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金刚禅法最通神,天边双曜嚷州城;
从空伸出拿云手,提出天罗地网人。
当时知州将卜吉刺配山东密州牢城营,当厅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字匠人刺了两行金印,押厂文牒,差两个防送公人:一个是董超,一个是薛霸,当厅押了卜吉,领了文牒,带卜吉出州衙前来。卜吉到州衙外立住了脚,回头向着衙里道:“我卜吉好屈!妇人自跳在井中,我又不曾威逼他,他又不是别人,是本州王神交我下去获得这件宝物献你,你得了宝物,相应免我之罪,倒把我屈断刺配密州去。我若挣揣得性命回来,却将你隐匿宝物事情,敲皇城,打怨鼓,须要和你理论!”董超见他言语不好,只顾推着卜吉了行。薛霸道:“你在这里出言语,累及我两个却是利害!”急急离了州衙,走到一个酒店.三个人同入来坐定。董超道:“取两角酒来!”薛霸道:“卜吉,我两个虽然是奉公差遣,防送你到山东密州,路程许多遥远,你路上也要盘缠,我们自不曾带盘缠,随人走。你有甚亲戚相识,去措置些银两,路上好使用,我两个不要你的!”卜吉道:“告上下!小人原有些钱本,为吃官司时,不知谁人连车子都推了去,如今交我问谁去讨?小人单身独自,别无亲戚,盘缠实是无措办处。”薛霸焦燥道:“我们押了多多少少凶顽罪人,不似你这般嘴脸!你道没有盘缠?便是李天王也要留下甲仗,生姜也捏出汁来!在我们手里的行货,不轻轻地放了?”说了一场,还了酒钱,两个押着卜吉出郑州西门外来。
正走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声:“董牌!”董超交薛霸押着卜吉先行。那个人看着董超道:“我是知州相公心腹人,适间断配他出来,这厮在州衙前放刁;如今奉知州相公台旨,交你二人怎的做个道理,就僻静处结果了他,回来重重赏你!”董超应承了,自赶上来和薛霸知会:“只就前面林子里结果了他休!”两个押卜吉到一所空林子前,董超道:“我今日起得早了,就林子里困一困则个。”薛霸道:“才离州衙行不得三十里路,如何便要歇?”董超道:“今日忒起得早了些,要歇一歇。只怕卜吉你逃走了时,生药铺里没买处。你等我们缚一缚,便是睡也心稳。”卜吉道:“上下要缚便缚,我决不走。”董超将条长索,把卜吉缚在树稍上,提起索头去那边树大枝稍上倒吊起来,手里拿着水火棍道:“卜吉!我们奉知州相公台旨交害你,却不干我们事。明年今月今日今时是你死忌!”卜吉道:“苦呀]苦呀!我命休矣!”猛然记得:“与我宝物的仙姑姑,曾说有急难时交我叫‘圣姑姑’。”乃大叫:“圣姑姑救我则个!”叫由未了,只见林子外面一个人喝声道:“防送公人不要下手!我在此听得多时了!”董、薛二人吃了一惊,慌忙跑出林子外面看时.见一个先生,身长六尺,面如紫玉,目若怪星。但见:
烈火红袍,勇如子路;铁打道冠,好似专诸。头上簪钻狮子骨,腰间绦系老龙筋。为餐虎肉双睛赤,因刺麒麟十指青!
那道士牵拳曳步赶入林子里来,看着两个公人道:“知州交你们押解他去,如伺将他吊起害他性命,是何道理?”两个公人慌了手脚,道:“先生!我们奉知州相公台旨,交我们害他性命。”先生道:“你乱道;如今官司清明如镜,缘何无罪要坏他性命?我是出家人,本当不管闲事,适间听得林子里高叫‘圣姑姑’,是何意故?你且放他下来,待我问他!”董超只得把卜吉解放了。卜吉道:“告先生!听卜吉说:我因贩皂角去东京卖了回来,路上见一妇人,叫脚疼走不得,许我三两银子赁我车子载他。到郑州东门内一个空宅子前,这妇人跳下车子走入去,我不见他出来,入去看时,妇人自跳下井去,地方人道我逼他下井,捉了我解到官司,知州交我自下井打捞尸首,我下去时元来井里没水,却有一条路,见一所宫殿,遇着个仙姑,与我一件宝物,交我送与知州免罪,临上井时分付我道,若有急难时便叫‘圣姑姑’。”先生听得说了,道:“元来恁地。”看着两个防送公人道:“这卜占不当死,遇着贫道。可同来林子外村店里吃三杯酒,更赉助你们些盘缠,好看他到地头则个。”董超、薛霸道:“感谢先生!”
四个人同出林子外来,约行了半里路,见一个酒店,四人进那酒店里坐了,酒保来问道:“张先生!打多少酒?”先生道:“打四角酒米,有鸡回一只与我们吃。酒保道:“村里远,没回处。”先生道:“又没甚菜疏,如何下得酒?”酒保拿酒来,四个人一家吃了一碗。先生道:“有心请人,却无下口!”东观西望,见壁边一个水缸,先生看时,是一缸干净水。先生袖内取出一个葫芦儿来,拔了屑儿,抖出一丸白药来,放在水缸里,依先去凳上坐了,叫酒保来道:“我们四个如何吃得淡酒!我方才将下口放在你水缸里,将去与我煮来!”酒保道:“张先生!你四个空手进来,不曾见甚么下口。”先生道:“你自去水缸里看。”酒保去看时,只见水动,双手去捞,捞出一尾三尺长鲤鱼来,道:“却不作怪!”只得替他劙了鱼,落锅煮熟了,用些盐酱椒醋,将盘子盛了搬来与他。四个一面吃酒,董超道:“感谢先生厚意。”薛霸道:“这鱼滋味甚好,怎地再得一尾吃也好。”先生道:“这个不足为礼,贫道平日好饮贪杯,难得相遇二位,叫海之内皆相识也,若不弃嫌,同到贫道院中尽醉方休,来日起程。不知二位尊意何如?”薛霸是后生心性,道:“难得先生好意相请,今日也将晚了,我们就同往仙院借宿一宵。只是不当取扰。”董超终是年纪大,晓得事,叫薛霸到静处说道:“这先生是个作怪的人,着甚来由同他到道院中去?”薛霸道:“董哥!你空活这许多年纪,不识得事。这酒店里主人家也认得他,但有差迟,只问酒店里要人。”董超道:“也说得
先生还了酒钱,四个人离了酒店,一路说些闲话。不知行了多少路,只见那先生用手一指道:“这个便是贫道小庵。”董超看时,好座茅庵!不甚大,盖得圆簇,庵前庵后没一个人家,两个便有些心疑。先生开了门,请三人就门前坐地。先生道:“你们三个莫忧,这里尽有宿歇处。今晚且快活歇一夜,来早便行。”先生掇张棹子出来,放在外面,入里面去安排出荤腥菜蔬之类,铺在棹上。先生道:“方才在酒店中请二位,不足为礼,就此尽醉方休。”两个公人面面相觑,私议道:“这先生在酒店里请我们吃了,如今来庵里又安排许多酒食。欲待不吃。肚里又饥;待吃他的,不知他主何意故?”薛霸道:“我两个押着这个罪人,干系不小。方离得郑州一程路,就撞见这个跷蹊的先生,若是有些缓急,都有老小在家里,不是耍笑!”董超道:“且吃了他的,看他如何。”先生将酒出米,各人吃了十数杯,都饱了。两个公人道:“谢先生酒食,都吃不得了。我三个借宿一宵,来早便行。”先生道:“淡酒不足为礼.何必致谢。你二位且请坐。”那先生起身进去,不多时拿出两锭大银子来,都有五十两重。便道:“二位各收一锭,休嫌轻微。”薛霸不则一声,董超道:“感谢先生赐了酒食,又与银两,这银两决不敢受。”先生道:“你二位权且收了,表意而已。”二人被先生推不过,各收了一锭。先生道:“贫道有一件事奉告,不知你二位肯依么?”两个思量逍:“酒也吃了,银子也收了,如何不依得?”便道:“先生休道一件事,十件事也依先生,但说不妨。”先生道:“你两位各收了五十两银子,做了养家本,念卜吉是个含冤负屈的人,贫道又不认得他,只是以慈悲好事为念。且听卜吉说来,他是平白的人,却交他吃这场屈官事。望二位怎地做个方便,留他在庵里相伴贫道,贫道姓张名鸾,若知州问时,只说张鸾要救卜吉便了。不知二位意下何如?”董超不敢则声。薛霸叫将起来道:“先生!你好不晓事!率王之土,皆属工土。率土之民,皆属王民。你虽是出家人,住在郑州界上,也属知州所管,他是本官问出来的罪人,甚人敢收留他?你道我们得了你的银子,你便挟制着我们,你的银子分毫不动在此,请自收去!”先生道:“不须焦燥,肯留时便留下;不肯留时,你二位收下银子,再告杯酒。”董超道:“吃了先生酒食,又赐了银子,何须只顾劝酒?”先生道:“不只劝酒,贫道有个小术,就呈二位看看:上至知州,下及庶民,都交他们赏月则个!”先生就怀中取出一张纸来,将剪刀在手,把纸剪了一个圆圆月儿,用酒滴在月上,喝声:“起!”只见那纸月望空吹将起去。三个人齐喝采道:“好!”只见两轮月在天上。先生道:“上此一杯酒。”这里四人自吃酒。
却说郑州上至知州,下及百姓,哄动了城里城外居民,都看空中有两轮明月。有那晓事的道:“只有一轮月,如何有两轮月?此必是个妖月!”
且不说哄动众人,却说这先生与三个赏月吃酒将散,先生道:“二位做个人情,把卜吉与了贫道罢!”董、薛二人道:“我们家中各有老小,比先生不得,知州知道,我两个实难分解。”先生道:“知州分付你们要安排他死,其事甚容易,我交你两个带一件表正与知州看。”只见先生将道袍袖结做一个胳瘩,揣在背后。双手揪住卜吉,用索子将卜吉背剪绑了,缚在草厅上。薛霸道:“先生!你早晨要教他,缘何如今又要缚他?”先生道:“交你二人带他一件物事去见知州。”董超道:“不知交我两个带甚的物事去?”先生道:“知州既要坏他性命,如今贫道替你下手剖腹取心,带去与知州,表你二人能事。”董超道:“使不得!这是断了的罪人,知州要谋害他,是知州的私意。如今将着心肝去,知道的便是先生杀了他;不知道的只说是我两个谋财害命。这一场屈官事,交我两个吃不起。”先生笑道:“元来你们怕吃官事,我也取笑你们。”便把卜吉解了,就安排三个人睡。先生道:“二位若回州里去时,说我张驾要救卜吉,可牢记取。”三个叫了安置,就在外面宿歇,先生自进里面去了。
董超、薛霸一觉直睡到天明,闪开眼来看时,两个吃了一惊;身边不见了卜吉,也不见了庵院、先生,却睡在山神庙内纸钱堆里。两个面面相觑,道:“苦也!苦也!我两个不晓事,走了罪人如何是好?”董超道:“我们且不要慌,和你去告知州。”一迳直回到郑州,正值知州午衙升厅。董超、薛霸来厅前跪下,知州使问道:“你两个解卜吉到山东,如何今日便回?”董超、薛霸道:“告相公!昨日押卜吉上路去,在三十里外撞见一个道士,邀到庵中,要夺卜吉,小人们和他争执,那道士是个异人,剪一轮纸月,吹在空中,便见两能明月!”知州听得,说道:“作怪!昨晚因见两轮月,闹炒了州城一夜。后来却是如何?”董超道:“那道士交小人们就庵里歇睡了一夜,今日起早开眼打一看时,却是个山神庙的纸钱堆里,正不知卜吉和道士那里去了。那道士自称:‘我叫做张鸾。’”知州道:“既有姓名,这妖人好捉了。”当日即唤缉捕使臣分付,言说未了,只见一个道士,铁冠草履,皂沿绯袍,直上厅前,高叫道:“知州!张鸾挺身来见!”喏也个唱。知州大怒道:”汝乃妖人,怎敢如此无礼!”张鸾道:“汝乃一州之主,如何屈断平人?卜吉无罪,把他刺配山东,路上兀自交人杀害他性命,又取了他无价宝物,是何道理?”知州道:“休得胡说!他有至么无价的宝物?”张鸳道:“金鼎见在你库中,我就叫他出来!”只见张鸾叫声:“金鼎何不出来!”唬得知州并厅上、厅下的人都呆了。只见金鼎从空中飞将下来,直到厅上。知州见了,道:“怪哉!怪哉!”说由未了,金鼎内跳出卜吉来,右手仗剑,左手揪住知州,就厅上把知州一剑剁为两段。众人见知州身死,俱各手足无措。厅上、厅下人都道:“终不成杀了知州就恁地罢了!”一齐向前捉那张鸾、卜吉。两个见众人来捉,就马台石上把身躯匝、金鼎和二人都不见了。众人面面相觑,都道:“自不曾见这般怪异的事!”就请本州同知管事,六房吏典买办棺木,将知州身尸盛了,一面差缉捕公人,四下里搜捉张鸾、卜吉,一面商议具表奏闻朝廷。只因此起,有分交:大闹河北,鼎沸东京。朝廷起兵发马收捉不得,直惹出一位正直大臣治国安民。正是:
聊将左道妖邪术,说诱如龙似虎人。
毕竟表奏朝廷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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