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没使劲,你想逃走,掰开我的手就是了。”宋劭延用轻得像羽毛一样的性感声音继续蛊惑文灏。
文灏只觉得身体仿佛变得不是自己的,他使不出力道,也无法移动分毫。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生病了吗?他迷乱而不着边际地想。
眼前宋劭延的头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连有几根睫毛都能数清楚……有一个带着淡淡烟味的温热物体贴到了自己的嘴唇上……脑子倏地警铃大作,不过似乎响得太迟了。
当他发现自己正在被宋劭延亲吻时,惊得想尖叫,可是嘴巴刚刚张开一条缝,狡猾的宋已经抓紧时机把舌头伸了进去,像灵巧敏捷的蛇一般在他的口腔里舞动起来。
文灏从来不知道,原来接吻的滋味是这样。它有颜色,有味道,就像沙利文西餐厅里的七彩冰淇淋,柔软而且甜蜜,仿佛可以把人的舌头也一起化掉。
于是他不知不觉沉酵其中,连象征性的挣扎都没来得及做,就被夺去所有的神智和抵抗力。
长长的吻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宋劭延才放开他。注视着文灏还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样子,他突然笑了,“你的身体反应可比语言诚实得多。”
“我……”半是害羞半是气恼,让文灏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
他别开面孔,不想再看宋劭延能洞悉他心思的眼睛。
从来没有认真正视过对宋劭延的感觉——也或许是下意识的逃避吧。但现在那层薄膜,却被捅破了,害他再做不成驼鸟。
呵,其实早在不知不觉中,他的感情之囊已经破了一个洞,爱意就从那个洞里偷偷流出,全数倾注到了这个姓宋的男子身上。
他暗暗叹一口气,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他居然在无遮无掩的院子里和一个男人……唉,真是世风日下,道德沦丧。
“我吓到你了?那么下次我会征求你的同意。”宋劭延见他表情踌躇,不禁有些担心。
文灏摇摇头。
“反正我这人很容易被看穿,事己至此,我也没什么好掩饰的。只是……”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惭愧,“我们不是应该先天下之忧而忧吗?怎么可以……”他并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却无法不在意千秋家国。
宋劭延打断他的话:“照你的说法,这仗要一直打下去,全中国人民就都甭结婚了?”
文灏一本正经地反驳:“可是我们又不能结婚。”
宋劭延还想再说什么,文灏的大嫂沿着墙根走了过来。
“你们俩在这里干什么?快点进来请财神。”万幸天色已经非常黑暗,她才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近得无比暖昧的距离。
文灏答应一声,立刻像逃跑似的闪回屋。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他的心情还是很忐忑,生怕宋劭延又做出些怪的举动。
但是宋劭延看到他,却只是和平时一样坦然以对,倒让他暗愧枉做小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难忍失落。
如果是岁合时丰的太平盛世,境况一定会不同吧?他把情绪埋在心底,决定不再去多想这件事。
◇ ◇ ◇
很快冬去春来,阳历三月过后,重庆又进入漫长的雨季。
这天文灏下班回到宋劭延的住所,只见他闭目躺在一张摇椅上,身旁的收音机正在播放讨汪檄文。
近来相关的新闻和文章文灏已经听得太多,看得太多,如今又听到,简直耳朵都要滴出油来,他索性耳不闻不烦,上前啪地关掉收音机电源。
宋劭延睁开眼,还是一脸满不在乎的要笑不笑,“文灏,我正听到精彩处呢。”
“又不是评书,有什么好听的。”
“要不要和我打一下赌,他什么时候迁都南京。呵,我猜他大概是想等南京的人口变得和从前一样多的时候再搬家吧。”
即使已经过去了三年,日寇这辆开动着的野兽的机器,在那个六朝古都制造的恶梦,大概还仍然是每个中国人心头的痛吧?因为那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已经不是单纯的战争行为,而是战争罪恶以上的至大罪恶。
“宋劭延,请你不要用这种局外人的口气和我说话!”
“可事实上我本来就是局外人。”
文灏颓然坐下,“你怎么可以说出这么凉薄的话,把你养大的,不是黄河水吗?不是东北米吗?”他当然听得出那讽刺的语言俊面藏有太多的爱,爱之愈深,责之愈切,以致言语偏激,正因如此,他才更加痛心。
宋劭延终于收声,不再同他抬杠,过了很久,他点燃一支万宝路香烟,狠狠吸一大口,朝半空吐出一个标准的烟圈。
房间里渐渐暗下来,文灏已经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一点红色的火星忽明忽暗。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痒,于是也找宋讨来一支,就着他的香烟点燃了自己那根。
“我从前说过吧?中国人自己也会把自己亡了。物必先腐,而后虫生。”
文灏黯然神伤。
从前他在军队里也碰到过一种人,问他意见时,永远支支吾吾,期期艾艾,三杠子压不出个屁,对于别人的战略,又特别喜欢唱反调,甚至一心想着和日本和平谈判,简直就是阿斗翻版,永远不能指望。
就算血肉真能筑起万里长城,也要四万万同胞心一条,才能众志成城是不是?
可是……还有那么多精忠报国的人呢?总不能让几颗耗子屎搞坏了一锅汤,汉奸的确令人腐心,可仍有无数的志士把碧血洒在了黄沙之上啊。
一思及此,他拉起宋劭延,“你跟我来。”
他把他带到去年夏天看夜景的朗天门码头。
连日的阴雨绵绵让天上布满厚重的云层,青山被遮在灰云之中。一群白鹭在昏黄的天穹下展翅飞翔,时而发出清唳的叫声,仿佛要与涛涛江水声声相和。
“你看看,这里就是三千年江州城,八百年重庆府。这里长江滚滚,嘉陵悠悠,默乐飘渺,缙云灵秀,这里是我的故乡,我生于厮长于厮,也希望能死于厮。”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可是衬着江水拍打两岸的涛声,竟说不出的激荡豪迈。
“的确,我们国家有无数的内忧外患,沉痼恶疾,几乎积重难返,无可救药。我也曾经抱怨过,重新彷徨过,可是一想到我们巍巍中华的灿烂历史,秀美山川,五千年中涌现的无数英雄,就让我感到无比自豪。我深深地爱着脚下的这片土地,所以不愿看到她被破坏沉沦;也就是这份爱,使我保护她的自信和力量,从未泯灭。我们炎黄子孙,一定可以万众一心,赶走倭寇!”他像是说给宋劭延听,其实是说给自己听。一口气说完这番话,他不禁心潮澎湃,胸口剧烈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当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曾抱着他指着地图上海棠花形状的区域对他说,这是我们的祖国,小三,你长大了也要努力爱护她。
父亲一向体弱多病,以不能从军为毕生最大憾事,但文灏一直觉得,孱弱的他说出的话,却特别回肠荡气。如今父亲早已作古,昔日的海棠也似乎正在战火中逐渐雕零,唯有这里,青山守护着汇聚在一处的两江碧水,依然日以继夜地滚滚东流……
沉默了好一阵,宋劭延才轻轻说:“文灏,你也许是我们所有人中间最聪明的一个。”
文灏低头失笑,“多谢你的赞美,宋先生。”
“怎么,我的赞美不值钱吗,陆先生?”
“管他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你只需要想想紫禁城五泉山竟落在日本人手里,自然就和我人同此心。”
“呵,不妨再想想南海普沱,九湖五岳……”
“那就更好了。”
宋劭延只觉得自己心里的阴霾正渐渐散去。他侧头凝视正嘴角含笑,跳望远方的文灏,突然感到无比的庆幸。
感谢上帝,让他遇到他。
那些早己支离破碎的梦的碎片,似乎又慢慢愈合起来。
心头一热,他轻轻执起文灏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温暖酥麻像电流一般的感觉透过手指,传递到他们彼此的心里。
“我们算不算乱世鸳鸯?”他问。
文灏任由他握住,并没有挣脱,“或许算吧。”他微笑着承认。
是啊,他承认。人类真是最没有记性的一种动物,才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他对宋劭延的感情,已经从厌恶变成好奇,从好奇变成好感,从好感变成一份爱慕,一份牵挂,甚至一往情深。
可惜在战争面前,爱情是不该触碰的奢侈品,再怎么情怀是诗,在这乱世里,也只得搁下吧。
很快暮色降临,他们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走到都邮街广场,只见空旷的平静地上行人寥寥,抽着叶子烟的黄包车夫散布在四周;几个背着书包的中学生与他们擦肩而过,有说有笑地走进了派克钢笔公司,百乐门俱乐部里,有人在吹奏缠绵不已的萨克斯,而且并非时下流行的美国爵士,而是那首属于夜上海的《人面桃花》。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是对人常带三分笑,桃花也盈盈含笑舞春风。烽火忽然连天起,无端惊破鸳鸯梦。一霎时流亡载道庐舍空,不见了卖酒人家旧芳容。一处一处问行踪,指望着劫后重相逢。谁知道人面飘泊何处去,只有那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们几曾识干戈。
宋劭延攒指广场中心说:“据说这里将会修一座很高的纪念塔,取名为精神堡垒,以勉励抗战。还有洪家院子到邹家祠堂这一段,将会命名为邹容路。”他的消息一向很灵通。
文灏盯着他手指的方向痴痴地看,就像所谓的精神堡垒已经峻工一样,然后他叹息似的说道:“但愿永老无别离,万家长团聚。”这就是《革命军》里的一句话。
宋劭延听到了,抬起头看着天空,像是要寻找什么。
“你在干嘛?”文灞好奇地问。
“我在找月亮啊。你那句话,不是古时候思妇对着圆月许愿时说的吗?”
他的话换来文灏沙包一样的拳头捶在胸口上,痛得他连连惨呼。要在抗战的烽火中相恋,并坚守信念,等待那一缕胜利的曙光的到来,苦中作乐也算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
◇ ◇
过了几月,磁器口小茶馆的老板捎来口信,说是新请了一个苏州厨子,手艺还不错,请他们去尝新。
文灏原本还想,他是不是对宋劭延有事相求才这么殷勤,到了那里,坐到席上,酒菜吃毕,才发现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宋先生,小店原料不齐,粗茶淡饭,你还多包涵。”田老三亲自来为他们端茶送水。
“三哥你太客气了。”宋劭延真心地赞叹,“你看我们吃得连汤都一点儿不留,足见如何美味。”
田老三叹一口气,“唉,这个张师傅的先祖明清两朝郡是做过御厨的,如今屈居我这山野小店,确实是明珠投暗啊。”
“遇到一个好东家,比什么都重要。”
田老三倒了一碗白酒,“宋先生,就凭你这句话,来,我们干了!”
宋劭延推辞道:“我的酒量不行。”
“宋先生,你这么说可就不耿直了。你大哥出了名的干杯不醉,宋老爷我虽没见过,听说也是一次能整一坛女儿红,豪气爽快得很,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文灏在一旁窃笑,宋劭延一定没见识过这些蜀地袍哥劝酒的本事吧,粗嗓门一扯,很难有人招架得住。
果然,宋劭延不得不端起酒碗咕噜咕噜浮一大白。
“当年宋老爷遭日本人写台子的时候,我都才只是个刚刚开始醒世的小娃儿,上代大爷正要带我去北平开下眼,顺便拜会一下几位大人物,尤其是宋大爷,那是在保路运动的时候帮了我们大忙的。哪晓得才走到丰都,就听到噩耗。哎,真是令人扼腕得不得了!”
三碗五盏之后,田老三半醉半清醒地感叹起往事。
宋劭延轻声说道;“杀死我父亲的,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这大概是他永远也无法释怀的地方。
文灏听明白了,一家两代人的血,难怪有那么重的心结。
但是田老三并未听清楚他的话,自顾自说下去:“还好虎父无犬子。宋先生,你们两兄弟,一看就晓得不是一般人!等龟儿子小日本被打败了,我们一起去上海祭拜你哥哥……”
文灏坐在一旁,无奈地沉默着,心中唏嘘不己。他喜欢宋劭延,所以此刻爱屋及乌,替他心疼起来。
突然,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爆炸声,同时警铃大作。
店里的人纷纷向最近的防空洞走去。这里远离市区,很少成为日本飞机的目标,所以人们并不着慌,而是有条不紊的撤退着。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天空出现一个黑点,它快速地俯冲下来,眼尖的人甚至看得见机身上血红色的圆。
地上的人们惊慌起来,场面渐渐无法控制。只有宋劭延看着它的飞行轨迹,低呼一声:“糟了,日本人大概想炸嘉陵江边的兵工厂!”果然,那飞机在空中划一个大弧,又向东北方飞去。
这时,天空中出现了另一架画着青天白日标志的飞机,它的速度明显比日机缓慢笨拙,但仍然毫不胆怯地迎上去,可惜它没能靠得更近,左翼便已经冒出浓烟。因为日机上配备的机炮射程更远。
“这样不行的,弗朗西斯一对一的战术,根本不适合中国。必须采取复杂的编队飞行,至少应该二对一!”宋劭延和文灏已经停下脚观望空中的战斗,他的语气是少有的激动。
中国飞机不顾已经受伤,蓦地发动机发出呐喊一样的轰鸣,然后顽强地冲向日机,毫无疑问,那位飞行员作的是同归于尽的打算。
虽然他只撞上了日机的一边翅膀,那架缺了半边机翼的日本飞机在空中跌跌撞撞稳住身形,向东逃窜而去,而中国飞机,却冒出更浓的烟,急速下坠,然后在半空中绽放成一朵凄美的烟花。
其中一块残骸,就落在离宋和文灏几米的一栋民居屋顶上,砸出巨大的洞。
就在它即将落地的一刻,宋劭延一把抱住文灏,用自己的背挡住飞溅起的碎石和木层。
文灏十分感动,如果不是真心的关怀,谁会舍得这样做?但他嘴里却说:“你不要把我当成老弱病残好不好?你忘了我曾经是个兵,遇到空袭时怎么自我保护还是知道的。”
宋劭廷慢慢放开他,喃喃道:“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怪我?”
文灏悻悻然地闭了嘴。
宋劭延说:“你知道吗,日本人为了让自己的飞机飞得更快,把机身做得比任何国家都更轻更薄。这样的飞机,特别脆弱,现在固然没问题,只怕再过几年,不用别人射击都会在飞行途中自行四分五裂。”
文灏静静地看着他,并不说话。他心里一面感到惋惜,中国现在最薄弱的就是空军,好多昔日笕桥航校的在读学员,连一点点的实战经验也没有,都毅然加入空军大队,牺牲在中国的领空之上。这个男人有这么出色的理论和技术,却不愿报效国家,真是……可一面他又觉得庆幸,战场即是修罗场,空战的惨烈他不是没见过,如果宋劭延也参战,岂不随时都有丢掉性命的危险。
古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啊。
他情愿自己马革裹尸,也不愿心爱的人战死沙场。
这算自私吗?可是如果不能爱人,又怎么爱国。
终于捱到警报解除。时间已经快到傍晚。文灏和宋劭延告辞了苦苦挽留的田老三,踏上归途。
他们本以为刚经过轰炸,应该路断人稀,谁知各个茶馆小摊又已经在照常营业。看来城里的老百姓,对于空袭已有些麻木。真不知这是好是坏。
临走时,田老三望着嘉陵江北的一片焦土,曾骂骂咧咧地念出几句打油诗:“不怕你龟儿子炸,不怕你龟儿子歪,炸了老子又重来。”话虽粗俗,却透着罕见的乐观,也许城里的市民们,也都是靠这样的想法,才坚持了这么多年。
他们坐上车,宋劭延正要发动,突然眼角余光看到车窗外一片红艳艳的火伞,他忍不住伸出头去,向高外的山巅跳望。
瓷器口位于歌乐山脚下,他所看到的,正是这时节开得最旺的映山红。一片花海,在夕阳底下怒放得如火如荼,热气腾腾。
“那是花吗?好美。”他指给文灏看。
文灏笑起来,“映山红嘛!就是书上说的杜鹃。我小时候经常摘来编成花环,还有伙伴编了一首儿歌,映山红,红似火,花儿开,花儿落……”没了下文。
“继续呀。”
文灏难为情地低下头,“后面的……我忘了。”
宋劭延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哈哈哈地大笑不止,笑得文灏恼羞成怒,“宋劭延你就是喜欢侮辱我。”
宋劭延好不容易止住笑,转过头用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文灏,“我不侮辱你,难不成还去侮辱外人吗?”
他倾斜身体,把手横过座位,将文灏禁锢在自己和靠背之间。
这毫无预警的如此接近让文灏涨红了脸。
他听到宋劭延略为沙哑的声音:“我想吻你,可以吗?”然后,他发觉自己的脖子无法拒绝的向下移动了一下,接着,他的唇骤然失守,任由宋劭延灵活的舌头登堂入室,掠夺走所有的情感……
◇ ◇ ◇
尽管前方依旧硝烟弥漫,但不孤单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相对于瞬息万变的战局,陪都这安逸的生活甚至让文灏产生“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错觉,周而复始的生活看似平静无波,然而这时,整个国内的大环境,却日益的复杂起来。
这天早上出奇的冷,文灏呵着手从管家手里接过刚出炉的报纸,他一面走进屋一面把报纸摊开,突然噫了一声。
“今天的《新华日报》真奇怪,整版居然只有十六个字。”他把厚厚一叠报纸全数递缔宋劭延。宋劭延是个报纸迷,城里发行的每一份报纸他都订,不过,他感兴趣的,似乎只是副刊上连载的武侠小说。
他接过一看,也讶异地笑起来:“哟,同室操戈,相煎何急。这位周先生的书法倒还真不赖。事情真有这么夸张?”“我想《中央日报》及《和平日报》,一定又有不同说法。”
文灏摇头叹息,为这变幻莫测的时局。
军队不应该成为政治的赌盘啊!军人最大的政治,就是卫国。在这民族存亡的生死关头,岂可陷入内战的漩涡?
“所以说,信仰这东西是很容易使人发狂的。古今中外,一切信仰都曾使人类付出过那么多血的代价。”他的言语已经很少像从前那么偏激,不过碰到恰好能印证他那套“自我灭亡理论”的大事时,还是忍不住针砭一两句。
“算了,想不通的事就不要想,看不惯的事就不要看。”文灏安慰他,坐到他旁边。
“那我们接下来讨论什么?薛司令在长沙第三次阻止了日军的进攻步伐,何总司令前几天在浮图关阅兵,听说即将组织远征军开赴缅甸,抗日公告,严令不法商人囤积居奇……新闻这么多,还有白羽的《十二金钱镖》,《商务日报》不是要登大结局了吗,你还不抓紧时间看……”真不知关他们俩什么事。
宋劭延向他微微笑,“文灏,我真羡慕你,把生活看得很轻松。”
文灏笑一笑,暗叫一声惭愧。他的心情其实可谓非常之无奈,旧愁尚未散尽,新怨又上心头,反正远虑近忧多多,但如果不勉力振作,难道两个人一起消沉下去?
这时宋劭延突然轻轻吟道:“男儿何不带吴勾,收取关山五十州……”
文灏一听吓到了,“你有从军的打算了吗?”
“放心,我没那么神经。中国现在有多少架飞机?二十架有没有?还全是从德国买来的次货。我才不会去做那种以卵击石的蠢事。何况一不小心,还会被孔二小姐打死。”
文灏不禁莞尔。据报纸上的小道消息,有一名空军苦苦追求孔二小姐,二小姐不堪其扰,就拔枪打伤了他,结果让视空军如珍宝的委员长大发雷霆,差点将二小姐军法处置。没想到宋劭延会把这件事拿来调侃。
不过有心情讲笑话,可见是不会再因为皖南那件事发牢骚了吧。
看来近朱者赤,自己平时的言论,多多少少还是奏了效。
他心情愉快地陪着宋劭延看起了武侠小说。
◇ ◇ ◇
皖南事变得到和平解决以后不久,又到了两江开始涨水的时节,从缅甸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远征军在异国他乡的密支那,竟以少胜多,打了胜仗!
当局很是高兴,正巧端午节将至,于是决定将龙舟大赛办成一个稍稍盛大一点的庆祝活动。
每年的龙舟竞赛,赛程都是从嘉陵江的红沙溪到相国寺一带,并由蒋夫人亲任总指挥,而指挥台则搭在牛角沱的生生花园里。
生生花园的主人是重庆大学的校长高显鉴,此君一向提倡实业救国,所以便在自家花园里办了一片罐头厂,生产很受山城群众喜爱的“生生柑橘水”,且生生花园是开放式经营,所以不论白天黑夜,这里都人来人往,很有人气。
但是文灏会对其熟悉且印象深刻,却全是拜宋劭延所赐。
生生花园建有三个礼堂,可以同时接待三对新人举行西式婚礼。因为礼堂宽大,并且附设有餐厅,因此可算是当时城里一般人家办婚事的首进场所。文灏去的那次,是李云彤的弟弟的婚礼。
李家如此显赫,排场自然也大得很,除了办一次西式的,还要在自家办一次中式的。文灏和宋劭延到达生生花园时,只见很多工人正在忙着用木料搭建几天后龙舟竞赛的指挥台,李家家人则正站在绿油油的草坪上照相,里外都是百废俱兴,万紫干红的景象。
发现他们的身影,云彤笑吟吟地走过来。他们分别送上红包。
文灏开玩笑道:“云彤,怎么让弟弟抢先了呢?抓紧时间啊。”
李云彤语带双关地说:“乌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
“是吗?”文灏装作没昕懂,“记住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就是了。”
云彤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谁,谁会喜欢上我?我所具备的优点,只不过是家里有一点点钱。
“一点点钱?但金钱已经能够支使一切。”
云彤苦笑,“文灏,你这是安慰人的话吗?听起来倒像是在幸灾乐祸。”
“谁叫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无病呻吟。”
云彤气得作势驱逐他,“给我滚!不要因为自己现在过得很幸福就在寂寞的我面前炫耀!”
文灏但笑不语,侧头看看宋劭延。
他幸福吗?如果不考虑这水深火热的国家,或许真的己经很幸福了吧。
举行仪式的时候,他和宋在最后面。
只听那个法国牧师用别扭的中国话说:“请新郎新娘面面相对,以严肃而虔诚的心情向对方鞠一躬……”他突然感觉到宋劭延抓住了他的手,且力道渐紧,几乎要将他捏痛。
“新郎李云彬先生,你愿意娶丘雯小姐为妻,不论她健康或疾病,富有或贫穷,都爱护她,尊重她吗?”
文灏只觉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一凉,低头一看,赫然竟有一只银白色指环套在上面,还是镶着硕大钻石的那种!
他倒抽一口凉气,惊愕地看向宋劭延,却见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示意噤声的手势,文灏只得暂时按捺下心中的疑惑与不安。
仪式很快就结束了。“你这是干什么?肉麻当有趣?”文灏不赞同地质问宋劭延,并作势要取下戒指。
“喂,这个戒指是古代罗马著名的工匠作品,如果在四海承平的年代,起码能值上十万美元。”宋劭延按住他的手,坚决不让他取下来。
十万美元是什么概念?文灏只知道一架战斗机才值五万美元呢。
他啼笑皆非,“可是哪有男人戴钻石戒指的?被别人看到会遭笑死。”
“我只是想,我无法给你一个正式的婚礼,但至少可以给你一个婚戒。最好是让别的男人都知道,陆文灏是我的人,你们想都不要想!”
这话听在文灏的耳朵里,完全就是任性加无理取闹的发言,可是看看那个一脸认真的说出这话的男人,却是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的样子。
“……为什么?”文灏有气无处发。
“我不明白什么叫做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人有时候如此讨厌!”文灏拔下戒指,使劲向前面一丢,一道耀眼的亮光闪过,那价值不斐的古董便消失在欣欣向荣的杂草里。
什么叫“是我的人”,他也是男人,有自尊的!然而最让他气愤的,却是宋劭延言语里的不信任。如果相信他,又怎么会有所谓的独占欲?
宋劭延看他一眼,不再说话,而是走到前面的草地上,不顾自己穿的是浅色衣服和裤子,跪下寻找起来。
文灏本想上去和他一起找。他刚一把戒指扔出去就后悔了,可是又下不了台,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自觉十分尴尬。
唉,他暗暗自责,自己这冲动的毛病,到底啥子时候才改得过来?
突然,刺耳的空袭警报又拉响了。
人们纷纷向最近的防空洞走去。
“喂,不要找了,快进防空洞要紧!”文灏借着这个机会向宋劭延喊道。
虽然预警系统远在大巴山,理论上来说日机距离市区起码还有百多公里,可是也大意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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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长天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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