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缘 第十二回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人力。算来万事总由天,真奇遇,探珠更获掌中玉。 自古贤奸难并立,投狼畀虎英雄事。纵然罹祸最惨伤,莫嗟异,交情从此在天地。主
话说翠娟、兰英与舜华约盟之后,瞬息之间,不觉又是一年。一日,翠娟与兰英道:“青春易老,韶光难留。自我来到此处,已五关春光矣!姨母吉凶,我家安否,俱未知道。且吴郎此时又不知他作何光景?你我终身之事料来也没有好结果了。身为官府千金,而今反寄食他人,思想起来,岂不可悲可叹!”兰英道:“我与姐姐既在此处,即不得不作现在想,纵然悲叹,亦属无益。如今我与姐姐只是坚持前念,始终不移,纵吴郎不来,宁终身无夫。即至骨化形消,自心亦无可愧。断不可又萌异志,复作薄情人也。”翠娟道:“我今悲叹,只悲叹你我之命薄,非是怨着吴郎。我与吴郎楼上相约,一言既定,即以死许吴郎矣!所以贼寇劫去,以威胁之而不从;木商骗来,一言说之而不动。吾之贞心烈胆,已足对天地鬼神而不愧。吴郎之事纵不可期,再等他几年,我必脱然物外,绝去尘缘,岂肯变易前志,作两截人乎?”兰英道:“姐姐之志与我之志相同。咱姊妹们生在一处,毕竟还死在一处也。”二人正说着话,只见舜华进门道:“如今有一喜信,特来报与姐姐。”翠娟问道:“甚么喜信?”舜华道:“这才听我母亲说,江西新任巡抚是浙江人氏,也是姓金。这位抚台,只怕就是金老伯。”翠娟道:“天下同姓者多矣。焉知此人就是家父?”三人话未说完,只听的门前闹成一块。两个公人同着乡约地保进来,说道:“木官人既不在家,没人管事,只得俺们来对你说:如今按察院老爷奉巡抚明文,访问他甥女水兰英,说:民间有收留送出者……,或被人诘告,或被抚院老爷出访,定以拐骗人口论罪。你家若果有此人,即送出领赏。若无此人,便写一张干结付我,我们好面县上太爷。”花氏在门外听的真切,说道:“我家实有一位小姐,系南康府水知府之女。他还有一位中表姊妹,叫做翠娟,是杭州府金御史的女儿。闻的新任抚院老爷姓金,亦是杭州人氏。抚院老爷果若系翠娟小姐父亲,他此时也在我家。即借重公差一同回了县人,着人送去,使他父子团圆,自是好事。”公差道:“此事已有九分落地,只求请二位小姐出来将话一对,对得着,我便回复了县上。”方花氏与公差对答时,翠娟、兰英早已在门内细听。听得公差说要与他对话,翠娟在门内道:“我的父亲姓金,讳星,字斗垣,曾为都察院佥都御史,系浙江杭州府人。”水兰英亦在门内道:“我的父亲姓水,讳澄,字衡秋,曾为绍兴府知府,系本省南康府人,如今故去。”公差道:“说得对了,万无一差。”随将此事回复了县主。县主一边差人星夜上南昌报信,一边差人打轿迎接二位小姐。且说花氏俟公差去后,向翠娟、兰英道:“恭喜你二人目下便要骨肉团圆,但上年我那强人深觉得罪与你,只求千万看我面上,到尊公前多多包容他些,便是莫大之恩。不然,我百姓人家,怎当的一位抚院老爷起怪!”翠娟道:“自孩儿得蒙母亲之恩,何异重生父母!到任见我爹爹,还要使人来以礼厚酬。那已往之事,早已置之不论。你女儿是知恩报恩之人,不是那念怨不休之人。我的心母亲自能信的过。”兰英道:“我姊妹们来到宅上,与母亲情投意投,就是生身父母,亦不过如此。但相处数年,一旦舍母而归,我与母亲处一省,尚有相见之日;金家姐姐一到任上,三年后便随父母往别处去了,何时是相见的日子?我思到此处,不惟自己悲,亦替金家姐姐悲也。”说罢不由泪如雨下。花氏亦泪道:“人各有情,我心岂不恋恋。但念你二人,一则被贼劫出,一则经乱失散,两下盼望,更觉伤心。且你二人客居我家,不过暂时寄身,岂能结局于此。幸得今日不意之中俱有了家信,使离者复合,散者复聚,自是人间快事,正无庸为此酸楚之悲,作寻常儿女情也。”翠娟、兰英听花氏说到此处,便觉面带笑容。他二人虽面带笑容,惟有舜华在旁,欢无半点,愁有千端,低着头全不言语。翠娟、兰英道:“我与妹妹眼下就要分别,为何不说几句话儿?”舜华道:“教我说甚么?你二人各去见父母,却闪的妹妹独自一个,凄凄皇皇,冷冷落落,孤灯暗对,只影自怜。再求姊妹们一处分韵联诗,谈古论今,不可复得。从此一别,后会无期,身居两地,人各一天,欲会姐姐,除非见之梦中。”说罢,说到伤心,不觉两泪交流,几于失声。翠娟、兰英道:“妹妹不必烦恼,你我誓同生死,此时虽别,后必相聚,前日之约,言犹在耳。只求妹妹耐心等待,莫爽前言,必不使贤妹独受孤苦,我二人独享快乐也。”四人说着话,忽见两个官婆到。见了翠娟、兰英便嗑下头去道:“县上太爷差俺两个来迎接二位小姐,请速登轿。”翠娟分付道:“一概人等着他外边少候,我在此还有话说。”官婆外出。翠娟、兰英别花氏道:“数年之恩,一言难尽。女儿去后,惟愿母亲年年纳福。”花氏道:“屈尊数年,多有不周,无心之失,还求海量包含。”说完,翠娟、兰英倒身下拜,花氏亦拜。又别舜华道:“妹妹请回,不劳远送,我去之后,只望你专心耐意,以待好音,莫要愁烦。我就去了。”舜华道:“姐姐你当真舍我去了?”语未完,早已泪似湘江水,涓涓不断流矣!正是:知
世上万般苦哀情,惟有生别与死离。话说翠娟、兰英别了花氏、舜华,官婆伏侍上了轿,一直抬到公馆。二人入馆坐定,那里早有下程伺候。随后县主夫人来拜。到了次日,县主使人送三百银酬花氏,花氏坚执不受。遂安排夫马官婆星夜送回南昌。到了半路,南昌迎接人役一到,又行了数日,方才进了衙门。母女见了面,哭了几声。金夫人一边问翠娟,水夫人一边问兰英。说到苦楚处,大家悲叹一声;说到安身处,大家称异一番。金抚院知花氏有如此之恩,便行文令金溪县知县送匾奖励,又差人以金帛送去厚酬,这都不必细述。主
再说吴瑰庵自遣吴瑞生游学去后,整整四年,全无音信,因语夫人道:“孩儿外游已经四年,至今音信杳然。我心下甚是忧虑。”夫人道:“他游学远方,原无定处,倘去的远了,音信怎能遇便到家。且他终身之事得之梦中,在外倘有了遇合,未免动延岁月,少则五年,多则七年,多管有好音来也。相公正不必如此愁烦!”瑰庵道:“我数日以来,昏昏沉沉,心中就如有事一般,又不住的心惊肉跳,甚是可疑。但不知主何吉凶?”夫人道:“这都是思念孩儿所致,还要自己解脱。”夫人说着话,忽传山鹤野人来访。瑰庵忙到前边,让至厅中坐定。吴瑰庵道:“连日闷闷,正欲与兄清谈,来的恰好。”山鹤野人道:“如今严嵩当权,谋倾善类。如陷曾铣,害夏言,杀丁汝夔,斩杨断盛,数人之狱,都出自嵩手。朝廷之上,有此巨奸,真忠直之蠹,社稷之忧也。弟一时不胜忿怒,因作一诗以志其不来。故来求兄一证。”吴瑰庵道:“此正我辈义气所形,愿求一观。”山鹤野人遂将那诗递与瑰庵。瑰庵接去一看,诗曰:主
剑请尚方自愧难,舌锋笔阵可除奸。知
豺狼无数盘当道,忠正空劳折殿槛。古
方信妖气能蔽日,果然鲸力可摇川。斋
生平惟有疾谗癖,愿把孤忠叩九天。吴瑰庵将诗看完,说道:“言词激烈,堪与苏公巷伯之诗并传。不党不阿,立朝丰采,可于此窥见一斑。”山鹤野人道:“偶激而成,未暇修词,只句调未工耳。”吴瑰庵道:“疏枝大叶,牢骚不平,方是我们本色。”这且不题。斋
单说山鹤野人做出这首诗,两两三三,传诵不已,早已传到一个知府手里。这个知府姓何,名鳌。也是个进士出身,欲媚严嵩希宠,因把自己一个生女献与严嵩作妾。严嵩爱其女色,遂爱及鳌,便升了他一个青州府知府。知府见了山鹤野人这首诗,怒道:“敢怼罪我的恩主,不免下一毒手,将此人处死,不惟我那恩主感念,也正好借此以警将来。”因使人星夜上京,将此诗送与严嵩。严嵩看了大怒,便密嘱去人着何鳌严审正法。何鳌受了嵩旨,遂诬了他一个讪谤朝延的罪名,收入监内。吴瑰庵乍闻此信,吃了一惊,说道:“此祸从何而至?”又转思道:“驾此祸者,毕竟是何鳌这厮。朋友既蒙不白之冤,岂可坐视不救!”遂替他邀了合府绅缙,俟行香日,要上明伦堂一讲。到了初一日,那些绅缙因事体重大,多有推故不去的,间或有几位去的,都安排着看风试船,谁肯尽言惹祸。正是各人怀揣一副肚肠自己知道,却把那重大担子尽推在吴瑰庵身上。古
且说知府行香毕,学师让至明伦堂吃茶,绅缙各行了礼坐定,说了许多话,再无一人提到山鹤野人那椿事体上去。吴瑰庵一时耐不住,先开言问道:“山鹤野人有甚事触怒老公祖,被老公祖收入监内?”知府道:“这奴才甚是可恶,以山野小民而敢讪谤朝廷!升平世界,怎容这样狂妄之人放肆!这是他自惹其祸,却与学生无干。”吴瑰庵道:“讪谤朝廷实为狂妄。治生愿闻那讪谤之实。”知府道:“他作为诗词,任意讥刺,信口唾骂,此便是那讪谤朝廷实证。”瑰庵道:“那诗句句是刺的严太师,却与朝廷全无干涉。”知府道:“太师乃天子元老,刺太师即所以讪谤朝廷也。”吴瑰庵道:“据公祖所言,此人之罪,固自难逃。但念山鹤野人虽属编氓,却是一位隐逸高士,德行学问,素为士君子所推重。还求老公祖法外施仁,委曲周全。倘蒙解网,不惟本人谢恩,即合府绅缙,无不感戴。”知府道:“此意出自朝廷,命我严审,审明还要解部发落。就是学生也不能作主。”吴瑰庵见知府全然没有活口,便知是受了嵩旨,要决意谋害,不觉义形于色,词渐激烈。又问道:“老公祖说是出自朝廷,那朝廷何以知道?”知府道:“这是锦衣卫缇绮访出来的钦犯。此时现有严府里人在此,立等回话。学生回到衙门,就要严审这个老奴才。”吴瑰庵道:“如此看来,甚么是朝廷访的,不过是那一等依媚权奸的小人,拿人性命趋奉当路,当人作鹰犬奴婢的做出来的!”知府听了此言,也变色道:“请问那依媚权奸的是谁?”瑰庵道:“或者数不着俺这无爵位之人。”知府觉吴老之言句句敲到他自己身上,便将羞成怒,拂袖而起,大言道:“我看那依媚权奸的是怎样,不依媚权奸的是怎样!”遂上轿回衙门去了。古
知府去后,众人也有称美吴瑰庵是个尚义的。也有劝他说,事不干已,何等这样直憨的。吴瑰庵俱不答言,与众人分路归家不题。主
且说知府回到宅中,挣挣坐着,也不言语,那怒气尚忿忿未平。他有一个幕宾叫做王学益,原是个坏官,善于先意承志。见知府面带怒色,问道:“年兄外面却为何事,心下似有怏怏不乐者。”知府冷笑了一声,道:“说起来令人可恼。”遂将那瑰庵之言,前后述了一遍道:“你道此气教我如何受的过!”王学益道:“他既得罪着年兄,年兄何不处他一处,以泄胸中之怒。”知府道:“我恨不的也要处他一个半死,只苦没有名色加他。”王学益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既为山鹤野人出头,便是他的一党。只说他自标高致,结为党与,造作狂言,谤毁朝廷,如今国家朋党之禁最严,只把这个名色加到他身上,申到院台那边,他便舌长三尺,也难置喙。那时革去功名,任我发放。就是不能处死他,也处他个半死不活。”知府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随一面做了申文,密使人申到济南抚院。因事关朝廷,将文准了,仍着本府知府审明报院,以便题参。批文既下,知府不肯走漏风声,诈言此日要审山鹤野人,请吴瑰庵去当堂看审。瑰庵不知就里,连忙换上公服,一直到了衙门里,在堂下候着,心里安排着知府审他时还要替他方便一言。不一时知府打点升堂,分付快役将山鹤野人提出听审。快役将山鹤野人带到,知府问道:“你作这诗言讪谤朝廷,此事是皇上亲自访出来的,你还有甚么话说?”山鹤野人道:“犯人那首诗,若说刺严嵩老贼是真的。若云讪谤朝廷,犯人素明礼义,断不为此。”知府道:“奴才还强嘴,你那讪谤之事,若一口承招,免受刑法。设或一字含糊,本府便活活敲死你这老奴才!”山鹤野人道:“宁受刑法,那讪谤朝廷四字到底不认。”知府道:“你真个不认?”山鹤野人道:“我当真不认。”那知府将惊堂在公案上一拍,大怒道:“取夹棍来!”山鹤野人道:“你不必发威,我山鹤野人不是那怕死的。”知府见他言语抗壮,越发怒上加怒,连声大喝道:“快取夹棍来!”吴瑰庵在堂下听说要取夹棍,忙走上堂,要替他分理。那知府看见便作色道:“学生在这里又不作把戏、提傀儡,你来此何干?”吴瑰庵道:“非是治生敢擅入公堂,承公祖之命,不敢不平。”知府道:“我叫你做甚?你既来到我堂上,我有批文一张,要借重你看看。”说着话,即从靴筒中将那申文拿出,劈面摔去,骂道:“你这老奴才,不是本府找你,是你找本府!你既找到我堂上,也不肯着你空手回去。”喝令皂役将此人■下去,每人重责三十大板。正是堂上一呼,阶下百诺。那些如狼似虎的皂壮走上堂去,将二人■到丹墀下边,翻按在地,去了中衣,就要重责。那知府咬牙切齿喝令毒打。可恨那无情竹板,板板打在一处。幸得瑰庵一腔浩气,充塞身中。肉虽受苦,神却安定。打到三十,身子动也不动,就是老爷也不肯叫他一声。知府恨极,又加上两签,直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知府骂道:“似你这一流人,自立标榜,渺视大人,以卵击石,如何能的?今日要使你知我为官的利害!”吴瑰庵道:“若顾利害,便不出来替人辩白。今既出头,莫说是不怕利害,就是死了也是不怕的!”知府道:“便着你死也自不难。”吴瑰庵道:“汝能杀我,我也能作厉鬼以啖汝!”知府道:“吾且杀你,俟你为厉鬼,晚也!”瑰庵道:“吾死必流名百世。汝纵活在世间,也只落得为那嵩贼做个臭奴才!”当堂之上,对众人骂的个知府无处躲藏,遂分付将二人收监,恨声不绝而退。退到后堂,见了王学益道:“今日虽是处了他一顿,被他辱的我也甚是不堪。正是一不做,二不休。不免下个毒手,爽利利的弄死他便了!”遂分付刑房,将他二个俱拟了绞罪,做成招词,申到院里,抚院看了,见是从严嵩身上起的,知其冤枉,嫌拟的太重,将招驳回,着他别拟。知府只得将原招改了,山鹤野人问了个岭南永远充军,吴瑰庵问了个江西永远充军,抚院方才准了。到了发解之日,从监中提出来,又是每人三十。分付当日起解。幸得解役是个好人,知他二人俱是正人君子,便松他到家中与妻子一别。瑰庵到了家中,夫妇二人恸哭了一场,还是瑰庵劝夫人道:“你不必这等悲伤!自有报仇日子。我去了,你独自在家不便,不如合我同往江西去罢。大丈夫四海为家。何处不可栖身。那梦中江西之行,今日方才应了。前兆既应,后兆必符。到那里自然得孩儿的下落。一味啼哭,反令老贼笑我无丈夫气也”夫人到此也只得听从,遂把家产尽情变卖,同解役上路。可怜一个好好人家,为山鹤野人竟被这何知府弄的七零五落,破产荡家,岂不可恨!这也不必替他悲伤。斋
且说吴瑰庵同解役上路,走了两三个月,方才到了地头。解役投了文书,将人交明,掣批而回。那些地方官长都知道吴瑰庵为朋友罹祸,也却重他义气,又知是个拔贡出身,全不以充军人役待他。大家还给他买了一位宅子,着他移在别处居住,不使他与那充军之人为伍。瑰庵到了此地,也甚觉得所。斋
但不知后来毕竟何如,且看下回分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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