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果提一提出请求,我就决定留下,等到那可怜的车夫作了他最后的一次布兰德斯通旅行再走。很久以前,她用自己的积蓄在我们那老墓地里,在挨近她那“可爱的女孩”(她永远这么称呼我母亲)的坟墓边就购置了一小块地,以备他们两口子今后做安葬之用。
陪伴皮果提,尽我可能为她做我能做的——虽然我能做的很少——我感到非常满足。至今想起来,我仍为我能那样做而高兴。不过,我恐怕在负责保管巴吉斯先生的遗嘱时,在解释其内容时,我更有一种出自个人和职业性的无上满足感。
提出在那箱子里找遗嘱的有功之人,应该说是我。经过一番搜寻后,遗嘱被从箱里一只马鼻套的底部找了出来。套里除了干草,还有一个带着链子和挂饰的旧金表,这金表巴吉斯先生只在婚礼举行那天戴过,在那之前和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了;一个腿状的白银装烟盒,一只里面塞满了小杯小碟的假柠檬,(我猜这玩艺是我小时候巴吉斯先生买了打算给我的,后来他又舍不得了),一块和半块的几尼合起来共有八十七块半;二百一十镑崭新的钞票;一些英国银行的证券;一片旧马蹄铁;一个假先令;一块樟脑;一个蚌壳。那个蚌壳被打磨得很光,内壁闪着虹彩,因此我断定巴吉斯先生对珍珠曾略知一二,但并未形成明确的见解。
多年来,巴吉斯先生每天旅行中都带着这只箱子。为了遮人眼目,他编了一篇谎话,声称这箱子是“黑孩子先生的”,是“留在巴吉斯处待取”的等;他把这谎话还工工整整地写在箱盖上,现在那字迹已几乎看不清了。
我还发现,这些年来他积蓄得颇有成绩。他的现款几乎有三千镑,其中一千镑的利息是留给皮果提先生做养老金的;皮果提先生死后,其本金由皮果提、小爱米丽和我平分,或由我们中间后死者来分。他把其它所有的遗产都交皮果提继承,并指定皮果提为他的财产继承人和按他遗嘱处理财产的唯一执行人。
在各种有关的仪式中我读这些文件,并向有关的人不厌其烦地解释某些条款,我觉得在这种场合下我真是一个代诉人了。我开始想,博士院比我所想象的有价值些了。我煞有介事地研究考证那遗嘱,宣布那遗嘱完全合法,并在边白上用铅笔做个记号什么的,我觉得我自己知道这么多真是有点奇妙。
在葬礼前的一个星期里,我就干这奥妙无穷的事,清理皮果提所继承的全部财产,把一些事务安排得有序,并在每件事上都做她的代表和顾问。这使我们大家都高兴。在那段时间里,我没看见过小爱米丽,但人们告诉我,说两个星期后她就要举行简单的婚礼了。
我并没有正式出席葬礼,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我的意思是,我没穿黑外套,也没拿驱鸟幡。一清早,我就先走到了布兰德斯通。巴吉斯先生的遗体只有皮果提和皮果提先生二人伴送到那里,但在这之前我就到了墓场。从我的小窗里,那个疯男人往外张望,齐力普先生的那个小毛头在保姆的肩头晃着那沉甸甸的大脑袋。并瞪着那突出的眼睛看牧师;欧默先生在后面喘着气;那儿就再没别的人了,安安静静的。一切结束后,我们在墓场中散了一个小时的步,在我母亲坟前的树上摘下一些新叶。
现在,我感到一种恐怖。在远远的市镇上空挂着一片乌云。我孤零零地回镇上,越走近它越害怕。想到在那个难忘的夜晚所发生的事,想到我往下写就一定会再次出现的那事,我真受不了。
我叙述这件事也不可能使它更糟了。如果我停下我最不愿记叙这事的手,也不可能使它好一点。事已发生了。无法消除它,也无法改变它。
我的老保姆和我第二天去伦敦,办理有关遗嘱的事。那一天,小爱米丽就在欧默先生家度过。那天夜晚,我们都要在那老船屋聚齐。汉姆将按往常的时间去接爱米丽。我会从从容容走到那儿,届时那两兄妹会像来时那样回到家里,好在日落时分在火炉边等我们。
我在古时候的理发师和洛德里克·兰顿带着行囊休息过的侧门边①和他们分手,但我并没有直接回去,却在通向罗斯托夫特的大路上走了一小段路。然后我才转过身来,回头朝雅茅斯走。在距我先前说到过的渡口一两里之地有家干净的酒店,我在那里吃饭;那一天就是这么过的。我到雅茅斯时已是晚上了。那时,雨下得很大,气候恶劣,但是云层后仍有月光,所以并不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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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均系文学作品中人物,见第四章的注文。
不久,我就看见了皮果提先生的住宅,也看到了窗里透出的灯光。吃力地在沙滩上走了一段后我就到了门前,便进了屋。
里面看上去真舒服。皮果提先生已开始吸夜晚的那斗烟了,晚餐也正在一点点地被准备着。火炉烧得旺旺的,灰已经拨过了,那只柜子为小爱米丽还放在那儿。皮果提坐在她的老地方,如果不是她的衣服有什么不同,看上去简直就像没有离开过。她又拿起了那个盖上画有圣保罗教堂屋顶的针线盒,那量衣尺,那块蜡烛头,也都还在那里,就像从没受过打扰。高米芝太太坐在她的老地方,还是那么不太快活的模样;一切都似乎很平常。
“你第一个到,卫少爷!”皮果提先生面露喜色地说道,“如果外衣湿了,少爷,就脱下吧。”
“谢谢你,皮果提先生,”我一面把外衣脱下交他挂好,一面说道,“很干的呢。”
“真的!”皮果提先生摸着我肩头说道,“干着呢!请坐,少爷。用不着对你说客套话,但我们真心实意欢迎你呢。”
“谢谢你,皮果提先生,我相信你的话。嘿,皮果提!”我一面吻她,一面说道,“你好吗,老妈妈?”
“哈,哈!”皮果提先生在我们旁边坐下,搓着手笑道,他这样半是因为最近一向的苦恼总算放下了,半是因为他天性诚实,“世界上再没哪个女人,少爷——我对她这么说的——可以比她更心安的了!她对死者尽到了责任,死者也知道这点;死者对她做了应做的,她也对死者做了应做的;——而且——而且——而且做得·很好了!”
高米芝太太呻吟起来。
“打起精神来,我可爱的老妈妈!”皮果提先生说道,(可他暗中对我们摇摇头,显然他感到最近发生的一切很容易唤起她对老头子的记忆。)“别伤心!打起精神来,为你自己,只要稍稍打起一点精神,就一定会精神越来越好呢!”
“我做不到,丹,”高米芝太太马上说道,“我觉得什么都不自在。我只觉得孤苦伶仃。”
“不,不。”皮果提先生安慰苦闷的她说道。
“就是的,就是的,丹!”高米芝太太说道。“我和他们住在一起,又不会留下什么钱。一切都和我过不去。不如没我好。”
“哈,没你的日子我又怎么过呢?”皮果提先生用一种带着责难的口气认真地说道,“你说的什么呀?难道我现在不比过去更需要你吗?”
“我知道以前从没人需要过我!”高米芝太太呜咽道,很可怜的,“现在有人这么告诉我!我这样孤苦伶仃,这么和人过不去,怎么能指望别人需要我呢!”
皮果提先生似乎对自己很吃惊了——居然说出这样被人残酷地误解的话来。可是皮果提一面扯他的袖子,一面对他摇头,他才没开口。他内心好不痛苦地看着高米芝太太,过了一些时候,又看了看荷兰钟,便起身把烛花剪下后把蜡烛放在窗台上。
“嘿!”皮果提先生高高兴兴地说道,“行了,高米芝太太!”高米芝太太低声哼了一声,“亮了,按规矩办!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吧,少爷!嘿,这是为我们的小爱米丽呀。你知道,天黑后,这条路并不怎亮,也不怎么让人快活;所以只要我在家,一到她回家的时间了,我就把灯放在窗台上。喏,你知道,”皮果提先生很开心地俯身对我说道,“可以达到两个目的。她——爱米丽——说,‘这是家!’她这么说。爱米丽还说,‘我舅舅在家!’因为如果我不在家,我就不会点上亮了。”
“你真是个吃奶的小娃娃!”皮果提说道;尽管她那么认为,她仍然很喜欢他这点。
“哈!”皮果提先生把腿伸得老开地站着,很开心地用双手在腿的上上下下搓着,同时又时而看看我们又时而看看火炉,并说道:“我没想到。真是看不出呀。”
“看不大出。”皮果提说道。
“不,”皮果提先生笑着说道,“看不大出,不过——不过想想倒是的,你知道。我不在乎,唉哟哟!我对你说吧。我去看我们爱米丽那可爱的住房时,我——真该死,”皮果提先生突然语气加重了说道——“喏!我不能多说——我几乎认为那些小东西就是她呢。我拿起它们,又放下,我轻轻摸它们,好像她们就是我们的爱米丽。她的小帽等都是这样的。我不许人任意作践它们,不管为什么。这真是一个像大海猪一样的孩子!”皮果提先生一面说,一面大笑着渲泄他的热情。
皮果提和我都笑了,不过声音没那么高。
“这是我的看法,你知道,”皮果提先生又搓了阵大腿后喜气洋洋地说道,“过去我常和她一起玩,我们装成土耳其人,法国人,鲨鱼,各种外国人——啊呀,是的;还装成狮子,鲸鱼,以及我叫不出名的一切!——那时,她还没到我膝盖那儿。我已经习惯了。你知道,喏,这儿和这蜡烛,”皮果提先生愉快地伸出手指着那蜡烛说道,“我打定主意,她结婚离开这儿后,我还要照现在这样把蜡烛放在这里。我打定主意,一到夜里,不管我住在哪儿,唉哟哟,也不管我命运如何!——她不在这里或我不在那里,我都把灯放在窗上,像我现在这样坐在火炉前,做出等她的样子。这是一个像海猪一样的孩子!”皮果提先生又大笑着说道,“嘿,现在;我看到蜡烛冒火花,我就对自己说,‘她看到它了!爱米丽来了!’这是一个像海猪一样的孩子!总被说中!”皮果提先生不笑了,合掌说道,“因为她来了!”
进来的只有汉姆。我进屋后,夜一定更潮了,因为他戴了一顶把脸都遮住了的大油毡帽。
“爱米丽在哪儿呢?”皮果提先生问道。
汉姆的头动了一下,好像她就在外面。皮果提先生从窗台上取下蜡烛,剪过烛花,放到桌上,然后忙着拨火炉的火。
这时,一直没动静的汉姆说道:
“卫少爷,你可以出来一下,看看爱米丽和我要给你看的东西吗?”
我们出来了。我在门口经过他身边时感到又惊又怕,因为我发现他面色十分苍白。他急急把我推到门外,把门关上,这样就只有我俩在一起了。
“汉姆!出什么事了?”
“卫少爷!”——哦,由于心碎,他哭得多可怕呀!
我被那惨状弄得手足无措。我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怕的是什么了。我只能看着他发呆。
“汉姆,可怜的好人!千万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心上人,卫少爷——我心中的骄傲和希望——我情愿为她死,为她立刻去死的那个人——走了!”
“走了?”
“爱米丽已经跑走了!哦,卫少爷,想想她是·怎·么跑走的吧,我希望我仁慈的上帝在她遭到毁灭和耻辱前就杀死她,杀死比一切都可爱的她!”
他那转向迷乱天空的脸,他那颤抖着握起的双手,他那身躯痛苦的扭动,都和那荒原一起留在我记忆中了,直到今天。那里永远是黑夜,而他是那儿唯一的存在。
“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他急急说道,“你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最好的。在门里面,我怎么说好呢?我怎么把这告诉他呢,卫少爷?”
我看到门动了,于是出于本能从外面把门把手握住,想争取点时间。但已太迟了。皮果提先生的脸伸了出来;如果我能活五百年,我也忘不了他看到我们时脸上的变化。
我记得响起一阵哭声和叫声,女人们围住他转来转去,我们都进到屋里了。我拿着汉姆给我的一张纸,皮果提先生的背心撕破了,头发也散乱了,脸和嘴唇煞白,血一直流到胸前(我想那血是从他口里喷出来的),呆呆地望着我。
“读吧,少爷,”他声音发颤地低声说,“请慢点,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听明白。”
在一片死寂中,我读着那张墨迹斑斑的纸条。
“‘在我还是心地纯洁时,你对我的爱也远远超过我应得到的;而当你看到这纸时,我已走得很远很远了。’”
“我已走得很远很远了,”他慢慢重复说道,“停下!爱米丽很远。好!”
“‘早晨,我离开我那亲爱的家时——我那亲爱的家——
哦,我那亲爱的家哦!——”
信上的日期是头天晚上:
——“‘除非他能使我以夫人的身份回来,我就永远不回来了。你将在夜里,在许多小时以后,才读到这封信而见不到我了。哦,但愿你知道我心中有多么难过!
但愿你——爱了我这么多伤害并永远不能饶恕我的你——能知道我多么痛苦!我太罪孽深重,不配多写。哦,把我想成一个很坏的人吧,这样你好受些。哦,一定告诉舅舅,我从没像现在这么爱过他。哦,不要记起过去你们大家对我多爱多好,不要记起我们曾要结婚,却只把我想象作夭亡后埋在什么地方了。求我离弃的上天怜悯我的舅舅!告诉他,我从没像现在这么爱过他。安慰他。爱上一个能在舅舅面前代替我的好姑娘,一个忠于你,配得上你的清白女孩,反正不是我。上帝保佑大家!
我要常常跪下为大家祈祷。如果他不让我以夫人的身份回来,我就不为自己祈祷,我要为大家祈祷。把我最后的爱献给舅舅。把我最后的眼泪和感激献给舅舅!’”
完了。
我读完后好久好久,皮果提先生仍呆呆站在那里瞪着我。后来,我鼓起勇气抓住他手,努力请求他控制自己。他答道,“我谢谢你,少爷,我谢谢你!”却仍一动不动。
汉姆对他说话。皮果提先生能深切领会他的痛苦,紧紧握住他的手,可仍然那样一动不动,没人敢惊动他。
终于,他慢慢地把眼光从我身上挪开,仿佛从一场梦中醒来一样,然后朝四下看着,低声说道:
“那男的是谁?我要知道他的名字。”
汉姆看了我一眼,我顿时感到受了重重一击而往后退。
“有一个让人生疑的男的,”皮果提先生说道,“他是谁?”
“卫少爷!”汉姆恳求道,“出去一下吧。让我把我该说出的告诉他。你不该听的,少爷。”
我又感到重重一击。我一下倒在一张椅子上,我想说什么,却舌头被捆住一样,视线也模糊了。
“我要知道他的名字!”我又听到这话。
“过去,有一阵,”汉姆结巴地说道,“总有个仆人来这儿。
还有一个主子。他俩是一家的。”
皮果提先生仍像先前那样一动不动,眼光都投向他了。
“有人看到,”汉姆说道,“昨晚——和我们那可怜的女孩在一起。他已躲到这一带约一个星期了。别人以为他走了,其实他是躲起来了。别待在这里,卫少爷,求你!”
我感到皮果提搂住了我脖子。可是,就算这房子会塌下全压住我,我也不能动弹。
“今天早上,就在天快亮时,一辆眼生的马车停在镇外,就在诺维奇大路上。”汉姆继续说道,“那仆人往马车走去,后来又走回来,再走过去。他再走过去时,旁边跟着爱米丽,另一个人在马车里,他就是那个男的。”
“天哪,”皮果提先生往后退了几步,好像要拦住什么他害怕的东西一样,并说道。“别对我说,他名字是斯梯福兹!”
“卫少爷,”汉姆声不成句地叫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一点也不责备你——不过他的名字是斯梯福兹,他是个该死的恶棍!”
皮果提先生一声也没喊,一滴泪也不流,一下也不动,直到他突然一下醒过来似地,一把从墙角的钉子上扯下他的粗毛衣。
“帮我一下吧!我没劲了,穿不上了,”他急躁地说道,“帮我一下吧。行!”当什么人帮他穿好后,他说道,“诺,把那帽子递给我!”
汉姆问他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我的甥女,我要去找我的爱米丽。我先要去把那条船凿穿,因为我是个大活人,一想到他的心肠,我就要淹死·他!如果他坐在我面前,”他疯狂地伸出右拳说道,“如果他坐在我面前,面对我,把我打得咽了气,我也要淹死他,我想就该这样!——我要去找我的甥女。”
“去什么地方呢?”汉姆在门口拦住他喊道。
“无论是什么地方!我要走遍世界去找我的外甥女。我要去找我那受辱的可怜的外甥女,把她找回来。别拦我!我告诉你,我要去找我的甥女!”
“别,别!”高米芝太太插进他们之间哭喊道,“别,别,丹,你这个样子不行的。等一等再去找她,我孤苦伶仃的丹,那才可以呀!可你现在这样不行。坐下,原谅我一直让你心烦,丹——和这比起来,·我的那些不如意又算什么!——让我们谈谈吧,她是个孤儿,汉姆也是个孤儿,我又是个可怜的孤老婆子,是你把我们大家收留了这么久,这么一来可以使你那可怜的心软一点,丹,”她把头枕在他肩头上说道,“你就可以对这重重的悲哀觉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因为你知道,丹,你知道那应许——‘你们这样对待我兄弟中最小的那一个,也就是这样对待我了;’①在这个家里,这句话永远都被应验着,这里是我们这么这么多年来的安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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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均系文学作品中人物,见第四章的注文。
这时,他变得柔顺了。我本想跪下求他饶恕我带来的破坏;饶恕并不再诅咒斯梯福兹,但听他哭时,这一切为另一更好的感情取代。我那满心都要溢出的痛苦也找到了同样的出路,我也大放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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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科波菲尔 第31章 一种更大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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