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市,离联盟广场不远,过去有一家专卖鞭绳练索的商店,店里的照片尽是些脚登高跟皮靴、戴着黑色皮制胸罩的女郎正在捆绑一些身著白衣的姑娘。这里绝没有明显的诲淫。海滨浴场上的女郎身上看不到的部分,她们身上也看不到。因此,店老板不会被指控诲淫而下狱(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西里尔对这里心驰神往。每逢经过东十四街时,他总要在赫·勒·(盖莱克塞)戈尔德的店里逗留,浏览一番最新样品集。我一向认为他会在某时某地利用这些……在他死后,我通过“鲨舟”,遇见陆地人类大量被屠杀的情景,啊!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浮游生物的春季潮汛到了。格伦维尔船队上的每一个男人、妇女,连同大多数的孩子们都在忙忙碌碌。在大西洋南部二度水域,乃条巨大无比的帆船正破浪前进,船头溅起飞沫。水下也是一片生机。春汛几个星期以来,水面以下的几米,阳光还能透过,使光合作用继续进行。肉眼看不见的抱子迅速变成了微型植物,微型植物被微型动物吞噬掉,微型动物又被一股脑儿地卷进海中魔鬼的血盆大口中。其实,这些海中魔鬼从头到尾也只有十分之一时那么长,肉眼刚刚可以看到。鲱鱼、青鱼、小虾又穷凶极恶地追捕它们,把它们成困地囫囵吞下。这些鱼虾把你眼前百埋碧绿的海面变成了一片融融荡漾的白银。
在银光闪闪的鱼群中,船队斜兜着风,成“之”字形向前行进。每条船把撒在船后的青铜丝鱼网不断收卷上来,从大海中捕捞那白银一般的鱼虾。
格伦维尔号上的船队总指挥在整个汛期就没有阖过眼;他和他的参谋们派快艇去侦察鱼群,研究气象员的字句,分析侦察艇源源不断送来的报告,他们通宵达旦地工作,一清早,就得发出信号。主桅上的信号旗将告诉船长们“船队航线偏右5度”,或者“偏左2度”,或者“船队航线不变”。这些黎明信号将直接关系到全船队125万人今后半年的生活。过去就发生过这种情况,一连串的失算使船队的收成降到维持生活的最低量以下,当然,这种时候并不多。有时,船队发现一些漂泊船,救援时,首批登船去清理人体残骸的男人、妇女都必须是不怕恶心的。那种人类相食的惨状只有在恶梦中才出现。
在整个收获期,75位船长们也都得经受一番磨难:帆——网方程计算。他们的工作是算出帆上的推力和网的阻力,推力与阻力之差应该同维持船的航线和船位的力的大小正好相等。风速、风向、水温、鲱鱼群的粘着力、船体的光滑程度,每一个变化都得加以考虑。捞获物腌制完毕以后,船长们按照惯例聚集到格伦维尔号上欢宴庆祝一番。
等级就是特权。船长以下的司网、负责操作或维修的。主管食品加工储存的都没有这样的优待。他们只埋头干活,一天24小时地梳理鱼网,网的一端系在桅杆的缆绳上,另一端用小艇拖出去,让同口朝外张开,然后收卷到船中央的鼓轴上;他们得仔细地用刃器把卡在网上的鲱鱼刮去,不能把网弄破了;一旦发现破损要立即修补;他们一面捕捞,一面将捞获物分别快速加工、蒸干、炼油,贮存在船上食品不易变质的地方,又要注意不能影响船体的平衡,还要防止被孩子们偷吃。海面上的银白色渐渐淡下来,时而露出一块块的绿色,最后终于完全消失了。可是,那些活计还得再延续几个星期。
在整个收获期,许多日常工作都是一成不变的。铁匠、制帆工、木匠、看水工、还有仓库保管员们,他们日复一日地照料着船的某部分机体,翻新、修换,于了一遍又一遍。船无非是那些黄铜、青铜、不锈钢的玩意儿。他们把磷铜线编织到鱼网、缆绳里;索具、桅杆和船体都是金属的。船上的大副每日巡视,他手下的男人、妇女对针尖大小的蚀斑也不放过。针尖大的蚀斑会扩大,一下子就会使整条船沉到海底。每次做礼拜的时候,船上的牧师们都这样提醒大家。一组又一组的油工忙碌着,他们用炼出的鱼油来防止出现那可怕的红颜色的铁锈斑和蓝颜色的铜锈斑。帆布无法保存,天长日久总要磨损,下舱的制毡机就把破旧的帆布剁成纤维,加进海草和鱼胶,搅拌以后又制成新的帆布。
浮游生物的汛期每年两次。格伦维尔船队就在南大西洋上左右舷各10海里的范围内航行。船队中75条船,没有一条船有锚。
第283次汛期结束后的船长宴会还在不紧不慢地进行着。左船队19号船船长迈克比对右船队30号船船长索尔塔说:“老实说,我真他妈的太累了,我才不希罕再去赴个什么宴会,只是不想叫老头子失望罢了。”
在客厅舱的另一端,总指挥正在接待来客,他装束整齐,一副古铜色的面孔,他已经是80高龄,却一点也看不出。
索尔塔说:“好好睡上一觉,一切都好了。收成不错,是不是?坏天气不算少哇,差点儿泡汤了,不过也有意思。记得276?那次可把我累垮了。真艰苦哇,那是有案可查的。第15天中午时分,我的前顶帆破了个大口子,快要被风吹跑了,我还得靠它维持南一右舷的平衡呢。怎么办?我捅破了那个胀鼓鼓的大三角帆——等等,让我先说完,否则你会把记录扔到我脸上的——我又把前压舱水打出去。嘿嘿!没问题;前顶帆在15分钟内换好了。”
迈克比吓得面如土色。“你这样会把网弄丢的!”
“我的气象员完全排除了飓风的可能性。”
“气象员。你会把网弄丢的!”
索尔塔打量着对方。“说一遍算你有口无心,迈克比,说两遍就是出言不逊了。你以为我会拿两万人的性命当儿戏吗!”
迈克比用手在他露出倦容的脸上抹了一把。“对不起,”他说,“我告诉你我已经精疲力尽了。当然,在特殊情况下,那可以是一个安全措施。”他走到舷窗边,看了一眼他自己的船,在格伦维尔号后面长长的梯队中第19条。索尔塔凝视着他的背影。“丢网”这个词儿出现在许多俗语中,那意味着不可估量的过失。实际上,一条船失去了磷铜丝鱼网,末日将很快来临。也许,你可以用帆布应急,用剩余的索具拼凑出一张网来,但是,那怎么能养活两万人呢,况且,维修用的材料需要的也不见得少。在240号汛期以前,格伦维尔船队曾经遇到过一条漂泊船,孩子们至今还在讲述着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船上左右舷值班船员的残存者们,一个个都疯了,各人操着刀棒,那真是一场昏天黑地的厮杀格斗。
索尔塔走进酒巴间,从总指挥的侍者手中接过第一杯酒。一只大铁杯,盛着一种无色的液体,它是从一种发酵的海藻植物中提取的。这种饮料大约含40度酒精,有一股沁人心脾的碘化物的味道。
他呷了一口,抬头望去,眼睛突然一闪。一个船长打扮的陌生人正在跟总指挥交谈。最近没有人晋升呀!
总指挥看见他,便招呼他过去。他行了个礼,握住老人伸出的手。“索尔塔船长,”总指挥说,“我的最年轻又最莽撞的船长,也是我的最好的捕捞手。索尔塔,这是怀特船队的戴杰兰德船长。”
索尔塔猛地愣住了。他当然知道格伦维尔船队绝不是海上惟一的船队。值班时,他常常看到远处的帆影。他知道在他们北面两度的水域有另外一支船队,在他们以南两度的水域还有一支。实际上,全世界海上人的总人口始终在10亿8千万上下。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除了航行在格伦维尔旗帜下的125万人以外,他还能面对面地看到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
戴杰兰德比他年轻,皮肤晒得黝黑,尖尖的牙齿闪闪发亮。他的制服极其普通又有点古怪。他见索尔塔好奇,便解释说:“这是织的布。怀特船队比格伦维尔晚下水好几十年,那时已经有再生纤维机了,那种纤维可以重新纺线,我们船也装备了。6条船装备了这种机器,另外6条船装备的另一种。我们的帆大概比你们的更耐用些,可是,那些织布机一旦出故障,修起来就费大事儿了。”
总指挥离开了他们。
“我们与你们之间区别很大吗?”索尔塔问。
戴杰兰德说:“咱们之间的区别算不了什么。对陆地人来说,我们是兄弟——血缘兄弟喽。”
“陆地人”这个词儿有点令人不快,更不应该与“血缘”相提并论。显然,他是指住在大陆、岛屿上的人——在生活方式、自尊心和信仰上令人震惊的改弦更张。宪章上的字句在索尔塔脑海中又浮现出来:“……报答海洋与它的恩典……发誓与陆地断绝交往……。”索尔塔10岁的时候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大陆和岛屿。他的脸上一定露出了沮丧的表情。
“他们将我们置于死地,”外来的船长说。“我们不能再重新适应。我们被撵出来,每人呆在一个或大或小的船队,在大洋里分占两度水域,完全仰赖鲱鱼的多寡,我们之间音信不通。每个人都面临着灾难性的风暴、不景气的收成、鱼网丢失,还有死亡。”
索尔塔觉得戴杰兰德以前一定多次说过同样的话,而且在大庭广众之下。
总指挥的客人瓮声瓮气地说:“哎,你听这个!”他的宏亮的嗓音充满了整个客厅。通常,他就是提着喇叭筒,隔着二三海里呼喊,补充旗语或者灯光信号的。“哎,听我的!”他喊道,“金枪鱼端上来了——大水手们吃大鱼哇!”
一个咧着嘴笑吟吟的侍者把餐架上的罩布忽地一下掀开。嗒,天哪!热气腾腾的一条熏鱼,像大腿那么长,四周衬着海菜!鱼一上桌,响起一阵急不可耐的欢呼,船长们向一叠盘子奔去,依次走过传者,大家动刀动叉,好不热闹。
索尔塔赞许地对戴杰兰德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还有这么大的留下来。你想想,这老家伙得吃掉多少吨鲱鱼!”
客人却快快地说:“我们捕杀鲸鱼、鲨鱼、鲈鱼、鳍鱼、青鱼——海里的一切,除了我们自己以外。他们都吃鲱鱼,他们也互相捕食。当然,像鲱鱼那样肉质鲜美的,大家都争食。在这条长长的食物供求关系的链条上,能量的浪费实在太令人感慨了。我们认为这链条将断在鲱鱼到人这个环节上。”
索尔塔已经盛了一盘。“鲱鱼更加可靠些,”他说,“船队不能指望渔夫的运气。”他乐呵呵地咽下了热腾腾的一口鱼。
“安全也不是惟一的因素,”戴杰兰德说。他比索尔塔吃得慢。“你们总指挥说你很莽撞。”
“他是开玩笑。如果他真那么认为,他早把我撤职了。”
总指挥一边用手绢擦着嘴,一边走过来。他笑嘻嘻地问道:“没想到吧,呃?昨天,格拉斯哥的瞭望哨在半公里以外发现这条大家伙。他发来信号,我叫他放艇去追。小艇趁它不备,摸了上去,一下子钩住了它。我们是有福之人哪。杀了它,我们可省了不少鲱鱼,而且为船长聚会也增色不少。痛痛快快地吃吧!说不定以后看也看不到了。”
戴杰兰德不礼貌地顶了上司一句:“它们不会被捕杀完的,总指挥,不会绝种的。海洋那么深,它们的创生潜力不会根绝的。我们只是暂时改变了供求平衡。”
“最近见到抹香鲸吗?”总指挥问,白眉毛一扬。“船长,再去添一份,不一会儿就没有了。”这是一句逐客令;客人鞠了一躬,向餐柜走去。
总指挥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索尔塔答:“有点偏激。”
“怀特船队看来不大景气,”老人说。“上星期,正在捕捞作业时,那人乘一条快艇来,希望立即见我。他是怀特船队总指挥的参谋班子中的,我想他们与他相差无几。他们现在萧条起来,或许由于锈蚀,或许由于人口过剩。他们的一条船把阿丢了,整个船队拼凑了索具,给它置了一张网。”
“但是——”
“但是——但是——但是。当然,这是拆东墙补西墙。结果,他们大家倒霉。现在,他们也没有胃口去抽签,去减少损失了。”他压低嗓音又说:“他们想对西面的大陆,那个叫阿美利加的东西发动袭击,搞点钢、铜之类,只要没有焊在甲板上的都行。这简直是胡闹,依靠这帮专出馊主意的草包们!船员们肯定不会跟着跑,戴杰兰德就是被派来请我们人伙的!”
索尔塔沉默了一会说:“我当然希望我们不介入。”
“天亮时,我送他回去,让他替我向他的总指挥致意,并转达我的衷心的劝告,请他放弃整个计划。他的船员们听说以后会把他吊在船首的斜桅上示众的。”总指挥对他冷淡地7一笑。“我们刚刚丰收,这样回答当然很便当,假使我们有好几条船丢了网,脑的鱼只够百分之六十的人食用,要发出否决的信号就困难喽。那种情况下,你能下决心吗?”
“我想可以,先生。”
总指挥走开了,脸上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索尔塔觉得自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总指挥正在让他尝试一下最高领导的滋味。说不定他已被选中当总指挥——当然不是接老头子的班,而是他的继承人的班。
迈克比端着满满一份鱼和酒回来了。“我说的尽是傻话,”他结巴着说,“咱们喝酒吧,别想那些了,呃?”
他当然乐意这样。
几杯酒下肚,迈克比吼了起来。“真他妈好样的水手!船队中最有能耐的小船长!哪像胆小无用的老废物迈克比,刮一丝风都害怕!”
这一来,索尔塔只好一个劲儿地给迈克比说好话,直到聚会者渐渐散去。迈克比终于睡着了,索尔塔把他一直送上小艇,这才登上自己的小艇,朝着远处他自己的船驶去,那船上的桅顶灯在水面一上一下地忽闪着。
右船队30号正在夜间休息。只有检查锈斑的妇女们还在巡逻。她们手提油灯,慢慢地朝前挪动。捕捞上的鲱鱼制干以后达到7千吨左右,到秋汛捕捞之前6个月的消耗总量是5670吨,这下子够宽裕了。船上的犯人们把船底平衡舱中的压舱水几乎都抽干了,熟制、腌制、干制的鱼,一方一方地被存放到用玻璃隔成一层一层的贮藏室里。海面上刮着一度①西风,大船在涌浪起伏的海面上顺风行进。
索尔塔筋疲力尽。他想叫艇长欧声口哨让放一张水手长用的吊椅下来,把他轻悠悠地吊上50码高的船舷,可是,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等级固然有特权,但是还有它的职责。当他经过客舱层的一个个舷窗时,他很自觉地目不斜视,只盯着鼻尖下几英寸的铜船壳。多少个日夜的苦力活熬出了头,许多对夫妻正在他们的双人舱的隐密处欢度呢。在船上能有一席之地,料理个人的私隐,谁都非常珍视:他的648立方英尺的船舱,他的舷窗,这些都已经具有某种宗教意义,尤其在这几个星期一窝蜂似地集体劳动以后。
他尽量控制住喘息,潇洒自若地完成了攀登,纵身跳上了平甲板。这里没有观众。他觉得自己有点滑稽,又感到有点孤独。在黑暗中,他向船尾踱去,只有风声和绳索的劈啪声在他耳边响着。风把帆吹得鼓鼓的,在帆的后面挺立着五根带吊篮的大桅杆②,一根根都绷得紧紧的。他在星期三桅旁停了一会儿,把手放在这根像美洲红松一般粗的大柱子上,它在这个钢铁结构中微微震动着,他能够感觉出它的力量。
①文中所用的风力等级与平时所通用的博福特等级不同,故不译为×级风。
②这五根大桅杆分别以星期一至星期五命名。——译者注
6个专心致志的妇女走过,她们的手提灯扫过甲板。她们没有看见他,他却不由得一颤。她们在值勤时仿佛处于一种半睡眠状态。通常,人们对她们尤其彬彬有礼,为了生存而工作,首先就是从她们这里开始的。1000名妇女,占全船总数的5%,日夜巡视检查有无锈蚀的斑痕。海水是一种充满敌意的溶液,船泡在里面,非得有一丝不苟的责任感不可。
他的客舱在舵房之上,一盏长明灯照着通向舱口的100英叹长的甲板。丰收以后,油罐注满了,有人就以为这些油罐永远不会空。船长困乏地绕着10多根支撑索走了一遭,吹灭了舱口的灯。下舱以前,他又机械地四下望了一眼,一切都正常——
怎么在船尾平台有一个白团?
“这种日子就不会到头?”他对着熄灭的灯笼问了一句,向船尾走去。白团是一个穿着睡衣的小丫头,她在甲板上漫游,大拇指还(口卸)在嘴里,说不定她会翻过栏杆,于是,微弱的一声叫喊,翻起一片浪花——
他像拾起一片羽毛似地把她举起,“小公主,谁是你的爸爸?”他问她。
“不知道,”她咧嘴一笑。这小鬼头,她不知道!天太黑,看不清她标明身份的项链,他又太累了,懒得再去点灯笼。他走到巡视的一组人那里,对他们的领班说:“派一个人把这孩子送到她父母的舱里。”他把孩子递过去。
领班生气了。“先生,我们正在值班!”
“有牢骚你冲着总指挥去发,把孩子接过去。”
一个巡逻的妇女接过孩子,嘴里嘟囔着,她的领班也在一旁瞪眼。“再见,小公主,”船长说,“真该把你拴起来吊在船底水下,我饶你这一次。”
“再见。”小丫头挥手说。船长伸着懒腰走进船舱,上床睡觉。
按照船上简朴的标准,他的客舱是奢侈的。它有6个9乘9的标准间那么大,或者相当于3个供夫妻用的双人舱。然而,他们的房间中有一些东西是他所没有的。上尉以上的高级官员都必须过独身生活。经验证明,这是解决裙带风的惟一办法,没有一个船队能经受得起裙带风。裙带风意味着指挥失灵。指挥失灵意味着总有一天要灭亡。
他并不想睡觉,他醒着。
结婚,做父亲。这一定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与妻子睡一张床,房间里隔一架屏风,把孩子拦在后面16年……在床上谈些什么呢?他的上一个情妇除了用眼睛暗示以外几乎一言不发。当她的眼神表示她爱上了他以后,天知道怎么回事,他不声不响地与她一刀两断,并且从此以后再也不去找情人了。那是两年以前的事,那时他38岁。可是,他自己觉得他好像是船舱中的爬虫似的,只配被扔到船尾的水浪中。一个老色鬼,一个浪荡货,一个专玩女人的家伙。当然,她也说上一星半点,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呢?身边有个怀孕的老婆,再生上几个孩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唆。那位白晰、颀长、恬静的姑娘应该得到比他能提供的更多;他希望她被明媒正娶,住进一间双人房间,说不定,她现在已经怀着第一胎了。
他头顶响起一声口哨。在他的舱头,密集排列着12根传声管,口哨声从一根管道中传来。过了一会儿,连接信号台的第7号管道的顶盖被一根钢丝推开。他拿起活动的回话管,对里面说,“我是船长,说吧。”
“先生,格伦维尔发来信号说3度狂风迫近船尾。”
“3度狂风来自船尾。派右前舷值勤的,把帆落到C位置。”
“右前舷值勒,落帆到C位置,哎——哎。”
“执行。”
“哎——哎,先生。”7号管道的顶盖啪嗒一声关上了。顿时,他听到远处刺耳的笛声,甲板部六分之一的船员在船舱中蹬腿醒来,睡眼惺松地撞在甲板上,穿过走廊,爬出舱门到甲板上来。他隐隐约约感到船在震动。他也翻身爬起,伸着懒腰,穿上衣服。把帆从F位降到C位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即使在漆黑的夜里也不要紧,况且值班的华尔特斯是个很不错的驾驶员。不过,他还是看看为好。
船的平甲板上没有驾驶台。因此,他只能在5根大桅的最靠近船尾的那根、即星期五桅的“第一高台”上指挥。“第一高台”是一个漂亮的乌鸦窝,吊在巨塔的钢篮结构以上50英呎的高处,在这里,他可以一览所有的桅杆。
爬上指挥台,他已经精疲力尽。一轮满月当空,四下看得清清楚楚,太好了。这样,高空作业的新手就不会一脚踏在绳索的黑影上摔到200呎以下的甲板上了。落帆也会更加利索,一切都会迅速完成的。突然,他觉得他马上就能入睡,如果现在上床的话。
他朝船尾平台看了一眼,月光下,几大堆铜鱼网堆在那里。再用一周时间清理、上油,再用一周时间贮藏到链舱里,那就万无一失了。
前右舷的值勤人员向星期一到星期五各根桅杆涌去,听到水手长的哨音以后,他们又沿着各系缆柱涌过来——
狂风袭来了。
风呼啸着向他卷来:船长张开双臂,死命抱住一根缆桩,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船开始缓缓地大幅度地自左向右颠簸。他听见身后有一声金属声,铜网开始向两侧和尾部移动。
突如其来的乌云遮住了月亮;涌到绳索边的人群一下子看不见了。但是,他通过他的脚底板也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都在干些什么。夹着冰珠的风雨使人耳目失灵,他们只能凭借落帆训练去摸索自己的位置。这下子乱了套了,谁也顾不得把各根桅杆上的帆下降到相同的高度,他们只想把事情赶快了结就退下来。风在他身旁呼啸,他只好转过身去,抱住柱子。现在,星期一、星期二桅上的活干得快一点,而星期四、星期五桅上的人动作太慢。
因此,船开始前后摇晃。风力不均衡,它像祷告似地跪下去,船头扎进几噚深的水中,仿佛在虔诚地打躬作揖,船尾慢慢地掀起来,笨拙地指向天空。从舵轴上淌下的海水形成了一个百明高的小瀑布,直泻到尾浪里。
这才是前后摇晃的半个周期。事情终于发生了。船长抱住缆柱,大叫一声。在呼啸的狂风中,他听见松动的机件与甲板摩擦的声音,沿斜坡往前撞击;他听见船尾发出一声沉闷的断裂声,他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鲜血流了出来,冰人心肌的雨水沿着他的下颏哗哗流淌。
向前摇晃达到了极限,有那么一会儿,船成5度角,仿佛永远被固定住似的,然后,向后摆的半个周期开始了。船头在抬起,抬起,抬起,船首斜桅遮住了水平面上的星星,松动的机件一股脑儿朝着船尾冲去,货包、绞盘曲柄、水桶、蒸馏管、钢制的太阳反射镜、钢索具——像不可抵挡的潮水冲到网堆上。船尾有两根系缆柱,与400%以下的龙骨相连,把网缚在缆柱上的钢索已经绷得紧紧的,前后摇晃的冲力一下子把阿口部分掀开,她进了海里,系缆柱支撑了一会儿。
一根钢索在嘎嘎作响,嘭地一声像人的脊背折断一样,接着,第二根钢索又断了,铜网轰隆隆地往下滑,像打雷似的震撼着全船。
狂风聚然停息,与来时一样突然。乌云还在奔跑,月亮又露出脸来,照在甲板上,甲板像扫过一样的干净。网丢了。
索尔塔船长从乌鸦窝的边缘朝50呎以下的甲板望去,他想:我应该跳下去,那样更快一些。
可是,他没有跳。他沿着扶梯爬下,来到空荡荡的甲板上。
船上没有电气设备,只好实行共和代表制而不是民主制。两万人在一起讨论决定事务,非得有麦克风、扩音器不可,得用快速计数器来统计赞成与反对。靠嗓音来联系,靠事务员的算盘来计数。合情合理地在一起商讨的人数当然不能超过50人,悲观一点的人甚至觉得这数目不应该是50而更接近于5。黎明时分在船尾平台聚会的全船议会的人数是50人。
多么美好的黎明,橙红色的天空令人心旷神怡,海上泛起一片彩晕,船队的张张白帆沿着一条长曲线洒在60海里蓝色的海面上。
这正是人们为之倾倒的黎明——捕获物都腌制完毕,水箱灌得满满的,蒸于器的上千根管子每天从日出到日落滴出9加仑蒸馏液,微风正好使船自如地航行,让船帆显出优美的弧线。这些就是报酬。141年以前,格伦维尔船队从弗吉尼亚的纽斯新港下水的时候,就是为了得到它们。
啊,下水这个冒险的壮举!当时登船的男人和妇女们都认为自己是英雄,是大自然的征服者,是为了尼迈特①的光荣作出自我牺牲的人们!尼迈特是东北行政区的缩写,这是一块鱼群集中的渔场,从波斯顿到新港,经过扩建深挖,一直向西延伸,把匹茨堡也包括在内,过了辛辛纳提才逐渐消失。
①尼迈特(NEMET)是NortheasternMetropolitanArea前两字头的缩合。——译者注
下海的第一代依恋着尼迈特文化,常常以爱国主义的牺牲安慰自己,能得到某种慰藉总比没有要好。格伦维尔船队从纷乱中撤出了125万人口。他们是从大陆来到海上的移民。与所有移民一样,他们怀念故乡。第二代出世了。与所有第二代人一样,他们不再对老一辈人以及他们的往事感兴趣。这就是真实,这海,这风,这缆!到了第三代,与其他第三代一样,它突然感到一种恼人的空虚和缺乏自我。什么是真实?我们是谁?我们失去的尼迈特是什么?那时候,祖父祖母们只能嗫嚅唠叨着,经过三代人糟踏的文化遗产已经丧失殆尽。而第四代人从来是满不在乎的。
坐在船尾商议对策的是第五、第六代的成员。他们对生活有全面的了解。生活就是船体与桅杆,船帆与索具,鱼网与蒸干器。就是这些,不多也不少。没有桅杆就没有生命。没有鱼网也就没有生命。
全船议会没有命令权,那是船长和他的驾驶员们的事。议会是执法的,必要时审理案情。80年前那个阴郁的一无所获的冬天,议会曾经作出决定,全船63岁以上的老人以及年轻人中的二十分之一必须自行结束生命。议会对皮勒叛乱的首犯们作出了处死的判决。他们被投进尾浪,皮勒本人被缚在船首斜桅上示众,这相当于海上的十字架刑。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亡命徒愿意为他的船友开心了。显然,对皮勒的责罚达到了目的。
50个人代表着全船的各个部门和各种年龄的人。船上的智慧都集中在船尾平台上了。可是,这里却是一片沉默。
他们中间最年长的主持会议,他叫霍金斯,是退休制帆工,他的胡须令人肃然起敬,他的嗓音浑厚,他对大伙儿说:
“同船的伙伴们,出事故了。我们的生命危在旦夕。礼节要求我们不要再拖延挣扎、陷入非法的争食;理智告诉大家死亡已经断然不能幸免。我建议,我们大家作出光荣的自我牺牲,我们全船的遗产将由总指挥慎重考虑以后在整个船队中分配。”
他并不希望他这种代表老人的意见占上风。检查长忽地站了起来。她只说了六个字:“除了我的孩子。”
妇女们愁眉不展地点点头,男人们也顺从地赞同。你在撞墙自尽以前总懂得礼节和常理吧。除了我的孩子。
一位年轻漂亮的牧师问道:“整个船队能不能给我们拼凑出一张网来?”
索尔塔船长应该回答这个问题,可是,他现在一身系两万人的生命安全,他什么也说不出。他向信号官痉挛性地点了点头。
兹温格里上尉顺从地拿出他的信号记录,摆出一副回忆的样子,说:“今日0035向格伦维尔发出灯光信号,询问对我丢网一事的建议。格伦维尔答复如下:‘你船已不属于船队,即刻生效。无可奉告。深表同情和遗憾。总指挥签字。”
索尔塔船长开口说话了:“我还向格伦维尔以及我们的邻船多次发出信号,他们不予回答。这是可想而知的。我们已经不属于船队。由于我们的过失——我们已成为船队的包袱,我们不能指望它帮忙了。我不责怪任何人,生活就是这样。”
牧师双手交叉,默默地祈祷。
又一个人起来发言,塔尔塔船长却了解她的另一重身份。她叫朱厄尔·弗赖特,这个颀长、白晰的姑娘两年前是他的情妇。他想她大概是个候补议员,不由得用一种新的目光打量着她。他过去一直避开她,所以,她是否是候补议员也不清楚。啊,她还没有结婚;她没有戴戒指。而且,她的头发也没有往后拢成那种独特的发型,那些公认的自愿独身者,那些过分爱国的(或者对性害羞,或者讨厌孩子)都是这般装束。她们为了全船的利益(或为自己的方便)放弃了生儿育女的权利。她只是一个穿制服的姑娘——什么制服呢?他苦苦思索着,想把她的工作部门与她的胸前挂的牌记对应起来。那交叉着的钥匙与羽笔表示她是船上的档案员,一个很不引人注目的职员,掸橱扫架,在民政书记科长之下好几级呢!她的职务毫无前途,那些公民们一定出于对她的一时同情才选她当候补议员的。
她语调平稳地说:“在记载不平常的事件时,人们一时想不起应该如何存录,我的工作就是帮助找出前例的。这种工作必须有人去做,而干这事儿的人是很清闲的,而且,我至今还没有结婚,也没有体育运动的爱好。我对大家说这些,是请你们相信我在过去两年中把全船的日志都读过了。”
营营的交头接耳声。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这简直毫无意义!141年的风、天气、暴雨、平静、通讯、会议、调查、案件、审讯、判决,多么枯燥乏味!
她继续说:“我发现有一件事与我们的处境有相似之外。”她从衣袋中掏出一本记录念道:“摘自船队纪元72年6月30日的日志:‘莎士比亚——乔埃斯——麦尔维尔一行乘小艇于天黑后返回。没有完成使命。6人伤重死去;尸体均找到。剩余6人神志模糊,服用我们的最新镇静剂后有疗效。他们特别提到岸上的某种新教及其对人们的影响。我只好相信我们海上人与陆地人再也不能有来往,秘密登陆的行动应该停止。’记录由‘斯科勒船长’签署。”
一位名叫斯科勒的自豪地一笑。他的祖先!他与大家一同等待着这段摘录会引起什么反响。可是,谁也不知道它包含着什么意思。
索尔塔船长想说话,又不知怎样称呼她。她过去叫“朱厄尔”,大家都知道;他也可以喊她“弗赖特公民”,这样是否会被人认为冒傻气呢?既然他已经傻得把网也丢了、他就可以继续傻下去,一本正经地对待他的前情妇。“弗赖特公民,”他说,“摘录告诉我们什么呢?”
她稳当地说:“透过若干含混不清的字眼,这段摘录说明:在船队纪元72年以前,只要得到船长们的默许,宪章是经常违反的。我建议,为了生存,我们可以再违反一次。”
宪章。宪章是震撼他们的道德生活根基的涌浪,他们从小就习诵,每个礼拜日都宣誓效忠。各条船的星期一桅杆上都有一块磷铜铭板,上面搞刻着字句统一的宪章。
为了报答海洋与它的恩典,我们发誓世世代代与我们繁衍生存的陆地
断绝交往,为了人类的共同利益,我们将永远扬帆海上。
至少有一半人在情不自禁地默诵着。
退休制帆工霍金斯颤抖着站起来说:“亵渎神圣!这女人应该被吊到船首桅杆上示众!”
牧师体贴地说:“关于如何构成亵渎神圣,我比制帆工霍金斯更有发言权。我敢向诸位担保说他弄错了。认为宪章经过了宗教核准是迷信导致的错误,它不是上帝的训令,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契约。”
“它是天启录!”霍金斯嚷道。“天启录!是最新的圣经!是上帝的手指指出了我们在海上纯洁而艰苦的生活道路,远离翻上掘地与污秽,远离人口过剩与疾病!”
这是人所共知的。
“我的孩子怎么办?”检查长责问道,“上帝希望他们挨饿呢,还是——还是——”她问不下去了,可是最后一个没有说出的词儿在所有人的头脑中回响:
被吃掉。
有的船上恰巧老年人占优势,或者,在若干年以前,一些血气方刚的人把宪章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时很可能来投票决定是否自杀。而在另一些船上,六代人中没有发生异常事件,一切顺利,因而,这种生硬作出决定的传统和办法被遗忘了。这时往往出现混乱、呆滞,以及难以避免的野蛮残杀。在索尔塔的船上,议会投票决定派出一小股人上岸侦察。他们用尽了委婉的词句来描述这次行动,用了6个小时才作出了决定,然后,大家都坐在船尾平台上,一个个诚惶诚恐,仿佛在等待晴天霹雳一样。
登陆队由船长索尔塔、档案员弗赖特、牧师彭伯顿、检查长格雷夫斯组成。
索尔塔登上星期五桅杆上的指挥台,在档案中查阅了一张海图,通过通话管道向舵工们发出命令:“红航线改变4度。”
舵工重复了命令,语调中充满怀疑。
“执行。”他说。80个人搬动舵柄,船发出叽叽嘎嘎的响声,尾浪以肉眼不易觉察的速度逐渐形成了弧线。
右船队30号船离开了它长期活动的区域;行驶一海里以后,右船队31号升帆靠拢过来,那船上水手长的笛声清晰可闻。
“他们可能发出了什么信号,”索尔塔想。他终于还是放下了望远镜。右船队31号船的桅顶除了挂着它执行任务的信号旗以外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他吹了一声口哨,叫来信号官。他指了指他们自己的信号旗说,“把那东西取下。”说话时,他的嗓音略带嘶哑,说完,走下自己的客舱。
沿着新航线,他们最终将经过地图上标着纽约市的地方。
索尔塔向兹温格里上尉下达了他的命令,这大概是他最后的一道命令;捕鲸艇已经就位,另外三人已经坐在艇内。
“你们尽量保持现在的船位,”船长说:“如果我们活着,几个月内我们一定回来。如果不回来,那不用说,你们就不要冲滩了,也别指望在大陆附近生活……可是,这将是你们的问题,我是管不着了。”
他们相互致意。索尔塔一纵身跳进捕鲸艇,向站在绳索边的甲板水手做了个手势,小艇叽叽嘎嘎地开始下降。
索尔塔,船长,40岁;由于任职而未婚;父:克莱顿·索尔塔,器械维修工长,母:伊娃·罗马诺,饮食总调配师;10岁从小学选拔进行甲级训练;16岁取得水手学校证书,20岁取得航海证书,24岁人中尉学校,同年被任命为海军少尉,30岁授予上尉,32岁授予中校,同年被任命为船长,授予右船队30号船的指挥权。
弗赖特,档案员,25岁;未婚;父:约瑟夫·弗赖特,招待员,母:杰西·瓦戈纳,招待员;14岁小学毕业,乙级训练;16岁取得公民学校证书,18岁取得高级公民学校证书;工效:3.5。
彭伯顿,牧师,30岁;与护士里瓦·希尔兹结婚;自愿绝育;父:威尔·彭伯顿,蒸馏器看水工长,母:艾格尼丝·亨特,制毡机技师助手;12岁小学毕业,乙级训练,20岁取得神学校证书;任中右舷值勤组副牧师,后任前右舷牧师。
格雷夫斯,检查长,34岁;与3级铁匠乔治·奥曼尼结婚;子女2人;15岁小学毕业,16岁取得检查员学校证书;3级检查员,2级检查员;回级检查员,检查员领班,检查长。工效:4.0;3次受奖。
与北阿美利亚大陆已经遥遥相望。
他们共同划了一个小时;风开始向岸上吹去,索尔塔支起桅杆。“把桨装上桨架,”他说。话一出口,他顿时又想撤回这道命令。现在,他们希望的是再斟酌一番他们干的事情。
这里海面的颜色与他们熟悉的深水区不一样,海水的运动也不一样。海中的生物——
“上帝啊!”格雷夫斯夫人指着船尾惊叫一声。
一条大鱼,有小艇的一半那么长。它懒洋洋地浮出水面,又钻入水底,划出一条不间断的弧线。它的皮呈铁灰色,没有鳞,长着一张阔扁的大口。
索尔塔惊呆了。“真是不可思议。看来,在沿海的非渔区仍然有一些大家伙残存下来,那些中等个儿的被他们捕食——”那一英尺大小的就喂他们,那——
人已经永远改变了海中的生命世界,这种假设不是太危言耸听了吗?
午后的太阳渐渐下沉,船尾地平线上露出的星期一桅杆的尖顶也消失了;海风把船帆吹到涨鼓鼓的,船向一团雾气驶去,那雾气笼罩着一些隐约可现的混凝土建筑物,他们真不敢走近去看。一个模糊的阴影,像桅杆那么高,一只臂膀往上举起,在它后面是大片大片的建筑物。
“这就是大海的尽头。”船长说。
格雷夫斯夫人脱口而出说,“废话!”仿佛她听见一个傻里傻气的检查员向她报告说钢上生了蓝锈似的,可是,她立即结结巴巴补充道:“对不起,船长。当然,你是正确的。”
“不过,这听上去不顺耳。”彭伯顿牧师帮着圆场。“我真奇怪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朱厄尔·弗赖特坦然地说:“我们早就该驶过排污管道泄出的污水区了。过去,他们都是通过海底管道将废水排到几英里之外的。那里海水的颜色不同,而且有臭味。刚开始海上生活时,船长们都知道凭颜色和臭味来改变航向,避开陆地。”
“他们一定改进了排污系统,”索尔塔说。“都已经几个世纪了。”
他的最后一个字悬在空中。
牧师站在船头,仔细打量着那团雾气。毫无疑义,那个大家伙是个大雕像。雕像从大城市的海湾中升起,还是个女性——最槽不过了!“我还以为他们只在高地上建这些玩意儿。”他沮丧地嘟囔着。
朱厄尔·弗赖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想它不会有任何宗教含义,那只是一种——大型消遣艺术品。”
格雷夫斯夫人打量了一番那个大家伙,她脑海中浮现出他们在海上加工的象形文字艺术品:将海藻压成块,刮净,切削,制成精致的小盒子或孩子们的胸像。她觉得弗赖特的想像力太奔放不羁。消遣艺术品!像桅杆那么高!
船长在思索。这里总该有点商业这像,往来的船只呀。眼前显然是个岛屿,有人居住;货物和人应该进进出出,海湾里以及那两条河里应该有许多小船、小艇、捕鲸艇,在狭窄水道上,它们会排起队来,挂着锚、卷着帆,驶来驶去,急切地等待。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几只白水鸟对着这条孤舟尖声怪气地嘶叫着。
坚实的混凝土建筑物从雾气中显露出来;这些像晚霞一样红颜色的立方体,上面长着矩形的黑眼睛,它们像大得出奇的骰子,一个挨着一个,每个都像一条船那么大,可以容得下两万人。
他们都在哪里呢?
风和潮水把他们很快推进一个小峡口,那里本来应该有100条船等候的。“卷起船帆,”索尔塔说,“收起船桨。”
四下一片静悄悄,只听见桨架的吱吱声,白水鸟的哇哇声,还有水浪拍打船帮的声音。他们驶进那个大红骰子投下的阴影,来到一个港湾,岛屿的边缘有百十个锯齿形突凹,这是其中之一。
“右桨放松,”索尔塔说,“左桨慢划,抬桨。牧师,准备船钩。”他把他们引到一架钢梯边。
格雷夫斯夫人一把抓住,梯子上生了厚厚一层红锈。索尔塔将船索扣在一个被海水腐蚀的铜环上,说了一声“上”,开始攀登。
四人登上铁板铺成的码头,彭伯顿理所当然地祈祷起来。格雷夫斯夫人也跟着牧师祈祷,可是,她心不在焉,眼前乱七八糟一大片,太令人吃惊了——铁锈,尘土,杂物,无人过问。朱厄尔·弗赖特脸色平静,丝毫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船长仔细观察着船内侧一百码外那排黑洞洞的窗口——不;是内陆!——他等待着,思索着。
在索尔塔的带领下,他们终于向它们走去。大家的脚下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死一样,脚背和大腿都感到疲乏。
走近一看,这些红色的大骰子一点也不像在远处看时那么呆板。它们是砖砌成的上千呎长的立方体,像砌烘炉那样。它们建造在一片片绿色的方阵中,表面上有痕道,朱厄尔·弗赖特独出心裁地称之为“水泥”或“混凝土”。
他们发现了一个入口,上面写着:小赫伯特·布劳内尔故居。一块青铜的铭牌使他们联想起契约,人人心头扫过一阵内疚。这块铭牌上的行文不同,实在鄙俗可憎。
居民须知
单元公寓是一种特权,而不同于一般权利。每日检查是本规划的基石。凡愿维持良好声誉的家庭,每周至少做礼拜一次,在教堂或在犹太会堂,悉听尊便,只要能出示行礼拜证明即可。私藏烟酒将被视为自绝于本公寓。无节制地用水、耗能以及浪费食品是检验居民对本公寓满意程度的根据。凡6岁以上,不使用阿美利加语说话者,将以不可同化论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禁止所有使用其他语言的宗教仪式。
下面还有一块更光亮一些的青铜铭牌,是一个补充:
上述各条绝不允许被用来宽恕任何宗教掩盖下的犯罪活动,所有居民须知,凡是知罪不报者将被严加谴责,立即驱逐。
在下面这块金属牌周围,不知谁用粗毛蘸着沥青刷了一付骨骼架,他们毛骨悚然地看着。
结果,还是彭伯顿开了腔:“他们都是些虔诚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用了过去时态,这听起来颇有道理。
“有理,”格雷夫斯夫人说。“好了,别尽谈关于他们的废话了。”
索尔塔船长心里并不同意。一条船如果实行这样的高压政策,一个月就得沉没,陆地人就会大不相同?
朱厄尔·弗赖特一言不发,可是她的眼睛湿漉漉的。也许,她在想人类就像耗子一样,正在巨大的恐惧与突如其来的惩罚这种非人道的迷宫中东躲西藏。
格雷夫斯夫人说,“这不就是相当于一层客舱吗?我们有客舱,他们也有。船长,能去看看吗?”
“这是侦察,”索尔塔耸了耸肩。他们走进一间杂物满地的门厅,一眼看见一架早已停止使用的电梯;他们在海上有许多手动的升降机。
一阵风吹过,从地上卷起一张印了字的纸片,飞过牧师的脚踝,出于某种本能的愤懑,他俯身拾起来。纸张不妥善保管,一阵风吹走了,对船的经济就是损失!他顿时对自己的愚笨感到脸红。“这么多新情况有待适应,”说着,他摊开纸看了一眼。过了一会儿,他把纸揉成一团,用足了力气扔出去,然后在衣服上一个劲儿地擦手,他的脸色十分惶恐不安。
大家凝视着。格雷夫斯夫人走过去,捡起纸团。
“别看。”牧师喊道。
“我想她还是看的好。”索尔塔说。
女检察长摊开纸团,细看了一会儿,说:“简直污七八糟。船长,你看怎么回事?”
那是一本书上扯下的一页,上面是些简单的彩色图画和几行儿童启蒙诗。索尔塔不禁要笑出来。画面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穿着很奇特,两人抱在一起拼命撕咬。“杰克和吉尔,提水翻山坡。吉尔揍杰克,杰克脑袋破。屠杀蛮快活。”那首诗写道。
朱厄尔·弗赖特又接过纸片,好久,她才说*一句话:“他们不应该过早使唤小孩子。”她扔掉了纸片,也擦了擦手。
“过来,”船长说,“我们上楼梯吧。”
楼梯上尽是灰尘、老鼠屎、蜘蛛网,还有两副死人的骨架子。他们的右手关节依然套着角斗时护卫手指的金属套。索尔塔鼓起勇气捡起一副,可是怎么也不敢试戴一下。朱厄尔·弗赖特顺水推舟地说:“船长,当心点好,说不定有毒哩,往往是这样的。”
索尔塔一怔。上帝啊,这姑娘有道理!他小心翼翼地担着钢护套的边缘,是有锈——它也会生锈,说不定还有毒呢。他把护套撂到一副骨架的胸腔里,说了一声“走”,他们沿着头顶上照下来的灰蒙蒙的一束光往上爬。进了门厅,是一条走廊,两侧有许多门。焚烧和斗殴的痕迹依稀可见。走廊的一端是椅子和沙发堆成的一道路障,路障被突破了,后面横七竖八地摊着3堆人骨。
“他们都没有脑袋,”牧师的嗓音有点嘶哑。“索尔塔船长,这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们得回船去,那怕去堂堂正正地死也行。这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谢谢您,牧师,”索尔塔说。“您算投了一票,有人同意您吗?”
“让你的孩子去死吧,牧师,”格雷夫斯夫人说。“别让我的去。”
朱厄尔·弗赖特朝牧师耸了耸肩,表示同情,可是仍旧说,“不行。”
有一扇门开着,那锁被一把消防斧砸开的。索尔塔说:“我们就看这一家。”他们走进一家普通的、敬慕死神的中产阶级人家,这里就像一个世纪以前那样,在纯而又纯的默德卡131岁那年。
这个纯而又纯的默德卡,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外乡人,举目无亲的人,从来没有任何企图和用心。起初,他是一个邮寄代购商,出售电影、电视的静止镜头照片和八乘十的风扇业彩色广告照。这是一种赚钱不易的生意,你必须货源充裕。老态龙钟的顾客对梅·布什津津乐道,你要满足他们的要求;头梳独髻的姑娘对里普·托恩惊叹不已,你又得博得她的欢心;还有,这两者之间的所有顾客都得一一照顾到。他从来不做妖艳女人的时照生意。“污秽、淫荡的照片!”每当他收到粗俗下流的信件时,他会勃然大怒。“下作!男人女人接吻、挑逗、摸弄!放荡!呸!”默德卡养了一只阉狗、一只阉猫,还有一个皱纹满面、任劳任怨的佣人,她实际上是他的妻子。他很穷,穷得两袖清风。然而,他从来不忘记行善积德,每年都捐款给父母协会筹备会和城中绝育手术门诊部。
每天晚上,他去第三大街的酒巴间聊天,与爱尔兰人争论,往往他会被叫出去挨一顿揍,因而大家都认识他。他让他们把他打倒在地,在人行道上嘲弄他。这就是他们的争论?他是能争的。他滔滔不绝地引述事实、数据和格言,别人无言以对。地狱,人类,俄国人两年内将在月球上建造一个轰炸基地;两年内陆军和空军将要头上套着猪尿泡互相厮杀。对了,我还要告诉你:该死的链霉素把我们都弄傻了;你听说前两年出生的孩子中有健康的?还有:让流感见鬼去;在巴尔的摩城外的克劳德营地,是我们搞了细菌战,在第24周爆发并蔓延开来;还有:人类动物业已退化,他们在M.I.T.①已经证明,斯坦维茨和科曼证明了人类动物在目前的辐射强度下无法生存。还有:朋友,尽情享受你的肺癌吧,对每一部机动车辆排出的废气来说,将有2,703例的肺癌,我们必须得有机动车,是不是?还有:我的不中用的步兵,他们神经错乱,我们的经济已经无力支撑这样大批的神经失常的人,应该将他们统统阉了,这是惟一的出路。还有:应该把梅奇尼可夫②的尸体挖掘出来,抛给狗啃,因为他这个堕落之徒发明了性病预防法,从此以后,恶行非但不受惩罚,反而在全世界肆无忌惮地流行开来;我们应该弄上几个过去那种生理机能残缺的游民,让他们在街上瘸瘸拐拐、满口呓语,给我们的孩子们看看恶行的下场。
①M.I.T.麻省理工学院(MassachusettsInstituteofTechnology)。
②梅奇尼可夫:(Elie.Metchnikoff)(1845——1916)俄国生物学家、细菌学家。——译者注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儿人。委婉地询问某人的出身籍贯,纽约式的方法是:“默德卡,哈哈?现在,那是怎样的一种名字啊?”对这个问题,他将回答他不是一个撒谎的英国人,或一个夸口的爱尔兰人,或一个乖戾的法国人,或一个奸诈的犹太人,或一个野蛮的俄国人,或一个谄媚的德国人,或一个蠢笨的北欧人,如果对方不喜欢,他将如何作答?
他是个孤儿。有传闻说,一个警察在一个垃极箱里发现他,一个刚出世两小时的孤儿。这恰巧与一个有梅毒的少妇在电车上出血过多死去相吻合。那少妇的名字叫默德卡,刚生过一个孩子。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其他事实根据。在孤儿院的一代代孩子当中,如果有一个人比其他人的身世更糟,别人就会感到一种莫大的安慰。
那一年,当他第7次向霍华德·休斯先生主办的《歹徒》订购画片复制品时,他发现了他一生中的转机。很奇怪,这些并不是简·拉塞尔小姐袒胸的照片,而是些群照,其中,拉塞尔小姐双手被缚,正被人用皮鞭抽打。默德卡细细研究了一番,大叫“把这个给婊子看!”当即增加一倍定货。销路果然很好。于是,他又将荒漠之歌之类的电影中鞭挞刑讯的镜头翻印成册,四下兜售,仅在一个星期内便被抢购一空。所以,他心中有数了。
这真是天赐良缘,也许是有史以来的第50回。他雇了一个模特儿,让她摆上特别的姿态,他自己动手,拍了一批照片。有的是她被人用晾衣绳缚在椅子上,蟋缩在皮鞭之下,有的是她自己在挥舞皮鞭。
两个月内,默德卡净赚六千美元,他又把每一个铜子儿投资进去,经营更多的照片,刊登更多直接邮购的广告。不到一年,他变得十分招眼,吸引了邮政局里的下流坯们。他赶到华盛顿,冲着那些家伙嚷道:“我的玩意儿根本不能算淫秽。如果你们干涉,我要去告你们,你们这伙臭官僚!从我的照片中,你们给我找出一个乳房来,找出一瓣屁股来,找出一个人摸弄另一个人来!你们找不出来,你们知道不行!我从来不相信性,我也不去纵欲,所以,你们别来干预我!生活就是痛苦,就是磨难,人们害怕生活,所以,大家喜欢我的照片。我的照片就是描绘他们的,那些担惊受怕的小人物!如果你们认为我的照片下作龌龊,你们他妈的都是一帮具有变态心理的家伙!”
他把他们镇住了;默德卡的女郎至少都是穿着短裤、胸罩和长简袜的,他把他们镇住了。一些漂亮的女人被绑起来用鞭子抽、烙铁烫,邮政局的下流坯们总觉得这些照片有点不对劲儿,但是,又说不上来。
第二年,他们在他的所得税上挑碴儿,对父母协会筹备会和城中绝育手术门诊部的损款扣除肯定有漏洞,然而,他将注销的支票逐一列出,分毫不差。“实际上,”他忿忿地说道,“我在那个门诊部呆过很长时间,有时,他们还让我观察手术,这足以说明他们对我多么器重。”
又过了一年,他开始发行《死》,这是一份每周发行的画报,他得到6名聪明伶俐的新哈佛通讯工程学院毕业生的帮助。他是《死》刊的总联系人(昨天,他只可能当发行人,50年前,他可能当主编)。他的办公室四壁是猪皮垫的,他怒气冲冲地呆在里面,通过闭路电视的100只电眼,对《死》刊的每个办公室进行监视。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会在传声系统中吼叫起来:“你这家伙!叫什么名字?博兰?好,博兰,你的差事完了,到出纳那里去算账吧。”就这样,有理无理都一样。他身穿炭黑色的窄领法兰绒上装,系着斗牛士那种小巧的领结,真是一个活宝;那些聪明伶俐的年轻人,一个个穿着维多利亚式工装,脖子上围着珍珠扣针的三角巾。他们并非对他的“执拗”,对他在确有人偷懒时发火感到不可思议,而是对他的——“喜怒无常”感到困惑不解。
聪明伶俐的年轻人变成了伶俐聪明的中年人;杂志上供邮售图片业刊登房屋广告的专栏开始赢利。每一期《死》的封面都是一幅“本周刑场”的照片,每幅照片的索价都不算太高。对一座寺庙五万美元的捐赠换取了私拍布雷德刑讯的权利,一个被怀疑从输油管中偷油的也门人被拷打致死。没完没了的基督鞭身史连载是每周的主要读物,医学栏是最受欢迎的,此外,还有每周登载的驾驶通报。
当最后一批契约船驶向太平洋时,《死》刊出过专辑,主要是因为下水时发生了好几起死亡事故,否则,默德卡是绝不会过问船舶的。奇怪的是,这个对任何事都持独特见解的人,竟然对契约船队及其船员毫无评论。也许,他真以为自己是有史以来的最大的杀人凶犯,可是,即使这样,他也不能坐视包括海中酵母在内的全面毁灭而无动于衷。善于表达的宗惠晏正在以佛教禅宗的名义削减广大地区的人口,他毫不踌躇地认为“我如此仇恨尚难免一错,天国之人当情有可原。”三人委员会中的欧洲代表斯帕特博士鼓吹一种“一代人”计划,但他的意见永远不可捉摸。
默德卡年事益高,日渐智穷才竭。这一天,他突然心血来潮,觉得他需要一种理论。他气急败坏地把通讯接头接到他的不老不少的常务通讯员那里,对他大喊起来:“给我一个理论!”常务通讯员絮絮叨叨地回答:“《死》刊的内在精髓是:这份关于西方文化的画报周刊,并非偶然意念的产物,而是日益兴盛的世界性的事业。前辈的窍门和章法,诸如好莱坞的信条‘无乳房——血迹!’和用压缩版报道暴力新闻都已经是收效甚微的老生常谈。默德卡集我们时代特色之大成,并最大限度地使之与出版发行业结合起来。角斗和蹓旱冰德尔贝①已成为血淋淋的运动项目,侦探故事中司空见惯的谋杀女人的情节,每年100万例的交通死亡事故,年轻人热衷于结伙吵闹,所有这些反映了我们正在日益接近一个仇恨与死亡的时代。爱情和生活的伦理日渐荒废,谁将预言人是失败者呢?生与死在思想的市场上为了控制人的头脑正在竞争着——”
①蹓旱冰德尔贝(roller-derby)两队穿滚轮冰鞋的比赛者在椭圆形的跑道上,转圈比赛,在指定的时间内越过对方,并使一名队员达到得分的位置。——译者注
默德卡吼叫了几句,一下子关闭了通话器。他斜倚着靠背。本周的发行量达20亿份,汽车广告也已开始显示赢利的苗头。去年,将一只扔掉的购货篮比喻为喷气动力16型,横贯整个版面;今年,一只无力的手在行车道上;明年,血。2月份,西尔费拉沙龙的链索广告大有急转直下之势。“——保持苗条身段的女士小姐可以自由选择柔道训练教程:学会如何用您的纤纤巧手杀死一个男人。就餐自便。”报名求学者激增百分之二十八”上帝啊,这里真有某种内在精髓!
太慢;还是太慢。他拿起直线电话的话筒,尖叫起来:“太慢了!我付给你们工资是干什么的?全世界都在污秽中打滚!电影已不堪入目!接吻!挑逗!摸弄!男人女人在一起——猥亵!杂志的封面必须洁净!广告必须洁净!”
直线电话的另一端是通讯纯洁协会的执行秘书;默德卡无须宣布身份,因为他是S.P.C.①的股份保证人。对方慌忙回答:“先生,我们获悉本周将有一次向华盛顿进军的母亲游行,下周,将有大量的黄色铅板印刷品邮寄给中大西洋国的
①S.P.C.通讯纯洁协会(SocietyforPurityinCommunication)的缩写。——译者注每一个6岁至12岁的女性,我想这两记连击将把联邦出版检查委员会打得晕头转向——”
默德卡挂上电话。“淫词滥调!”他狂叫着。“生殖,生殖,生殖,像垃圾桶里的蛆虫,欲火腾腾和下崽子,我们要使他们洁净。”
他却不需要这样一种理论:不提供某种替代品,是无法夺走爱情的。
当晚,他走在第六大街上,这是多年来第一次。在这个酒巴间里,他辩论过;在这个酒巴间外,他的鼻子上挨过一拳。可是,在每一次争论中,他都获胜了。一个妇女和她的女儿从他身边局促不安地走过,他们的眼睛盯着黑影。母亲的衣著是老式式样,一件连衫裙,领口露着脖子和锁骨,裙子的下摆齐小腿肚子。在城里某些地方,她会被人唾弃,那姑娘却绝对不会。她是一个时髦姐儿;从头颈到脚踝套着一件宽松的筒裙,没有系腰带。母亲的头发蓬松地散着;女儿戴着一顶窄边小圆帽,正好罩住头发。忽然,两人间进一个黑影,他们没有想到灯光如昼的人行道上也有圈套在等着。
默德卡继续朝前走,黑影中传来一种熟悉的声音,这是一种工作的程序。“我图凉爽!”一个充满快意的年轻的声音——男孩或女孩倒无所谓——在劈劈拍拍的抽打下喘息着。
那一年,联邦出版检查委员会创立,第二年,城东南的坟地被违章者占满了,又过了一年,默德卡第一教堂在芝加哥建立。5年以后,默德卡死于主动脉瘤,他的灵魂却仍旧在游荡。
“在一起祈祷的家庭相互残杀”,这是挂在公寓墙上的箴言。可是,这里却没有任何这像说明它的寓意得到遵守。父母亲的卧室装上了大铁门和吓人的大锁,可是,儿子依然逮住了他们;或许,他烧穿了铁门。
“铝热剂?”朱厄尔·弗赖特默默地自言自语,她竭力回忆着什么。他先悄悄地用铁丝环套住正在睡梦中的他父亲的脖子,不惊动他的母亲,他把母亲的金属护指套偷走,不等她到枕下摸枪就给了她致命的一击。从儿子的那副小骨架摊在那里的样子,可以看出这一击何等猛烈。
他们满腹狐疑地测览着家庭图书馆中一套滑稽故事,这套藏书名叫《默德卡五呎书架之经典》。朱厄尔·弗赖特慢慢翻开一本《白鲸》,发现里面讲什么卧室里的头颅开花,令人毛骨悚然的海上遇难,为了烘托高潮,还描述了海怪生吞活剥吃掉一个阿哈卜人。“一定还不止这些。”他轻轻地说。
彭伯顿牧师赶紧放下手中的《汉姆雷特》,把身子倚靠着墙。他感到神志模糊,要胡言乱语。他连忙祈祷,过了一会儿,才觉得好一些。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看那些经典著作了。
格雷夫斯夫人轻蔑地看着这里铺张的陈设,还有那张照片,一个暴凸眼、扁塌鼻子、丑陋不堪的男人,下面标着一行字:默德卡,精选出的纯而又纯的涤罪者。这里有两张桌子,简直蠢透了。谁需要两张桌子?她仔细一看,原来其中一张是血迹斑斑的老虎凳,她顿时心头一紧。那铭牌上写着:惩罚刑具公司,型号6,年龄10—14。老天有眼,她的确不止一次打过孩子,因为他们不合她心意;可是,当她看到这些斑斑血迹以后,她对隔壁房间内犯弑父罪的那堆骸骨不由得产生一种热乎乎的同情。
索尔塔船沃说:“我们必须组织起来。谁知道他们中有没有人留下来?”
“我看不会,”格雷夫斯夫人说,“那种人活不长,整个世界都得打扫干净。他们相互残杀,但这并不重要。这对夫妇有一个孩子,10至14岁。他们的房间好像就是为一个孩子造的。我们应该再走几个房间,看看一个孩子的家庭是否普遍。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可以认为他们——完了。或者基本上完了。”她兴奋地杜撰了一个词儿:“这叫民族自杀。”
“其中的计算颇有道理,”索尔塔说,“如果除了独子因素之外没有别的因素起作用,20亿人口在100年5代人以后将减为1亿2千5百万;再过一个世纪,人口为4百万,再过一个世纪,12万2千;到第32代人时,那最初20亿人剩下的最后一对男女将生下一个孩子,那么,末日到了。当然,还有其他的因素。还有些人自愿放弃生儿育女。”——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避开朱厄尔·弗赖特——“我们在楼梯上,走廊里,一套套的公寓中都看见了嘛。”
“那答案有了,”格雷夫斯夫人说,一巴掌拍在那龌龊桌子上,她自己也忘记了那是什么东西。“我们把船开上海滩,船上所有的人都开上陆地,我们来清扫,我们学着干——”她忽然停住,摇了摇头,又忧郁地说:“对不起,我尽说些昏话。”
牧师理解她,但是他说:“陆地只不过是许多宅第中的另外一个。当然,他们可以从头学起!”
“这在政治上不大可行,”索尔塔说,“不能采用现在这种形式。”他想到应该把这建议提交给议会审议,刻着契约的大桅的阴影正笼罩在人们心头。他的头摇动了一下,表示一种不自觉的否定。
“有一个办法是可行的。”朱厄尔·弗赖特说。
正在这时,布劳内尔人突然闯入,向他们扑过来。18个布劳内尔人,从他们登陆起,就一直偷偷地尾随在后面。9个女人,穿着筒裙,带着窄边小圆帽,9个男人,穿着苦行僧似的黑衫。他们从半开的门鱼贯而入,一个个手持长矛,把海上人团团围住。其他因素果然在起作用,而且,第32代绝种的时刻也还没有到来。
布劳内尔人的一个男首领得意地说:“正好在我们需要——新鲜血液的时候。”索尔塔明白他并不是在谈论遗传学。
那些饶舌的女人尖刻地叫骂着:“准是些不干好事的家伙;露胳臂露腿的不知害臊,那淫欲大殿的柱子都烂了,还不要脸地显卖呢。他们从海上来,那是罪恶的渊薮,他们来引诱我们放弃正派规矩的生活。”
那男首领说:“我们知道如何对待女人。”其他人顿时随声附和起来。
“我们把他们打翻在地。”
“让他们四脚朝天。”
“揪住一只胳臂捆起来。”
“再揪住另一只胳臂捆起来。”
“揪住一条腿捆起来。”
“再揪住另一条腿捆起来。”
“然后——”
“我们将他们活活打死,默德卡就微笑了。”
彭伯顿牧师困惑不解地凝视着。“你们应该看看自己的良心,”他心平气和地说,“你们好好看看,你们会发现你们错了。人不应该这样,你们一定被人哄骗了,听我说——”
“亵渎神圣,”女首领说,她的长矛刷地一下刺进牧师的下腹,寒光闪闪的矛尖把他挑倒在地。朱厄尔·弗赖特扑跪在他身旁,听他的心跳和呼吸。他还活着。
“起来,”男首领喝道,“对我们显露、出卖你们的肉体,那是无用的。我们的心都是纯洁的。”
一个男孩奔到门口,“瓦格纳人!”他尖叫一声,“20个瓦格纳人上楼来了!”
他的父亲朝他大喝一声:“站定了说清楚!”他抓着长矛冲出门外,矛柄捣了小孩的胸口一下。可是,等到这心地纯洁的18个人跑到楼梯口以后,男孩咧嘴笑了出来。
他吹了一声口哨,响彻整个走廊,海上人的注意力从出血不止的牧师身上移开,呆呆地抬起头来。听见口哨声,6扇门砰地打开,男人和女人们拥出来,他们的长矛直刺布劳内尔人的脊背,布劳内尔人只好聚拢过来,守住楼梯。“多谢了,波普!”男孩不断高喊着,心地纯洁的瓦格纳人正向心地纯洁的布劳内尔人的残部蜂拥过去。结果,男孩的叫喊使一个瓦格纳人心烦意乱,他一矛过去把他捅死了。
朱厄尔·弗赖特说:“我实在看够了。船长,把牧师带着,我们走吧。”
“他们会把我们杀死的。”
“你把牧师抱着,:’格雷夫斯夫人说,“等一会儿。”她一个箭步冲进卧室,带着那付金属护指套出来了。
“嗯,也许,”姑娘说,一面将自己的长罩衫的前排钮扣一个一个解开,她一耸肩膀,脱掉了罩衫,接着她又解开内衣,也脱掉了。她将衣服搭在手臂上,沿着走廊向楼梯走去,目瞪口呆的船长和检查长跟在后面。
对这些心地纯洁的默德卡式人来说,她并不是普林①再世,去赢得她的诉讼,而是邪恶的化身。他们丢掉了手中的武器而抱头鼠窜。人竟然能干出这样的事,真是不可思议;只有默德卡清楚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魔怪,这种违悖常理的荒诞使他们惊异恐惧。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样,他们如鸟兽散;相反,如果她穿着齐整,那长矛顿时会密不透风地刺来。这时,他们四下奔跑,口中念念有词,而后蒙住眼睛,钻进房间或走廊的角落里,背对着那不堪入目的东西。
①威廉·普林(WilliasmPrynne)(1600-1669)英国十六世纪清教派出版物发行人,因反对伦敦主教和坎特伯雷主教威廉·罗德的宗教方针,两次受割耳刑。——译者注
海上人在楼梯口的一片混乱中夺路而走,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下楼来到了码头。只是在索尔塔把牧师递给小船上的格雷夫斯夫人时稍微有点麻烦。十分钟以后,他们解开缆绳,向外划了一会,支起了风帆。黄昏时分,水面与砖建筑物降温速度不同,温差产生了微风,他们正好赶上。朱厄尔·弗赖特把桅杆支好以后,穿上衣服。
“这种事也不总是这么容易。”她扣上最后一粒钮扣后说。格雷夫斯夫人也一直思考着这件事,可是她一言不发,惟恐表示出她忌妒那绝妙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
索尔塔正在尽力为牧师检查。“我觉得他会好的,”他说,“外科手术加上长期休养。他失血并不太多。我们可以把这个奇遇讲给全船议会听。”
又一条大鱼懒洋洋地浮出水面;索尔塔神不守舍地看着。“他们将建议在岸上收罗铜料,制成鱼网二再重操旧业,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确实,我们也可以这样干。”
朱厄尔·弗赖特说:“不,决不能这样。这次是网,在捕捞以后出事;要是在隆冬时节,在大西洋当中,三根桅杆出问题,那怎么办?”
船长接着说:“或者是舵——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可是,你们想想,假使告诉议会要他们弃船上岸,在那些砖房中安家落户,一切都改变,那会怎么样?还要与疯人打仗,还要学会种田?”
“天无绝人之路,”朱厄尔·弗赖特说,“就像默德卡那样,总有一条路可走嘛。过去人口过剩,默德卡就是对人口过剩的回答。总有办法的。人是一种陆上哺乳动物,尽管他有一段短暂的海上经历。我们是贮备着的物种,等待着陆地绝净以后能够回去。正像这些近海鱼群,它们正在耐心等待我们放弃这一年两次的捕捞,这样它们可以返回深海繁衍生殖。怎么办,船长?”
他苦苦思索着。“我们可以,”他说得很慢,“先驶到近海,捕捞那些大家伙,然后,固定下来,建立一座从船到岸的桥梁。我们可以继续住在船上,在白天时,我们可以试着去种田。”
“有道理。”
“不断把桥梁加固,慢慢地,他们会感到这已经成为船和岸的实在的一部分。这大概要——嗯——十年?”
“足够的时间让那些老虾米们下决心喽。”格雷夫斯夫人突如其来地插了一句。
“我们将放松一比一的生育制度,这样,一些年轻人就会被挤上岸去,住到陆地上——”他的脸突然阴沉下来。“那样,我看那该死的闹剧又得从头开始。我不是说过,如果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32代人以后就可以使20亿人化为乌有;那么,一对夫妇生4个孩子,经过32代人的时间,就可以产生20亿人口。噢,那有什么用,朱厄尔?”
她格格地笑着。“上有结果,下也会有结果的。”
“但是,不会像默德卡那种结果,”他像是在起誓。“我们在海上略有发展。这次我们要动动脑筋,再也不相信恶梦与迷信了。”
“我不懂,”她说,“咱们船将是第一条,以后别的船也会一个接一个地出事儿,他们也来定居,建造桥梁,起初的两代人会忿忿不平,日子一长就会平息下来,一天天过下去……那么谁将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
船长显得很惶恐。
“对,你!索尔塔,桥梁建造者;汤米①,你知道‘桥梁建造者’的古体字吗?Pontifex②”
①汤米(Tommy)汤姆·索尔塔的爱称。
②Pontifex:古罗马时,高级牧师学院的成员。
“哦,我的上帝!”汤米·索尔塔绝望地说。
受伤的牧师心头掠过一丝微弱的知觉;他正好听见,他很高兴船上有人在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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