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梦柝 第10回 端阳哭别娘离女 秋夜欣逢弟会兄

  诗曰:
  
  鸦声报屋角,慕田风波恶。
  雌雄不同巢,骨内不同醵。
  少者向南飞,老者住北落。
  忽然变羽毛,相顾犹惊错。
  川流朋尽期,惨泪终不涸。
  万古别离情,茶苦饮百药。
  却说楚卿回至寓所,暗想消息。只在这个时辰,等了一会,心燥起来,竟如小儿思乳,老狐听冰,风吹草动,都认是衙里人来。不多时,只见方才监场的管家,手执红帖,笑嘻嘻进来道:“相公高中了!”楚卿听得“高中”两字,把一天愁撇下。那管家上前叩头,楚卿挽起。管家道:“家老爷说相公诗才第一,今日就要请进,恐非特诚,明日是月忌,请后日相会。已差人到赵州,请俞爷来奉陪。”楚卿问:“哪个俞爷?”管家道:“就是遂平知县,升在这里做同知。夫人说前日曾与相公说亲,故此特去请他来为媒。”楚卿大喜,就问:“你姓什么?”管家道:“小的唤做郑忠。”楚卿叫蔡德折饭金五钱赏郑忠。郑忠谢去。楚卿看帖,是二十四日,祇聆大教。
  挨过二十三,二十四早,忽见郑忠慌张走来道:“相公,俺家老爷祸事到了。昨日五鼓报到,说沙河广昌长垣三处,被流贼打破失守,犯官拿解,说家老爷拥兵不救,致失军机。下午又有报,说圣上已着锦衣卫来扭解了。老爷急了,恐家小不便,昨夜打发夫人小姐出城,暂避晋州听候消息。今早封门待罪,差小的报知相公,说事体重大,相见不便,亲事作准,相公不须别聘,俟进京辨白后,驰名到归德定局。如今拜上相公暂回省下,勉力南场,不必在此。”说罢跑去。楚卿大惊失色,答应不出。转是蔡德赶上,附耳道:“要问夫人小姐着落。”郑忠亦低语道:“如今我与你是一家人,说也无妨,大约候老爷进京信息,即要回乡,料理银子,走京使用。”拱手去了。
  蔡德回来说知,楚卿道:“一天好事,又成画饼。你今可到衙门前打听。”蔡德去了。到了上午,楚卿坐卧不安,亦到行前,撞见蔡德走来道:“锦衣卫进衙门,读过诏书,将沈老爷就锁了。”楚卿计无所出。少顷,各属官员,都到里边问候。不多时,又见喝道声来,望见一官,正是俞彦伯。楚卿门在半边,令蔡德至面前禀着,自己回寓。未及片刻,蔡德进来道:“俞老爷问候过沈老爷,来拜相公,已到门前。”楚卿接入,先称贺过,复细述前事。彦伯道:“事已至此且请兄到弟任所,打听消息,再作商议。”楚卿道:“弟匆匆而来,归心如箭,断不能耑拜了。”彦伯道:“兄急欲回府,不知有何事?”楚卿这将吴子刚相约同居事说着。彦伯道:“此人原是汉子。兄既要回,且请放心,小弟打听沈年伯的信,着人达兄罢了。”说毕回去。
  到了次日,楚卿闻沈长卿出城去了,只得自回鹿邑。
  且说长卿同锦衣卫官进京,圣上发三法司勘问。三个守官俱说流寇来时,调兵上城严守,已经八昼夜,沈镇抚救兵不至,内外无援,以致被他攻破,非干年职失守之罪。沈长卿道:“彼时被围,非止一处,犯官发一支兵守乐平、忻州,一支保灵寿、新乐,自统一支巡易州、高阳。及报马到时,急撤兵回,又恐本处失守,只得虚张旗帜,留兵一半,仰副将严备,自统精兵二千,连夜到沙河时,贼已退去。再到开州,已是两日半,忽报长垣、广昌已经打破了。犯官远不济近,分身不得,望大人详察。”广昌守官道:“灵寿、乐平有救兵所以守得;广昌不救所以失了。”长卿道:“贼寇出没不常,广昌路远调兵不及。”法司道:“广昌路远,以致攻破,这也罢了。沙河、长垣路近,为何不救?我晓得是受贿则救,无贿就不救了。不用刑怎肯招?”遂叫夹起。长卿喊屈连天,夹得个发昏。法司道:“你不招么?”长卿道:“易州围十四日而不破;垣曲深源翼城比广昌更远,救兵亦未到,那地方官效力,俱不破。今长垣、沙河、广昌,乃守官贪生畏死,不肯血战,致有此失,岂关犯官怠惰之故?”法司道:“一概发刑部审,俟太原关防文书到日再审。”
  迟延数日,夫人将银子央人到各衙门打听关节。法司申奏,中间替他下一句;土贼到处窃发,救应不迭,实非误国。旨意下来,三处守官削职,沈大典赔偿三县钱粮一万七千三百余两,家产籍没,妻孥入官。又亏状元张以诚一本,说防御疏虞,止于材短,非畏敌失机、拥兵不救一例,圣恩尚宜矜赦。旨下:籍没概免,钱粮不赦,俟偿清释放。
  长卿在狱见事颇定夺,虽无罪名,这项银子,却是难事。即差管家李茂、陆庆到晋州,一边送小姐回家,变卖产业;一边送夫人进京,到连襟朱祭酒家商议。
  时五月初五日,夫人得了此信,对若素道:“虽有生路,你父是个清官,哪里有许多银子?家中产业,虽值几千,也缓不济急,哪里一时得尽变卖?”又低低对若素道:“只有一种银子,你父对我说是祖公遣下的三千两,藏在房里左边第二柱下埋着;又我房里楼梯边,夹墙板内,有扁厘一只,赤金三百两,明珠五颗,小锁锁着,要妥当人,同陆庆送上来。只是你终身未了,兄弟又小,后来怎么过得日子?况你父在狱,未知何日出来,弄得人离家破,好不庸杀也!”母子两个大哭。李茂道:“哭也无益,如今就有银子,也不好一时就完。奶奶到京,且把现在的银完了些。朱祭酒是大富,难道奶奶去借不得几千?老爷的同年故旧门生也不少,那时不借得三千五千。倘有人见老爷受此无辜,再上一本辨白,或者圣上赦免些,亦不可知。何必这般悲泪!”夫人道:“话虽近理,只是天气渐热,公子小,自然随我入京,小姐怎样独叫他回去,况十六七年未离娘畔,今日一旦南北分路,长途辛苦,教我如何割舍?”小姐哭道:“父亲事大,孩儿事小,母亲只分咐孩儿回去怎样就是。”夫人道:“如今水路回去,是犯官家小,也没有阻止,但女子家不便,不若妆做公子,衾儿、采绿,一概男妆,只陆庆妻子,与宋阿妳,老妇人不妨。你回去,把租税与管家算明,先计较二千上来,其余田产,得价就卖。京中要钱,我着李茂来取。”陆庆便去叫舡。初六日,夫人往北,若素往南,大家说声保重,洒泪而别。
  若素同一干妇女上了舡,夜住晓行,一路回来,及到河下,日已平西。若素等仍改女妆上岸,来到门首,寂无人影,进了墙门,见第二重门上,两条犯封封皮,十字封着。陆庆急寻贾门公及两边从屋住的家人妇女都来,便道:“小姐且在我们家里坐,外边人得知不便。”若素听了,即跟李茂妻子家里来。众人道:“自三月二十四日,老爷拿问,我们闻得,日夜傍徨,后县官来说京师有服,说老爷坐赃银一万七千三百两,家私籍没,恐有疏失,钦差到来,地方官不便,遂打入里边,只除卧房不曾进去,其余俱写上簿,将门重重封锁,还着总甲同我们巡更守护。个个吓坏,家里人已逃去六七房,止有我们几个,有丈夫儿子在京没处去。后来闻得圣上准一本,免了籍没,方才不要总甲并我们守护。县官又来分咐道,虽不籍没,尚有赃银,倘家眷回来,必要申明上司,方许入去。如今小姐什么主意?”若素道:“我家赔偿银两,又不是贪官,怎说是赃银?”陆庆道:“小姐今日到此,随处可以栖身,家私什物料无人敢来擅取,但要银子进京,陆庆却不晓得,要小姐主意。”若素沉吟半晌,想房中那银子数目多,一时难取,夹墙里匣子,是易取的,趁今日无人知觉且取出来再处,因叫陆庆:“你且收拾行李,吃些夜饭再议。”到了黄昏,对陆庆道:“老爷无积蓄,止有祖造遗子三百两。你取长梯来,叫李茂儿子拿了灯,扒进去,我把钥匙与你,开到夫人房里,楼梯边夹墙板内,有个匾匣,你取来。”两人去了,一更将尽,果然取来。若素取匙开看,匣里另一个锦囊内有个晶瓶,知是明珠,不取出来。对陆庆道:“如今我住在哪里好?”陆应道:“此处公人颇多,未免觉察生疑。舅爷住在西门外十二里,乡村僻静,可以隐藏;二来我家租税俱在碧山庄,管家黄正,卖田粜米,交割又便。明晚唤一只小舡,赶出水关,住在那里去。”若素道:“这也有理。”是夜宿李茂家。明日晚上,陆庆引小姐等出城,往舅家去了。
  再说楚卿冀州回来,管家周仁接问一番,又说:“相公去后,就报了科举,为今正宜用功,争得举人,婚姻更容易了。”楚卿依言,日夜勤读。到了仲秋,遂往开封府应试。与蔡德道:“吴相公是临生,必来应举,你可往贡院门首,帖着我的寓处,以便相会。”蔡德领命去了。
  考过三场,甚是德意;到十六晚,忽听得外边有人问道:“店主人,你这里有个鹿邑胡相公么?”楚卿认得是子刚声音,急走出来,相见大喜,迎入里边。子刚道:“本期二月到府,不期房业颇多,变易甚难,直至七月终乃得妥。见试期近,因与家母商议,俟场完,顺便寻贤弟一晤。至九月移居,适于贡院前见尊示,所以跟问到此。”楚卿道:“今场事毕,弟正欲到贵宅,一者迎候伯母,二者访问沈氏消息,竟与兄同行何如?”子刚大喜道:“若得贤弟到舍,便是大幸了。”当夜二人抵足,谈出场中文字,明日遂同往汝宁。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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