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碑 第二十二章 卖荷包的家

  三姑娘一曲弹罢,轻轻把琵琶搁在身后茶几上,盈盈地立起身来,对杨展低低地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便退下席来,远远地向刘道贞微一敛衽,竟悄悄地退出房去了。
  刘道贞离席还揖时,见杨展任她退席,并没挽留,自己嘴上急想说话,一时又不便说些什么,两道眼神把三姑娘一直送出房外,如有所失。心想这女子有点怪道,悄悄地进来,悄悄地退去,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只轻轻和杨展说了一句,也听不出字音来,所谓风尘奇士之奇,大约便在此处了?他无精打采地坐下,一时竟有点惘惘然。
  刘道贞的神情,逃不过杨展两眼,故意问道:“这位义妹的琵琶,还能入耳否?”刘道贞精神一振,连赞“妙绝,妙绝”忽地上身一探,很迫切地问道:“杨兄恕我冒昧,这位姑娘端淑中寓流丽,秀媚中隐英爽,用的是生平仅见的铁琵琶,弹的是“风尘三杰”的逸调,吾兄又故作惊人之笔,布成匣剑帷灯之局,如此种种,定有所为,如蒙不弃,认为可交,何妨肝胆相示,遣此良夜呢。”杨展暗暗一乐,先不开口,却向曹勋瞟了一眼。刘道贞立时觉察,嘴上哦了一声,向曹勋问道:“你和杨兄结伴来京,杨兄和那位姑娘结盟义妹的经过,你当然比我清楚得多了?”
  曹勋大笑道:“俺在沙河镇拜识杨兄时,那位姑娘已经在杨兄身边,俺又不像你事事讲究掘根刨底,怎会比你清楚呢!”刘道贞微一思索,笑道:“我现在要和杨兄密谈一下,也许事关隐秘,只许你听在耳内,却不许你随口乱说。”曹勋怪眼瞪得老大,高声说道:“我喝我的酒,你谈你们事,听不听由我,说不说由你,你们信得及我时,便在我面前说,信不及我时,等我吃喝完了,避开了你们以后,再说未迟。”杨展一听,这位老乡说话,真像打铁一般。刘道贞却满不在意,点点头说:“好了!我信得及的。”说了这句,又向杨展笑道:
  “我这位总角之交,刚而非怀,勇而有信,关系朋友重大之事,他是极有分寸的。”刘道贞这样一说,明明是催杨展开口,急于一探三姑娘的隐情了。
  杨展挥手命仇儿退出。一面殷殷劝酒,一面便把三姑娘立志报仇,进京寻访花太岁
  便是司礼太监曹化淳养在府中的拈花寺八指禅师。自己怜她一番苦心,业已允她相机臂助,带她来京。男女同行不便,又怜她身世孤单,遂结为义兄妹,预备助她成功以后,再替她谋个终身的归宿。但是初到京城,人地生疏,万不能鲁莽从事,必定要布置周密,一击而中,还要事成以后,一毫不露破绽,使人无从捉摸才好。吾兄才识过人,这档事还得请教大才相助,示以机宜,非但三姑娘感铭骨髓,戴德如天,连她家惨死凶手的幽魂,也衔恩于地下了。
  杨展悄悄地说出底蕴,曹勋也听得两眼直勾勾的出了神,刘道贞却默不出声,两眼微闭,不住地在那儿思索。他半晌不说话,大家都沉默了。许久,才见他双眼微睁,射出精光,向杨展点头道:“此事如若先探仇踪,然后飞身入室,潜身伺隙,阻击歼仇,非但三姑娘身有武功,还有吾弟这样大行家扶持臂助,也许手到擒来,并非难事,但是据我所知,曹宅确有八指禅师其人,据说,武功绝伦,为曹监侍卫之首,八指禅师以下,恩养的四方武士,不下二三百名,平时曹监出入,前呼后拥的校尉,便不下百余人,夜晚防护院宅,稽查出入,必定戒备更严,万一稍有疏漏,一击不中,便误大事,何况京城非外省僻县可比,吾兄又是扬名乡土,具有身家的人,加上武闱廷试之日,大约还要半月以后,岂能轻身涉险,贻害无穷?
  正如杨兄所虑,必须一击而中,还要不露破绽才好。这样看来,当然要计策万全,才能下手,因此我想到一条线索,从这条线索上,得到一个奇计,不过此时还不便明言,明天我得先暗暗访明了这条线索,才能安排下手的步骤。大约明天廖侍郎下朝以后,定要来请吾兄叙话,那时或可与兄密商此事了。”杨展听他想得奇计,满心喜悦,不料还得查明线索,话来明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被他弄得心痒难搔。自己还未开口,曹勋便抢着说话了:“我知道你肚皮里,有的是希奇古怪的鬼八卦,不然,我们小时候一淘顽耍的弟兄们,为什么替你取个绰号,叫做赛伯温呢?不过你既然替杨兄想了个鬼八卦,何必再扭扭捏捏,吞吞吐吐的令人难受?直接了当地先说明了,岂不痛快!”杨展听得大笑。刘道贞伸手拍着曹勋肩膀,笑道:“没有你的事,喝酒是正经。”曹勋忽地一跳而起,指着刘道贞说:“怎么,没有我的事,那不行,你们用计的用计,出力的出力,去充除强助弱的好汉,却把我老曹当废物,蹲在客店里受闷气,那我不干,我也得替三姑娘卖点气力,回家乡去也说得嘴响,否则,我得嚷嚷……”杨展一听要糟,他竟学起充惫赖的小孩子来了,又笑又气,却又爱他见义勇为的一股傻劲,自己和他初交,不便说什么,却听得刘道贞和他说道:“谁也没有把你当废物,不过你这一身铜筋铁骨,我都尽知,如果在长枪大戟,十荡十抉的疆场中,你倒可以去得,现在需要的,却是飞行绝迹,随机应变的本领,这种本领,非你所长,如何去得,也罢,明天我和杨兄商量停当以后,总得叫你出身汗,你才没有话说,可有一桩,你得自己留神你的嘴,不要误了人家大事。”刘道贞这样一说,曹勋立时笑逐颜开,坐下喝酒了。酒席散后,大家又闲谈了一阵京城掌故。
  到了起更时分,刘道贞告辞别去。杨展拉着曹勋又谈了一阵,探出刘道贞家世。才知道贞原是黎州大族,黎州有一个牢不可破的恶习,凡是有人登科,有了孝廉或进士身分,便要建立旌坊,逞雄一乡,而且可以役使穷户,摊派富商,名曰“免差”。简直等于土豪恶霸,官不能禁,沿为绅例。到了刘道贞登科成名当口,他独排众议,谢绝应得的恶例,竟率了妻子,搬到临邛去住家了。黎州的人,弄他没法,从此这个恶风气,从刘道贞起,便革除了。
  后来他发妻去世,断弦未续,便进京浪游,曾经上书当道,条呈救时之策,当道虽不能用,却被廖侍郎赏识,请到家中,屈为西席,廖侍郎时时向他请教,宾主极为投契。现在他家中还有老母寡嫂,前妻一子,也由寡嫂管领着。杨展探明了刘道贞家世情形,想起了眼前一档事,心里便暗暗打了主意。
  第二天午后,杨展正和三姑娘密谈刘道贞说有妥策,先去打探线索的事。谈话间,廖侍郎已派车来接。杨展嘱咐三姑娘安心在寓,对于同院住着的曹勋,想法和他谈谈,用话笼络住他,免得他单身出外,酒醉漏风。吩咐以后,自己带着仇儿,上车到廖府去了。
  这天杨展到廖府时,廖侍郎把杨展请到自己内书房,密室谈心。问起刘孝廉时,左右说是清早出去访友,尚未回来,杨展猜是探访线索去了。便一心和廖侍郎盘桓,顺便问问武科廷试的情形。廖侍郎斥退左右,悄悄对他说:“你既然进京,这次武科,当然得应试一下,在你又是轻而易举的事,定然高中无疑,不管时局如何,总得了此心愿,不过武闱高中以后,难免钦派职司,指省效力,到那时却须看事论事,我自会替你想法。老实说,我希望你早回家乡,早慰高堂倚闾之望。我谬充座师,对于有为英年,竟这样劝人涌退,对于朝廷提拔真才,勤劳王事之旨,也说不过去,但是我另有想法。平时和墨仙,讨论未来局势,墨仙见识,比我彻透得多,他说:‘朝廷饷兵两绌,屡失戎机,晋陕民变,已成燎原之势,万一晋陕一失,京城必危,潼关一破,楚豫难保,真个到了这样不可挽救时候,只望江南半壁,划江自守,蜀国天险,防堵得人,或可保存东南数省几分元气,留待中兴之机。’他这几句话,我时常暗存心中,昨夜在相府密议傅总制失陷以后的办法,衮衮诸公,竟无一人说句像样的话,最可笑魏德藻堂堂元辅,别的主意一点没有,却主张把这火急塘报压下,不使上闻,预备暗地和一般当权太监密商以后再说。你想元戎陷贼,兵心解体,这是何等重大的事?大祸已在眼前,还要蒙蔽君上,我忍不住说了几句利害关系的话,反笑我迂执之见,不合时宜。我回来以后,气得一夜没睡。
  你我这样无补时艰的老朽,早该挂冠而隐,无奈见危授命,杀身成仁之念,横亘于胸,此时已非我高蹈之时。至于你,现在尚无官守,和我又不一样了,我也得为国家保全才杰之士,预备他日中兴之佐,何况你在川南,夫妻双杰,人望所归,你的好友象川南三侠,都是绝好臂膀,你如回到家乡,逢到西蜀危难之时,正可振臂一呼,保障一方。墨仙足智多谋,也是绝俗超群之杰,我也预备请他和你们联袂出都,将来可以同你声应气求,保卫桑梓,比较在此作扑火灯蛾,同归于尽,岂非有意义得多?此刻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务必铭记在心!”说罢,竟自老泪纷披,长叹不已。杨展长眉剑立,俊目电射,朗声说道:“师训定必铭心!门生不才,到那时愿毁家纡难,率川南数万乡子弟,乘流而下,扫荡中原,迎师座于黄河之滨。”杨展正慷慨激昂的说着,一个长班,在门外禀报:“居庸关总兵张倜、宁武关总兵周遇吉进京陛见,特来请渴。”廖侍郎向杨展说:“我到外厅会客,你在此等墨仙回来,回头我们再谈。”说罢,到内室更换冠带,预备见客去了。
  杨展独自在内书房,坐不到一盏茶时,长班来请,说是“刘师爷回来了,请杨相公到外书房叙话。”杨展到了刘道贞屋内,两人相见,杨展便问:“刘兄古道热肠,今天外出,定是探寻线索去了?”刘道贞微然一笑,一看左右无人,从自己书桌上青毡底下,取出一封柬帖,交与杨展。杨展仔细一瞧,柬帖上写着,怎样布置,怎样探仇,怎样进身,怎样下手,连如何退身,如何结束,一步步写得层次井然,后面还附着街道四至的简明地图。杨展噍得暗暗点头。刘道贞拱手笑道:“小弟效劳,只有到这地步为止,此后只有静听吾兄的喜音了,要紧的临时运用,随机应变,不要执滞,还得吾兄逐步留神,不要拘泥定策才好,还有我们曹老弟面前,只好实行古人‘民可使由,不可使知’的那句老话了。”说罢,呵呵大笑。杨展却皱着眉道:“刘兄,你这条计,真够得上一个奇字,佩服是佩服,不过却苦了我,万一陷身香国,泄漏春光,闹得焚香捣麝,柳惨花愁,或者阴错阳差,把我当作腧墙穴隙的狂徒,这可掬西江之水,难洗此辱,从此也无脸见江东父老了!”刘道贞大笑道:“杨兄望安,这样重任,非大将军自己出马不可,好在令阃不在此地,尽可放胆而行。”说罢,笑得打跌。
  杨展看了他一眼,心里想说出一句话,觉得时机来至,便没出口。彼此又仔细商量了一阵,已经日影西斜。探得廖侍郎贵宾不断的到来,应接不暇,便辞了刘道贞,悄悄回寓了。
  杨展返寓,在当天晚上,把三姑娘仇儿叫到跟前,悄悄地密谈了一阵,把第一步应该做的事,仔细吩咐明白。
  三姑娘自然心领神会,感激涕零,仇儿却如梦方醒,才明白自己主人带三姑娘进京,原来目的在此。心里正奇怪三姑娘进京以后换了个人,次日淡装素服,沉默寡言,无异一位幽娴贞静的闺秀,主人和她,分居别室,平日兄妹相称,亲而不密,看得莫名其妙,直到此刻主人说明就里。
  自己暗暗惭愧,觉得自己在沙河镇,有点错疑主人了。
  第二天下午,曹勋正在杨展屋内聊天,刘道贞到来,身后却跟着一个乡下装束的仆妇。
  杨展更不细问,便领着仆妇到三姑娘房去了。半晌,杨展回来,身后跟着三姑娘和仇儿,仇儿还扛着一个铺盖。三姑娘进房,向刘道贞含笑见礼,款款道谢道:“诸事蒙刘先生费心关照,实在感激不浅,现在同我兄弟特来告辞,改日再一并道谢罢。”说罢,向刘道贞曹勋都福了一福,便退出房去。仇儿也笑着向杨展说了句:“相公,此刻送我姊姊到亲眷家安身,回头再来伺候相公。”说罢,忍着笑,跟在三姑娘身后也出去了。曹勋瞧得乱翻白眼,不想三姑娘原有亲眷在京?可是仇儿和她,怎地忽然变成了姊弟?而且带去的女仆,还是由道贞替她找来的?忍不住问道:“三姑娘大事未办,怎地走了?”杨展道:“办事不在一时,女流同处一寓,到底不便,让她在亲眷家安身也好。”曹勋听得理路满对,便不再问了。刘道贞却对他说道:“此刻我来接你们两位到廖府寄住,比在嘈杂的客寓,毕竟好得多,你行李不多,也得收拾一下,外面车辆已经备好,我们马上便走。”曹勋听得又是一愣,觉得事情都是突然而来,其中定有说处,定是刘道贞在那儿捣鬼,一时却想不出所以然来。刘道贞又连连催促,只好先到自己房中收拾行李去了。
  廖侍郎原预备接杨展到自己家中,现在听得他同来义妹已经访着亲眷,另有安身之处,杨展已经还来,便将花圃一座精致小花厅,拨作门生寄寓之所。杨展带来的长随们,也安置在小花厅旁耳房内,可以早夕伺候。刘道贞却把曹勋安置在自己书屋的邻室,廖侍郎看在西席面上,对于曹勋,当然也另眼相待。从这天起,杨展和廖侍郎师生周旋以外,常和刘道贞安步当车,出外游览京城景物,偶然也带着曹勋同行。一连好几天,曹勋觉得三姑娘仇儿两人一去无踪,杨展和刘道贞也绝口不提,问起时,两人又浮光掠影的一说,听得摸不着头脑。
  有一天,杨展独自外出。刘道贞也拉着曹勋到街上闲步,向大佛寺街南首走去。经过司礼太监曹府门口,向右一拐,绕到曹太监府后一条僻街上,几步又拐进一条长长的静静的小胡同。走没多远,一家破旧的红漆双扇门外,挂着一块半旧的木招牌,招牌上漆着一个五采荷包,下面写着“南北巧绣,识绵串纱,四季时样,色色俱全。”曹勋笑道:“久闻京城荷包有名,却不料在这小胡同破落户门口出卖,这样冷清清地方,鬼也没得上门。”刘道贞道:
  “你知道什么,京城闹市绣货铺里,有的是带卖荷包的,但是要挑选上上的出色货,还得上这儿来,你可得记住这地方,回家时,可以买几件去送人。”两人串了一阵胡同,便转到热闹街上,进了一家酒馆,对酌了一回,便回廖府了。
  第二天掌灯时分,杨展换了一身华丽的衣冠,只和刘道贞曹勋打了个照面,说是另有约会,便独自走了。刘道贞和曹勋在自己房内对酌,刘道贞问道:“我记得你从前善使一条精铜连环锁子蛇骨鞭,这是你祖传的得意兵刃,这道来京,防身利器,想必带在身边的了?”
  曹勋指着腰里说:“这是我的性命,当然刻不去身。”刘道贞一看房内无人,悄悄问道:
  “你不是愿意帮助三姑娘一点忙吗,现在还愿意不?”曹勋听得一愣,说道:“这何消说得,丈夫一言,如白染皂,你问这话什么意思?三姑娘安身亲眷家以后,一无消息,连杨兄那个小管家都不见了,我正想问你哩。”刘道贞微微一笑,喝了口洒,缓缓说道:“今晚三更,便是你帮忙的时候了。”曹勋一听全身一震,霍地跳起身来,把自己坐的一张椅子,端到刘道贞下首,坐得靠近些,探着身,压着嗓音说:“唔!我说这几天杨兄常常独自外出,你也有点鬼鬼祟祟,不用问,都是你的鬼八卦了?却把我瞒得实腾腾的,到底也用着老子了,好!
  只要不把老子干搁在一边,由你们捣鬼去,我的军师爷,我明白观在你是升帐发兵,想指挥老曹出马了,用不着激将法,水里火里,老子都去,你就痛快说吧!”说着,说着,嗓门的话音,不由得便高了起来。“嘘!”刘道贞急用一指,在嘴上拢一个“中”字,曹勋脖子一缩,舌头一吐,轻轻地说:“没有外人,快说,这几天闲得没事做,连周身筋骨都不得劲儿,拳头痒痒的,擂几个王八羔子,臊臊皮,也是好的。”刘道贞正色道:“你不要把事看轻了,也许你用不着出手,也许你这条蛇骨鞭,要替人家抵挡一阵,不论如何,得听我调遣,事情出入太大,一毫乱来不得!”曹勋点着头说:“依你!依你!”刘道贞又说道:“今晚二更过后,你换身短衣,暗带蛇骨鞭,和一条坚实绳索,悄悄地蹲在那条胡同背暗处所,快到三更时分,定有一辆朱轮绣帜驾着黑驴的精巧车子,在卖荷包的门口停下,车内也许下来一个,或两个女子,你不用管它,等女子进门,赶车的汉子拉到远一点地方息着当口,你便出其不意地扑过去,一下子把他制住,第一不准他出声,把他身上号褂剥下,捆住手足,藏在车内,你却把剥下的号褂,套在身上,抱着赶车鞭子,坐在驾车的位子上,假装抱头打盹,暗暗地留神那家门口进去的人,如果瞧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和尚进去,你得仔细留神和尚的随从,有几个跟进去的?有几个等在门外的?如果你瞧见,有人在暗中料理和尚的跟随,已进门的你不必管,出在门外的,你得帮同下手,不管死活,一个不准他们逃出胡同去,假使风平浪静,你却不许动手。
  此刻我和你说的,无非是一种猜测,也许到时,情形有点不同,好在到了分际,定然有人替你打接应,怎样悄不声的退回来,也有人知会你的。”
  刘道贞和曹勋密谈的时分,杨展打扮得纨绔子弟一般,早已进了那条胡同内卖荷包一家的门。其实他已是轻车熟路,成为这家的入幕之宾,而且摇身一变,变成了脂粉队中,出色当行,挥金如土的王孙公子。原来这家人家,并非真个出卖荷包的破落户,荷包招牌,是个幌子,也是个暗记,门外好像是破落户,门内前几进闲屋,也瞧不出什么来,可是再进去,便别有洞天,曲房复室,宛如迷宫,锦帏绣闱,有如内苑。这家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夫人,上下人等,都称她为九奶奶而不名。据说当年权倾朝野的奉圣夫人客氏,是九奶奶的干娘,因此京城内呈亲国戚,权门豪奸的姬妾们,十九和九奶奶有来往。客氏死后,气焰冰消,九奶奶却手段通天,密营香窟,内赫赫门第的荡妇妖姬,辟一方便之门,同时替一般公子王孙,做了蚁媒蝶使,两面凑拍,于中取利,九奶奶便成了旷夫怨女的广大教主。但是九奶奶眼高于顶,普通人休想问津,凡是入幕之宾,都是经九奶奶亲自选就的,有财有貌的风流男儿,或者是具有特别权势的人物。前几年,香窟并不在此,却是门庭如市,车马盈门,而且黑车四出,用计劫取俊壮男子,囚入迷香窟里,许多少年子弟,竟有因此失踪伤身者,风声闹得太大,御史登了弹章,九奶奶几乎弄得锒铛入狱人、财两失。幸而她平时背有靠山,声气相通,居然弥缝了事。这一来,九奶奶匿迹销声,藉着司礼太监曹化淳的庇护,悄悄迁居于这个僻巷之内,不敢像从前明目张胆的大做,居然想入非非,用荷包为记,只偷偷摸摸做些旧日生涯。可笑曹太监庇虎伤身,引狼入室,府内一群姬妾,正在广田自荒,得此近水楼台,岂肯放过?早和九奶奶结成不解之缘,另订密约了。
  刘道贞倜傥不羁,也许在九奶奶家,曾作入幕之宾,也许耳熟能详,深知内幕。为了三姑娘的事,运筹帷幄,居然想到这条线索上去。他自己并没露面,指明地点,暗授方略,由杨展单独前往,以挑选荷包为名,敲门而入,杨展进门时,只有一个龙钟的老妪应门,领到第二进院落穿堂小坐,老妪便自退出。堂内设备,并不起目,无非应有尽有而已。半晌,一个垂髫雏婢,从屏后出来,捧着一盏香茶待客。杨展已经明人指教,九奶奶诡计多端,恐怕这盏香茶内有把戏,那敢沾唇,便向雏婢道:“我要挑选上等的各式荷包,你家货样可曾完备……”一语未毕,屏后笑道:“上等货应有尽有。”从这句话音里,转出一个画眉裁鬓,面如银盆的贵妇人来,看脸上依然明眸皓齿,还留着一点少妇丰姿,而且翠羽明铛,一身内家装束,颇有点华贵气象,只可惜发胖得有点身材臃肿。杨展明白,这妇人定是盛名之下的九奶奶,故意学出纨绔子弟的样子,跳身而起,兜头一揖,笑嘻嘻地说:“幸会幸会!想不到九奶奶今天亲自出来待客,面子不小,有幸!
  有幸!”九奶奶嘴上噫了一声,格格一阵笑,笑得面颊两块肥肉,画凉粉般哆嗦了一阵,指着他笑道:“小伙子,九奶奶面前,休弄鬼吹灯,你不是想挑选上等荷包吗?这儿不是谈话之处,来!跟我走!”说罢,便往屏后走。杨展吃了一惊,心想自己还没有说出所以然,她倒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为了三姑娘大事,既然到此,也只好冒险一闯的了,心里转念,脚下已跟着九奶奶转过屏后。见她没往后院引,转入侧面一道黑黝黝的夹弄,九奶奶一面走,一面和他说笑。杨展心头直跳,不敢答腔。九奶奶立时觉察,嗤地一笑说:“小伙子,你还是初出道的雏儿哩!”
  这条夹弄,足有四五十步长短,夹弄尽头,却是一堵砌死的墙,黑沉沉地看不出有门来。
  九奶奶抢上一步,伸手在墙上摸了几下,吱喽喽一响,整堵墙壁,竟向右面缩了进去。面前顿时一亮,立时鸟语花香,嫣红姹紫,换了一个天地。九奶奶和杨展走出墙外,一按机关,整堵墙壁,依然严丝密缝的还了原。杨展留神这堵墙壁,原来是极厚坚木做就,下有铁轮子,嵌在石槽里,里外都有暗藏的启开机关。暗暗记在心里。
  杨展跟着九奶奶,踏上一条花园正中的卍字画廊,这画廊中间是十字形,把一座精致花园,划分为四面,除这面暗藏机关的木墙,似乎是出入的总门以外,其余三面画廊尽头,都通着一式的雕栏朱户的抱厦,四周花木映带,池沼萦回,益显得曲径通幽。重门叠户后面,还有妙境。
  杨展逐步留神,看出此处定是当年公侯府第的花园,大约因为先后衔接,仅一墙之隔,被九奶奶圈了过来,整治一新,辟为秘窟。九奶奶领着杨展,穿过画廊十字交叉的中心,向对面正中一重绣户走去,立时从里面走出两个妖娆侍女,打起猩红软帘,让两人进内。杨展举步进室,只觉宝光璀灿,陈设富丽。九奶奶并没在进屋内待客,穿过这重堂屋,只一拐,又转入一处目迷五色的华屋,屋内绣帏锦幛,似乎前后还套着不少复室。九奶奶和他,在这屋内靠壁的绣榻上,并肩坐下,侍女们立时分献香茗,端上果盒。九奶奶微一挥手,侍女们便悄悄退走。
  九奶奶笑盈盈地向杨展说道:“你既然知道我九奶奶名头,当然经过明人指教,才敢到此,你为什么不挨到起更进来呢?你要知道,你要挑选上等货,有的是,可得等到三更时分。
  再说,看你模样,当然是一位阔公子,但是京城里几家说得出的公侯府第,都在我九奶奶肚里,这几家的子弟们,都没有像人样的,你又带着川音,可见不是这儿人,而且陌不相识的,居然敢单身独闯,胆子真不小!小兄弟,你得说实话,你是谁家子弟?
  进京干什么来了?今天上我这儿来,还是瞧见了谁家可人儿,设法想,想九奶奶施点手段替你医相思病呢?还是想见识世面,求九奶奶画符点将,替你做个媒呢?小兄弟,不用害臊,你就痛快说吧。”杨展一听,明白晚上才有鬼戏,心头一松,故意摇着头说:“你猜的都不是,我不是四川人,不过从小在四川长大的,至于我姓甚名谁,谁家子弟,关系我父亲名头,我不便说,你也不必问我,也不愿对你随意捏造,指点我到此的人说,只要你肯接待,照例不问人家姓名出身的,怎地破例问起我来了?”九奶奶说:“咦!此刻几句话,很是在行,好,我暂不问你出身姓名,你刚才说过,我猜的都不是你到此的原因,我问你,你巴巴地为什么来了,难道你只要见见我九奶奶么?”
  说罢,格的一笑。杨展故意笑道:“也许有一点,说实话,我想求你帮个忙,不过初次见面,一时又碍口,不知怎么才好。”九奶奶笑道:“说着说着!又显出雏儿的嫩相来了,九奶奶是干什么的,这儿是什么地方,孔夫子门前休卖百家姓,用不着假撇清,那一家的雏儿,摄了你的魂了!”杨展故意嗫嚅了半晌,才说道:“实对你说,我无意中瞧见了大佛寺街曹府的七姨,实在长得和天仙一般,害得我眠思梦想了许多日子,经人指点子一条明路,才知那七姨是你干女儿,常到你这儿来的,所以……”九奶奶一听他说出七姨,立时眉头一皱,不待他再说下去,抢着说道:“要命!你怎地偏偏看中了七姨呢?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依我看,曹府几房姬妾,最美的要算五姨和十二姨,你怎地偏偏看上七姨呢?曹府十几房姬妾,除出七姨,不论那一房,我都可以替你手到擒来,惟独那七姨,连我九奶奶一时也没法想了。”杨展有意绕着圈子说:“我的九奶奶,七姨是你干女儿,你便作难了,事成以后,你要我怎样重谢,都可以。”九奶奶叹口气道:“小兄弟,实对你说吧,七姨现在被一位魔王占住了,这位魔王不是别人,便是曹府的总教师爷八指禅师,此人武艺高强,杀人不眨眼,手下统率着一二百名打手,是曹公公唯一保护身家的高人,你怎地想虎口上拔毛呢?”杨展假作吃惊似的问道:“我真不懂,八指禅师一个出家人,不守清规,替人家护院,已是不该,怎的又占了主人的姬妾,曹公公难道睁着眼充王八么?照说曹公公是净身的太监,怎地府内养着十几房姬妾,这不是没事找事,自讨没趣么?”九奶奶哑然笑道:“初出道的小伙子,你不懂的事多着呢,你知道太监净身怎么一回事?宫里太监多得数不清,能够巴结到皇上面前,得到宠信的没有几个,这许多太监,真个净身的,当然不少,也有在净身时化了钱,弄得半净不净的,曹公公便是这种人……”杨展听她说得离了题,慌拦住道:“九奶奶,老虎口上拔毛,我没有那么大胆子,我只好死了这条心,可是你这地方太好了,九奶奶!现在我再和你商量一档事,明晚我想借你地方,会一个人,请你替我办一桌精致的消夜菜席,九奶奶!你如应允的话,请你把这个收起来。”一面说,一面从腰兜里掏出一锭黄金,搁在九奶奶身边。九奶奶看都不看,用手指着杨展笑道:“九奶奶这儿,本来没有这个规矩,别人来是办不到的,今天老姊姊,存心交你这个小兄弟,可有一节,下不为例。明晚起更时分,你们悄悄地进来,一切都会替你预备好的。九奶奶存心交友,这锭金子快收起来,将来老姊姊求你的事,多着哩!”杨展站起来,拱拱手道:“彼此心照不宣,这点小意思,你留着赏人吧。”说罢,便举步告辞。九奶奶亲自送出抱厦,却命身边侍女们,陪着通过进来时候的,装有铁轮石槽,活动的假墙壁。
  杨展出了九奶奶香窟,马上赶到三姑娘安身之处,说知备细,叫她和仇儿预备明晚应办的事。原来三姑娘安身之处,是刘道贞替她租了几间僻静的闲房,叫仇儿伴着她,姊弟相称,又雇了一个乡下女仆伺应,遮蔽耳目。白天深居不出,到了晚上,人静更深,仇儿和三姑娘,每晚隐身九奶奶香窟左右,早已探明花太岁改称八指禅师的仇人,每夜三更时分,必到香窟。
  曹太监的几房姬妾,也常常在香窟进出。惟独七姨,差不多每夜必到。有时杨展也施展轻功,潜踪隐伺,而且深入曹府,暗地窥探花太岁手下,有什么扎手人物。大致探明,才按照刘道贞定下计划,实行下手。照说三姑娘访着了仇人,有杨展等臂助,尽可直入曹府下手,何必费这周折?这里边完全是刘道贞智深虑远,顾全事后不生枝节,杨展等仍可逍遥京都,不致变了黑人。因为曹府屋宇深沉,戒备相当严密,不论事情得手与否,稍一败露,立时可以掀起滔天风波,非但杨展难以漏面,进不了武闱,连带廖侍郎,也难免受了牵连。京城究非外省可比,曹太监又是炙手可热的人,不能不计策万全,利用九奶奶的香窟了。
  在刘道贞授计曹勋这天晚上,起更时分,杨展和三姑娘在街上雇了一辆车子,悄悄到了九奶奶门前,先打发了车子,然后敲门进内,深入香窟。这时杨展和三姑娘,都内着劲装,外罩华服。三姑娘更打扮得螓首蛾眉,珠光宝气,而且湘裙百折,宫发堆云,飘然是一位大家姬妾,杨展的莹雪剑,三姑娘的铁琵琶,并没带着身边,却叫仇儿背在身上,施展他家传的小巧功夫,从屋上进身,隐在暗处,听命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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