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兆--三
三
沙绿蒂·坎伯坐在和丈夫乔共用的一张双人床上,向下看营手中的东西。她刚从商店回来,就是那家多娜·特伦顿常光顾的商店。她的手脚和面颊麻木、冰凉,好像她刚和乔在外面来了很长时间的雪地汽车。但明天就是七月一日了,雪地汽车正整洁地停放在后车棚里,防水帆布也早已收了起来。
不可能,肯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但是没有什么错,她已经检查了好几次,没有什么错。
毕竟,这总要发生在什么人身上,不是吗?
是的,当然是,发生在什么人身上,但在她身上?
她可以听见乔在车库里重重地敲打着什么,那是一种高高的钟一般的声音,一路撞进酷热的午后。
那声音好像是一把锤子正在敲击薄金属的声音,它停了,接着隐约传来:“可恶!”
锤声又开始了,又是一段长长的停顿,然后是她丈夫的一声吆喝:“布莱特!”
每当他这样提高嗓门对他们的儿子大声吆喝时,她总有一点战战兢兢。
布赖特很爱他的父亲,但沙绿蒂一直不能确定乔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儿子的。这事情一想起来就让人害怕,但它却很真实。两年前,她曾做过一个可怕的恶梦,她想自己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梦,丈夫把一根干草叉直直地插进布莱特的胸膛,叉尖穿过他的身体,把背后的T恤撑了出来,像一根帐篷杆正把帆布支向天空。梦中的丈夫说,我喊小惠子下来,他就是不下来。她惊醒过来,现实中的丈夫就躺在身边,穿着一条拳击短裤,像头熊那样睡着。那时,月光正穿过窗户.照落在她坐的床上,那是一片冰冷、漠然的光。
她终于开始明白,在一只青面黄牙的怪物面前,在一只发怒的上帝派下来吃尽粗鲁和疾病的生灵的怪物面前,一个人会感到多么恐惧。结婚以来,乔已经对她动过几次手,她也学乖了。也许她不是天才,但她的母亲也从来没有生过蠢才。现在乔让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很少争辩,她想布莱特也一样,但她还是为他担心。
她走到窗前,正看见布莱特穿过院子跑进谷仓,后面跟着垂头丧气的库乔。
隐约的一声:“帮我拿好,布莱特。”
更隐约的一声:“好的,爸爸。”
重击声又开始了,是那种无情的冰凿声:叮!叮!叮!她想象着,布莱特可能正拿着什么东西对着什么东西——大概是一把冰凿子对准着一种什么冻着的支撑物,或者,是一根粗方钉对准锁舌,她的丈夫,嘴上斜叼着一支烟,T恤的袖子卷着,正抡着一把五磅重的小马锤,重重地敲着,如果他喝醉了,准星有一点歪……
脑海中她听见布莱特痛苦的哀号——铁锤已经把他的手砸烂,砸成一滩殷红、破碎的肉酱,她拼命伸手向面前挡去,不愿意看见这一幅惨景……
她看着手里那样东西,考虑怎样才能用好它。现在她最想做的是去康涅狄克州看自己的妹妹霍莉。六年了,那是在1974年的夏天,她还记得很清楚,除了一个愉快的周末外,那是一个很糟糕的夏天。
布莱特开始在夜间闹麻烦,烦躁不安地做恶梦,而且越来越多地梦游。
也是同一年,乔开始大量酗酒。布莱特的不宁夜和梦游终于结束了,但乔酗酒的习惯却没有。
那时布莱特只有四岁,现在他十岁了,可能已经记不清结婚六年的霍莉阿姨了。
十六个月前她曾问过丈夫,想不想出去度假,感受一下康涅狄克州的生活,但他并不十分喜欢旅游,他觉得在罗克堡这地呆着就很好。每年他和老酒鬼加利·佩尔维尔,还有其他一帮人,要北上去穆斯黑德湖附近去猎鹿。
去年十一月,他曾想带布莱特一起去,但由于她出面干涉,泰德没有去。她不想让儿子花两个星期时间和这帮男人混在一起,听得满耳都是关于性的粗野谈笑,看着他们终日醉酒,最后变成一群野兽。他们整日背着枪,荷着弹,不管身上有没有穿橘色的荧光帽子和马甲,总有一天会有人受伤,这个人不应该是布莱特——她的儿子。
锤沉沉地、有节奏地向钢铁物砸着。它停了。她出了一口气,然后它又开始了。
她知道总有一天布莱特会跟他们去,在她看来,他就完了。他会成为他们俱乐部的一员,那时,她只会更像个厨房里的苦工,每日的生活只是让这个俱乐部的房子保持干净。是的,这一天会来的,她知道,也非常苦恼,但她至少还可以把这种事再推迟一年。
那么今年呢?她能在十一月把他留在家里吗?大概不能了,但不管怎么说,今年会好些——不是一切都好,但至少会好些——只要她可以先带布莱特去康涅狄克州,让他看看那些……那些……
噢,说出来吧,只对自己。
(那些作面人是怎样生活的。)
只要乔同意他们去……但考虑这些没有什么意义。乔可以一个人出去找他的那些朋友,但她则不能,甚至一路照看着布莱特一起也不行,这是他们婚姻的一条基本原则。然而她又止不住地想,如果没有他一起去又能有多好,如果没有他坐在霍莉的厨房里,用一双无礼的小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霍莉的占姆。当然,如果没有他不耐烦地想走,而且.最后霍莉和吉姆也不耐烦地想他们走,也许会更好。
她和布莱特。
只他们两个。
他们可以乘汽车去。
她在想,去年十一月,他曾想带布莱特和他一起出去打猎。她想着,能不能和他做一笔交易。
一阵寒意攫住了她的心,她觉得周身骨缝里满是刺骨的玻璃纤维。他真会同意这样一笔交易吗?只要乔同意,他们乘汽车去斯图拉特福特,他就可以在秋天带布莱特去穆斯黑德湖——
有足够的钱——现在有了——但只有钱还不够,他会把钱拿走,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除非她正好出对了牌,正好……出对了牌。
她的思绪越转越快。
外面的锤声停了,她看见布莱特从车库里出来,一路小跑,挺可怜的样子。一种预感让她深信,如果那孩子有一天身受重伤,只会是在那铺着木板,上面还粘着一层木屑的油乎乎的黑地方。
会有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只要她愿意下注。
她手里握着一张彩票券。她站在窗前,在手心里一遍一遍地转动着它,思考着。
斯蒂夫·坎普回到自己店中的时候,已经处在一种愤怒的恍馆中了。他的店在罗克堡西部11号路边上。这是他从一个在罗克堡和邻近的布里奇顿都有地产的农场主那儿租来的。
那个农场主不仅是个地主,他是个超级地主。
小店的中心放着一只剥皮用的硕大的缸,它几乎可以把参加一次宗教集会的所有的传教士都扔进去煮。他的活摆了一圈,就像一颗大行星旁的小卫星:柜子,梳妆台,碗柜,书架,桌子。空气中永远散发着香气,这香气来自清漆,剥皮的家什,和亚麻子油。
他从一个很旧的环球航空公司的飞行包中取出一身新衣物换上,他本来打算好和可爱的践女人做爱之后,就换上这身衣服。现在他一把把飞行包从店的这头奶向那头,它从墙上弹下来,落到一个梳妆台上,他扑过去把它打翻到一边,不及落地,又一脚踢飞了它。袋子撞上天花板、又顺着墙角掉下来,像只死土拨鼠。然后他只是站着,沉重地喘着气,闻着屋里混浊的气味,水木地看着三把他答应这个周末前要编上藤的椅子。他的大拇指几乎要嵌进腰带,手指紧攥成拳头,下嘴唇伸出来,像胡闹之后还在恼怒的小孩。
“贱狗!”他气呼呼地又扑向飞行袋,正要狠狠地踢它,又改变了主意,把它捡了起来。他穿过这间屋,走进相邻的只有三间屋的住处。屋里只是更热。七月的疯热,热进人的脑子。厨房里满是肮脏的碟子,一只塞满了鱼罐头的绿色海夫蒂塑料包旁,苍蝇嗡嗡地飞旋着。
起居室的中央有一台很旧很大的黑白电视机,那是他从那不勒斯垃圾场检出来的,一只大花猫像堆死东西似地在上面打盹,它叫勒尔尼·卡波。
卧室是他写作的地方,床可以折叠,所以他的被单还没有冷硬。不管他写出来多少(过去两周他的成绩为零),他总是手淫(在他看来,手淫只是富有创造性的一种迹象)。床对面是桌子,上面挂着一幅老式的树下风景画,桌子的两端堆放着手稿。他还有其它很多手稿,一些在箱子里,还有一些用橡皮筋扎着,堆在小屋的一角。
他大量写作,也经常搬家,行李中最多的就是他的作品——主要是诗,还有几部短篇小说,一部超现实主义短剧——全剧中所有角色的话加起来只有九个字,另外还有一部长篇小说,他从六个不同的角度狠狠地攻击了它。
他已经五年没有开包,实在很长了。
去年十二月的一天,坎普刮胡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第一次长出了几根灰白胡须,这让他陷入了一种狂野的消沉中,一直持续了几个星期。
从那天直到现在,他再也没有碰过刮胡刀,好像是刮胡子给他带来了白胡须。三十八了,他拒绝从变得这么老中想出什么快乐来,但这个事实会爬上他的思绪,惊扰着他。这么老——只差不到七百天就四十——这让他害怕。他一直就觉得四十只是别人的事。
那条母狗,他又一遍遍地想着,那条母狗。
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他就和一个暖昧,漂亮,温柔而无助的法国妓女睡在了一起。那以后,他离开过几十个女人,但到关系崩溃时再分手的只有两三次。
他善于观察关系崩溃的先兆,往往首先就设法摆脱出来,这就像是在某些红心游戏中轰炸黑桃皇后一样,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你手头有大牌,还能制服得了母狗时,就必须这样做,否则你就会被弄得晕头转向。你必须出大牌保护自己。这样做时,你甚至不会想到自己的年龄。他知道多娜已经冷了下来,但直到她痛击他时,他还以为她只是一个通过综合心理和性的手段,或用粗野的恐吓就能轻易摆布的女人,他以为至少可以再摆布她一阵。
但他失败了,这让他感到刺痛和暴怒,感觉自己被人用鞭子痛打了一顿。他脱下衣服,把钱包和零钱扔在桌上,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洗完澡,他觉得好了一点。他开始穿衣服,从飞行包中抽出一条牛仔裤和一件退了色的条纹布衬衫,收好零钱,放进上衣口袋。停顿了一会儿后,他想了想,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布克森大公钱包上,有些名片翻落出来,它们总是这样,太多了。
斯蒂夫·坎普有一只林鼠式的钱包。有一种东西,他总是从中取出来,又收藏好,这东西就是名片。它们是很好的书签,背面的空白处正好可以用来记地址、大致的方向和电话号码。有时地路过一家水暖器材商店,或者碰上一个保险推销员,就会要上一两张,另外他也总会咧着嘴从一天工作八小时的公司职员手中接过名片。
有一次他和多娜正如胶似漆时,瞥见电视机顶上放着一张她丈夫的名片。多娜去冲澡或干其它什么事的时候他把它拿走了,不为别的,只是那林鼠的习惯。
现在他打开钱包一张张地翻看起来,它们有的来自弗吉尼亚的咨询公司,有的来自克罗拉多的房地产经纪人,还有其他几十个这样或那样的公司。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丢了她英俊的老公的名片,其实它只是滑到两张一美元的钞票中间去了。最后他终于把它搜了出来:白色的底,蓝色的小写字。凯旋的商人先生!平静但给人深刻印象,没有一点华而不实的东西。
罗格·布瑞克斯通伍尔克斯广告维克多·特伦顿
国会大街1633号
telex:ADWORX缅因州,波特兰市,04001
tel:(207)799-8600
斯蒂夫从一令廉价的油印纸中抽出一张,又在面前清出一块地方。他看了一眼打字机,不,每台机器的字迹都是惟一的,就像指纹一样。“是他那弯曲的小写‘a’供出实情的,检查官先生”,陪审团的人会这么说。
这怎么也不关警方什么事。
但即使不多想,斯蒂夫也知道要小心一点。廉价纸,每一家商店都有,不用打字机。
他从桌角的咖啡盒里抽出一支圆珠笔,用正体大写字母写道:
你好,维克。
你有一个可爱的老婆,
我喜欢把她玩出屎来。
他停下来,用笔敲了敲牙,感觉好起来。总地来说,当然,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他接着想,很可能维克·特伦顿对他写的这些东西不以为然。凭空说话,一文都不值,你总可以用不到一杯咖啡钱的费用给什么人寄一封信……但有什么东西……总会有什么东西。是什么呢?
他突然笑了,他的整个脸都亮了起来,现在你会明白为什么自从和那个暧昧、漂亮的法国妓女过了一夜之后,他就一直没有遇到过什么麻烦。
他写道:
她阴毛上的那个胎记,
在你看来像什么?
在我看来它像个问号。
你有什么问题吗?
这就足够了。一顿饭好得像一次盛餐,他母亲总是这么说。他找到一个信封,把信放进去。停顿了一会儿,他收好名片,又写上地址,仍然用正体字,信址是维克的办公室。他想了想,决定给这个可怜的笨蛋一点点怜悯,在地址下加了一句:私人信件。
他把信斜靠向窗台上,自己靠回椅子,感觉完全好了。今晚又可以写作了,他确信无疑。
外面,一辆挂着外州牌照的卡车开进了他的门廊,那是一辆小货车,后面装着一个印第安人式的橱柜。有人又送生意来了,祝他们好运。
斯蒂夫蹓达出来,他很高兴去接他们的钱和印第安橱柜,但实在很怀疑有没有时间做这活。
信寄出去后,紧接着就会有一连串的变动,但不会很大,至少现在不会。他觉得自己该再住一段时间,可以至少再去见一次可爱的细高个小姐……当然要能肯定那个英俊的老公不在。他和他打过网球,知道他决不是个冒失鬼——细瘦,厚厚的眼镜,字迹扭扭曲曲,但你不可能预料到英俊的老公会不会掉转葫芦做出什么反社会的事情。他知道有许多英俊的老公家里都有枪。溜进去前他一定要倍加小心。他会再拜访一次,然后彻底地拉下剧幕。这以后,他可能会去俄亥俄州,或宾夕法尼克州,或新墨西哥的道阿斯。但就像一个在什么人香烟里装了炸药的实际的玩笑高手,他会躲在一边(当然要有一段明智的距离)看它炸起来。
小货车的司机和他的妻子探头进来,看看有没有人,斯蒂夫跑出去,双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脸上带着笑。那女人也同他微笑,“你们好,能为您做些什么?”他问,一边想着,摆脱了他们之后就去把信寄掉。
晚间,落日正红。维克·特伦顿的手插在衬衫的腰间,他正在检查妻子品托车的发动机舱。
多娜站在他身后,她穿着白色短裤,红格无袖短衫,赤着脚,显得年轻、充满生气。泰德只穿着浴衣,正骑着一辆儿童三轮车在汽车道里上上下下地疯跑着,他的脑子里显然还在做着什么想象中的游戏。
“把冰茶喝了吧,别等它化了。”多娜对维克说。
“嗯,嗯。”茶杯放在发动机舱的边上,维克喝了两口,想也没想,就把它放回去了——它掉了下去,正落到多娜的手里。
“嘿。”他说,“接得真棒。”
她笑了:“我知道你脑子里会想其它东西,就是这样。看,一滴也没有洒。”
他们相视一笑,维克想,多么美好的一瞬。
也许这只是他自己的想象,满怀希望的想象。但近来,这样美好的瞬间多了起来,尖刻的话少了,冷冰冰的沉默或——也许这更糟——只是漠然的沉默更少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觉得很满意。
“严格的三A农场俱乐部,”他说,“你离车技高超还有很长一段路呢,孩子。”
“我的车技有什么问题吗,教练?”
他把汽车道上的空气滤清器拿开。“从来没有看过一个这样的飞盘。”刚才泰德实事求是地说,那时他正骑着自己的三轮车绕它打转,维克把身体斜过去,用螺丝刀指了指化油器。
“是化油器,我想针阀快堵住了。”
“很糟吗?”
“不是很糟,”他说,“但它可能说堵就堵,针阀控制汽油流向化油器。没有汽油你就开不动,这就像国法一样,亲爱的。”
“爸爸,能不能推我荡秋千?”
“好,我马上就来。”
“那好,我会在后院。”
泰德绕过屋子跑向秋千。秋千是去年夏天维克给他做的,那时维克一边喝点盘锦补酒滋润身体,一边订了一套计划,在晚间或周未做秋千。做的时候,他耳边不断地放着收音机,总是波士顿红星队播音员的嘶叫。泰德那时只有三岁,他总是肃静地坐在地客的楼梯间里,或就在后楼梯上,手扶着下巴,有时给他传递点东西,有时则只是一声不响地看着他做。
去年夏天是个很好的夏天,没有今年这样热,那时多娜终于调整过来了,开始相信缅因州、罗克堡和伍尔克斯广告对他们来说都会很好。
这以后便是那一段莫名其妙的糟糕时期,最糟糕的是他脑中的那种总也赶不去的几乎是神经质的感觉,他觉得事情比他想得更糟。房间里的东西开始微妙地错位,好像有什么陌生人的手把它们移过来,移过去。
他开始有一种几近发疯的感觉——是不是一种疯狂的感觉?多娜换洗床单为什么这么勤?它们一直都很干净!有一天那个童话中的问题突然在他脑海中跳了出来,令他难堪地回荡不绝:谁在我床上睡了?
现在事情看来没那么严重了。
要不是那个发疯的红浆果活力谷事件,还有可恶的旅行,他会觉得今年的夏天也会很好。甚至可能,今年夏天也确实会很好。有时你会赢,并非所有的希望都会落空,尽管没有认真地检验过,但他相信这一点。
“泰德!”多娜喊了一声,那孩子也一声怪叫,把车停下来,“把三轮车放进车库去。”
“妈——咪。
“现在,请放进去,先生。”
“先生,”泰德高兴得手舞足蹈,“你也没有把汽车开走,妈妈。”
“爸爸在修我的车。”
“是但是……”
“听妈妈的话,泰德儿。”维克说,捡起了空气滤清剂,“我一会儿就过来。”
泰德上了车,一路发出救护车般的尖叫声,把车骑进了车库。
“你怎么又把东西收起来了?”多娜问,“不准备修了吗?”
“这是精细活。”维克说,“我就是有工具,也可能不是把它修好了,而是弄得更糟。”
“该死。”她闷闷不乐,踢了一脚轮胎,“保质期内肯定不会出问题,真是这样?”品托车刚开了两万英里,离保质期限还有六个月。
“这也像国法一样。”他把空气滤清利竖立起来,紧了紧螺母。
“我想,我把泰德送进夏令营后,可以把它送到南巴黎,但是你出去后我可能要找一辆车顶一段时间了,这车能开到南巴黎吗,维克?”
“没问题,只是你用不着这样做,把它送到乔·坎伯那儿去就可以了。只有七英里,而且他干得很棒,记得‘美洲豹’的轴承坏了的那一次吗?他用几段电线杆支成的链吊把它吊起来修好,只要了十块钱。真棒!要是我到波特兰的那个地方去,他们会像穆斯黑德湖那样大开一口,填满我的帐本。”
“那个家伙让我觉得不安。”多娜。
“他怎么让你不安了?”
“眼睛很勤。”
维克笑了,“亲爱的,对你,有很多可以很勤的。”
“谢谢。”她说,“一个女人不会在乎被人看,只是被人想象脱光了衣服时才会不安。”她停了一下(这很奇怪,他的眼睛看着西方那片微弱的红光时,心里在想)。然后她又向他转过身来,“有些男人给你一种感觉,好像那部叫《强奸塞宾女人》的小电影总在他们脑海中一遍遍上演着,你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女主角。”
他有一种奇怪、很不愉快的感觉:她把几件事讲到一起去了。但今晚他不愿意再想这件事,他不愿意在这一个月该死的疯热后再细想这件事。
“亲爱的,他大概会是完全无害的,他有妻子,有孩子
“好吧,可能他是。”但是她把胳膊抱向胸前,支在手掌里,显然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
“听着。”他说,“我会在星期六把车开到乔那儿,如果必须就留在那儿,行了吧?很可能他会立即就修好它。我会和他喝两杯啤酒,拍拍他的狗。还记得那条圣·伯奈特狗吗?”
多娜笑了,“我甚至记得它的名字,它舔了舔泰德就几乎把他舔倒了,你记得吗?”
维克点点头:“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里泰德追着它到处跑,叫着:库——乔——过——来——,库——乔——”
他们都笑了。
“有时候我真笨得要死。”多娜说,“我可以只用标准变速,你不在的时候我开‘美洲豹’就可以了。”
“你最好不要那样,那辆‘美洲豹”很古怪,不好伺候,你得学会和它交谈。”他砰地把品托车的车篷拉了下来。
“喔——你这笨蛋!”她埋怨着,“你的茶杯还在那儿。”
他看起来那么怪里怪气地惊讶——她已经在发出阵阵的笑p。
过了一会儿他也和她一起笑了起来,最后他们笑得像一对醉鬼,前俯后仰,相互支撑着才能站住。泰德从屋后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最后,他确信他们除了只是在神经质地笑外,其他基本正常,也和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大致同一时间,斯蒂夫·坎普在两英里外寄出了他的那封信。
夜幕降临的时候,暑气消退了一点,荧火虫从后院里飞出来,影影绰绰,像在夜空中飞针走线。维克开始在后院推着儿子荡秋千。
“高一点,爸爸,高一点。”
“要是再高,你就会从秋千上掉下来了,孩子。”
“使劲推我,爸爸,使劲推我!”
维克用力推了一把,秋千向夜空中高高荡去。第一颗星星已经出来了,它看起来正在向秋千下面跑去。夜色中,泰德快乐地叫着,他的头后仰着,头发飞扬着。
“太好了,爸爸!再用劲推我!”
维克又推起了他的儿子,泰德高高地飞向宁静。炎热的夜空。埃维伊阿姨就住在附近,泰德惊喜的叫声,是她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然后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心脏衰竭了。她坐在厨房里,一只手端着一杯咖啡,另一只手夹着一支烟时,她心脏纸一般薄的一面墙突然(没有一丝疼痛地)破裂了,她向后靠下去,视野中慢慢暗淡了。
她听见什么地方有个孩子在叫喊。曾有一刻,那喊声是快乐的声音,叵当她突然被身后的一种重重的,但并非不友好的力量带动,逐渐倒下去的时候,她好像听见那孩子的尖叫声里满是恐惧,满是痛苦。然后她走了。她的侄女亚比会在第二天发现她,咖啡像她一样冷,香烟变成一段完整而精细的灰管,她的下半截假牙从满是皱折的嘴中伸出来,像一条长满牙齿的槽。
泰德上床前,和维克坐在后门前的台阶上,维克手里拿着杯啤酒,泰德拿着牛奶。
“爸爸?”
“什么?”
“我真希望你下星期不要走。”
“我会回来的。”
“我知道,但是……”
泰德低下头,努力不哭出来。维克的一只手抚在他的脖子上。
“但是什么,小伙子?”
“谁来说那些话,把恶魔挡在衣橱外呢?妈妈不知道它们,只有你知道。”
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终于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就是这些原因吗?”维克说。
“恶魔的话”(起先维克把它叫做为“恶魔问答录”,但泰德理解“问答录”这个名称有点困难,这样它就被缩短了)是晚春时写出来的,那时泰德刚开始他的恶梦和惊夜。“衣橱里有东西”,他总说。有时晚上衣橱的门会开,他看见那东西在里面,它有一双黄眼睛,想吃掉他。多娜曾想过,这可能是莫里斯·山达克的书《野物在哪里》的副产品。维克曾对罗格(但不是对多娜)大声说,他怀疑泰德是不是对小镇的大凶杀听得太多,以至于相信那个凶手——他已经成为小镇里的恶巫——一还活着,而且就在他的衣橱里。罗格说,他相信这是可能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什么都是可能的。
多娜自己也在几个星期后受了一点惊。
一天早上,她半笑半惊地告诉维克,泰德衣橱里的东西有时好像还会跑出来。“好了,是泰德做的。”维克这样回答。“你不明白,”多娜说,“他再也不去那个地方了,维克……再也不去了,他不敢。”她还说,有时她觉得在泰德的那阵恶梦之后,衣橱里确实常会发出怪味,她也会吓得睡不着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曾被关在那儿。
维克觉得有些不安,自己去衣橱里闻了闻。
在他的脑海中逐渐形成了一种看法,可能泰德会梦游,走进衣橱,对那里撒尿,这样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但他闻到的却只有卫生球的气味c这间衣橱的一面是打磨过的墙,另一面是空荡荡的木板条,它大约有八英尺深,像一辆普尔玛小汽车那样窄。后面不会有什么恶魔,维克也可以肯定,那东西不会从什么犄角旮旯里钻出来。
他检查的惟一结果是头上蹭了一头蜘蛛网。
多娜建议,先通过念叨什么“好梦思”和泰德夜间的恐惧进行战斗,然后祈祷。泰德对第一个建议的回答是,衣橱里的东西偷走了他的好梦思;对第二个建议则回答说,既然上帝不相信恶魔,祈祷也没用。她的脾气有些沉不住,部分原因可能是她自己也被泰德衣橱里的东西吓坏了。有一次她在衣橱里挂泰德的短裤时,门突然在她身后无声地关上了,她经历了可怕的四十秒,才笨手笨脚地摸到门口。那时她在那里闻到某种东西——它火热,充满暴力,离她很近,还有一种乱草堆的味道。这让她有点想起和斯蒂夫·坎普做爱后他的汗味。但最后她又草率地下了结论——既然没有恶魔这种东西,泰德应该把所有的怪念头从脑子里清出去,抱着他的玩具熊睡觉去。
维克对农橱看得更深,也记得更清晰——它的门在黑夜中会变成一张傻瓜般咧着的嘴,那个地方有时会有奇怪的东西沙沙作响,有时吊着的东西会变成吊着的人;他隐约地记得日出前那漫长的四个小时里,在街灯的照射下墙上会出现阴影;他还记得那种吱吱嘎嘎的声音,大概是房屋的沉降造成的,也可能——只是可能——有某种东西在向上爬。
他的解决方案就是“恶魔问答录”,或(如果你只有四岁,还不擅长词汇学)称之为“恶魔的话”。不管叫什么,那只是一种原始的咒语,为的是让恶魔走投无路。
它是维克一次吃午饭时想出来的。
多娜既感到羞愧,又觉得安慰的是,虽然她自己的心理学尝试“父母效率训练”和最后的直截了当的训教都遭到失败,“恶魔的话”却奏效了。
每天晚上,当泰德只盖着薄薄一层被单躺在床上的时候,维克会在他的床前念祝词似地在昏热的黑暗中念“恶魔的话”。
“你觉得长时间这样下去,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吗?”多娜问,她的声音既像是逗乐,又很烦恼。
这是五月中旬,他们之间的紧张正在加深。
“广告人从不关心长远的事,”维克回答说,“他们关心的是尽快,尽快,尽快地解决问答。我最拿手的就是这个。”
“是的,不会再有人念‘恶魔的话’了,这就是麻烦,这就是很大的麻烦。”泰德一边回答,一边局促不安地擦去面颊上的眼泪。
“好了,听我说,”维克说,“我已经把它们写了下来,这和我每天晚上念是一样的。我会把它们写进一张纸,然后贴到你的墙上。我走后,妈妈会每天晚上给你念。”
“是吗?你会吗?”
“当然,我说过会。”
“你不会忘记?”
“绝不可能,我今晚就贴。”
泰德的手伸向父亲的脖子,维克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当晚,泰德睡后,维克轻手轻脚地进了儿子的房间。
他用按钉把一张纸贴在墙上,就贴在泰德“伟大的奇迹”日历旁,这样他就不至于找不到它。他用清晰的大字在这张纸上写道:
恶魔的话
给泰德
恶魔,远离这间屋!
这儿没你的事。
泰德的床下不该有恶魔!
你没法钻下去。
泰德的衣橱里不该有恶魔!
那儿太小。
泰德的窗外不该有恶魔!
你在那儿挂不住。
不该有吸血鬼,不该有狼人,不该有会咬人的东西,
这儿没你们的事。
这一整夜,没什么可以碰泰德,或伤害他。
这儿没你们的事!
维克看了它很长时间,提醒自己离开前至少要告诉多娜两次,让她每天晚上给孩子念一遍,要让她有深刻印象“恶魔的话”对泰德有多重要。
出来时,他看见衣橱的门开着。他迅速把门紧紧关上,离开了儿子的房间。
那天夜里很晚的时候,那扇门又荡开了。那里有热闪电零星地晃过,隐隐有击鼓声,略略的敲击声,又似乎有疯狂的鬼影在闪动。
但是泰德没有醒。
第二天早上七点一刻,斯蒂夫把货车开上11号公路,开了几英里路后,转向302道,他将在那里向左转,然后向东南行驶,穿越缅因州,目的地是波特兰。
到波特兰后,他准备去基督教青年联合会睡一会儿。
在货车的仪表板上整齐地堆放着一叠填好地址的邮件—一这一次他没有用正体字手写,而是用他的打印机打上去的。
打印机就在货车的后面,和他的其名家什在一起。斯蒂夫只花了一个半小时就把在罗克堡的东西都打扎起来,他把勃尔尼也带上了,它现在正在车后门旁的一个箱子上打着呼噜。
信封里的这些打印活都干得很专业。十六年创造性的写作,至少把他培养成一个出色的打字专家。
他把车停在昨天给维克·特伦顿寄信的那个邮筒前,把信了投进去。对他来说,如果要离开缅因,带着一身拖欠的房租扬长而去只是小事一桩,但现在他想去的是波特兰,所以还是规矩点好。
这次他可以不必躲躲闪闪了,在货车后面的工具袋里安稳地放着六百美元。
除了开出一张支票支付了全部房租外,他还把几个人为一些大活付的定金也还清了。每一张支票后面地都留了一段简短的话,说因为母亲突然得了重病,他只好仓促离开,对这给对方带来的不便深感不安(每一个热血的美国人在妈妈的故事跟前都笨得像吃奶的孩子),已经和他签定合同的人可以到他的铺里取回他们的家具——钥匙在门顶横梁的右边,取回家具后请把钥匙放回原处,谢谢您,谢谢您……等等无聊的屁话。是有些不便,但这样就不会有人来大吵大闹了。
斯蒂夫把信投进了信箱,感到一种终于把屁股擦干净了的满足感,一路哼着歌,向波特兰开去。
他把速度提到五十五英里,希望能早点到波特兰,还可以看到一场州网球赛。总地来说,今天很棒。商人先生会不会还没收到他的纸条炸弹?不,他今天当然会收到。漂亮!斯蒂夫想,笑了出来。
七点半,当斯蒂夫在想网球,维克·特伦顿在提醒自己为妻子那辆不肯干活的品托车给乔·坎怕打电话的时候,沙绿带正给儿子做早餐。
乔已经在半小时前出发去了刘易斯顿,他希望能在某个汽车废品堆或旧零件商那儿找到一块72型伽马罗车的防风玻璃。他的行程正好和沙绿蒂细致的计划合上了拍。
她把匆促做好的鸡蛋和成肉放在布莱特面前,然后在他身边坐下。布莱特的眼光从他看着的书上抬起来,看了一眼母亲,有点意外。平时做完他的早餐后,沙绿蒂一般都要再去忙一阵家务,如果在她停下来喝杯咖啡前你的话太多,她就会骂人了。
“布莱特,能不能和你谈一会儿?”
略微的意外,已经变成了十分的诧异。他从母亲身上看到一种和她沉默的性格全然不同的东西。她好像有点紧张。他合上书:“当然,妈妈。”
“你想不想——”她清了清嗓子,“你想不想到康涅狄克州的斯图拉特福特去看霍莉阿姨,吉姆叔叔和你的表弟?”
布莱特笑了,他一生中只离开过缅因两次。最近一次是和父亲去新罕布什尔州的波次茅斯。他们参加了一个旧车拍卖会,乔买了一辆只有半侧发动机的58型福特车。“当然,”他说,“什么时候?”
“我正在考虑星期一去。”她说:“国庆后,我们去一个星期,行吗?”
“我猜!哇,我想爸爸积了一大堆活准备下星期做,他一定—一”
“我还没对你父亲提过这事。”
布莱特的笑容暗淡下去了。他叉起一块成肉开始吃,“唉,我知道他答应给里奇·西蒙斯的国际丰收者装上马达,学校里的米勒先生马上要把他的福特车带来,他车上的变速器爆了。还有——”
“我想只我们两个去就可以了,”沙绿蒂说,“可以从波特兰乘灰狗去。”
布莱特看起来有些疑虑。后门廊的隔板外,库乔正费劲地顺着楼梯向上爬,又呼喀一声掉了下来,撞到挡板上。他用倦乏,带着红圈的眼睛看着这个男孩和这个女人,感觉非常糟糕,非常糟糕。
“哇,妈,我不知道——”
“不要说哇,听起来像在诅咒谁。”
“对不起。”
“如果你父亲同意,你想去吗?”
“是的,确实想,你能肯定我们可以去吗?”
“可能。”她沉思着,从水槽上的窗口望出去。
“到斯图拉特福特有多远,妈妈?”
“我猜有三百五十英里。”
“呜——我是说,那很长,另外——”
“布莱特。”
他注意地看着她,那种奇怪的不安仍深深地藏在她的声音和面庞中,那种局促不安的神情。
“什么,妈妈?”
“能不能想出你父亲店中很需要什么东西?他一直想要的一样东西?”
布莱特眼中的光亮了一点,“他总是需要可调丝锥扳手……他想有一套新的窝珠……他想有一副新的焊工头盔,因为那副旧头盔的面板坏了。”
“不,我是说大的,贵的东西。”
布莱特想了一会儿,笑了,“对了,他实际上很想能有一套约尔琴链吊。我想,那样他把里奇·西蒙斯国际丰收者的马达拆出来,会灵活的像狗——我是说,很灵活。”他满脸涨红,匆匆地说下去,“但你不可能给他那东西,妈妈,它真的很高价。”
高价,乔用这个词表示贵。她很讨厌它。
“目录上说要一千七百美元,但爸爸大概可以从波特兰机器公司的贝拉斯柯先生那里买到批发价,爸爸说贝拉斯柯先生怕他。”
“你觉得他这样有什么聪明的吗?”她厉声问。
布莱特坐回椅子上,有一点被她的凶样吓着了。库乔也在门廊上竖起了耳朵。
“说,你这样想吗?”
“不,妈。”他说,但沙绿蒂很绝望地感到他在撒谎。如果你吓得某人让你以批发价成交,那么这笔交易确实做得很聪明。她从布莱特的语调中已经听出来,虽然他自己没有这样做,却已经羡慕得要命了。想一想他的样子,觉得他爸爸恐吓别人时的形象那么高大,。我的天!
“恐吓别人没什么聪明的。”沙绿蒂说,“能说明的只是升高的嗓门和低劣的脾气。没有什么聪明的。”她降低了声音,用一只手拍了拍他,“把你的鸡蛋吃了,我不想对你大叫,只是太热了。”
他吃着,但安静而小心,不时看着她,今天早上哪儿似乎深埋着一颗地雷,一触即会爆炸。
“批发价多少,我想知道,一千三?一千?”
“我不知道,妈妈。”
“这么大一笔交易,这个贝拉斯何会把东西送来吗?”
“嗯,只要我们有那么多钱,我想他会。”
她的手伸向便服的口袋,彩票就在那里。
绿色的数字,76,和红色的数字,434,正好和州抽彩委员会两周前拍出的号码一致。她检查了几十遍,几乎难以相信。就像抽彩活动1975年开始之后的每周那样,她本周投资了五十美分,而这一次,她得了五千美元的大奖。她还没有去取这笔钱,但自从知道结果后,她总是把彩票放在睁眼就能看见,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
“我们有那么多钱。”她说。布莱特的眼睛睁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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