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缘 第七六回

    
    清江漠漠回归棹,伤心愁把渔灯照。若说不提防,如何讥慢藏。 天涯身作客,飘泊欲何依。莫患路途穷,萍踪自有逢。斋
    ——《菩萨蛮》主
    话说吴瑞生与金翠娟楼下既约之后,因到书房打点了半夜,思量着要央郑汉源、赵肃斋向金御史作伐。到了天明,忽听说翠娟被贼劫去,就如一盆凉水浇在身上一般,捶一捶胸,跌一跌足,叹道:“我吴瑞生怎么这般缘浅,前堆琼有约,平空里被奸人拐去;今小姐有约,又平空里被贼人劫去。天既不使俺二人得就姻缘,何如当初不使俺二人相遇;既使俺二人相遇,为甚么又拆散俺的连理?老天,你心太狠了!我吴瑞生那世烧了断头香,到处里再不能得个结果。”此时瑞生虽是着急,还是痴心指望擒着贼人,得了翠娟。谁知到了第二日,贼虽擒获,翠娟却无踪迹。心中愈觉难受,听了他一家啼哭之声,益增悲伤。背地里骂一声贼,怨一声天。待要哭,又不好哭出声来;待要说,又不好说出口来。因此,郁结于心,竟害了一场大病,整整睡了三个月,方才起身。以后还指望翠娟有了音信,续此姻缘,因在金御史馆中坐了三年。孰知空等了三年,翠娟的音信就如石沉大海一般。从此也就不敢指望。心中说道:“小姐既无音信,我就在此恋着也是无用。罢,罢,不如我辞了金公回家,见我父母一面,寻个自尽,与小姐结来世之缘罢了。”定了主意,一日,金公与吴瑞生偶在斋中闲叙,吴瑞生便言及归家之事。金公道:“小儿自承先生教诲,学业颇有进益。老夫正欲先生多在舍下屈尊几年,今日何为遽出此言?”吴瑞生道:“晚生学问空疏,实惭西席之托。今令郎文章将已升堂入室,自当更求名师指引。且晚生离乡三年,二亲在家难免倚门之望。晚生今日此辞,实出于不得已,还望老先生原情。”金御史见他说到此处,也就不好十分强留,说道:“先生归意既决,老夫只得从命。但从此一别,再会实难,还求先生再住几日,以待愚父子稍尽微情。”吴瑞生道:“老先生既这等恋恋晚生,晚生岂忍遽归。数日之留,自当从命。”遂取过历书,定了回家日期。金御史回宅将吴瑞生辞归之事说与金■。金■闻之,亦觉凄然不乐。古
    荏苒之间,不觉早来到吴瑞生起行之日。先一日,金御史治酒饯行,还请了赵肃斋、郑汉源来相陪。即晚又使人送过礼来,礼单上开着束仪三百两,赆仪五十两。吴瑞生俱已收下。到了夜间,吴瑞生心中叹道:“小姐,小姐,明日小生便舍你去了,你那里知也不知?倘日后回家不见小生,你的相思不知又当何如?小姐,小姐,我合你今生不能做夫妻,转期来世罢了。”念至此处,不由泪如雨下。又起来到了湖山之前,望湖楼之下,说道:“当日你听我弄笛吟诗,是在此处;我合你约言订盟,也是在此处。可怎么情景依然,我那玉人儿可往何处去了!”触目所见,无非伤心之处,归到书房,寝不成寝。到了次日,琴童、书童将行李收拾完后,金御史又请吴瑞生前边吃饭。吴瑞生满怀心事,喉中咽哽,那里吃的下去,只每品略动几箸就不吃了。酒席既完,吴瑞生便起身告辞,金御史送至门外,宾主方洒泪而别。又令金■骑马随后,相送出城。行了数里,来到望湖亭,那里又是赵肃斋、郑汉源治酒相饯。吴瑞生下马入坐说道:“前日在金公处已与二兄叙过,何劳今日又为此盛举。”赵、郑二人道:“相处数年,一旦舍弟而归,后会不知期于何日?今不过薄具一杯,与兄少叙片时耳。”吴瑞生道:“数年蒙兄提携,受惠良多。今日之归,非弟忍于舍兄。但弟离亲既久,子职多缺,反之于心,夜不能寝,不得不归思频催也。”赵肃斋道:“以吾三人诗酒相契,义浃情洽,即古之良朋,亦不是过。无奈子规催人,无计留住,此时虽与兄席上对饮,眼下地北天南,便作离别人矣。言念及此,何以为情?”郑汉源道:“古人云:生离甚于死别,弟每以此言为过。今吾三人两情恋恋,难于分手,方信此语不为虚言,乃知未经别离之事,不知别离之苦也。”吴瑞生见他二人说的伤心,又触起自己心事,一时悲不成声,遂起身告别。金■还欲相送,吴瑞生辞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不必送远了,你与赵、郑二兄同回城罢。”三人看着吴瑞生上了马,又各斟一杯,递与吴瑞生道:“请兄满饮此杯,以壮行色。”吴瑞生接杯在手,将酒饮尽,在马上谢了,方才一拱而别。正是:古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却说吴瑞生别了三人,领着琴童、书童上大路望西而行。正是有兴而来,无兴而返。心念旧事,目触新景,一路鸟啼花落,水绿山青,无非助他悲悼。行了半月有余,不觉来到清江。这江岸上有一镇,叫做清江浦。主仆三人遂在此处寻了寓处,吃了晚饭。又分付主人,教他江面上雇船一只,到明早好行。主人领命而去,不一时,见主人领一大汉入店,见了吴瑞生,说道:“相公雇船是明日用,是今夜用?”吴瑞生道:“今日晚了,到明早行罢。”那大汉道:“行船不论昼夜,只要顺风。若一日没有顺风,少不的等一日;一月没有顺风,少不的等一月;就是一年没有顺风,少不的也要等一年。今夜风势甚顺,在小人看来,不如乘着顺风渡你过去。这三十里水路,不到天明便至北岸。若等到明日,倘没有顺风,却不耽搁了路程。”吴瑞生道:“今夜既有顺风,就是今夜渡过去罢了。”于是打发了饭钱,令琴童、书童携了行李,同那大汉上了船。船家乘着顺风,便开船往北而发。此时正是五月十六日,夜间风清月朗,那月光照的个长江如横素练一般。吴瑞生触景生情,忽想起去年与翠娟相约是此夜。翠娟失去也是此夜,今日归来亦是此夜。由今追昔,不由一阵心酸,因笔为情搁,不能成句,遂将昔人题咏稍更数字,口念道:知
    记得昔年时,月色白如昼。古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斋
    今日归来时,月明还依旧。主
    不见昔年人,泪湿青衫袖。将诗句吟完,还坐在船头追维往事。忽然凉风起处,水势汹涌。抬头一看,只见星辰惨淡,月色无光。俄而,大雾蒙蒙,横塞江面,对面不能见人。吴瑞生忙归入舱中,见桌上残灯还半明半灭。正欲安排就寝,忽见两个艄工手执利刃望吴瑞生而来,又听的夜来那个大汉说道:“不要杀他。咱和他往日无冤,今日无仇,得了他的行李,又残了他的肢体,太难为他,只给他个囫囵尸首去罢。”遂将吴瑞生夹于舱外,望江中一丢,那船便如飞的一般去了。瑞生此时只说身落江中,便随波逐流,命归水府去了。谁知他这一丢,却不曾丢在水中,还丢在一支船上。睁眼一看,见琴童、书童也在上边,心中又惊又喜,问道:“你两个怎么也在此处?”琴童、书童道:“俺两个还在船上做梦,不知那一个贼杀的和俺作戏,把俺移在这里。”吴瑞生道:“你两个还在梦中。咱今日雇了贼船,方才那两个摇橹的艄工,要持刀杀我。亏了夜来那个大汉把他止住,要给我个囫囵尸首。因将我投于江中,不想就落到这只船上,主仆还得聚在一处。”二人听了,方如醉初醒,似梦初觉,大惊道:“原来如此。但这只船可是从那里来的,不是神天保佑是什么!这都是二叔的洪福拖带俺二人不死。”吴瑞生道:“你我虽是不曾淹死,只是这只船闪在江心之中,又不会摇桨摆橹,究竟不知飘流到何处才是个底止。”琴童道:“这却不足虑。难得遇了这个救星,捱到天明,倘遇着来往的行船,求他带出咱去就是了。只是身边行李尽被贼人得去,路途之中,可着甚么盘费到家?”书童道:“难得有了性命,就是没有盘费,一路上做着乞丐求讨着到家,也是情愿的。”琴童道:“羞人答答,怎的叫人家爷爷奶奶?你有这副壮脸,你自做去。我宁只饿死,不肯为这样下贱营生。”书童道:“如何是下贱营生?我曾听的人说古记,昔有个韩信,曾胯下求食,又有一个郑元和,曾叫化为生。后来一个为了大将,一个做了状元。古来英雄豪杰,尚为此事,何况是你我。”吴瑞生道:“你两个俱不要胡思乱想,到明日我自有安排。”二人方才不敢说了。主仆三人方住了话,只听的这只船扑通一声,几乎把他三个闪倒。往下一看,大喜道:“此船已傍岸了!”书童胆大,忙从船头跳下说道:“快下来,快下来!此处便是平地。”吴瑞生、琴童随后也一齐跳下。古
    此时大雾将散,云中微微露出月色。只见江岸上一带,俱是芦苇,全辨不出那是路径。又坐了片时,不觉东方渐白,忽看见芦苇之中有一条羊肠小路,主仆三人便顺着那条小径走去。走了顿饭时节,方才出离了江岸。吴瑞生对琴童、书童道:“此处离清江浦料想不远。天明时节,少不的复到那里,同着店主人递张被劫呈子,是少不得要递的。”三人说着话,天已大亮。随问那江岸上住的人道:“借问此处至清江浦有多少路?”那人道:“我这里至清江浦有七百余里,若起早走,便近着二三百里路。吴瑞生又问道:“你这里不是浙江地方么?”那人道:“我这里是江西地方,不是浙江地方。”吴瑞生听了此言,不觉呆了半晌,心中说道:“一夜之间已行七百余里。若复回清江浦去,就未必这等快了。况贼情事又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缉访出来的。经官动府,只尤耽误了自己行路。罢,罢,不如将那三百银子舍了,另求一条门路,转借几两银子盘费,着到家罢。我听的父亲说,江西有一位最厚的同年,姓钱字大年,是卢陵县人。但不知此处至卢陵有多少路?”又问:“贵处是那一县管辖?”那人道:“敝处是卢陵管辖。”吴瑞生听说卢陵,心中甚喜。又问道:“贵县有一位乡官,叫做钱大年,不知他住在何处?”那人用手望北一指道:“前面那茂林之中,就是他家。”吴瑞生听了心中愈喜。幸得腰间还有几文余钱,便买了一个红笺,又求那人取出笔砚,写了一个年侄拜贴,别了那人,遂领着琴童、书童,望那茂林走去。走了二里余地,已来到钱大年庄上,问了他的门首,便令琴童将贴投入。不一时,只见一位苍颜白发老者,扶着藜杖出来,将吴瑞生迎入客舍。瑞生拜毕,分宾主坐定,钱大年问道:“贵省来到敝处,有四千余地,今年侄远来,有何贵干?”吴瑞生遂将游学浙江,处馆金宅及江中遇盗之事,说了一遍道:“今日身边盘费一无所有,路途遥远,难以回家。闻的年伯在此,特来相投。”钱大年道:“吉人天相,古之定理。今贤倒遇此颠险,能免患害,这都是尊公阴德所感。”吴瑞生道:“晚生在家闻家父言及老年伯之盛德,不胜企慕。今穷途归来,得以亲炙懿光,觉深慰所怀。”钱大年道:“老夫与尊公交成莫逆,自京都一别,倏忽廿载有余,虽怀渴思之情,奈远莫能致。今见贤侄,即如见尊公之面。”一面说着话,一面令家人收拾饭来,待了吴瑞生。吴瑞生遂在钱大年家住了十余日。一时,吴瑞生欲告别回家,钱大年遂凑了一个路费,临行送与瑞生道:“贤侄远来,本当从厚。奈家寒无以措办,谨俱白银二两,具备途中一饭之费。”吴瑞生将银收下谢道:“既来叩扰,又承馈赠,多感多感。”遂别了钱大年,上路而行。主
    吴瑞生原生于富贵之门,何曾受此徒步之苦。一日只好行数十里路,便筋疲力软,走不动了。且二两银子怎禁的他三人费用,不消十数日,依旧空拳赤手。一日,因贪走了几里路,失了宿头。天色渐渐晚上来,又行了里余,忽然来到一洼,但见荒烟漠漠,一望无际。主仆来到此处,遂不敢前进。吴瑞生道:“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夜却宿在何处?”琴童道:“这堤岭之东,隐隐约约,似有烟火一般,咱且到那里一看,倘有人家居住,不免求借一宿。”吴瑞生道:“如此亦可。”主仆三人遂顺着堤岭走去,来到近前,抬头一看,却是一座寺院,但见:主
    山门高敞,殿宇巍峨。钟楼与鼓楼相连,东廊与西廊对峙。风振铃铎,雁塔凌空高屹屹;香散天花,龙池流水响琅琅。悠悠扬扬,送来一派木鱼声;氲氲氤氤,吹过几行香火气。那山门上题着三个大字,叫做法华庵,庵东边有一位大宅,楼房虽多,却俱已残落。吴瑞生遂走到近前一看,见门已封闭,静悄悄寂无人声。又复转到庵前,见了一个牧牛童子,问他道:“此庵是甚么人住持?”那童子道:“庵中住持的,俱是紫尼姑。”吴瑞生向琴童、书童道:“若是男僧可以借他一宿。既是尼僧主持,岂容我男子人宿卧。况此处又无他家可以借宿,不如在这山门下好歹存榻一夜,到明日再作区处。”书童道:“在这山门下宿一宿,到也罢了。只是肚中饥饿,怎么捱到天明?”吴瑞生遂既至此地,也说不的不捱了。主仆正在艰难之中,忽从庵内走出两个小尼姑来,说道:“列位请走动走动,我要关门哩。”吴瑞生道:“俺们是行路之人,因失了宿头,来在这里。惟求师傅开方便之门,容俺在这山门下存榻一宿,到明早便行。”那两个小尼姑道:“我庵内俱是女僧,你男子人在此宿卧不当稳便。吴瑞生道:“你在内边,俺在外边,有甚么不稳便。”那两个小尼姑道:“似你说的这话就不在行了,俺出家的尼僧,也要避个嫌疑。你既是行路的客,怕没有大房大店歇?似你没名没姓,身边又无行李,声音又不象此处人,谁知你是好人歹人?怎容的你在我这山门下宿卧。”吴瑞生当此失意之时,又被他说了这些无状言语,便激动了心头之火,骂道:“放你娘那狗臭屁。我吴瑞生是当今才子,谁不认的我。如今反拿着我当做贼人,是何道理?就是这个庵观也是四方物力修造的,有你住的,也就有我宿的,难道你独占了不成?”那个小尼姑道:“你说的这话只好吓那三岁小孩罢哩。既是有名的才子,自然朋友亲戚相投一个家,腌头搭脑,如同叫花子一般,还来在我山门下宿卧什么?才子,快出去,快出去!”说完,一个扯着往外拉,一个推着从后搡。气的吴瑞生暴跳如雷,喊叫道:“没有王法了!尼姑凌辱斯文,该问何罪!”琴童、书童看了也都动了气,正欲上去行粗,忽见从内又走出一个中年尼姑来,喝道:“你们放着山门不关,吵闹什么哩!”那两个小尼姑听见,舍了吴瑞生,进去向着那个中年尼姑说道:“这山门下不知从那里来了三个小伙子,要在这山门下宿一夜,我说俺这庵内俱是尼僧,你在此宿卧不便。他说是我给他没体面,要行凶打我。俺因此和他吵闹。”那个中年尼姑道:“想是吃醉了的人。将好言语安尉他几句罢了,何必和他吵闹。待我出去劝他。”这个中年尼姑出离山门,将那吴瑞生看了一眼,不觉挣了。吴瑞生将那个中年尼姑看了一眼,也不觉挣了。二人看罢多时,遂放声大哭。看官,你道这是什么缘故?斋
    这位中年尼姑不是别人,就是吴瑞生的嫂嫂宋氏。当年被赵风子掳来这江西地方,夜间得空逃出。因离家太远,不能回归,遂在这法华庵中修行了。他的师父给他起了一个法名,叫做悟圆。上年,他师父死去,悟圆便做了此庵长老。此时正在禅堂打坐,忽然听见外边吵闹,因出来看门。将吴瑞生看了一眼,认出是他叔叔。吴瑞生将悟圆看了一眼,也便认出是他嫂嫂。认的真了,所以放声大哭。二人哭罢多时,同至后边,悟圆便问吴瑞生来此之故与家庭安否,吴瑞生自始至终,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悟圆闻之,亦不胜叹息。各慰问毕,悟圆遂收拾素斋与吴瑞生吃了。琴童、书童,一日没吃饭的人,也都饱餐了一顿。这庵中有静悟轩一所,甚是幽静。此轩便为了吴瑞生下榻之处。悟圆陪吴瑞生同至静悟轩中,又叙了几句话才出门。忽见一位老妪走入轩来说道:“我来寻师父,有要紧话要和你说。”古
    但不知这位老妪是谁,要说什么话,有分教:桃花一片随流出,勾引渔郎上钓台。且看下回分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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