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得这么迟?你的行李呢?干吗气喘吁吁的?”琼一口气问了弟弟一连串问题。
“你已经准备好了吧,琼?咱们快走吧……我路上再告诉你……我差一点儿就倒了大霉……”
在汽车驶向港口途中,他给姐姐编了个故事。说他刚才遭到一群强盗的袭击,他们想绑他的票勒索赎金。这在美国是常有的事。他好不容易才脱险,因为他来了一个极高的跳跃……不,不,他没有飞。高度绝对没超过他在马戏团里表演时所跳过的高度。还真亏了船票已经买好啦。
“现在你亲眼看到我坚持尽快离开的主意是对的了吧!”琼教训道。
“我这会儿也是这么想了,”阿里埃尔的回答是发自内心的。
琼像个保护人似的拍拍他的手臂,说道:
“你要永远听我的才对。”
远洋巨轮离开码头,水面渐渐宽阔起来,阿里埃尔这才轻松地长舒一口气。幸亏那些强盗不会飞!
阿里埃尔站在栏杆旁,望着越来越远的烟雾,雾中隐隐露出城市的轮廓和万家灯火。这城市也是既有趣又可怕,丝毫不亚于远隔重洋的马德拉斯。
船走了好多个昼夜。每到午夜,船上所有挂钟上的指针都会自动往前拨一个小时。汽笛不时发出能使空气震颤的低沉而强烈的声音,提醒一艘艘来船注意。
旅客们大都看看电影、跳跳舞打发时光,但琼却不让阿里埃尔走出舱房一步。她担心旅客中有人见过“世界奇迹——无敌的比诺伊”。于是他在整个旅途中都托词生病,老老实实地闷在自己的舱房里,隔着舷窗望着一成不变的水面,百无聊赖地打发日子。
他只有唯一的快乐,那就是思念远在天边的朋友。
不管世上发生了什么事,他永远难以忘怀这些往事。他不可能不思念洛丽塔、沙拉德和尼兹马特。
有一天,这时离伦敦已经不远了,阿里埃尔终于忍不住把洛丽塔的事告诉了琼。琼逼着他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番姑娘的长相,然后沉思片刻说道:
“当初我们在路旁找到你,把你从口袋里拖出来时,有个要饭的姑娘惊叫了一声,难道你说的就是她?”
“可能是的,”阿里埃尔不好意思地回答道。其实这件事他并不知道。当时她真的就在他身旁?
“你对这个洛丽塔是怎么想的?”
“我……她当然很穷,可她还不是个要饭的……这样的穷人在印度有几百万呢……她像梦境一样美丽。我很爱她,永远也不会忘掉她。”
“难道说你是想娶这个又黑又脏的丫头?”琼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既冷且冰,还有一股凶戾之气,“竟有这种事!简直会叫人大开眼界!奥勒留·高尔顿先生同洛基塔小姐正式结婚!”
“洛丽塔,不是洛基塔!”奥勒留气冲冲地纠正道。
但琼认为没有必要跟他争论,自顾说道:
“你得定做几身体面衣服,奥勒留。燕尾服、晚礼服和常礼服要样样俱全。你在美国穿得就像个小职员。要是你穿着这套行头被我的女友巴巴拉看见了,准会叫她笑掉大牙。”
无论是在半道上还是回到家中,琼总不让弟弟安宁。他好象有了个严厉的家庭女教师,她几乎每分钟都要纠正他的言谈举止。她强迫他跟那些他讨厌的人笑脸相对,彬彬有礼地说些废话,因为这是有良好教养的表现。她还教他阿谀奉承,溜须拍马。阿里埃尔耐着性子忍受这些折磨,心里暗暗把这称之为“训兽”。弟弟对待仆人的态度使琼尤为不满。
“你干吗这样跟他们说话,就好象他们和你身分一模一样!”她叫道。
“难道他们不是同我们一样的人?”阿里埃尔反驳说。
于是琼又给他讲了一大套关于阶级有别的教导,说对仆人应该冷淡,要有分寸。而对于本阶层的人,则应该表现出特别的热情殷勤来。
“不过,我要是讨厌这个人呢?”阿里埃尔大声叫道。
“哼,你简直是不可救药。一点儿教养都没有!”琼绝望了。
有一天,阿里埃尔、琼和多塔勒一起出城去看了看属于高尔顿家族的砖瓦厂。那里的一切都让阿里埃尔看得闷闷不乐:低矮的工棚,地面泥泞不堪,露天作业场的沟沟壕壕有如满目疮痍,小桥下哗哗流的是污浊的泥水。
但琼对这一切视若无睹:这些污泥粘土可以变成钱!
一个老妇从工人区出来,走过小桥时滑了一跤,一时爬不起来了。
阿里埃尔连忙奔过去扶她起来,污泥弄脏了他的细羊皮手套和出自伦敦最好裁缝之手的大衣。
琼也不管什么多塔勒在场不在场,就当着愣愣的老妇的面,劈头盖脸地数落起弟弟来,说他纯粹是多此一举。阿里埃尔沉着脸一声不吭,只是不停地用手帕擦着手上的泥巴。
回到英国后的一星期,阿里埃尔满成年的日子到了。琼心情异常激动,一边张罗庆祝活动,一边反反复复对阿里埃尔说,这一天是他正式进入上流社会的日子。许多名门贵族都收到了他们的请帖。
阿里埃尔成年日这一天,监护人赫兹朗在博登先生陪同下一大早就光临了。
他俩和琼之间马上就爆发了一场激烈的舌战。琼首先发难,指责监护人过去谎报情况,于是大家都动了肝火。
当然,无论是她还是两个监护人,谁也没有大喊大叫,指手画脚。恰恰相反,谈话进行得语气平平,偶尔做个手势,也是极有分寸。但话中带刺,目光如箭,实际上跟市场上小贩们你来我往地恶语相加毫无二致。
阿里埃尔实在是看不下去这个场面,就满面阴云地躲进自己房里去了。
他的神经像上紧了的发条。他觉得这种气氛会把他憋死。虽说秋天的天气已经很凉,他还是把窗户打开了。一团团浓雾和工厂的烟味一拥而入。阿里埃尔赶忙又砰的一声把窗户关死,在房里踱起步来。他心里的不满已经到了顶点,一个决定渐渐形成了。
一天的庆祝活动已近尾声,他的忍耐也到了头。
在阿里埃尔看来,来宾们就像是参加假面舞会的一群小丑。这里一切都是假的:假笑、假话、假发、假牙,连女士们脸上的红晕都是假的。天然去雕饰的面孔真是凤毛麟角。姑娘们头发火红,满脸雀斑,露着长长的牙齿。身穿燕尾服的男人,不是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就是大腹便便,胖得直喘。但阿里埃尔不得不同他们一一应酬:握手、陪笑、恭维。琼目光如炬,在一旁监视,盯着他的一言一行。
宴会结束之后,坐在阿里埃尔旁边一位自命不凡的福布斯议员开始海阔天空地谈起印度来。
他不用别的词汇称呼印度人,而把他们叫作“那些畜牲”,或是“对母牛顶礼膜拜的粗野动物。”
阿里埃尔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地叫起来:
“那些朴实、勤劳、正直的人绝大多数要比在座许多人更值得尊敬,顺便说一句,你们还不就是靠这些人养活!”
这简直太出格了!大家一下子沉默下来。福布斯勋爵盛怒之下,抖个不停,把没有抽完的半支雪茄往烟盒上一按——他把它当成烟灰缸了。琼脸色刷白,竭力控制住自己,费尽心机地想平复这尴尬场面。
但是,等客人散去,她立时把阿里埃尔骂了个狗血喷头。她也顾不上什么风度不风度,大喊大叫起来,说她再不认这个弟弟了,他没有一点贵族血统,是个下贱的贫民;说她必须把他送到可以教育他成为上等人的学校去,不然,他们姐弟干脆就分道扬镳。阿里埃尔将被剥夺一切,被撵到街头上去,他自可以去找他那个念念不忘的下等社会去!
令她大吃一惊,又令她有些害怕的是,阿里埃尔没说一句反驳的话,而是一直保持着他那阴沉而平静的神态。
琼起了疑心。她装出一副后悔的样子,甚至请他原谅自己刚才的一时冲动。
“当然,这不是你的过错。不可能从马戏团的杂耍场一跃而入跳进贵族的沙龙。我自己也有过错,现在就让你在上流社会露面还嫌太早。可是你要明白……”
“我已经明白了。全都明白了,”阿里埃尔回答道,“你用不着担心,琼,我再也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了。时间已经很晚了。我累了。晚安!”他撇下莫名其妙的姐姐,回自己房间去了。
阿里埃尔关紧房门,上了锁,这才激动地前前后后走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心平气和地收拾起一些必需的物品,提着一个小手提箱走出家门。
外面又是一个雾夜。几步以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阿里埃尔雇了辆出租车,吩咐开到港口去。
令他高兴的是,恰好有一艘伦敦—孟买—科伦坡—马德拉斯航线的远洋轮船一小时后就要开航。他买了一张三等舱的船票,因为他不愿意在上院议员乔治·福布斯先生之流的圈子里度过这漫长旅程——就是因为他,才导致他跟琼的最后一场龃龉。
一小时后,远洋巨轮离开码头,向遥远的印度彼岸驶去。
站在岸上送行的人们,看着一排排舷窗灯火通明的黑色庞然大物在淡蓝色的雾霭中渐渐模糊。在这黎明前的时刻,轮船宛如童话中的怪物。昏暗的灯光又闪烁了一段时间,渐渐变得暗淡失色。终于溶入茫茫大雾之中。
载走阿里埃尔的轮船梦幻一般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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