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老人笑一个(上) 第八章

  未繁一边扒饭,一边将那天晚上在书房外面偷听到陆琪要谋夺家产,和后来他与邵乐回去时,整栋房子已经被搬光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妮妮。  
  “天啊!”妮妮听完后,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惊呼了声。  
  “敬之,能不能借你的电话。”邵乐放下了碗筷,他实在没有胃口,只因为大熊不停夹菜给他,他勉强自己吞下一些食物。  
  “好啊,我拿给你。”妮妮拿了客厅的无线电话交给邵乐,难过地对他笑了一笑,说:“我们这么多年朋友了,你一出事就来找我,这让我很感动。”  
  “我其实不想麻烦你。”邵乐说。  
  他明白到妮妮的家就会遇见妮妮的丈夫大熊,所以一直都不愿过来。若不是未繁强迫他坐上车,他绝对不会来到这里。  
  或许未繁是想让他看清楚妮妮已为人妇的事实,他们不再能像高中时代活得无所牵挂,妮妮现在的重心是他的丈夫,而不是自己,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邵乐抓著电话的手些微发抖。  
  家中发生巨变,曾经相信的人背叛了他,他如今一无所有,只剩一把轮椅代步。昔日爱慕的人如今有了美满的家庭,他贸然前来打扰的结果是,目睹这对夫妻恩爱的一幕。  
  邵乐胸口骤疼,像狂风暴雨猛烈打来一样。他无所谓地与妮妮对话,但却感觉自己摇摇欲坠,要坠入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中。  
  “怎么了?”妮妮瞧见邵乐脸色不太对劲。“还有你额头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邵乐淡淡地说。  
  “从楼上摔下来!?”妮妮脸色阴沉了下来,他绕过餐桌来到弟弟面前。  
  “干嘛?”未繁正努力吃饭填饱肚子,不明白妮妮要做什么。  
  “我不是要你好好照顾他的吗?你这个管家是怎么当的?”妮妮又使出相同的一招,捏著未繁的脸就左右开拉。  
  “痛痛痛痛痛!”未繁疼得嘴里一块吃进去的油鸡又掉了出来,还滚到餐桌底下去。  
  邵乐心头一凛,万般没想到不过是单纯的一句话而已,却又扯出那日坠楼的事件。  
  妮妮这一问,未繁绝对会将事情讲出来。邵乐做起最坏的打算,当未繁讲出那日他们坠楼的前因后果之后,妮妮将会把他赶离这里,而他们十多年的朋友情谊也至此画下句点,往后可能老死不再相见。反正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孑然一身的他,哪还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呢?  
  也罢,献趁这个机会了结了也好。  
  妮妮婚后如此幸福,有一个疼爱他的老公,事业也做得有声有色。那个名叫大熊的人必定给了妮妮最大的包容与安全感,从妮妮的眼神里就晓得他爱那个男人胜过一切。  
  他们是如此相配,见到妮妮这么快乐,他也该断了一切念头,不再以为自己和妮妮终有一天有可能了。  
  然而,邵乐这时却听见未繁说:  
  “他要自己滚下楼我哪有办法?那么大一个人我哪拉得住!”  
  吃著饭的未繁跟著不悦地低吼了声:“我肚子很饿啦,先让我吃饭行不行!”  
  妮妮转头对邵乐露出抱歉的神情说:“我家这个笨弟弟一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邵乐看著未繁,忍不住向他投以感激的眼神。  
  “你又瞪我做什么,我说错话了吗!”未繁见邵乐那张凶狠的脸和锐利眼神往他这里望来,乾脆转了个身,继续吃饭,不想让人打扰。  
  “阿乐,那里有间空房间,你讲电话不方便的话,就去里面讲。”妮妮指了方向。  
  邵乐点了头,滑著轮椅过去。  
  这个家铺著地毯,邵乐方才进门时全是靠未繁推他前进才不觉得有阻力,如今自己一个人转动轮子,即使是有训练的双臂,仍发现不太容易让轮椅滑动。  
  刚刚的那一眼,他其实也只是感激未繁而已,然而未繁又误会了。  
  他们两个人在相处时完全没问题,未繁会注意轮椅的状况,让他处于好行动的状态。然而虽然身体的默契没问题,但这张脸与表情偏偏每次都让未繁误解。  
  他和未繁相处都有月余,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未繁才能像敬之一样,晓得他究竟是在生气,还是对他存著感激。  
  原来未繁与敬之毕竟是不一样的,即便有著相似的五官与轮廓,他们两个毕竟是完全不相同的人。  
  邵乐关上房门开始拨电话给他所认识的人,但不管是老管家、会计师、律师,甚至是陆琪,他们的手机不是没有回应,就是家里的电话无人接听。  
  邵乐不停地拨电话,甚至也打到了欢欢住宿的地方,而宿舍老师却说欢欢办理转学了,其余的什么也不晓得。  
  电话拨得越多,邵乐越是失望。陆琪没有留下任何一条生路给他走,他不明白只是一些钱财而已,为什么陆琪会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财产,做出这些事情来。  
  跟著,虽然不想麻烦别人,但他还是拨了电话给他父亲在世时的几个朋友,希望至少能请对方帮忙找到陆琪,他必须和陆琪说清楚。  
  门外头,妮妮见邵乐门关了,便走到餐桌前坐下,小声地对未繁说:“阿乐有跟你说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谁都会慌吧!”未繁耸了耸肩说。他看邵乐好像还挺镇定,尚有能耐打电话处理事情,看来还不需要人担心。  
  “这可糟了,他现在没钱、没车、没房子,这么多年都一个人深居简出没出来过,我真担心他将来要怎么办。”妮妮苦恼地说著。  
  “还能怎么办,振作起来,赚钱养活自己,然后想办法找到那个后妈,把他的钱和车子房子全抢回来啊!”未繁理所当然地说著,跟著他看了看妮妮忧心的神情,忍不住说:“你可别搞外遇喔,要不然大熊会哭死。”  
  “唉呦,我哪会那么做!”妮妮打了未繁肩膀一下。“我只是在烦恼阿乐以后的事情。”  
  未繁被妮妮打得整个人都歪了一边,痛得不得了。妮妮现在浑身上下虽然都是女生,不过力道却还像以前当男人时候那么大,才被妮妮打这么一下,他都头昏眼花了。  
  “对了,”妮妮突然眼睛一亮看著未繁。“让阿乐去住你那里,两个人互相照应如何?”  
  “为什么不让他住你这?你这里房子比较大,我那里鸽子笼那么小还要挤两个人,太勉强了吧!”未繁猛摇头。他把邵乐带到妮妮家来,就是要妮妮负责,然后自己赶快闪人的。他不想再和邵乐有任何交集,多和邵乐相处一天,他就无法从圣诞夜的创伤中平复过来。  
  “拜托,我和大熊住在一起耶!你要让他天天都看到我们甜甜蜜蜜的样子吗?那样很残忍的耶!”妮妮说。  
  “我不管,上个月没领到薪水就算了,现在还要倒贴养他!你也知道我口袋里半毛钱都没有,自己都要饿死了,哪还顾得到他。要是他也跟我一起饿死怎么办?”未繁吃饱了,筷子和碗都放了下来。抹了抹嘴,无意接下这个重担。  
  “我给你。”妮妮摸著胸口,心疼地说:“你帮我看著他,每个月我照常发薪水给你。”  
  “真的假的!”未繁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什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凯了,我怎么都不知道?”  
  “其实……其实……”妮妮本来不想说的,不过事到如今,不让未繁瞭解也不行了。他按著胸口,缓缓地透露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你还记得你国中时候,爸爸跟妈妈突然说要去埃及考古,然后一考人就没再回来的事情吧!”  
  “记得!”想起那两个抛弃儿子的家伙,未繁一肚子火就冒了上来。  
  他爸和他妈是历史系教授,对考古学非常有兴趣。某一年他跟妮妮一个国一一个国三,才一丁点大而已,他爸妈就要他们自己照顾自己,跟著搭飞机去埃及去挖木乃伊,从此再也不见人影。  
  这件事未繁记忆实在太深刻了,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和妮妮被迫开始独立。妮妮靠著自己年轻又漂亮,跑去人妖店打工赚钱,没有一技之长的他,则在家里做手工艺穿珠珠、剪蕾丝花帮忙贴补家用。  
  煮饭扫地洗衣服这些女人家会做的事情,也是在那时候妮妮强迫他学会的。  
  就这样两个人努力靠自己读完大学,但是说有多悲惨就有多悲惨。  
  “那个时候,因为生活真的很困苦,我学校的功课又重,打工又赚不了什么钱,所以没办法之下……我跟阿乐借了……借了五十万……”妮妮尴尬地笑著,看著他弟弟。  
  “五十万?”未繁整个人缩到椅子上。“你什么时候借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高二升高三那年。”妮妮很不好意思地说:  
  “那时候你上私立高中,我要考大学,两个人生活费和学费加一加,一学期的金额真的非常可观。我本来只想跟他借十万应一下急,没想到他一下子就拿了五十万出来。”  
  “那关我什么事!你借的钱你就去还啊!他还是住你这里算了,五十万你慢慢还给他!”未繁起身要走,却又被妮妮拉了回来。  
  “说什么啊,五十万你也有用到耶!”妮妮噘起了嘴。  
  “你后来没还钱给邵乐吗?”  
  “当然有,”妮妮说:“但是你也知道阿乐那种性格,借出去的钱就当泼出去的水,我几次要还,他根本就不收。”  
  未繁抓了抓额头,心情都烦起来了。  
  “所以啦,人家对我们这么好,难道你就不能小小牺牲一下,回报人家吗?”妮妮嗲声地对未繁说著。  
  “什么小小牺牲,对我而言是很大的牺牲好吗?更何况他是你同学又不是我同学……我为什么要替你照顾他……”未繁嘴里念个不停。一想到得把邵乐带回去一起住,他就一个头两个大、两个头四个大、四个头又成等比级数无限大下去。  
  “好啦好啦,就这么决定了!”妮妮笑著说:“你先把阿乐带回你那里,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到我这里来拿钱。至于你的薪水,本来阿乐给你七万二,但是我比较穷一些,看在咱俩是姊弟的份上,就给个情义价两万一好了。”  
  “什么,还直接打三折!”未繁从椅子上跳起来。  
  “乖,姊姊比较没钱啊,你忍耐一下,当作帮姊姊一个忙嘛!”妮妮朝未繁撒娇道。  
  “你就是吃定我……”未繁无力。  
  “乖嘛!”妮妮说。  
  其实事情至此,未繁也觉得自己对邵乐有一些责任,如果他那天听到陆琪的阴谋后没有跑回家而是立刻去医院通知邵乐,说不定还有挽回的机会。但是偏偏他回家,还昏睡到隔天傍晚,才让邵乐现在什么都没了。  
  觉得有所亏欠而低头与妮妮达成协议之后,邵乐所在的那个小房间里,突然传来了摔东西的响声。  
  妮妮吓了一跳。  
  “我去看看!”未繁往那间房间走去,敲了敲门。  
  “邵先生,我进来啰!”未繁对邵乐的称呼,又回到拿人薪水当管家时候的语气。  
  他进入房间后反手立刻将房门关上,只见妮妮的无线电话让人扔在地上,电池盖被摔了开来,里头的电池也散落到地上。  
  不用问,看情形也晓得他找不到陆琪,更没办法立刻解决眼前发生的事。  
  “你现在决定要怎么做了吗,邵先生?”未繁问了句。  
  邵乐不答话。他目前毫无头绪,找不到能够帮到他的人。  
  他开始厌恶自己这些年来什么也不做,只是待在屋子里哪里也不去的行为,自以为像鸵鸟一样将头埋进沙里不听不看,就能放任自己一直到老到死,都不用理会外界是非。  
  直到现在被人一棒打醒,终于发现自己多么愚蠢,想挽救,却发现身边一个能帮助自己的人都没有。  
  会计师、律师、管家,都是陆琪的人。父亲留下来的公司、经理级以上的人物也都被陆琪汰换光,几个老臣在电话里抱歉自己无能为力,他们一字一句的道歉,也一一刺进了他的心。  
  “我们先走吧,你暂时住我那里,一直到你想到办法为止。”未繁走过来推邵乐。  
  邵乐不发一语地,任未繁推著走。他无计可施,要能夺回父亲留下的财产,那除非奇迹出现。  
  告别忧心忡忡的妮妮,未繁说了声掰,推著邵乐搭电梯下楼去。  
  跟著开著大熊那台车,回到他破烂的小公寓。  
  ***  
  因为没有电梯,所以未繁先背著邵乐上四楼,邵乐本来还不肯让他背,但未繁觉得和个男人在楼梯口争执过于愚蠢,于是硬将邵乐扛了起来。  
  接著又跑下去搬了邵乐的轮椅上来。邵乐的轮椅让他有些惊讶,他以为轮椅会很重,但没想到实际上却一只手便抬得起来。  
  关上了门,未繁忍不住问道:“我看电视上这种椅子都满重的,这台怎么这么轻?”  
  他将轮椅放在玄关处,接著走上榻榻米,将窗户打开,让冬天的冷风吹散这一个月都尘封的房间所产生的灰尘霉气。  
  “碳纤材质比较轻。”邵乐声音闷闷地说著。  
  “碳纤?没听过。”未繁念了念。  
  风进来时,屋旁光线微弱的路灯映照下,看得见飞扬的细小颗粒。  
  飞扬的尘土让邵乐忍不住掩鼻咳了几声。  
  虽然没有开灯看不清楚里头的布置,但藉著路灯的光芒,却也足够看清这个房间的模样。邵乐惊讶未繁租屋处的狭窄,难以相信这样的地方居然能够住人。  
  未繁往墙壁上摸,摸到了日光灯开关以后“啪哒啪哒”地反覆按了两次,但在手动之下灯却依旧没亮。  
  “啊!”未繁喃喃念著:“上个月没钱缴电费,电早被断了。”  
  他跟著转了转厨房的水龙头。“也没水!”  
  拿起电话筒。  
  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断线声……  
  “嗯……什么都断了……”未繁搔了搔脑袋,接著大喊了一声。“不管了,累死我了,我要睡觉了!”  
  他拿了两条棉被分别铺在铺在榻榻米客厅的两头,棉被几乎是贴著左右两边的墙壁,虽然只是个狭窄空间,但仍能离得多远就离多远。  
  “晚安。”奔波一日的未繁没多余精力理会邵乐,倒头就爬回被窝里,用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  
  对邵乐还存有戒心的他,在黑暗中睁著双眼、竖著耳朵,观察另一端邵乐的动静。他在想邵乐要是敢轻举妄动,他绝对会一拳打歪他的鼻子,然后将他从四楼窗口扔下去。  
  然而等啊等,却等不到邵乐有任何举动。再跟著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邵乐也钻进了棉被里。  
  又过了几分钟,他实在累了,头也昏沉沉起来。应该没问题了吧,他这么想著,这么防著别人实在太辛苦了。  
  “你睡了吗?”榻榻米那端的邵乐突然发声。  
  “没有。”未繁立刻睁开眼,假装自己仍然清醒万分。  
  “为什么你住的地方会是这样?”邵乐问著。他觉得这样破旧简陋的小房间,根本不能算是住所。他家就算储藏室,也比这里好上几百倍。  
  “没钱啦……”未繁眼睛都快闭下来了,没想到邵乐却是要问这种问题。  
  “你和敬之真的很不一样,住得也天差地远。”邵乐以为照敬之的个性,一定会把弟弟照顾得很好。未繁会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中,是不是自己拒绝敬之的援助?  
  从一开始未繁到他家里来,他便觉得这个男人有些不同。在观察未繁和小喜的相处的过程中,他发觉未繁平时虽然吊儿郎当的,但实际上却很有责任感,该做的事情从不马虎,份内事也都不用他吩咐便处理得妥妥当当。  
  未繁和敬之毕竟是兄弟,即便性格差异颇大,但心里那个柔软的地方却是相同的。圣诞夜的意外他真的原谅他了,他出事的时候这个人没有离开,这个人留了下来,更加坚定地站在他身边。  
  他向来都不肯轻易信任人的,然而敬之带来的他,却逐渐瓦解了他的心防。  
  未繁翻了个身,在寒冷的夜里咕哝了几声。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说:“房子要自己赚钱买啦,拿人家的没意思。”  
  “你画图赚不了那么多钱。”邵乐直说。  
  “谁说的……”未繁发困地喃喃念道。他画画曾经赚了很多钱,但是他将那些钱都给了一个人。  
  室内灰尘太多,这夜窗户没有关起来。未繁冷得用双手环住自己,不停地发抖。  
  他不明白自己干嘛发神经把邵乐带回来。  
  他要也应该带一个可以紧紧搂住,能让自己睡个好觉的柔软身躯,而不是一个说话刻薄的大男人。  
  ***  
  未繁发觉自己的烧一直都没有退下来的迹象,回家后几天,热度还是一直反覆。  
  家里没有温度计,所以也没办法量体温。他以为自己是感冒了才会不断发烧,然而奇怪的是没流鼻涕也没咳嗽,一点都不像感冒的症状。  
  缴过电费以后家里的水电终于恢复正常,平日他除了外出一次买材料回来准备三餐以外,就没再出去过。  
  一来是因为他身体虚弱只能待在家里,二是自己现在又成了邵乐的私人管家,邵乐没出门,他自然也不能胡乱跑。  
  因为这栋老公寓只有楼梯没有电梯,除非他背他,否则邵乐哪里都不能去。然而邵乐很讨厌别人碰他的身体,所以他也不会没事找事做。  
  下午无聊的时刻,未繁靠著墙壁拿著画本胡乱涂鸦。他要做的故事好像浮现了点雏形,但是又消了下去。真相像藏在巨大毛线球里的线头,他找不到方向、抓不出开端,怎么画都觉得感觉不对。  
  邵乐一整个下午拿著遥控器,转著财经新闻观看各国股市行情,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未繁倒也不想理他,只要两人能相安无事就好,其他他没心力管。  
  一连好几天,他们都是这样过。日子无聊得不能再无聊了。  
  未繁拿著笔对邵乐比了比,真的是太无聊了,他开始画起邵乐的半身素描。  
  他描绘著他的侧脸,仔细琢磨他的眼睛。  
  他发觉邵乐的眼睛是一种奇怪的墨蓝色,既没有纯黑色的黑,也不像靛蓝那么淡。台湾人很少有这么奇怪的眼珠子,未繁想了想,说不定邵乐以前的爸爸或妈妈有混到外国人也不一定。  
  “喂!”一边画著邵乐又浓又黑的眉毛,未繁一边问著:“你们家有外国人血统吗?”  
  “我外祖母是美国人。”邵乐说。  
  “难怪。”未繁低下头又继续画画。  
  美国人?搞不好是印地安人,所以才把她孙子生成这副模样。  
  邵乐脸部的轮廓老实说十分立体,应该属于隔代遗传。但那种说是深邃也能解释为凹陷的眼睛,说是高挺也能讲鹰勾鼻的鼻子,削瘦得病态的脸,加上像是被斧头猛力砍出来的下巴线条,未繁在画本上涂了涂,把邵乐画成雪葛妮维佛主演那部电影里的凶狠外星生物‘异形’。  
  图稿完成后未繁横看竖看怎么都不满意,心烦意乱的他将画纸从素描簿上撕了下来揉成一团,随手往角落丢去。  
  他吁了口气觉得有些累,于是又爬回被铺中睡了一会儿。  
  但是因为身体仍在烧烫,热得不得了,他睡著睡著,又踢起了被子。  
  然而每回感觉冷了,被子不知道为什么又会回到自己身上。  
  睡得迷迷糊糊的未繁眯著眼睁开一条缝,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邵乐挪到他身边来替他盖上被子,而后再回到自己的位置去。这么来来往往地,一点都不觉得烦。  
  ‘其实也不算太坏的人嘛……’未繁半梦半醒间想著。  
  跟著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四点多爬起床以后,他就坐在床铺上头抱著棉被两眼无神地发呆,想著到底要不要去医院一趟比较好,现在也不知道几度了,再这么下去不知道脑袋会不会被烧坏。  
  一直看著财经新闻的邵乐不动如山,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角落。  
  这时,未繁突然看见邵乐的手轻微地捶著大腿,彷彿那双腿还有知觉。  
  未繁呆了呆,目光停留在邵乐捶腿的手上。  
  “什么事?”邵乐发觉未繁呆滞的视线。  
  “你后妈说你的脚手术有成功,为什么你还一直坐轮椅?”未繁想也没想,就直接问出问题。  
  邵乐的脸慢慢地灰了下来,他别过脸去,说:“我不喜欢提这件事。”  
  “你能走对不对?你坐轮椅是在骗取我哥的同情心对不对?”未繁脑袋仍有些混沌,他说话没有转弯,只是笔直直述。  
  “不是!”未繁的言语令邵乐感到震怒。他是真的无法走路,更没有欺骗敬之。  
  “那站起来呢?”未繁再问。  
  “没办法!”他是个残废的人。邵乐愤怒地想著。  
  “腿只剩一些感觉吗?”未繁又问。  
  “是!”邵乐几乎是用吼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接受未繁的质问,以前从来就没有人敢问他这类敏感的事情。  
  “只剩一些感觉,再加上又不能动,所以很容易就会麻麻酸酸的吧!大腿会酸,屁股自然也会吧!”未繁在榻榻米上爬行,往邵乐爬去。  
  “来,趴下!”困意仍浓的未繁对著邵乐说。  
  “要做什么?”邵乐不解地问。  
  “我画画的时候坐太久,屁股跟大腿也是会痛得不得了。你趴下,我帮你踩个两下,很快就会好了。”未繁很自然地说:  
  “我以前也常常帮妮妮踩,刚开始他被我踩得哀哀叫,可是踩完就很舒服了。这点不是自夸,我还满厉害的。”  
  “不用。”邵乐冷著脸,一口回绝。  
  “我现在是你的管家,负责照顾你的生活起居耶!老板不舒服我自然就要帮他掐一掐,没什么的,不要害羞啦!”未繁说。  
  他跟著很不客气地一脚将下半身无力、上半身没办法平衡的邵乐给推倒,接著又把他面朝下,自己双手握著窗户吊窗帘的那枝竿子,一踩踩上了邵乐的腰。  
  “未繁!”邵乐愤怒地喊著他的名字。  
  “你不要乱动,这样我会摔下来。”未繁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烧得有点不清醒了,早先一刻是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平衡,下一刻里又在想,自己踏在什么东西上面,怎么QQ软软的。  
  在踩麻糬吗?  
  未繁慢慢地往上踩,底下的邵乐则是拼了命地要逃开。未繁一点都没有想到邵乐的心情,自顾自高兴地踩著,最后邵乐终于受不了,他伸手往背上绕,抓住未繁的脚踝用力往下一扯。  
  握力强大又结实有力的手臂很轻易地便将在上头的未繁拉了下来,未繁摔了个四脚朝天,榻榻米碰地发出了巨大声响,屋子里全是他撞上地板时所扬起的灰尘。  
  邵乐忍不住掩鼻咳了几声,灰蒙蒙空气中,他看见未繁挣扎了两下想要重新站起来,但是接连两次都徒劳无功,又躺了下去。  
  邵乐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平时说什么也不肯靠他太近的人,今天怎么会突然兴起替他踩背。  
  邵乐慢慢地往未繁爬过去,这才发现未繁的脸色一片惨青、眼神恍惚,连神情都不太正常,整个人发愣地看著天花板。  
  “未繁?”邵乐轻拍了他的脸颊两下,还以为他是跌倒撞到头才双眼发直。  
  但是接触到未繁脸部肌肤的那刻,邵乐却感受到了惊人的热度。  
  “好烫……”邵乐著实吃了好大一惊。  
  未繁居然一直都在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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