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檀香的味道在室内积得久了,越发的浓。
言邑散着发,看着月光透过一侧窗户照进来,深深浅浅映出斑驳的影子。
不知道为什么,胸口有点堵得慌。
即使早已经知道李寂有心爱的人儿,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从来没有意识到,他有一天会成亲,然后有亲密的家人,诞下孩子,变成很圆满的家庭。
从来没有这样的意识。
或许是因为相伴得太习惯。即使两个人出去,李寂也很少谈家里的事。两人多数只是这么相伴走着,仿佛会一直这样相伴走下去。
一直都觉得好像是这样的。
然后……李寂说他要成亲了。
李寂的笑容很幸福。
言邑的心却空了。
那月光一点一点移动着,冷冷地照着地面。
言邑浅浅呼出一口气,虽然是夏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错觉一般,可以看到那口气在月光下凝成白烟。飘飘呼呼地,似乎一切都笼在这月光底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言邑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梦。
只因为,总是睁着眼睛,看着那月光。
天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听着门外司吏的脚步走动声,言邑终于承认,自己对李寂的确很在乎。
早听说过断袖一说,从来没想到自己也会往这地方沾边。
很早之前言邑就觉得没有人能够站在自己身边,没有人能配得上自己。是超乎常人的自负让言邑一直坚信,这条路或许只有自己能够孤单走下去。
曾几何时,表面温润内心阴险的李寂就在自己的身边,什么时候都有他。
结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习惯了两个人的步调。
仿佛……李寂天生就应该为官,天生就应该站在自己的身后,一起俯视着天下。
言邑呼出一口气。
没有什么恶心或者难堪或者其他情绪,只是……有些遗憾……
在这种情况下明了了自己的心情。
不过——他安慰自己——很快的,李寂就有他自己的生活,一切都会不同。
而他,也会有自己的生活。虽然有些寂寞,不过只要坐拥天下,他永远是霸主,永远操纵着自己的生命。
所以当青博小心翼翼推开门想请皇帝起床时,发现对方已经精神奕奕地起身了。
李寂那一夜也是难眠,不过原因不同,当然是因为向小渐求亲之事。不知道姑母会不会答应呢?他辗转难眠。
不期然间,忽然想到了皇帝陛下。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发现皇帝没有之前感觉的那般难相处。言邑像一颗榛子,外表坚硬无比,内心却很丰润。虽然李寂明白这个人本质上的好斗品性会让他一辈子坚硬下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言邑很真实。
比起朝中那些满口仁义,背地里却算计的人们,言邑已经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了。
比较起来,自己并没有那种好斗的个性。在李寂的眼里,「随遇而安」这句话无疑是了不起的至理名言:天底下什么事情不能忍耐或者割舍的呢?为什么要去花大量力气争取一些得到后就会弃之不顾的东西呢?
不过,李寂也明白,正是因此,自己永远只能随波逐流,从来不会站在潮头作弄潮儿。
所以有的时候,看着言邑会觉得很羡慕。
每当这个时候,就会觉得在这个人的手底下也是不错的选择。
言邑不会错待贤才,同时也不会容忍庸才,更不会允许他人踏到自己的头上。所以像自己这种骨子里「奴才性子」的人才能快乐地做下去,并且不会被薄待。
可是近来,这个好斗的人变得温润了。似乎朝中大小事务把这个脾气原来像刚出鞘的剑般的男人套上了剑鞘。虽然锋芒仍在,却收敛了。
李寂叹了口气,说起来,是不是应该再劝劝皇上,找个合适的女人娶了吧,他很寂寞呢……虽然言邑自己都不知道,但是李寂看着对方的眼睛,就情不自禁有这种感觉:言邑很寂寞。
李寂翻了个身,看着月亮照进来的影子,皱起了眉:但是说到这里的话……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言邑呢?真的想像不出来呢。
世上真有人能配得上那样的男子么?
李寂摇了摇头,忽然觉得怅然。
寂寞的宫廷寂寞的人,虽然是言邑自己选择的路,却还是为他觉得遗憾。
李寂闭上了眼睛,立刻想到了言邑皱起眉头的样子。今天跟他说起求亲之事,他居然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莫不是因为自己说得太晚了?
李寂叹了口气,然后开始想小渐,可是奇怪的是,小渐的脸反而没有言邑那么清晰了。
李寂笑了:对了,因为政务太忙,他都有两年多没见过小渐了呢。如果见面的话,真不知道小渐会多么生气。
嗯,见面第一件事就是道歉!
李寂一边下着决心,一边打算睡觉。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做梦的时候都仿佛看到言邑叹气皱眉的样子。结果搞得他一夜没睡好。
言邑跟李寂再度出来的那一天下着雨。雨很大。
言邑仔细看着身边人的神色,今天的李寂不知道遭遇了什么,一脸神思恍惚,往往答非所问,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来二去,就连自己都弄得有些心烦。几次想问李寂发生了什么事,却都被他岔开话题。李寂有事,并且不想对自己说。言邑有些胸闷。
雨顺着伞沿滴下来,李寂张开手接住。雨水冰冰的,一点一点渗透进灵魂。
言邑的眼睛注视着前方。不过李寂知道他已经看自己好几回了。
李寂微微苦笑着:自己的异样有那么明显么?
直到两人默默无语地走到第二条街时,言邑终于直接开了口:「你怎么回事?」
李寂看着言邑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点暴躁,有点浮动……有点……担心?
李寂笑了。
在雨中,他的笑容看来氤氲,张了张嘴,却仍没有说出什么。
言邑停下脚步,耐心地看着李寂。
最后,李寂终于说道:「小渐……她有意中人了。」
雨中,他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言邑的手张了又合,看着李寂空荡荡的眼睛,他的心也空了。
寂儿:
近来可好,我和小渐惦记你得很。好久没收到你的来信了,这次是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前天楚江向我们家小渐求了亲。楚江性格为人都不错,虽然我们家小渐只是乡下丫头,年纪又大,都已经二十了,真是配不上人家,不过这傻丫头偏偏也中意楚大人。所以我就厚着脸皮答应了。
寂儿啊,我知道订亲的时候你肯定没时间回来,不过小渐说了,要是她成亲的时候你不来,她可是会气你一辈子的。我也是。
说真的,要看到中意的对象寂儿你也先定下来吧,你都二十八了吧。李家就你这么一根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姑母让送信的人带了点自家做的咸菜,这点路应该坏不了。你离家那么久,没尝到过家乡的咸菜吧?记住,姑母跟小渐在这儿盼你呢,啥时候也回来趟吧。作官的再忙,总也不能老不回家啊。
「你姑母她们没收到你那封信?」
「不,我估计是收到了。」
言邑沉默,忽然意识到李寂姑母的那封信是个无言的拒绝。
李寂看着前方,却有些茫然:「我想姑母是不好意思直接回绝我才这么说的。信我早已经托人带到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沉默了下来。眼睛里空空洞洞的。
言邑最终只拍了拍李寂的肩。
那雨下得真大,雨里李寂走着,仿佛孤单走在原野。言邑那只手,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热源。
半个月后,言邑「准」李寂休息些时日。其担任一切事务由副督御史宋宁文暂代。
初听到这个消息后,李寂自己吓了一跳。看着座上的言邑,李寂忽然生出点灰心,忽然有种诸如「连这里都容不下我了么」的感叹。
言邑却满脸自若,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书顺便说道:「趁这几天还空你就出外走走吧。我知道你这人的性子是闲惯了的。」
李寂张了张嘴,偏偏不知道怎么说。
言邑抬起头冲他笑了笑:「这半个月你天天揽了许多事情做,你不累我都看着累。放松一下吧。回来之后希望看到还是一贯轻松待事的李寂。」
李寂呆呆看着言邑的眼睛。然后,他也笑了。
言邑的眼神很温暖,充满信赖。
李寂笑得嘴角勾了起来。这是这半个月来他的第一次笑。行礼,李寂无言地转身离开。有个人信赖自己,明白自己的感觉真不错。
只是,他要是不是皇帝,那就更好了。
司吏为李寂推开门时,门外是一片青天。他微笑着踏出去,却看不到,身后言邑淡淡的愁伤。
门关上了,阳光不见了。
言邑合上了文书,闭上了眼睛。
檀香的味道慢慢浸在鼻间。
那个人,很伤心,不是为了他。
言邑揉了揉额角,有点抽痛。这段时间的李寂总是板着脸,紧绷到接近他的人都会觉得害怕,害怕什么时候他的神经会突然绷断,伤到自己。连带的,弄得言邑也很紧张,每天看到李寂时都想拽住他的肩膀把他摇醒: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熬不过去?
可惜,言邑不敢。
他真的不敢。
害怕李寂会露出那一天的空洞表情,害怕他会颤抖,害怕……李寂眼里堆起来的痛苦决了堤。
如果那样,就连自己也会受不了吧?
所以想了数天,言邑只能想到这个笨办法。
他相信李寂会走过来的。或许好风景能帮他疗伤。
他言邑做不到的,李寂自己一定能做得到。
言邑睁开眼,室内空荡荡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到他的笑脸呢?
言邑苦笑着,摊开了文书。
十五天后,李寂风尘仆仆地赶回京城。
当天他甚至不合礼制地去求见帝王。令人惊讶的是,向来严肃的皇帝居然也许了他那不合礼数的请求。
李寂进宫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
言邑看着李寂从门口进来,那时他正在翻看着书卷。灯光照着李寂的身影。言邑收了收神,看着李寂低身行礼,李寂的头发在灯光下有着乌光。然后他抬起头,眼睛里温温软软,全是笑意。
言邑长长叹了一口气,终于放下了心。把那书抹到一边,站了起来走到李寂跟前,仔细看着那人的身形,然后微笑:「你回来了?」
李寂只抿着嘴笑了笑,然后又行了一礼,恭恭敬敬:「谢谢皇上。」
言邑大笑着拍了拍李寂的肩头:「看起来的确是已经恢复了。」
李寂眨了眨眼睛,忽然说道:「皇上,有点东西李寂要献给皇上。」
言邑一愣:「哦?你什么时候这么懂得礼数了?」
李寂不理他的玩笑,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巾,言邑好奇看去,只见那方巾中似有什么东西,微微隆起,看样子是细碎之物。
李寂摊开帕子,言邑见那方巾中间是一串看来憔悴的花串。
李寂恭敬把那花献上:「皇上,这是臣去的地方摘下的花,是槐花。」
言邑不解,伸手接过那花串,花串原是细洁的白色,但因为摘下来有段时间,故而花瓣卷起微微的售黄,看来细弱可怜。
「皇上久居后宫,李寂不才,只能帮皇上带来这点风光。」
言邑握着那帕儿,忍不住笑了:「看不出来李寂你倒是有心之人。不过孩子气了点。」
李寂抬起头也微微笑,眉眼温软:「皇上要什么有什么,还能送你什么呢?只能送这些孩子气的东西了,」
言邑看着他的笑,手指无意识地摩娑着那方帕儿。只觉得槐花香得有点甜,丝丝绕在鼻端,只觉得酥酥入骨。想了想,拿着那帕儿回转,走到一半才想起来:「李寂,你坐边上的位置吧。」
偌大的书桌边上有张躺椅,本来是给皇帝累时卧躺,这回言邑指的却是那方向。
李寂一愣,心中不禁有些惶恐:「不敢……」
言邑眉轻轻一抬:「我准你的,就当是谢了这槐花之礼。」低头看那花,心中也暖暖温温。自己长年住在北疆,少见花朵。哪里知道见了这花儿,居然升上柔软之感。难怪北疆的人与江南迥然不同了。
李寂想了想,也不矫揉,直接就坐下了。
言邑坐在上位,那灯照下来,照着李寂的眉日,言邑一时间竟有些看得痴了,问道:「这一趟有没有什么收获?」
「收获倒是说不上来。我只带了两个家丁出去一阵乱逛,不过心情倒真是好了不少。」李寂眉飞色舞。
言邑握住那方巾,槐花的香味久久不散。
结果这一聊居然聊了半个时辰。李寂几次欲住嘴,却看到言邑满脸鼓励之色,倒像是很想知道自己这一行发生的事情。如此一来,他倒是停不了嘴了。
好不容易说完,言邑点了点头,见李寂神色还是兴奋,笑了:「你好精神。对了,忻州来报,有事请示,你看看如何?」
李寂微微怔了怔:「忻州?何事?」
「本来今年应该给忻州安配心的州官以及以下官员,各县县令也会再做调整。户部行令之后,却收到一封请示。说是忻州迤山县的百姓请命,希望让阮阿牛任职。你觉得如何?」
「这不是户部的事么?为何要惊动皇上?」李寂不解。
「本来也是到不了我手上的,户部原要拒绝,后来大概想到忻州曾经出的事。考虑到民风剽悍,所以特地与督察院商量,结果一级级请示上来,最后到了我手上。」言邑笑着看着案卷。
李寂皱了眉头:「是哪个呈上来的?宋宁文?」大大失职。哪有小小县官任命要呈到皇帝这边才能决定的?宋宁文做事周密滴水不漏,可惜就是太过谨慎,怕前怕后。
言邑说道:「这个你不必管,我已经训斥过了。不过既然已经传上来了,你说如何?」
李寂皱起眉头:「皇上心中早有主意,何必问我?」
言邑笑了:「我的确早有主意,不过是要看看你经过这些时日头脑有没有僵掉而已。怎样?李寂你怎么想?」
李寂叹了口气:「虽说阮阿牛的确有些本事,不过以年前的所见所闻来看,只怕还担不起大任,为人鲁莽行事草率。倒不如给他个副职,顺便给百姓个交待。这样就罢了。如果干得好,自然可以升职;如果干得不好,也不至于捅大漏子。」
言邑点了点头,拿起朱笔批了那文书,丢到一旁伸了个懒腰:「那就这样办吧。」
李寂皱了皱眉头,心道这皇帝真是阴晴不定,一边想着一边告退。
言邑沉默地看着他的身形,忽然柔声问:「李寂,你好了么?」
李寂一愣,抬起头看见言邑关心的眼,心中一片温暖,微笑着回道:「回皇上,臣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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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手遮天(下)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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