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开眼 分离的姐妹

   

  “因为铁道大臣入狱,去参拜神社了。”
  初枝的话并非胡说。由于这话太离奇,礼子有些吃惊,但这是实话。
  那桩私营铁路案的审理,最高法院的最后判决,耗费了八年时间,原铁道大臣穿着囚衣,身陷囹圄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年近七旬的老政客住在晚秋的单人牢房里,只有一张席子,没有一丝热气。
  一等勋章以及所有显赫的头衔悉数被剥夺。政界要人的下狱,与其说是大树因腐朽而折断,莫如说它令人联想到政党衰败的态势。
  当初枝的母亲到原铁道大臣出生的家里去探望时,聚集在那里的人群中也有人目瞪口呆地说:
  “喔,阿岛?”
  也有人白眼相加,认为她是来奚落对手的倒霉来了。
  阿岛虽然只不过是长野市一个叫花月的饭馆的女老板,但她无疑是原铁道大臣多年来的政敌之一。她的饭馆是反对党的集会场所和选举办事处,颇为有名。
  随着政党势力的衰落,如今花月饭馆也萧条了。
  原铁道大臣虽然位居中央,但他以大政党支部长的名义要弄权势,连县的政界也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并操纵反对党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尽管如此,阿岛的探望颇有些异常,令人怀疑是否怀有某种阴谋。
  然而,勇敢而豁达的阿岛对于人们的种种猜测佯装不知,郑重其事地寒暄道:
  “我带女儿去温泉,顺便来拜访一下。”
  当她刚要回去的时候,一名县议员叫住了她。
  “阿岛!我们这些竹堂会的志愿者,现在要去参拜神社,为先生的健康祈祷,你也一起去吧。狱中的先生如果听说你也前来探望,他会感慨无量的。”
  所谓竹堂,是原铁道大臣写汉诗时用的号,他家乡的会也被命名为竹堂会。会员中不仅包括政治上的追随者和掮客,也有许多因家乡出了一个竹堂而引以为荣的人。他出生的家是竹堂会的总部,他的胞弟现住在这里。
  阿岛说是女儿还在等着,就先回到旅馆,带初枝出来,但在去神社途中,又改变了主意。
  尽管是去参拜神社,但她不愿意让初枝去参加为一个入狱的人祈祷健康的活动。而且,她也不想让双目失明的女儿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
  让她独自呆一会儿,她也会觉得寂寞,但还是让她在生长着红叶的山上等着。阿岛一个人去了。
  大约五十名竹堂会的成员,身着和式礼服,在神前正襟危坐。为了向神明倾诉老政客的心境,由一名干事高声吟诵竹堂亲笔写成的入狱诗。
  “……黑暗中却见妙姿……”
  它给阿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首汉诗,曾刊登在今天的晨报上,阿岛也看见了。
  入狱之前,原铁道大臣拍了一张身着带有家徽的黑礼服的照片,写上抒发感怀的汉诗,分发给亲朋好友。如此高龄,难以指望再从铁窗中生还,因而这张照片也可以视作一件悲壮的遗物。
  照片当然醒目地刊登在报纸上。
  “哎呀,老多了,神气也不比当年了!”
  阿岛看着报纸,有些目不忍睹。
  也许会成为模范囚徒,也许会在两年刑期期满之前获释,但是,深知政客末日为何物的阿岛,联想自己的往日,不由得感到一阵忧伤。
  阿岛也是作为政党要人的小妾而生活过来的。
  当政客下台或触犯国法时,往往“哈哈大笑”,说什么“大彻大悟”,这种心境如同陈腐的汉诗中的词句一样平庸。阿岛只将它视之为舞台上的礼节和程式。
  政治就是演戏。
  想起这些,今天早上有关原铁道大臣入狱的新闻报道,真像是一个曾经活跃在大舞台上的名角在进行告别演出似的。
  当在报纸上看到那首诗时,并没有任何感觉,但一旦有人在神前吟诵,那句“黑暗中却见妙姿”倒使她想起双目失明的女儿。
  阿岛仿佛自己看见了那种“妙姿”,并深受感动。
  不多时,神官郑重将护身符授予了竹堂会的代表。
  马上要将它送到监狱去,竹堂老人要贴身戴上。
  随后阿岛也为初枝求得一个同样的护身符。
  竹堂会的人们说,现在要举行一个小小的宴会,遥为竹堂先生送行,邀请阿岛参加,但她谢绝了。
  “啊,对了!阿岛那里也有操心的事啊。芝野君近来怎样?”
  有人像突然想起来似的,打听一个照顾阿岛的政客情况。
  “哦,谢谢!”
  阿岛只应付一下便告辞了。
  长满红叶的山,就在这一古老神社的后面。
  初枝站在秋千前,轻轻地像投掷似的推开踏板,踏板向前荡去又荡回来,当碰到她的膝盖时,再推出去。她一直重复着这一同样的动作。
  好像孩子在独自玩耍,而且,空秋千悠来荡去,显得格外孤寂。
  然而,初枝却显得很快活。一听到阿岛的脚步声,便从远处兴奋地喊道:
  “妈妈,快来!刚才我遇到了一位小姐,她的声音和身上的气味,同妈妈一模一样!”
  “谁到这儿来过?”
  阿岛问,环视了一下四周。
   

  “我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小姐,真的,妈妈!”
  双目失明的女儿说。
  “你说‘看见了’,我倒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但看上去你的心情那么好,我想你确实是看见了。会不会是那位小姐浑身闪光,你好像看见了什么,心里怦怦地跳。”
  阿岛不禁又环顾了一下周围。
  她看着初枝的脸,这张面孔曾被一个近在咫尺的人,着迷似的看过,似乎使她心荡神驰,这时连阿岛也觉得附近好像有什么人似的。
  “妈妈,您说,我并不是什么也看不见吧?”
  “嗯,是啊。”
  “那位小姐说我看得很清楚。是不是因为她的声音和气味都很像妈妈?”
  “初枝,你呀!是不是认为凡是你所喜欢的女人,都像妈妈呢?”
  “不是的,没有的话。”
  初枝使劲地摇着头。
  “我非常了解妈妈。只要是妈妈,我比视力正常的人看得还清楚呐!”
  “够了,够了!”
  阿岛轻轻地甩开初枝的手。
  初枝又握着母亲的手说:
  “小姐一摸到我,我就高兴得浑身发抖。”
  “她摸你了?”
  阿岛惊讶地又望了望初枝。
  只见她脸上虽有泪痕,但那双失明的眼睛像是获得了新的生命一样,闪烁着润泽的光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一个城市里的小姐,对于这个眼睛失明而又未曾见过世面的农村女孩,难道只是梦幻般地惊奇于她的美丽吗?
  阿岛慈祥地问道:
  “是一位什么样的小姐呢?”
  “什么样的小姐,妈妈您好好看看,以后再详细告诉我吧。”
  “可这里谁也没有啊。”
  “她说马上就会回来的,让我在这儿等她。”
  “她是这样和你说的?”
  “是啊,她说要给我带来幸福……”
  “带来幸福?”
  阿岛想说,那是在嘲弄你的,但她却坦然自若地笑着说:
  “那她是到什么地方寻找幸福去了。哪儿有这种像被狐狸迷住的事,好了,回去吧!”
  “不!她说即使妈妈来了,也请您和我一起等她。”
  “你是说等那位小姐?”
  “是啊,她还说不该引起妈妈疑心,还给了我这张名片哪!”
  “竟有这种怪事……”
  “可小姐也喜欢我!”
  “名片在哪儿?”
  阿岛一眼看到初枝从怀里拿出的名片,顿时变了脸色。
  初枝感到情形不对,便问:
  “妈妈,怎么了?”
   

  “不!没什么。”
  阿岛马上毫不在意地笑着说:
  “这小姐真不应该,她以为你眼睛看不见,在戏弄你呀:你看,这不是男人的名片吗?”
  “哟,怎么?”
  “她愚弄你哪!好了,走吧!”
  阿岛搂着初枝的肩膀劝道,但初枝却牢牢地站在那里反抗着。
  “等等,妈妈!我在等小姐!”
  “她不会来的呀!这种人,你就是等到天黑她也不会来的。”
  “会来的,肯定会来的,我们约好了的。”
  “约好了?那是骗你哪!”
  “骗我也没关系,我要等她。我想让妈妈看看那位小姐。凡是我想看的东西,难道不全是妈妈看过后,再详详细细讲给我听的么?”
  “所以呀,那样一个愚弄初枝的人,别再看了!”
  “不,我不回去!”
  初枝像撒娇的孩子似的摇晃着肩膀。
  “我从没有向别人说过谎话,如果不等她,就等于欺骗了小姐。”
  “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啊!”
  “可我还想再见一次那位小姐。”
  “不行啊!你太犟了,不听妈妈的话了?”
  当受到阿岛这不讲情理的斥责时,初枝感到母亲确有些不同寻常,于是,便顺从地点头说:
  “是吗?那就回去吧!”
  让妈妈牵着手,默默地走了。
  听见了小鸟在啼鸣。
  阿岛这才停住脚步回头望去。
  看上去是下到了小山的背后,落叶松林的黄叶,随着鸟群的飞过,悄然无声地飘落在地上,肉眼几乎看不见。
  阿岛好不容易镇静下来,这时才意识到她在紧紧用力地握着初枝的手。
  当阿岛看到初枝似乎已从梦中醒来,幻觉消失了,只是为母亲的忐忑不安而担心,无精打采沮丧的样子时,她想对初枝说:
  “她的声音和气味当然像妈妈了,因为她是你的姐姐啊。”
  为什么要那样不顾一切地逃离那里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见上一面又有什么不可以?一个一出生就分开的孩子,只靠看一眼,是不会认出自己的母亲和妹妹的。
  是不是现在就返回去,躲在树阴下,暗中看看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呢。
  从阿岛的内心深处,突然涌起埋藏在心底的爱。
  然而,她想身边带着初枝,这是不可能的。
  初枝虽然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又什么都能看见,即便隐藏起来她也一样能看见。
  不管怎么说,阿岛对于两个孩子的相逢,还是感到了无法形容的喜悦。
   

  阿岛作为一个母亲,连自己的孩子,取名叫礼子都不知道。
  这个孩子未等吃足自己的奶水便被圆城寺子爵家领去了。对于这对母女而言,不如说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幸福。
  一个年轻的艺妓生孩子,首先就是一件不成体统的事。所以,阿岛认为即便自己陷入流落乡下的窘境,也还是同孩子远离为好,她常常以此聊以自慰。
  然而,当初枝出生后,那个已经分手的孩子反而在心中复活了,她将初枝当作两个孩子来疼爱,她想这次再也不会放手了。
  双目失明的孩子,谁也不要。
  而且,这个失明的孩子,仿佛永远活在母亲的体内。人世如同母亲胎盘内一样,是黑暗的什么也看不见。初枝确信,一切事物都同母亲所说的一模一样。
  母亲的眼睛就是女儿的眼睛。
  初枝怀疑自己是否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她似乎生活在母亲以语言为自己所描绘的梦幻世界,也就是母爱的世界里。
  对于母亲来说,难道还会有比她更可爱的孩子吗?
  阿岛总是告诉初枝,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好人,没有坏人;只有美,没有丑。
  初枝相信母亲的话,她像住在天堂里一样,纯洁无瑕。
  现在想来。应当说是超越了幸福,初枝几乎是残酷地被阿岛欺骗了。
  令阿岛始终感到惊奇的是,初枝的这种内心世界,虽然无疑是不健全的,但它并非冰冷和贫乏,而是温暖的和丰富的。
  阿岛有时甚至觉得,为了使她在精神上能够健康成长,眼睛能看见东西,也许反而会成为一种多余的累赘。
  然而,阿岛一看到名片,便逃出来,像现在这样,心乱如麻。连走在一旁的初枝的心也从母亲手中落下,一片漆黑,不知扶住什么才好。
  阿岛一回到旅馆,便催着初枝去洗温泉。
  她想,泡在温泉里,自己的心情就会平静下来,通过裸体的充分接触,也可以使初枝放心。
  初枝像一个吃奶的婴儿似的寻找着母亲的乳房。
  那种手感似乎在问:
  “怎么了?妈妈!”
  正在这时,旅馆的女佣隔着玻璃门说:
  “老板娘!长野的电话,给您接到浴室里来吧!”
  “不,请接到房间里,我马上就去。”
  阿岛回答着,两手抓住初枝的肩膀说:
  “喂,你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不嘛,如果有人进来怎么办?我害怕!”
  说着,她和母亲一起站了起来。
  “没事的,你就泡在水里。”
  阿岛把初枝放进浴池里,自己披上宽袖棉袍,来到走廊时,心想真糟糕。
  这个电话阿岛不想让初枝听到,但也不愿让账房的人窃听。
   

  是姐姐吗?电话的对方是阿岛弟媳的声音。
  “喂,你可不能不小心提防着哟,姐姐!听说在暗中调查一切呢。”
  她开口便急匆匆地说,阿岛故意高声笑着说:
  “你说暗中调查,又玩的什么花招呀?瞧你那声音,被人听见了,不也太丢人了吗?”
  “你身边有人吗?”
  “人倒是没有,但如果有人在账房里搞点恶作剧,那么全都会被人听去的呀!”
  “哎呀,是吗?那可糟了!”
  “不至于吧!这样的旅馆,不会……没事的!”
  阿岛说,她想如果有人在帐房里窃听,这也是对她们的讽刺。
  将外面打来的电话接到房间时,如果账房里也拿起一个听筒,双方的对话就会全部泄露了。阿岛作为一个受政治家庇护的女人,是具有这种窃听经验的。
  但是,阿岛的弟弟是一个在长野附近的乡村种植苹果的人,他的妻子,对于这类事情做梦也未曾想到。
  经过阿岛的提醒,她突然放低声音,像说悄悄话似的告诉阿岛:据说有人通过各种有关渠道,暗中调查了花月饭馆的营业情况。
  “你说些什么呀,那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不就是为了公开全部秘密才到这里来的吗?”
  阿岛笑着企图搪塞过去,但弟妹却不无遗憾地说:
  “还在挑唆厨师呢!”
  “是吗?”
  “问他能不能辞离花月,到那边去……”
  “啊,为什么?那是一个有些喜欢铺张的厨师,对于旅馆来说不大合适吧。”
  “总而言之,你可要认真对待哟……对了,还有,东京来电话了,说请姐姐从你那儿直接挂电话……马上就挂吧!”
  一说东京,就知道是芝野。
  “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说姐姐如果能去,最好到东京去一下。”
  “是谁打来的电话?”
  “是个女人的声音,年轻的。”
  “是吗。那就这样吧!你现在马上给东京挂个电话,问问是不是十分紧急。对方如果说越快越好,你就告诉她,我明天早上就动身。这样一来,我就不回去了,从这里直接走。请你给初枝准备三套衣服,今天晚上让女佣把皮箱送过来。只是,请你再打一次电话告诉我东京的回复,明白吗?初枝的长衬衣的领子什么的,请你好好看一下,拜托了。”
  阿岛不想让初枝留在饭馆里,让她寄居在这个弟妹家中。
  因此,穿着打扮和接待客人营生的母亲很不相称。今天出来穿的也是下摆略短的棉绸衣服。这身装束是无法带她去东京的。
  阿岛总是焦急地等着闭店,每天晚上都要回到苹果园的家里。双目失明的孩子更容易感到寂寞,尽管身体长大了,但仍然像个婴儿似的撒娇,结果很难离开母亲。阿岛到饭馆里去不是迟到,就是不去。即使人坐在账房里,心中也总是牵挂着初枝,将生意抛在脑后。
  花月饭馆之所以不景气,这也是原因之一。
  阿岛急忙赶回浴室,初枝在雾气中只伸出头来,好像害怕似的缩成一团。
   

  “是舅妈来的。她担心初枝会不会从楼梯滚下去。我说,她咯吱咯吱地嚼着烤鵣鸟的头,怪模怪样的。舅妈觉得很有趣。”
  说着,阿岛便下到浴池里,边替初枝擦着脸上的汗,边说:
  “你瞧这脸红的,像苹果似的。”
  初枝对于妈妈故意到远处去听电话,一点不感到奇怪。
  “您没看到有人吗?刚才有人来开门,我哎呀大叫一声,那人便逃走了。好像是来登山的学生,带着一股岩石的气味。山上下雪了吗?”
  “嗯,高山上下了。”
  “哎,妈妈!红苹果和红叶,那个更美?”
  “怎么说呢?”
  阿岛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
  “人是最美的,颜色也漂亮吧?苹果擦过之后,虽然也会变得很光滑,但是它却不能像妈妈一样,仿佛能吸住我的手似的。水果之类的东西无论怎样去抚摸,它也不会使我这样放心。”
  阿岛不由得低下头来望着自己的胸脯。它虽然还很光滑白皙,但由于脂肪的堆积已变形了。
  “快出去吧!让我帮你洗洗,从哪儿也看不到这里,只有院子里山茶花在开放,跟初枝一样的花呀!”
  阿岛虽然这样说,但初枝这样赤裸着,同那孤寂的花毫无相似之处,尽管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能不感到惊奇。
  初枝闭上眼睛,边让阿岛给自己洗脸边说:
  “院子的泉水里有鲤鱼吧!是红鲤鱼吗?”
  “哎哟,你什么都知道啊!”
  阿岛回头看去。
  “是啊,其中也有红鲤鱼呀。”
  “鲤鱼在水里,不知道是不是也能看见外面?”
  “水的外面么,是啊,会是怎么样呢?”
  阿岛随着从初枝的胸脯向下洗去,心想如果是这样,人真该算是最美的了,仿佛现在才发现似的,爱心使她的手都麻木了。
  天真无邪的心灵的眼睛,好像在整个身体上大睁着,闪耀着润泽的光芒。所谓年轻,就是要使每一根手指都长得完美无缺的意志吗?
  阿岛把初枝的脚后跟放在自己那柔软丰腴的两腿之间,一面为她洗着趾间,一面想,让这样一双可爱的脚,去同众人一样走过人生之路,实在是太可惜了!
  说起来,阿岛曾走过了一条特殊的人生道路。那是要比一般人更为命途多舛的一生。
  由于初枝是盲人,命中注定她肯定要走过一种特殊的道路,等待着她的无疑是比母亲更为暗淡的人生。
  然而,阿岛要使初枝走上出人头地的路。她认为初枝拥有这一价值。
  而另一方面,出于对残疾女儿的怜悯,她又想,既然今日如此,干脆把她杀死算了。
  然而,初枝见到了礼子姐姐,如果她们彼此都感受到一种奇妙的爱情,或许初枝已经向着新的幸福迈进了一步。
  如果是这样,阿岛觉得自己眼前的困境已经无所谓了,能够以平静的心情到账房去商谈关于自己的花月饭馆的事了。
   

  这间叫梅屋的温泉旅馆的女老板,早年在长野做艺妓时,曾在花月饭馆受到特殊照顾,遇事阿岛总是像亲人般的关怀她,如同自己的妹妹一样。梅屋所以能打出铁道部和其他两三个旅游会以及产业工会的指定旅馆的招牌,也都是阿岛奔走的结果,而且还为她介绍去不少客人。
  不仅阿岛对她有恩,而且两人都具有比男人还有主见的性格,所以彼此可以做到无话不谈。但是对这次这件事,梅屋的照代却似乎不甚感兴趣。
  “虽然这是您的一番好意……但我真想什么时候能有那种高贵的身份,能参与您的计划呢。姐姐可不是交游不广,只能到我这儿来的人呀!”
  阿岛明知她在装糊涂,却故意坦率地说:
  “你瞧吧!从岁末到新年这一段生意旺季,银行里干杂务的人硬是泡在账房里不走,要把饭馆的营业额全部拿走,被人蔑视到这种地步,你想我这生意还能做吗?真是岂有此理!同样是营业额被拿走,如果交给阿照,我还会心平气和些。”
  “可是,对于银行的监督也不能置之不理吧。”
  照代一面在地炉上烫酒,一面拿一个酒杯放在阿岛面前。
  “来一杯怎么样……姐姐可不是为这一点小事就害怕的人啊!可能是因为和竹堂会的人们去参拜神社,格外发了善心吧。姐姐还没有那么老朽,可要打起精神来呀!初枝……那孩子是不是现在就该送到东京的弹琴师傅那儿去?人家说她天分不错。”
  “嗯,让她坐在贴金屏风前弹琴,这主意倒也不坏。”
  阿岛在心中描绘着那梦一般的情景,排遣着内心的愤懑。
  “还有人说要把初枝培养成为巫女,开一门邪教呐。这么说来,长相有些像神,而且直觉灵敏。”
  阿岛笑着,而原想嘲讽她要害的照代,没想到反被阿岛将自己的内心深处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由得十分气恼。
  阿岛突然参加为原铁道大臣祈祷健康的活动,并非出于慈悲之心。那是因为她想照代迟早会同当地有权势的人商量,所以希望缓和一下竹堂会人们的敌意。阿岛知道无论任何人,只要看上初枝一眼,就会忘却原来的恶意与图谋的,所以她把初枝也带来了。
  如果将花月饭馆卖掉,或交给债权人,阿岛就将变得两手空空。所以,阿岛的想法是,或者和照代共同经营,或者改成公司,自己享有权利股。但由于控制花月饭馆营业收入的银行,和为照代充当后台的银行家同属一个系统,因此只要在这里让照代清楚地知道,虽说是花月饭馆的贷款,但实际上却是芝野用的钱,就无疑会产生负面的效果。
  听说照代已经调查了花月饭馆的内部情况,阿岛虽然很不痛快,但对于她的野心却更加了解了。
  “听说你要我店里的厨师到你这儿来,为什么?”
  听到阿岛这样问,照代惊讶地仰起脸。
  “倒不是要他来,不过经过厨师的裁量,就连一份生鱼片,也可以变成两份或三份呢!”
  “啊?我可真服了。你的处境也不错了……”
  “说到底,女人就是小气呀!连女佣也注意厨房里的节约呢。”
  不多时,长野的电话来了。
  一想到要乘明天早上的火车带初枝去东京,不知为什么,阿岛真想大声叫喊。
   

  礼子和高滨博士乘坐比初枝和阿岛晚一班的准快车回到了东京。
  到达上野车站的时间,相差不到十分钟。
  本来阿岛也想坐那班准快车的,但初枝说:
  “还是每一站都停的更好些。”
  初枝希望火车尽可能地多停几站,听到站务员报站名的声音和上下车旅客的脚步声。
  这就是不能亲眼看见的旅途印象。
  只是由于这一原因,礼子和初枝这对姐妹,不知何日再有缘重逢了。
  然而,阿岛却想,迟早会让她们相见。
  对于此次东京之行,阿岛甚至怀有一种叛逆的心理,将它作为暗藏在心中的快乐。
  阿岛现在开始怀疑,即使永远不让礼子知道她还有一位生身母亲,不让初枝知道她有一个姐姐,这种谎言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
  让谎言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是可怕的,但是,谎言果真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吗?
  这也是阿岛在回顾自己的过去时那无奈而又悲观的心情。
  两个孩子的相见,给阿岛带来了无比的快乐。她自己也觉得正如照代所讽刺的那样,上了年纪,没志气了。但是,她又想,难道只能珍惜这一份普通的人情,度过女人的大好时光吗?
  不,这是出其不意地遭到了自己无法抗拒的强有力的一击。阿岛又在重新考虑了。彼此之间并不知道是姐妹关系,但礼子和初枝却难以想象的两心相通,这是上天对坏母亲的惩罚。对于母亲来说,令她感到忘我的喜悦,也是理所当然的。
  从长野送来的漂亮衣服一到,阿岛便立刻给初枝穿上,高兴地说:
  “初枝这么漂亮,真想请那位小姐看看呀!初枝也想吧?”
  “嗯!”
  初枝点点头,突然快活地说:
  “我告诉您遇到小姐的事,该不会有什么不对吧?妈妈。”
  “啊,当然没有……妈妈也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小姐,我们躺下后再好好聊聊。”
  “真的?可以说吗?”
  初枝一直谈到很晚。第二天早上,也就是秋天的早上,天很凉。让妈妈牵着手穿过柳树林阴道去车站的途中,甚至还在谈礼子的事情。
  另一方面,礼子在火车里也想起了初枝。
  “天生的盲人,如果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东西时,不知会是怎样的。”
  “说的是啊!最近我曾经为一个四岁的男孩做了手术,当把手伸到他眼前让他看,问他是什么时,他并不知道,用手一摸,才说:‘啊!是手。’连站在面前的父亲也不认识,当父亲喊他‘宝宝’时,听到声音,他说:‘您是爸爸’。”
  高滨博士说着笑了。
   

  “啊,爸爸?……”
  礼子不由得用孩子般的声音,模仿着博士的口吻说。
  “真是一个动听的故事啊。……如果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就是爸爸,该有多高兴啊!”
  “是的。而且,父亲也好像不知所措,一个劲儿地傻呵呵地说:‘宝宝,能看见了吗?看见了吗?’父子二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我想会是这样的。就以我来说,突然母亲出现在我眼前,如果别人告诉我说:‘这就是生你的人’,不知道我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哎呀,又说这些无聊的话……再不说了,大夫。这种事情是无法相比的呀!”
  “是啊。因为至今从未见到过任何东西,现在一下子全都看见了,这简直是一种惊天动地的刺激吧!譬如那个孩子,对于看到的一切东西不是感到稀奇,可能是由于害怕而大喊大叫,这且不说,他也许还会大发脾气,真的为眼睛的复明而愤怒。”
  “真令人羡慕啊!我也想像他那样发一通火呐。……为什么有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能看见这些东西。”
  “因为不要说是自己的父亲,连人是什么形状?不!形状和颜色究竟是什么东西,那孩子全不知道啊!”
  “哎哟!那么,人类究竟是什么形状的?大夫,您真的知道吗?真的。”
  礼子活泼地笑着,又说:
  “如果有人真的知道,我就嫁给他。回家以后,请大夫就这样告诉我妈妈吧。”
  “那你是要跟照相机结婚了?”
  “是的。也许跟照相机结婚要比跟照片结婚要好呢。听传说,有个比我高三个年级的人,曾经在华族会馆同照片相亲……对方的管家带着新郎的照片和订婚彩礼来了。这位穷困的贵族小姐的父亲只是笑嘻嘻地接了过来,相亲仪式就算顺利地告成了。大家以为这位有钱人家的少爷一定是在国外留学,谁知是住在精神病医院里……我非常喜欢这个神话。大夫,您不认为爵位之类的东西,在我家里已经成为神话了么?为了不失去神话,我乐于去做那个神话中的小姐。”
  “别说傻话了……你的亲事同那种婚姻,完全是两回事嘛!”
  “我不是在说傻话,对于贵族,大夫您并不了解啊!我不论去做什么,这一生都想一直当贵族。”
  礼子信口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近乎冷漠的愤怒,使她脸庞的侧面显得更加气质高雅。博士悄悄地望着她的侧影。
  “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家,那个寒酸的家……要回到那里去吗?”
  礼子摇了两三下头。
  “大夫,就像那个复明的孩子惊奇地喊爸爸似的,我也想如同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一样,看看自己的家和亲人们……”
  “什么意思?”
  “意思?没什么,不说了……可是,大夫,那个叫初枝的人,如果眼睛复明了,再遇上我,是不是也认不出来呢?”
   
十一
  “只靠用眼睛看吗?”
  “是的,不听我的声音,也不触摸我……”
  “这个,怕是认不出来吧。”
  “可是,那气味呢?”
  “啊,还有气味呐。”
  博士笑了,似乎不知道礼子究竟想说什么似的。
  “她说,我身上有一种和她妈妈一样的使人感到温馨的气味,一种令人依恋的气味……她还说,一遇到身上带有她喜欢的气味的人,就高兴得好像看见了什么似的。她是这样说的。”
  “也许是那样的吧。”
  “我问她,你看见什么了?她说,‘我想应该是幸福’。那么宝贵的幸福,我也想看看,不过……”
  “那是一种谦虚的想法。”
  “哎哟,大夫!尽管她看不见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但没有谁的心比她更高傲的了,她是那么刚强。”
  礼子又在反驳着博士,而且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她一再强调说,小姐,我真的清楚地看到您了。这样一来,连我也觉得似乎是真的。但是盲人说看见东西,不知是怎么回事。”
  “这倒是个很难理解的问题。比方我们常说梦见什么了,她所说的‘看见’是不是和‘梦见’的‘见’字的意思有些相似呢?”
  “盲人也哭……就类似这种情况吧?”
  “啊,也可以这样说吧。完全没有视神经的人,包括没有眼球的畸形儿,是很少见的。因为脑内有视觉中枢,所以,即使是盲人可能也会有看东西的感觉。而且看不见的程度也有不同,患病的部位也是各种各样,失明还有先天和后天之分,他们在心理上都有相当大的区别。视觉中枢在后头部,就是枕枕头的地方,从那里直到眼球表面之间结构可是相当复杂微妙的。相机虽像是仿照眼球构造制作的,但它粗糙得很,远不如眼球精密,所以,还是应该和人的眼球结婚的呀!”
  “好吧,如果能有真正反映真实的眼睛,我就嫁给他!”
  “任何眼睛都能看到真实啊!”
  博士颇有信心地说。
  火车下了碓冰岭。
  一旦从隧道中出来,红叶便霎时间把车窗里映得一片通红。
  也许盲人在复明那一瞬间的惊喜,大约比这还要光彩夺目吧。礼子在想。
  “太遗憾了,大夫,真的……她会不会一生永远是个盲人呢,只因为她不等我,所以才受到惩罚的。”
  “但是,不经过检查是不会知道结果的。”
  “算了吧,反正也不会再见面了。”
  “我已经吩咐过别墅的看门人了,很快就会找到是谁住在哪里。”
  “是吗?那样不珍惜我的爱心,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不管她了!”
  当礼子到达上野车站的时候,恰好是初枝刚刚进入附近松坂屋的美容室的时间。
  母亲在家里等着礼子,已经不耐烦了。
   
十二
  母亲一走进礼子的房间便说:
  “大夫呢?没有请他送你回来吗?”
  “啊,送我到门口,他说爸爸不在家,妈妈又好像有客人,所以……”
  “就那样回去了么?你也不挽留,这多不好,礼子,也真拿你没办法。”
  “我都说了呀。妈妈拜托大夫为我治疗心灵的眼睛,所以,他应该向妈妈通报病情的……大夫好像非常热情地替我检查过了。”
  坐在梳妆台前整理头发的礼子,在椅子上一下转过身来,站起身向母亲这边走来。
  母亲似乎觉得有些目眩,垂下了视线。
  “苹果真漂亮!刚才看过了,是礼子带回来的?”
  “那个呀!那是大夫送的。说是有黄香蕉、红香蕉,还有白龙和星王等很多品种,还有梨吧。有鸭梨……最近长野也盛产苹果,不亚于青森呢。”
  “我想拿些招待客人……”
  “好啊。哪一位?”
  “这件事呀,你爸爸不在家,真难办啊!”
  “您找他不就得了吗?我也可以打电话。”
  母亲心想,原来她知道父亲的去处。她惊奇地望着礼子。
  礼子突然将双手搭在母亲肩上,使劲地摇晃着:
  “你不打起精神来,我不依你,妈妈!”
  “好吧,好吧!谢谢你了!”
  母亲点点头。只见中国地毯上的花卉图案在摇曳,踏在那上面的礼子的脚,不知为什么显得很有生气。
  礼子牵着母亲的胳膊,走到被秋天的阳光照得通亮的长沙发边。
  “妈妈,您真没有必要跟高滨大夫商量。妈妈,您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把我打发到您想要我去的人家呢?还瞒着我……我会按照您的意思去做的。”
  “又来了,说些什么没头没脑钻牛角尖儿的话呀?”
  母亲惊讶地试探似的看着礼子。礼子的脸稍微红了,眨了眨眼说:
  “噢?我真是这样想的呀。迷惑不解的妈妈倒是可笑的啊!”
  “那你说,本人的意志也很重要……”
  “不存在什么本人的意志。”
  “你是在挖苦我吗?……现在我更加痛切地感到它确实是重要的。说实话,现在的这位客人就是为了你姐姐离婚的事来的。”
  “是吗?”
  礼子一点也不显得惊讶,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换换衣服,您先出去一下,妈妈。”
  可是,她跟在母亲后面也出去了。当父亲接了电话时,她突然叫喊般地申斥着父亲:
  “爸爸,你那声音是怎么回事?”
  在旅馆里的父亲,由于刚刚同女人接过吻,声音显得懒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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