来,但对方已经走上来,和我在楼梯转角处碰头。
“啊,晚安。”
“嗨,你好。”
是伊朗地毯商人的日籍妻子。她个性开朗,擦身而过时常会闻到酒臭味,今夜她也是满脸红光。
“怎么啦,这么晚还来?”
“嗯,有一点事。”我含糊带过后,试着问她:“你昨天晚上见过耀子吗?刚才问过你先生,他说昨夜很晚才回家,所以不知道。”
“见过啊。”她淡淡回答,但我的心跳都快停止了。“是星期六吧。我们的确外出了,不过我没喝过瘾,因为我先生不喝酒,他们国家的戒律规定不能喝酒,所以我们大吵一架。我很生气,等他睡着以后,天快亮时我又去了六本木。因为搭电梯太引人注目,因此我改走楼梯。下到三楼时听到锁门声,我探头一看,耀子小姐正从房里出来。外面下着大雨,她手上却提着大型行李箱。我心想,她可能要出国旅游吧,觉得很羡慕。”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
“天快亮的时候,大概凌晨四点左右吧。”
“她穿什么服装?”
“好象是黑色的裤装。”
果然不出我所料,刚刚在衣服堆中就觉得那套衣服不见了。
“再见。”从我沮丧的神情,她可能察觉发生了什么事,不可思议的瞥了我一眼之后就上楼了。我叹息出声。耀子果然出门了,在打电话给我,我没接听之后出门了。
回到自己的住处已是凌晨三点过后。我很疲倦,只希望尽快上床睡觉。
我轻轻打开房门,里面一片漆黑,我凝视静听,听到成濑规律的鼾声。我松了一口气,进入客厅,把钥匙串塞入成濑的牛仔裤口袋,回房睡觉。
翌晨醒来时,君岛已经来了。
“喂,你这女人要睡到什么时候?都已经十点了。”他进入我的卧房,不耐烦的说。
“这和男人或女人无关吧。再说,你也没有资格对我说这种话。”
好不容易头脑才开始清醒,却因愤怒而加快转速,我即刻回骂道。
君岛今天早上穿褐色西装。真不知他的色彩品味是怎么回事,褐色西装却搭配桃红色衬衫、红色领带,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冒汗。他还故意露出戴在手腕上的劳力士满天星。总之,他是那种愈刻意打扮,缺点愈表露无遗的男人。
“热死人了。”君岛擅自打开冷气机开关,一边喝着手上的罐装可乐,一边冷嘲热讽:“这么热的房间,你居然睡得着?”
“好累,又是一天开始了。”我下床,望向窗外。天空依然阴霾灰暗。
成濑似乎早已起床,探身望向房内,问:“要不要来杯咖啡?”
“嗯,到外面喝吧。”
我匆匆换上白色无袖尖领衬衫、黑色迷你裙,洗过脸,简单化妆后,立刻外出。成濑紧跟在我背后。按下电梯按钮等待之间,成濑在我耳畔低声问:“你昨夜去哪里了?”
“你说什么?”我讶异的回头。
成濑搂住我的肩膀凝视我,然后威吓似的用力抓住我的肩胛骨。“我睡熟后,你去了什么地方?”
“哪里也没去。”我装迷糊。
“是吗?我有办法让你说实话。”成濑板着脸,右手按住我的肩膀,左手托起我的下巴,直盯着我。我有点害怕,害怕被他侵犯。
“你太卑鄙了。”
电梯来了,我被成濑推入电梯内。
“这种手法是上杉教你的吗?或是你在风月场所学会的?”好不容易,我开口问。
成濑轻轻发笑。
电梯在九楼停住,进来一位模仿演艺人员染成金发、身穿依亚曼尼(EmporioArmani)风格套装的女人,因此我们停止交谈。女人抬起脸望着成濑,然后瞥了我一眼,不知是认为我和成濑不相配,抑或正好相反。
抵达一楼,她快步离去后,我们在楼下大厅低声争论。
“你还真有胆。”
“如果说我聪明,我会更高兴。”
“是很聪明没错,居然利用半夜去和耀子碰头。”
“不是的,我只是去看看。”
“去哪里?”
“她的住处。”
“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原因何在。
“可是,你睡得很熟,怎么会知道我外出?”
成濑脸上泛起微笑。“钥匙匙串我一定放在右边口袋,那是一种习惯,绝对不会改变。但是,今天早上醒来时,钥匙串却在左边口袋,所以我下楼去看,发现BMW的里程表增加了八公里左右。换言之,你一定带着我的钥匙去过什么地方。”
我心灰意冷的迈开步伐。看样子,我是不可能成为一流的侦探了。而且,在左右口袋这种百分之五十的机率中我也赌输,可见运气不佳。
不过,我心里窃笑成濑应该不知道我记下他妻子的住址吧。
成濑追上来,说:“我们去吃早餐吧。”
我们在伊势丹百货公司餐具卖场内的咖啡店一边聆赏音乐一边用餐。我说明伊朗地毯商人的日籍妻子在天快亮前见到耀子出门的事。
“真的吗?”成濑仿佛深受打击,低呼出声。
“她是这么说的。”
“这么说,她是搭计程车喽?”成濑一面摸索口袋里的香烟一面说。比起昨天,可能因为睡饱了,他显得精神奕奕。“我派人去调查看看。”
“一定没用的。”我吃着上面放沙拉、淋汁和煮虾的面包,但是一不小心,虾子掉落地面。
把最后一片面包塞入口中,我用餐巾拭嘴。成濑似乎没有食欲,只是喝咖啡、抽烟。
我建议道:“何不找人查询天亮前住进饭店的客人名单?还有,今天是星期一,何不派人监视外商银行?”
“我想那只是白费力气。饭店不会轻易把这种事告诉别人。再说上杉已经委托人帮忙,应该会指示对方调查饭店。他们身上带着印有耀子照片的书。”说着,成濑以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对了,你为什么又回耀子的住处?”
他的语气令我不快。“你以为伊朗商人妻子的话是我捏造的?”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感觉上你在设法让我放弃追查耀子的行踪。你能向上杉证明自己与这件事无关吗?”
“不知道。”
这一点我毫无自信。我知道自己无法证明,而且若要上杉满意,必须有一亿元现金。
成濑拿起咖啡壶帮我倒咖啡。“这件事暂且不谈,我们言归正传吧。你为何回到耀子的住处?”
我有些踌躇,不知是否该说出来,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感到无法释怀。她的住处似乎少了什么东西。”
我告诉成濑磁碟片不见的事。
“那么我们现在就到事务所看看,顺便确认这件事。耀子最近工作很投入,也许是带过去了。”
“那是去柏林采访的记录吧?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尽管目击者出现,但是我内心深处仍然无法想象耀子会携带巨款逃走,所以一直认为耀子是被卷入某种事端。
“你是说,她的失踪和这次的工作有关?”成濑耸耸肩。“不可能!我想,磁碟片也是她带走的。”
“但是,她为何去柏林呢?”
“这……”成濑摇头表示不解。“何不问问由加利呢?”
“也对。”我已经完全忘记和乔尼维夫的约定,点头表示同意。
耀子的事务所位于南青山,是租用和青山街隔一条马路的综合大楼四楼。不论西麻布的住处,或是南青山的事务所,每个月的开销相当可观,但耀子却坚持这种生活方式。
“打扰了。”我轻轻敲门后入内。
“啊!”由加利大吃一惊,想藏起放在桌上的三明治。
“抱歉,打扰你吃早餐。”我向总是如小动物般胆怯的由加利道歉。
“不,没关系。”由加利挤出僵硬的笑容。
自从昨天被找去见上杉以后,她似乎就很怕成濑,站起身来,急忙放起三明治。成濑大概也知道由加利怕他,站在门口不想进来。
“你继续吃早餐吧。”
“没关系,已经吃完了。”由加利将剩余的三明治丢进垃圾桶。我讶异的看着这位丢弃食物的女孩。她今天早上穿着蓝白相间的薄棉格子洋装,伸缩的布料紧贴在她纤瘦的身上。
“耀子没有联络吗?”成濑大声问。
由加利严肃的用力摇头,而且觉得这样仍然不够,又加了一句:“完全没有联络。”
我很了解由加利希望我们赶快离开的心情。她一定希望轻松的独处。在这方面,她还是个不会隐藏自己感情的少女。
我走到窗边耀子专用的办公桌,查看文书处理机的四周。这儿放了一台和家中同一机种的文书处理机,我掀开套子一看,系统磁片虽在,却没有输入原稿的磁碟片,也找不到放磁碟片的收藏箱。一旁虽然放着五张一组的崭新磁碟片,却都未开封。
“由加利,输入耀子原稿的磁碟片在哪里?”
“不知道,已经出书的磁碟片,她会洗掉后重新输入资料,最近的原稿她好象随身携带,所以……”由加利不知所措的抚弄头发,茫然的望着文书处理机。
“那你知道磁碟片的收藏箱吗?”
“是什么样子的?”由加利站起身,走到耀子的办公桌旁。
“原本放在耀子的住处,约莫这么大的灰色箱子。”我用手比出大小。
由加利摇头表示不知。
“没见过吗?”
“不太清楚……”
“耀子目前正在进行什么工作?”由加利的迟钝反应让我不耐烦的问。
“她正在整理到柏林采访的原稿,截稿期限已经过了。”
“你也帮忙吗?”
“不,她总是独自工作。”
这句话表现出由加利内心的不满,也透露出她希望参与有挑战性的工作。
“连搜集资料也没有帮忙?”
“是的。去年发表《变性欲望》时,曾叫我帮忙整理照片,但这次她却全面保密。”
我和成濑相互对望。
“全面保密?”
“嗯。”由加利颔首。“她好像掌握了非常有趣的独家报导,在查证属实之前,绝对不能告诉别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约莫从柏林回来后没多久。”
“那么,已经查证属实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看来耀子说得没错,由加利缺乏成为报导作家的某种特质,或许是好奇心吧。
“这么说,耀子可能因此被绑架,或卷入犯罪事件中喽?”我严肃的说。
但由加利笑着说:“怎么可能?”
“为什么?”
“讲出来也许你们会生气。”由加利望着我,然后回头,神情僵硬的看着成濑。
“不会的,你说说看。”成濑说。
“耀子老师之所以不告诉我,并非因为内容关系重大,而是害怕告诉我以后,独家报导会被抢走,所以直到付梓出书之前,一直秘而不宣,连印坏的打字稿也亲自撕碎,只把一些小杂志的采访稿丢给我做,根本不教我如何成为写实报导作家。”
由加利如此不满,耀子要吩咐她做事一定也很困难吧。但我也能了解由加利的心情。
耀子对工作的执着非比寻常,即使对我这个好朋友,照样隐瞒许多事,她会顾虑到万一我们在工作上陷入彼此竞争的窘状,她也绝对不会吃亏。她曾和几个人共同进行工作,结果耀子拿到的酬劳比例最高,而惹出问题。
“你的薪水呢?”
“我一个月只领十万圆,负责接听电话。”
“不够用的部分你要自己去找工作贴补吗?”
“是的。不过一整天都要待在这儿,也没办法做什么工作。”
我叹息道:“说得也是,但你至少可以用电话采访呀。”
“是啊。可是耀子老师说电话帐目要分清楚,我们还签下记录通话明细的契约呢。”
“怎样的明细?”默默听着的成濑插嘴问。
“就是电话打去哪里、讲了多少分钟的明细。这样一来,我为自己的工作或私事打了几通电话就一清二楚,领薪水时再依明细扣掉电话费。”
“这未免太斤斤计较了。”我苦笑。
我并未见过耀子的这一面,所以既惊讶,也很同情由加利。“你的情况我了解了,你暂时还能留在这里吗?”
“可以。”由加利颔首,接着又说:“可是……”
“有什么问题吗?”
“事务所内已经没有钱了,但是必须支付电费和管理费。”
“我知道。”成濑从皮夹抽出五万圆递给由加利。
“对不起。”由加利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
“还有,耀子目前在帮哪家出版社写书?”
“论坛社,好像是一位三田先生在负责。”
我根据由加利拿出的事务所专用的联络名册,记下三田的电话和住址。
“谢谢。”我在心里盘算,待会儿顺便绕过去询问一些耀子的事。
这时,突然有人进来。
“你好,打扰了。”
“啊,藤村先生。”由加利微笑打招呼。
我也点头回礼。被称为藤村的男人似乎很讶异已经有客人,慌忙说道:“啊,真不好意思。”
“抱歉。”成濑退至一旁说。
“不,你们慢慢聊。”藤村略带卑屈的说。
身材矮小,亮黑色牛仔裤搭配黑绸猎装,气色不错,看不出实际年龄,但从眼尾的皱纹猜测,应该超过四十五岁了。
“我们的事情结束了。”我对由加利笑一笑,眨眨眼,请她帮忙介绍。
“这两位是耀子老师的朋友,村野小姐和成濑先生。”
我们向他点头致意。
“这位是独立制作人藤村先生。藤村先生介绍有特殊性格倾向的人给耀子老师,也介绍了川添先生,对耀子老师非常照顾。”
由加利好像和藤村很熟,介绍时的语气很随便。藤村未拿出名片,不过提起几位不久前成为话题人物的外国演员,表示他也兼任经纪人,但感觉上像在自抬身价。
“藤村先生,耀子老师不在哩。”我还来不及制止,由加利倾诉似的对藤村说。
“不在?去哪里了?”
“这个……”由加利不敢说下去,转头望着我。
“目前行踪不明,不过只是昨天的事,也许很快就会回来。”
藤村惊讶的望着由加利:“行踪不明?究竟是怎么回事?”
由加利偷偷看我,又望向成濑。成濑预料由加利迟早会告诉他昨天失去一笔无法报警的巨款、上杉找她去又威吓她的事,决定坦白说明。
“藤村先生,这件事希望你能保密。”
“好的。我虽然不明所以,但……我不会张扬出去。”藤村暧昧的点点头。
我心想,这件事迟早会在耀子这一行传开吧,也许耀子的事业会因此而一蹶不振。只要“带着与黑道有关的巨款失踪”的风声传出,就算事后把钱归还,仍旧无法挽回信用。
“村野小姐,我们先告辞吧。”成濑抓住我的手臂。
留下蹙眉相望的藤村和由加利,我们走出综合大楼。
“接下来怎么办?”来到马路上,成濑抬头望着耀子的事务所问。
“何不去见论坛社的三田,问看看耀子目前正在进行什么工作?”
“也好。”成濑不以为然的伸伸懒腰。“你一直认为这或许和她的工作有关吧。弄清楚也好。”
我拿出电话卡打电话给三田,但编辑部的小姐表示,三田傍晚才会回公司。
“怎么办?”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我看看表,沉吟着。
成濑说:“我想回去换件衣服,你要陪我吗?”
“也好,这样比较公平。”我同意了。
明明互相怀疑对方,却只暴露我的隐私,实在有欠公平。
“但我是住在店内的二楼。”成濑笑着说。
到了店里,成濑马上因业务方面的问题被员工围住,忙得不可开交。另外也有多位业者和客户正在等他,一见到他,立刻争先恐后的站起来。我一时无事可做,逐辆参观展售的中古车。
“要不要买一辆?”前一天在洗车和擦轮胎的年轻男人问。他身穿牛仔裤和印有“成濑汽车”字样的浅绿色T恤,头戴黑色棒球帽。
“我只是看看。”我望着标价三五○万元的宾士560SEL。“生意不错吧?”
“前一阵子还好。”他支吾着。“目前厢型车和小型车还过得去,但是像宾士S级的大车并不好卖。”
“耀子小姐常来吗?”我试问。
“啊,那位打扮华丽的人吗?”他浮现微笑。
“她一向打扮得很华丽吗?”
“坦白说,是的。她总是穿着大胆,头发挑染、戴着墨镜,最初我以为是欢场女子,后来知道是报导作家,吓了一跳。”
我笑了,眼前浮现耀子一边挥手一边进入这里的样子——耀子一向喜欢引人注目。
“因为和社长夫人完全不同类型,大家常互相询问喜欢哪一型?”
“你呢?”
“这就难讲了。”他羞赧的笑笑。“如果是玩玩,当然选耀子小姐,但若是结婚……”
“就选社长太太?”我代替他接下去,觉得这位外表时髦的年轻男人保守得可笑。“成濑太太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摇头。
他一面叠抹布一面笑道:“她非常漂亮,是个大美女。”
耀子也是美女,但他认为耀子华丽,成濑的妻子却很漂亮,其间的差异何在?我心想,一定要找机会见见成濑的妻子。这或许和耀子的事件无关,不过可以藉此搞清楚成濑和耀子的关系。
“村野小姐。”
我回头,成濑站在我身后。年轻男人慌忙走向另一边。
成濑对着男人的背后说:“如果你有空聊天,就去监理处一趟吧。”
“我现在就去。”
年轻男人离去后,我和成濑正面相对。
“成濑先生,你说过是在这里和耀子认识的。”
“是的。”成濑似乎想知道我提出这个问题的真正含意。
“不,我只是随口问问。”我说。
成濑嘲讽的笑了。“你想模仿令尊玩侦探游戏?”
我有点生气,沉默不语。嘴里一直要我采用市场调查的方法,但问到他自己的事就避而不答。由此看来,成濑的目的只是想挖出我的秘密。
“还有,我也想顺便看看你是否把耀子藏在你房里。”
“请便。”成濑愤怒的往前走,从外面的楼梯上楼。我跟在他背后。
开门后,他说:“请进。”
我望向门内。整个房间像整理得很整齐的仓库,只是多放了一张床。四周墙壁全部是黑色铁架,上面放了许多写着英文和数字的硬纸箱,刚才在店内等待成濑的一位业者正拿着记事本核对那些硬纸箱。
“打扰了。”成濑说。
那位业者反应也很机灵,慌忙说:“马上就好了。”
“是吗?辛苦了。”
“我先失陪了。”
“不,如果正在忙,请慢慢来。”我说。
对方看着我,羞涩的笑了。他身材不高,黑帽下面是扎成马尾的长发,左耳上耳环闪闪发光,如果品味不同的君岛看到他,一定会放声大笑吧。
等他出去后,成濑叹道:“很糟糕,对不对?毫无隐私。就算耀子躲在这儿,大概待不到十分钟就会自动离开了。”
“有这种事吗?”我追问。耀子大概无法忍受和情人在这种杀风景的房间共处吧。
“有的。”成濑面无笑容,似乎受到伤害,让我顿感惭愧。
他从储藏柜内拿出叠放整齐的T恤和宽松衬衫,放进尼龙手提袋内。
“你那边有刮胡刀吧。”
“嗯。”一想到他大概又打算住我那儿,我有点绝望的回答。
“为什么?”他问。
“咦,你说什么?”
“为什么会有刮胡刀?”
“啊,你是问这个。”我有点迷惑,不知该如何回答。很多人问我这类问题,每次我的答案都一样,经过一段日子后,似乎连答案也忘记了。“因为我结过婚。”
“但是,不是现在式。”成濑凝视着我。
“是的,他死了。”
成濑似乎受到冲击,望着我的眼睛问:“为什么?是意外吗?”
“是自杀。”
成濑听了,歪着嘴唇笑了。“为惩罚自己而死的人很少,他应该是为惩罚你而死吧?”
我耸耸肩。“或许吧。”
我几乎完全同意成濑的说法。博夫是为了惩罚我而死,我一辈子都受到惩罚。
“怎么了?”成濑走近,在我面前双臂交抱站立。“自己寻死的家伙是极端任性,赶快忘掉他,没必要为此折磨自己。”
“我知道。”我觉得羞耻,因为在那一瞬间,我很想投入这个男人的怀抱。
傍晚,我和成濑抵达位于银座的大规模综合出版社。请服务台打电话后,对方表示三田已经回来,马上就会下来。
我们在铺着大理石、摆了几张会客用桌椅的一楼大厅等待。没多久,电梯内走出一位身穿宽松衬衫、斜纹棉布长裤的微胖男人。
“抱歉,让你们久等,我是三田。”
男人戴着金属框眼镜,神情冷静,年龄约莫三十五岁,以熟练的动作递出名片。
《论坛社文艺编辑部三田邦彰》
我没有名片,只好看着成濑从皮夹内取出名片递给对方。
“对不起,在百忙之中打扰你。”
“不,别客气。你们说是有关宇佐川小姐的事,是什么事呢?”三田似乎希望尽快进入主题,直截了当的问,感觉上好像怕出版社卷进什么麻烦。
“坦白说,她从星期六晚上就不见踪影,我们正在四处寻找。”
“什么?真的吗?”三田惊讶的以右手中指扶正眼镜。“星期六的话,才经过两天吧。说不定她外出旅游或……”
“是的,我们也考虑到这一点。不过,我们约好见面,她并未出现,家里也没有人,问事务所的小林小姐,知道这边的截稿期限也过了,因此……我们想请教一下她在你这儿的工作状况。”我开口问。
三田好像这才发现我的存在,凝视着我。“坦白说,这次的报导,宇佐川小姐非常投入,因为凭以前那种性变态类的内容是没法得奖的,而她此次的目标是放在O奖上。”
O奖是报导文学最具权威的奖项,我完全不知道耀子有这样的野心。
“所以,前往柏林完全是宇佐川小姐自己提出的构想,因为相当有趣,我也同意了。”
“是耀子提出的构想?”我颇感意外,声调不自觉的提高了,因为时事题材是耀子最弱的一环。
“不错。她为了表示想去柏林的强烈意愿,主动提出企划案。”
“听说她染成金发在旧东柏林街头游荡?”
“嗯,非常有创意,不是吗?”三田笑了。“最初,她听说旧东柏林有一个专门戴金色假发的娼妓组织,所以她提出的构想是,如果有戴金色假发的东方人混入其中会如何?”
这是何等大胆的构想!我大惊失色,连成濑听了也目瞪口呆。
“但是到了那边才发现,新纳粹主义抬头,连单纯的东方人都不安全,若打扮成妓女模样会更危险,因此不得不放弃。不过,我读过她的初稿,光是深入当地的过程就很有趣。是的,她把头发染成金色深入东柏林内地,一开始人们只是以异样的眼光看着她,然后有些人逐渐愤怒起来,说是东方人模仿亚利安人。最后,他们深入到连导游都不想去的地方,差点遭新纳粹份子绑架。这可以说是宇佐川小姐全力投入的报导。”
三田从随身携带的大型笔记簿中取出几张照片放在我们面前。我和成濑一同倾身观看。
照片上都是走在柏林石板路上的耀子。她把长发染成金黄色,擦着鲜红色的唇膏,身穿鲜红色的迷你洋装、黑色皮外套、黑色薄丝袜和马靴,一副极尽挑逗的打扮。
走在街上的人们似乎都很怕冷,弯身低头前行,并且穿着色彩暗淡、类似滑雪装的衣服。人们的视线集中在耀子丰满、妖冶的背影,眼神很明显的不是漠不关心,而是流露出敌意。有一张照片是耀子戴着墨镜,独自坐在酒吧柜台前。酒吧内的男人集中在柜台另一端,望着这位引人注目的异国女性,露出色迷迷的笑容。
“可是,小林小姐说有独家报导或什么的。”一直在旁默默听着的成濑问。
“是的。也不能说是独家报导,但耀子似乎不满意她的初稿,因为那样的内容离拿到O奖还有一大段距离,因此她表示希望能求证某件事后重新撰稿。”
“某件事?”我和成濑同时问。
“详情我也不太清楚,但宇佐川小姐好像有过相当恐怖的经验。据说她恰巧目睹了克洛兹堡发生的杀人事件,似乎是新纳粹份子的内江。她想针对此事加入某些内容,不过我尚未接到原稿,所以也不清楚。”
我感到莫名的厌恶。照片上金发的耀子看起来刺激养眼,散发出莫名的挑逗,说不定她躁急的好奇心为自己带来了某种灾厄……。成濑冷静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维。
“坦白说,我们正试着调查她失踪的可能原因。我想请问有关稿费方面的情形?”
我也想知道这一点,因此前倾上身。
“我们是付版税的。她也在杂志上发表文章,以作家来说,收入应该不错吧。不过,以目前书的销售状况来看,一本书的版税还不够她生活到下一本书出版。今年的表现会是关键吧。”
“贵公司有支付她到柏林采访的费用吗?”我问。
三田摇头。“没有,因为她的企划内容不明确,因此无法支付,但已先预付她一百万圆版税。”
“这算是借支喽?”
“是的。”
《背叛的心服从的肉体》和《变性欲望》两本书虽然获得不错的评价,但耀子一定认为要赶快拿到O奖才行吧。总是报导一些性变态的东酉也会令人烦腻,而且年纪愈大愈力不从心。但只要能够拿到O奖,自然就能一炮而红,要申请采访经费也比较容易。我非常了解耀子这种想要得到更多的贪婪心理。
“重写的原稿本来预定何时完成?”成濑问。
“今天就应该交稿了。”
“这么说,也许她会从旅途中寄过来喽?”我勉强以“旅途中”掩饰,但三田仍担心的蹙眉。
成濑说:“可以麻烦你让我们看看耀子的初稿吗?”
“没问题。不过必须影印……”三田看看手表,已经超过下午五点的下班时间了。“我寄给你们吧。”
“那么,请寄到我那边。”我说着撕下一页记事簿,写上地址和电话号码。
“好。我会在今天之内影印好,明天以限时邮件寄出。”
向三田致谢后,我们告辞。
归途中经过高校毕业后我和耀子首度重逢的百货公司。我告诉成濑,耀子和我是在地下楼的小吃街重逢的。
成濑讶异的说:“耀子曾做过那种工作?”
“你认识的只是爱慕虚荣的她。”
“为什么呢?”成濑不解的喃喃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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濡湿面颊的雨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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