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尚香的宅第气派极了。
高高的院墙,深深的院落,铜钉铁板打造而成的大门看上去比城门还要牢固,而最抢眼的还是悬在门楣上的一方漆黑的横匾,上面刻的竟然是‘金府’两个斗大的金字。
在扬州,谁都知道孙太少是金八爷的女婿。金家是扬州的首富,金八爷是金家九弟兄中最精明的人。
据说金家的银子比江里的水还要多。田产辽阔得骑着快马从日出跑到日落都跑不到边。
他们为了保护这片家业,不得不聘请大批的保镖护院。但金八爷还是不放心,于是他毅然决然的将他最心爱的么女嫁给了‘五湖龙王’的大儿子孙尚香,并且还以五十条帆船和二十万两银子做交换条件,把孙大少爷从太湖接到了扬州。但孙太少是个野马型的人物,院墙再高,也挡不注他的腿,孙少奶奶再温柔,也收不住他的心,他依然跟在太湖时一样,经年浪荡江湖,绝少留在扬州。孙少奶奶当然很不开心,但金八爷却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真正需要的并不是江湖味道比他那批保镖护院还重的女婿,而是那块黑白两道都不敢乱碰的招牌。
可是最近的孙大少却忽然变了,变得很少出远门,除了每天吃吃馆子听听戏之外,几乎都守在家中。
浪子回头金不换,何况孙少奶奶的肚子又一天比一天大,这是双喜临门的事,按理说她应该很高兴才对,奇怪的是事实刚好相反.不但她看起来好像比以往更不开心,甚至连金八爷也显得每天忧心忪忪,脸上找不出一丝喜悦之色。
沈玉门踏上‘金府’大门的石阶,一看到那两个斗大的金字,便已忍不住问道:“喂,孙尚香这小子究竟是不是入骜的?”秋海棠和紫丁香听得全都大吃一惊。
水仙急咳两声,道:“当然不是,‘五湖龙王’是个有头有脸的入,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叫自己的儿子改名换姓。”
秋海棠惶惶朝四下瞄了一眼,低声道:“你们是怎么了?这种话也能跑到人家大门口来讲,万一被孙大少听到了.那还得了!”
紫丁香也紧紧张张道:“是啊,那家伙表面看来大大方方。其实心胸狭窄得很,记得去年少爷只叫了他一声金大少,就气得他三天没有跟你说话,难道你忘了?”
水仙立刻道:“少爷当然没有忘记,所以他才故意旧话重提,就是想成心把他气出来……少爷你说是不是?”
沈玉门摇着头,道:“奇怪,我踩了他的痛脚,他才三天没有理我,而这次却无组无故的几个月没跟我连络……莫非他老婆真的落在青衣楼手上了?”
水仙道:“也只有这种原因,才可能把孙大少这种人制住。”秋海棠和紫丁香也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好像都同意这种看法。
沈玉门回首望了望,道:“无心道长呢?怎么还没有来?”
水仙道:“我看八成是进去找石总管了。”
沈玉门道:“你是说石宝山可能在里边?”
水仙道:“一定在里边。他既已发现里边有毛病,还会不进去看看么?”
沈玉门眉头忽然一皱,道:“小周进去这么久,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水仙道:“少爷放心,周师傅只不过是个送信的,就算里边已被青衣楼把持,他们也不可能为难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说到这里,忽然沉吟了一下,道:“除非他们想把少爷引进去!”
秋海棠忙道:“不错,这一招咱们还真得提防着点,说不定里边已经布置好了埋伏,正在等着咱们自投罗网呢!”
紫丁香立刻道:“要不要我先进去探探?”
沈玉门挥手道:“你先别忙。我且问你,你过去有没有进去过?”
紫丁香道:“进去过好多次了,里边的环境,我熟得很。”
沈玉门道:“好,那你就跟海棠两个偷偷换进去,先把孙少奶奶保护好再说!”紫丁香和秋海棠身形一闪,巴纵进了高墙。
水仙好像对沈玉门的安排十分满意,俏声道:‘我呢?”
沈玉门下巴朝大门一伸,道:“敲门!”
水仙毫不迟疑的用刀柄在厚厚的门板上砸了几下。
过了很久,里边才有人喝问道:“什么人?”
水仙道:“麻烦你通报大少一声,就说金陵的沈二公子到了。”
大门纹风不动,旁边的小门却呀然而开。只见一个满头灰发的老人提着灯笼朝外照了照,立刻恭身让到一劳,和和蔼蔼道:“果然是沈二公子驾到。快快请进,我们大少已候驾多时了。”
水仙微微怔了一下,很快便先窜了进去。等到沈玉门刚想踏入小门之际,但觉眼前刀光一闪,那提灯老人吭也没吭一声,便已横身栽倒在门内,手上的灯笼也在一边燃烧起来。
沈玉门骇然叫道:“你这是干什么!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胡乱杀人?”
水仙将刀头在鞋底上一抹,悄然还入鞘中,道:“这家伙是青衣楼的杀手。”
沈玉门低头望着那人苍老而又扭曲的脸孔,半信半疑道:“你凭哪一点断定他是青衣楼的人?”
水仙道:“第一、孙家的人一向都称孙大少为姑老爷,第二、金陵的沈二公子无论到任何地方都走正门,他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身分,哪里有以便门迎客之理……”
沈玉门截口道:“或许他是刚来的,不太懂得规矩。”
水仙突然抬脚往尸体持灯的手上一跺,只听嗤地一声轻响,灯杆上陡然弹出一截蓝汪汪的尖锥,足有一尺多长,而且一眼就可看出上面浸过毒。沈玉门不由自主朝后缩了一步,水仙冷笑道,“刚来的人,会使用这种歹毒的兵刃么?”
沈玉门楞了半晌,才把头一甩,大声道:“开正门!”
水仙急忙将两扇大门整个敞开来.好像只打开一扇都嫌不够威风。沈玉门整理一下衣襟,昂然阔步的走入院中。远处的正房还亮着灯,房门也没有关,却连一个人影都不见。
沈玉门边走边道:“金家不是养了很多人么?怎么连个迎客的都没有?”
水仙故意尖着嗓门道:“我看八成是都被青衣楼的人给制住了。”
沈玉门又提高声音道:“果真如此,孙尚香那家伙也未免太窝囊了。”
水仙道:“可不是吗?平日威风凛凛的孙大少.想不到竟落到这种地步!”
说话间,已走到院落的一半。沈玉门忽然停步道:“咱们这么闯进去总是不太好,你大声问问,看金家的人有没有死光!”
水仙噗嗤一笑,尚未开口,里边已传出了咳声。
紧跟着三个人影匆匆自房里拥出来。为首一名家人打扮的老者远远便已喊着道:“想不到二公子真的来了,我们姑老爷昨天晚上还在念着你呢!”
沈玉门低声道:“这回好像是真货。”
水仙轻哼一声,道:“后面那两个就靠不住了。”说着,抬手又抽出了刀,沈玉门急忙道:“眼睛放亮一点,可千万不能杀错人!”
水仙一面答应着,一面已快步迎了上去,娇滴滴道,“这位老管家好面熟呀!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那个老人家也边走边道:“当然见过,每次二公子来的时候.都是小老儿给各位开的门,姑娘莫非不记得了?”
水仙讶声道:“你说你就是门上的那位福老爹?”
那老人家笑哈哈道:“姑娘好记性,小老儿正是金福。”
水仙陡然停步喝道,“等一等……你们统统给我站住!”
那福老爹大感意外的缩住了脚,另外两名体形魁梧的大汉也同时停在他身后。
水仙语气变得十分生冷道:“你……真的是福老爹?”
福老爹强笑道:“小老儿跟二公子和姑娘又不是第一次会面,这还假得了么?”
水仙道:“那就怪了,你不是病得已经爬不起来了么?”
福老爹一怔.道:“谁说我病得爬不起来了?”
水仙道:“门上的那位大叔告诉我的。他说你受了风寒,老命朝夕不保,才由他替你迎门,可是我看你还硬朗的很嘛……你们究竟在搞什么鬼?”
福老爹傻住了,直到后面一名大汉推了他一下,他才咳了咳道:“那位……大哥说得不错,小老儿的确受了点风寒……而且也蛮严重的。”
水仙摇着头道:“不像嘛!”
福老爹忙道:“那是因为听说二公子和姑娘来了,心里一高兴,才勉强爬起来。其实我现在还在发烧,站娘不信摸摸我的头就知道了……”
他说着就想往前走。却被身后的那名大汉给拉住。
水仙倒是不客气,扬着手便一步一步凑上去,道:“我摸摸看。”
福老爹脚下虽没挪动,颈子却伸得很长,好像真得在等她去摸。站在福老爹后边那两名大汉,一个紧贴着他的背脊.一个相距也不满五步,四道目光紧紧张张的直盯着愈走愈近的水仙,一副如临大敌模样。水仙的神态却刚好相反,不但走起路来纤腰款摆.而且刀头也整个垂了下来,似乎连最后的一点防范也巳消失。沈玉门在远处望着那两名大汉充满敌意的眼神,还真有点替她担心。谁知就在她的手刚刚触到福老爹头门之际,那把锋锐的钢刀也同时自他胁间刺了进去。福老爹脸色大变,紧贴在他身后的那名大汉却突然狂吼一声。倒退两步,回手就想抓剑。而另外一名大汉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国事,水仙已探身欺到他近前。
那大汉大惊之下,慌忙亮出系在背上的鬼头刀,刀身刚刚离鞘,水仙的刀锋已从他颈间一抹而过,还没来得及出招,便已仰身栽倒当地。
先前那名大汉也几乎连同一时间倒了下去,先后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直到他伸腿咽下最后一口气。长剑才只抽出了一半.福老爹仍旧面色苍白的呆站在那里,直到水仙又转回来,他的身子才开始摇晃。
水仙一把将他扶住。道:“刚才没有伤到你老人家吧?”
福老爹低头瞧着胁下的刀口,颤声道:“你……你没有杀死我?”
水仙噗嗤一笑,道:“我怎么会杀死你老人家,我不过是在你老人家身上借个路罢了。”
福老爹指着刀口上的血迹,道:“那么这些血……是哪里来的?”
水仙道:“当然是站在你老人家后面那家伙的。”福老爹这才松了口气,两条腿也有了劲道。
沈玉门这时已赶过来,含怒瞪着水仙,道:“你这个丫头是怎么搞的,你想把这位老人家吓死么?”
水仙连忙笑道:“少爷放心。福老爹的胆子大得很,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吓着的。”
福老爹也干笑两声,道:“水仙站娘说得不错。如果小老儿没有几分胆量,当初也就不会被派到门上来了……”
说着,忽然回首朝毫无动静的正房瞄了一眼,一把抓住沈玉门的手臂,紧紧张张道,“二公子快请回吧,千万不能进去。”
沈玉门惊讶道:“为什么?”
福老爹嘎声道:“因为……姑老爷已跟往常不一样了。他身边忽然来了一批凶神,好像正在商量着如何对付你呢。”
沈玉门淡淡道:“不会吧?凭我跟你们姑老爷的交情,他怎么会出手对付我!”
福老爹急得连胡子都翘起来,刚想继续提出警告,但话到嘴边,却被一阵敞笑之声给挡了回去。敞笑声中,只见孙尚香已自正房飞快的迎了出来,边走嘴里还边嚷嚷着道:“当然不会,那是金福耳目失聪。错把我们商量如何接待你听成对付你了。”
说话间,人已越过水仙,冲到沈玉门跟前,陡然青光一闪,竟然挺剑直刺他的胸前,口中却依然笑吟吟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可急死我了!”
水仙大吃一惊,她做梦也没想到孙尚香竟会向他的好友突下杀手,想要挥刀搭救已来不及了。
但沈玉门却像早有防备,只不慌不忙的将身形一侧,同时短刀已“呛”的出鞘,刀锋顺势轻轻—带,已把孙尚香疾刺而来的长剑架住,脸上也接着微笑道:“你是人急,还是剑急?”
孙尚香道:“人也急,剑也急。”他一面说着,一面突然转身,又是一剑急刺而出。
沈玉门这次身子连动都没动,只猛将短刀一挥,便把长剑逼了回去,而这时水仙已飞扑而至,对准孙尚香的背脊就是一刀
孙尚香骇然闪开,喝道:“我跟你们少爷的事,要你来插什么手,让开!”水仙听得不禁一怔,急忙朝沈玉门望去,似乎在等他开口定夺。
沈玉门挥手道:“你只管在一旁看着。他这口破剑,我还应付得了。”
孙尚香闷哼一声,挺剑就刺,剑势又急又狠,看上去倒也威力十足。沈玉门初时只守不攻,直到几招过后,才逐渐有了攻势.一旁的水仙这才定下心,抱刀护在福老爹身穷,好像惟恐两人刀剑无限,误伤了这位老人家。转眼十几招过去了,沈玉门陡然招势一紧,一刀比一刀快速,只逼得孙尚香连连后退。
孙尚香剑式也随之一变,一边回剑抢攻,一边道:“这就是你新创出来的那套刀法?”
沈玉门无暇答话,只专心破解一招比一招凌厉的剑式,脚下也不免有些慌乱。
水仙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不慌不忙接道:“不错,但不知大少认为如何?”
孙尚香状极不屑道:“老实说,实在不怎么样,可比你们那套虎门十三式差远了……”
谁知话犹未了,陡闻“叮”的一声脆响,猛觉剑身一轻,手中的长剑已少了几寸。
孙尚香大吃一谅,急忙倒退几步,望着自己手上的断剑,叫道:“你……你怎么玩真的?”
沈玉门似乎也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水仙已抢着道:“大少别不知好歹,如果玩真的,断的恐怕就不是你那把破剑了。”孙尚香吭都没吭一声,牙齿一咬,仗着断剑重又攻了上来。
水仙急忙喊道:“少爷注意脚步,给他点厉害瞧瞧!”
沈玉门被她一说,脚步果然已不像先前那般慌乱,攻守间显然也轻松了不少。
孙尚香猛攻一陈.突然又是‘呛’的一声,不但长剑又少了一截,而且刀锋擦面闪过,连鼻子都差点被削下来。沈玉门不禁楞住了,他还真没想到这把短刀竟然如此管用。
孙尚香却连想都没想,一个倒翻已飘落在水仙身旁,急急道:“你们带来的人呢?”
水仙瞟着他那副狼狈模样,不禁吃吃笑道:“什么人?”
孙尚香道:“石宝山那批人。”
水汕道:“我们又不是来打架的,带那么多人干什么?”
孙尚香呆了呆,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们这次只来了四个人?”
水仙点点头道:“是呀,我们少爷只想和大少聚聚,带着我们三个他已经嫌多了。”
孙尚香长叹道:“你们少爷头脑不清楚倒也罢了,怎么连你也如此糊涂?难道你没有发觉我这边的情况有变么?”
水仙道:“我发觉了,而且也警告过我们少爷,可是他就是不听,他说什么也不相信你会出卖他,你教我有什么办法!”
孙尚香气急败坏道:“可是你们有没有想到,有的时候我想不出卖他都不行?”
水仙道:“想到了,但我们少爷硬是不加理会,他认为被你卖掉他也认了,谁叫你是他的好朋友呢?”
孙尚香似乎整个泄了气,恨恨的朝着闷声不响的沈玉门道:“你以为你这是好朋友么?
你有没有想到这么一来,不但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甚至连你们沈家的一点希望。也整个断送在你的手上了!”
沈玉门一怔,道:“有这么严重么?”
孙尚香道:“比你想像的要严重多了。”
沈玉门不得不把目光转到水仙脸上,道:“这是怎么回事?”
水仙也一脸莫名奇妙的神情,道:“我也搞不清楚。好在大少已开了口,咱们还是等他说下去吧!”
孙尚香唉声叹气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反正你们也回不去了,索性进去看看自然就明白了,何必再让我多费口舌。”说完,有气无力的把断剑随手往旁边一丢,回头就走。沈玉门根本想都没想,拔腿就追了上去。水仙虽然迟疑了一下,但已毫无选挥的余地,只有悄悄跟在沈玉门身后,边走边在四下张望,俏脸上充满了紧张之色。刚刚走进灯火通明的正厅,已有个人尖声嘶喊道:“二公子救命啊!”
那声音来自房梁上,一听就知道是先一步进来送信的厚皮小周,沈玉门没有抬头,因为他的目光已被一个人吸引住。厅中的陈设很考究,看上去也十分宽敞,但宽敞的厅堂中却只坐着一个人,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那人年纪最多也不过二十出头,瘦瘦的脸型,薄薄的嘴唇,眉目间还带着股傲气凌人的味道。虽是秋凉天气,手上一柄折扇仍在不停的扇动,看上去斯斯文文,一点都不像是武林人物,倒很像哪家大户的读书子弟。
但水仙一见到他,脸色却是一变,急忙挡在沈玉门面前,横刀冷笑道:“我当是哪个把孙大少吓成这般模样,原来是尹舵主!”
那人淡淡道:“好说,好说。”
沈玉门忍不住低声问道:“这人是谁?”
水仙好像连头都不敢回,道:“‘阴司秀才’尹二毛。”
沈玉门听得眉头不禁一皱,他实在没想到一个体体面面的人,竟然取了这么一个不三不四的名字。尹二毛却丝毫不以为憾,面念微笑道:“沈兄真是贵人多忘,去年年底咱们还在‘大鸿连’见过一面,你怎么一下子就把小弟给忘丁?”
沈玉门一怔,道:“你说的可是杨善主持的那家‘大鸿运’?”
尹二毛道:“不错,正是那馆子,沈兄想起来了吧?”沈玉门摇头。孙尚香忙在一旁道:“玉门兄,你不要装了,你骗不过他的。尹舵主是青衣楼里有名的人精,否则陈总舵主也不会派他来坐镇苏州了。”
沈玉门的目光中忽地闪出一股愤怒之色,但他一瞧孙尚香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那股怒色马上消失了,只轻轻的叹了口气。
尹二毛陡然‘啪’地将手中的折扇一合,道:“孙兄说得对极了,在朋友面前,何必再装模作样!何况我是什么人,沈兄也应该清楚得很。我虽然很少跟你见面,但对你的一切知道得也不见得比孙兄少……”
说着,折扇远远朝沈玉门的短刀比了比,继续道:“就像你这次改用短家伙,我一点也不奇怪。试想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到一年工夫就又拿起了刀,不论是长的还是短的,都难能可贵了,你说是不是?”他边说着还边摇头,显然全没把沈玉门的人和刀看在眼里。
沈玉门笑笑,什么话都没说。
水仙却寒着脸道:“尹舵主,你那把扇子最好是不要比来比去,你扇骨里只有两只毒签,万一不小心滑出一只来,对你的损失可就大了。”
尹二毛微微怔了一下。道:“水仙姑娘倒也名不虚传,果然有点眼光。”
水仙冷笑道:“我若连这点鬼门道都看不出来,还有什么资格陪着我们少爷行走江湖。”尹二毛哈哈一笑,手腕也猛地一抖,重又把折扇张了开来。
这时梁上的小周又喊道:“沈二公子,你别忘了,小的还在上面啊!”
沈玉门这才抬首朝上边瞄了一眼,只见小周正安安稳稳的骑在大梁上,这一来反倒放下心,道:“你先在上面坐坐,等我把下面的事解决之后,自会放你下来。”
小周急形于色道:“小的急着下去,也是想解决下面的事……不瞒二公子说,昨儿临睡多喝了几杯,实在有点憋不住了。”
沈玉门傻住了,一时还真不知是不是该马上把他弄下来。
水仙却已吃吃笑道:“周帅傅若是实在忍不住,只管往下溺,不过方向可要拿的准一点,千万不要撒在咱们自己人头上。”
小周迟迟疑疑道:“行么?”
水仙道:“为什么不行?你没看到连尹舵主都没有反对么?”
尹二毛的确一声没吭,但折扇却又一折折的在缓缓合拢,目光虽然没有离开水仙的脸,扇骨的顶端却刚好对着梁上的小周,
水仙俏脸陡然一沉,道:“尹舵主,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们少爷刀法之快可是出了名的,我相信你也一定听人说起过。”
尹二毛又瞟了那柄短刀一眼,道:“金陵沈二公子的刀法是没话说,不过那是过去,现在怎么样就没人知道了。”
水仙轻哼一声,道:“当然没人知道,因为方才见识过他刀法的人,已经统统躺在外边了。”
尹二毛横眼瞪视着孙尚香,道:“外边究竟出了什么事?”
孙尚香惊惶失措道:“没什么,没什么……”
水仙不待他说下去。便截口道:“你问大少又有什么用?你没看到连他手中的剑都不见了么?”尹二毛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孙尚香急急喊道:“水仙,你能不能先闭上你的嘴,让你们少爷先跟尹舵主慢慢聊聊!”水仙果然不再出声。
沈玉门却叹了口气,道:“我是很想跟他慢慢聊聊,只可惜上面已有人等不及了。”
孙尚香即刻道:“好,我这就放他下来。”说着就想往梁上纵。
尹二毛疾声喝阻道:“且慢,我要先跟沈玉门把话说情楚。”
沈玉门道:“尹舵主有话快说,否则有人在你头上撒尿,你可不能怪我。”
尹二毛冷笑道:“孙大少难道没有警告过你们不能动我么?”
沈玉门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水仙又已抢着:“他是说过不能随便动你!还说要动的话,除非有把握一举把你杀死,”
孙尚香登时尖叫起来,道:“你这个丫头胡扯什么?我几时说过这种话?”
尹二毛摆手道:“你有没有说过这种话都无所谓,问题是你这个楼主还想不想做?”
沈玉门诧异道:“什么楼主?”
尹二毛一字一顿道:“青衣十四楼的楼主。”
沈玉门吃惊的呆望了孙尚香片刻,突然一揖到地道:“恭喜孙兄,你终于出人头地了。”
水仙也一副肃然起敬的佯子道:“难怪大少不肯再理我们,原来是身分不同了。”
孙尚香面红耳赤道:“我……我这么做也全是为了那个孩子。”
沈玉门忙道:“你不必解释,你的情况我很了解。那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也可能是龙王的长孙,对你们孙家说来当然重要……”
孙尚香不持他说完,便已截口道:“你错了。那个孩子不是我们孙家的,是你们沈家的。”
沈玉门愕然道:“你说什么?你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是沈家的?”
孙尚香狠狠的呸了一口,叫道:“放屁!谁告诉你是我老婆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沈玉门莫名奇妙道:“不是你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是哪个孩子。”
孙尚香停了停,才道:“是沈虎门当年留下来的孽种……汤老爷子是这么说的。”
此言一出,非但沈玉门大吃一惊,一旁的水仙也花容失色,一个失神,手里的钢刀都险些掉在地上。
孙尚香沉叹一声,又道:“当初我也不太相信。可是当我见到那个孩子之后,却不由得我不信。”
沈玉门怔怔道:“为什么?”
孙尚香道:“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像他们沈家的人家了。”
尹二毛也得意洋洋接道:“不错。那孩子不但长相极像沈家的人。连许多小动作都与沈兄有几分神似,你们想不认池只怕都很难。”
沈玉门恍然大悟道:“看样子,那个孩子莫非已经落在他们手上?”孙尚香黯然点头。
沈玉门道:“所以你才用‘四喜九子’把我骗过来?”孙尚香继续点头,还叹了口气。
沈玉门道:“现在我已经来了,你是准备就地解决!尼,还是把我交上去?”
孙尚香顿足道:“我原本以为你会多带一些人来,谁知你却只带了三个丫头。”说着,还狠狠的瞪了呆若木鸡的水仙一眼。
尹二毛突然环首四顾道:“咦!还有另外那两个丫头呢……”
话没说完,只觉得已有东西从头上撒下来,猛然飘身一闪,同时大喝一声,扇骨里的毒签已毫不迟疑的直向大梁上射去。
大梁上果然有个人应声而落,但落下来的却不是厚皮小周,而是醉得已经人事不知的无心道长。
沈玉门顿时松了口气,水仙也霍然惊醒,身形一晃,便已扑到尹二毛跟前,上去就是一刀。
孙尚香急忙冲了过去,护在尹二毛前面,嘶声喝道:“住手!那个孩子你们不想要了么?”
水仙不得不收刀退到沈玉门身旁,六神无主道:“少爷,你看咱们该怎么办?”
沈玉门苦笑道:“那就得看孙尚香了。”
孙尚香皱着眉头,吭也没吭一声。
尹二毛趁机大喊道:“来人哪!”
门外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应声。
尹二毛大感意外,接连又喊了几声,依然不见一点回音。
躺在地上的无心道长却在这时翻身坐起,揉着眼睛道:“是不是有人在叫我?”
尹二毛骇然道:“这个老道是谁?”
孙尚香似乎生怕吓着他,在他身边轻轻道:“那是无心道长。”
尹二毛仍然不免吓了一跳,道:“什么?他就是武当的那个疯老道?”孙尚香点头,叹气。无心道长也连连点头道:“不错,贫道正是武当无心,尹舵主叫醒我,是否有什么后事需要贫道为你效劳的?”
尹二毛脸色整个变了,闪烁的目光也开始自洞开的窗户往外张望。
无心道长忽然醉态全失,身形一摆,便已坐上了窗沿,眼眯眯的望着尹二毛道:“你在找什么?”
尹二毛惊慌倒退两步,道:“我的人呢?是不是被你吃掉了?”
无心道长嗤嗤笑道:“我老人家虽不忌口,却从来不吃活人。你那群人,都是被石宝山和金家的那批保镖护院给联手干掉了。,,
尹二毛惊叫道:“什么?石宝山也来了?”
无心道长点头不迭道:“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沈老二既已到此,石宝山还会不跟来护驾么……”说到这里,突然将目光转到孙尚香脸上,道:“哦!我差点忘了,方才动手的还有你那批手下。你那群人看起来虽然窝窝囊囊,手脚却利落得很,杀人的手法可高明极了。”
尹二毛不由又往后缩了缩,扇骨朝着孙尚香一指,道:“孙兄,你……你……”
孙尚香若无其事的把他的折扇往旁边一拨,道:“你不要听那疯子胡说八道,赶快跟我到里边去!”说完,拖着尹二毛的膀子就往里走,尹二毛紧抓着那柄折扇,边走边回头,好像生怕有人从背后偷袭”
眼看着两人已接近通往后进的厅门,孙尚香突然顺手在最后一张方桌下一探,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但见寒光一晃,巴首已齐根没入了尹二毛的后心。
惨叫一声,尹二毛吃力地转回头,死盯着孙尚香毫无表情的脸孔,道:“姓孙的,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反了……”
孙尚香冷冷道:“这只怪你少不更事。你也不想想,我孙大少是出卖朋友的人么?”
尹二毛颤声道:“可是……你莫忘了,你曾在萧楼主面前发过重誓……”
孙尚香截口道:“我是发过重誓,而且我也按照誓言把沈玉门引来了,但我的誓言里却没有包括不准杀你!”
‘嗤’的一声,扇骨里的另一只毒签也已射出,颤颤巍巍的钉在了桌脚上,尹二毛的身子也笔直的朝后倒去,两只死鱼般的眼睛里充满了警异之色,似乎至死都不相信孙尚香竟敢向他下手。
水仙忍不住兴奋叫道:“孙大少果然够朋友,我们少爷总算没有看错你!”
无心道长一旁冷笑道:“什么够朋友!他不过是在水上待久了,比一般人会见风转舵罢了。”
孙尚香根本就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又走到一张桌子旁边,从下面摸出一柄长剑,道:
“玉门兄,快,咱们先赶到汤家再说。”
沈玉门道:“赶到汤家去干什么?”
孙尚香道:“去拿你交换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还在萧锦堂手上。”
沈玉门道:“你是说‘断魂枪’萧锦堂正在汤老爷子家里等着我?”
孙尚香道:“不错,汤家早就倒过去了。萧锦堂已经在汤家等了你几个月了。”
沈玉门道:“就等着你把我骗来交给他?”
孙尚香道:“我当然不是真的要把你交给他,我只是想跟你联手把他除掉,然后再设法把那个孩子营救出来而已。”
沈玉门道:“你一再提起那个孩子,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那个孩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孙尚香道:“这还用说,当然是从汤大姑娘肚子里生出来的。”
沈玉门道:“你的意思是说孩子是汤大姑娘生的,播种者却是沈虎门/”
孙尚香道:“没错。”
沈玉门道:“错了,据我所知,汤大姑娘过世已经好多年了。”
孙尚香道:“没错。没错。你莫忘了,虎门兄过世也好多年了,但那孩子却没有死,如今已经七八岁了。”
沈玉门道:“那么这些年来,那个孩子是由哪个在抚养?”
孙尚香道:“当然是汤老爷子。当年汤老爷子逼死了女儿,却不忍向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下手,才偷偷抚养下来。”
沈玉门道:“偷偷抚养下来?”
孙尚香道:“那当然。汤老爷子是个很好面子的人,没出嫁的大闺女生孩子已使他颜面扫地,他怎么能够再公然收养那个孽种?”
沈玉门道:“那就怪了。这件事既然事关汤家的颜面,就应该保密到底才对,怎么会被青衣楼发现呢?”
孙尚香道:“那是因为汤老爷子老了,早就压制不住他那群如狼似虎的徒弟了。如果他再年轻几年,身体再硬朗一点,非但这件事不会张扬出去,青衣楼也根本就过不了江。”
沈玉门道:“照你这么说,这次倒过去的,并不是汤老爷子,而是他那批门人。”
孙尚香道:“不错,如今是躺着是站着,早就由不得汤老爷子做主了。”
沈玉门沉默,过了很久,才喃喃道:“奇怪,按说他应该很恨沈家才对,可是这次……
他为什么会冒险救我?”
孙尚香愕然道:‘汤老爷子几时救过你?”
沈玉门没有答覆他,只回首朝正门喊声:“石宝山可在?”
石宝山恭诺一声,却从后门闪身而入,道:“属下正在恭候二公子差遣。”
沈主门道:“这件事你可曾听人说起过?”
石宝山沉吟道:“没有,不过当年大公子和汤大姑娘交往之事,属下倒是略知一二。”
沈玉门忙道:“他们的确有过交往?”
石宝山点头道,“的确交往过一段时间,不过很快就被夫人给拆散了。”
沈玉门道:“男女间的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拆散的,看来那孩子真得可能是沈家的了。”
石宝山迟疑了一阵,才道:“可能。”
沈玉门道:“既然连你都认为可能,那你就赶快拿个主意吧?”
石宝山一怔,道:“拿什么主意?”
沈玉门道:“是救,还是干脆给他来个不理?”
石宝山慌忙道:“此事关系重大,属下不便作主,一切还请二公子吩咐。”
沈玉门回望着水仙,道:“你呢?你看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水仙不由自主的往后缩了缩,道:“这是夫人房里的事,连石总管都不敢插手,哪里还有我多嘴的份?”
沈玉门双手一摊,道:“既然你们都不愿作主,那咱们只有通知颜宝凤,谓她亲自来处理了。”
石宝山变色道:“这个嘛……恐怕不太好……”
沈玉门道:“有什么不好?”
石宝山道:“夫人的个性。二公子想必也清楚的很。这件事万一让她知道,恐怕就不好办了。”
沈玉门道:“不好办也得让她来办,否则一旦出了差错,这个责任谁担得起?”
水仙急急接口道:“就算不出差错,能够安全把那个孩子救出来,咱们也未必讨得到好。”
石宝山道:“这话怎么说?”
水仙道:“总管有没有想到,万一夫人不肯承认那孩子呢?”石宝山不再吭声。
水仙道,“所以依小婢之见,最好还是遵照少爷的吩咐办事,至少咱们可以不落埋怨。”
石宝山不得不点头,道:“也对。”
孙尚香却在一旁大喊道:“不对,不对。你们这么一拖,那个孩子就完了。”
沈玉门道:“没有那么严重.在沈家的人插手之前,那个孩子安全的很。”
孙尚香不解道:“何以见得?”
沈玉门道:“因为到目前为止,那个孩子还是汤家的,跟沈家还没扯上一点关系。”
石宝山点头道:“不错,只要咱们按兵不动,那孩子就不姓沈。”
孙尚香急喊道:“可是沈玉门已经过了扬州,他们怎么可能由得你们按兵不动?”
沈玉门笑笑道:“只要我不离开金府,他们能将我奈何?”
孙尚香顿足道:“你想得太天真了,你当萧锦堂像尹二毛那么好对付么?”
沈玉门道:“你放心,以我们目前的实力,我想那姓萧的还没有胆找上来。”
孙尚香道:“万一陈士元那批人赶来呢?”
沈玉门道:“有无心道长在,你烦什么?”
孙尚香回头瞄了无心一眼,道:“他……他老人家肯留下来么?”
沈玉门道:‘肯,只要你陪他下棋,你赶他都赶不走。”
孙尚香眉头一皱,道:“可是你应该知道,我的围棋实在蹩脚得很……”
沈玉门道:“太祖棋呢?”
孙尚香道:“什么太祖棋?”
无心道长笑嘻嘻接道:“所谓太诅棋,就是担担棋也。”
孙尚香登时眉开眼笑道:“如果你老人家要找担担棋的对手,那你算找对人了。”
无心道长小小心心道:“你会?”
孙尚香道:“我只会赢,不会输。”
无心道长立刻跃下窗沿,夺过孙尚香的剑就开始在地上面棋盘。
房梁上的小周又已在叫道:“沈二公子,小的呢?要不要留下来替你做莱?”
沈玉门蹙眉道:“不必。老实说,你的菜我实在不敢领教.不过你的嘴好像还可以用一用。”
小周忙道:“二公子是不是又想让小的替你传什么信?”
沈玉门想了想,道:“传信倒用不到你,但你可以替我放放风。就说孙少奶奶生了,所以孙大少这几天没空在外边走动。”
小周胸脯一拍,道:“行.这种事小的最拿手……不过万一有人问起孙少奶奶生的是闺女是小子,小的应该怎么回答?”
沈玉门不假思索道:“这还用问,当然是小子。你也不想想,像孙大少这么能干的人,第一胎怎么可以生闺女?”
孙府添丁的喜讯,一夜间便传遍了全城.同时沈二公子进城的消息,也在武林人物汇聚的瘦西湖畔悄悄传了开来。一品居的生意显得更加兴隆,从早到晚宾客不断,厚皮小周也自然而然的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每个客人都要缠着他盘问一番,话题总是在沈玉门、孙尚香两人会面的情况上打转。
前两天小周还吹得有声有色,但到后来,连他自己都开始厌烦起来,同时心里也有点滴咕,为什么金陵方面还没有—点消息,莫非颜宝凤对沈虎门留下的那个孩子真的毫无兴趣?
堂口上又有人呼喊道:“小周,上菜。”
小周正躲在房里计算这几天赚进来的外快,闻声急忙将一堆碎银子往枕头下面一推,匆匆走了出去,苦着脸道:“你们能不能让我歇一歇?我这两条腿都快要跑断了。”
呼唤他那个人满脸无奈道:“我是很想让你歇歇,可是刘老三报名要见你,你不去,行吗?”
小周大吃一惊,道:“汤府的刘奎刘三爷?”那人点头。小周二话不说.端起一盘菜就朝外走。一路上不断的有人夜跟他打招呼,好像所有的宾客都是他的熟人。小周一刻也不敢耽搁。一直走到楼上最靠角落的一间客房前,刚刚挑起门帘,手上的菜已被人接了过去,身子也被一个跛脚汉子强行按在临门的一张椅子上。
房里巳围坐着五个神情剽悍的大汉,一看就知道都是武林人物,紧靠在他右首的一个面色青瘟的中年入,正是汤府目前最当权的刘奎.也正是铁桨汤俊汤老爷子的第三个徒弟。
小周惶惶的站起来,哈腰道:“各位才来?”
刘奎挥手道:“不要客气,你只管坐着。”小周还没来得及答话,只觉得肩膀一重,重又跌坐在椅子上。
刘奎似笑非笑的斜瞄着他,道:“听说周领班最近得意的很啊……”
小周听得一阵急咳,还慌忙朝门外扫了一眼,面红耳赤道:“三爷真会开玩笑,小的不过是厨房里的一个下手,有的时候帮忙上上菜,哪里称得上领班。”
刘奎颇感意外道:“什么?你干了这么久,还没有升起来?”
小周忙道:“没有,没有.还早得很呢。”
刘奎缓缓的摇着头,道:“那怎么行,像你这么能干的人,长期压在人家下面,未免太可惜了……”说着,回首朝那跛脚汉子道:“老五,赶明儿你查查看,咱们那几家馆子里缺不缺领班?”
那跛脚汉子也是汤老爷子的徒弟,排行第五,人称‘鸳鸯拐’郭成,辈份虽与刘奎一样,但目前的身价显然相差甚远。只见他垂手肃立,毕恭毕敬答道:“回三哥的话,城北状元楼刚好有个缺,要不要让他去试试?”
刘奎道:“还试什么?哪天你送他过去就行了……问题是周老弟肯不肯屈就?”
小周又不得不站起来,道:“多谢三爷美意。小的在这一行的资历尚浅,只怕还没有资格带人。”
刘奎冷笑一声,道:“管他什么资格不资格。我说行就行,到时候哪个敢不听你的?”
郭成即刻接道:“对,谁敢说个不字,我马上赶他走路。”
小周只好连声称谢,神色却显得极不安稳,好像已预知后面还有文章.刘奎果然话锋一转,道:“不过我们排了几天班,跑来吃这一餐,可不是专程来拉角的.我想我不说.周老弟也应该明白。”
小周立刻把身子往前凑了凑,直截了当道:“三爷莫非也是为了想向小的打听沈二公子的消息?”
刘奎抢着道:“我对什么沈二公子、孙大少之流的死活统统不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有关青衣楼苏州分舵尹舵主的事。”
小周以掌做扇,在面前晃动着道:“三爷所说的,可是那位手持折扇的年轻人?”
刘奎道:“不错,正是他。”
坐在上首的一名中年人迫不及待问道,“但不知他的情况如何?”
小周眼神一转,道:“好得很。他跟沈二公子本就认识,而且交情好像还满不错的。”
那中年人变色道:“什么?他跟沈玉门本就认识?你有没有搞错?”
小周道:“绝对错不了。他们好像曾在苏州大鸿运吃过好几次饭,一见面就称兄道弟,亲热极了。”
另外一个彪形大汉又抢着道:“这么说,尹舵主想必还安全的很?”
小周道:“当然安全。在孙大少府里,谁能把他怎么样?”
那大汉浓眉紧锁道:“那就怪了。他既然没出事,怎么会好几天没有消息?”
小周翻着眼想了想.才道:“依小的猜想,他这几天可能在忙着下棋。一个人一旦下起棋来,什么事都会忘记的。当初我就……。
话还没有说完.那大汉已‘砰’的一声,一掌击在桌上,叫道:“这是什么话!在这种紧要关头,怎么可以为了下棋而误了大事!”
那中年人冷冷道:“有道是嘴上无毛,做事不牢。直到现在我还搞不懂,当初上面怎么会把苏州分舵交在这种人手上?”
那浓眉大汉忿忿道:“搞不懂的又岂止邓舵主一个人,我们兄弟还不是……”说到这里,似乎被旁边的人拉了一下.立刻把话题打位,脸上那股忿忿之色也登时消失于无形。
那被称作邓舵主的中年人又惶然旁顾道:“隔壁坐的都是些什么人?”
刘奎道:“都是自己人,各位有话但说无妨。”
邓舵主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说,还是赶紧派个人去探探情况吧!”
刘奎忙道:“是是……”目光又飞快的转到郭成脸上,道:“老五,你看应该派哪个去好?”
郭成不假思索道:“一事不烦二主。依小弟之见,最好还是请周领班替咱们跑一趟。不知三哥意下如何?”
刘奎道:“也好。”
那浓眉大眼马上又皱起眉头,道:“他行吗?”
小周慌里慌张道:“不行,不行。小的去了,也绝对见不到尹舵主的。”
邓舵主即刻道:“为什么?”
小周道:“因为……因为尹舵主高高在上,怎么可能接见小的这种身分低微的人?”
邓舵主面带不屑的瞄了他一眼.道,“说的也是,尹二毛—向眼高于顶,一般人想见他一面,只怕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刘奎沉吟着道:‘如果让他带着酒席去,就说是邓舵主送给他的,我想他至少也该出来答谢一声吧?”
邓舵主摇头道:“我的身价还不够。”
刘奎说,“那就借用萧楼主的名义如何?”
邓舵主冷笑一声,道:“萧数主正恨不得容了他,哪里还会赏他酒席吃?”
刘奎道:“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邓舵主何必认真?”
邓舵主满脸无奈道:“好吧,事到如今,也只有用萧搂主来压压他了。”
小周急形于色道:“如果地还不肯露面呢?”
那浓眉大眼舒眉一笑道:‘那么一来,这恐怕就是他小子的最后一桌酒席了。”一旁的人显然都很同意那浓眉大汉的看法,脸上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意。
只有小周愁眉苦脸道:“这一趟也恐怕是小的最后一次为三爷跑腿了。”
刘奎道,“这话怎么说?”
小周长嘘短叹道:“三爷不妨想一想,小的突然抬桌酒席去,说是萧楼主赏给尹舵主吃的,这不是明摆着是去刺探消息么?孙大少是何等精明的人,这种事如何能瞒得过他,小的这一去,还回得来么……”话没说完,只觉得郭成的手已伸进自己的怀里,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正好压在抨抨乱跳的心脏上。
小周立刻又叹了口气,道:“不过既然三爷吩咐下来,那还有什么话说?就算拼了命,小的也非为三爷跑这一趟不可。
刘奎极其受用道:“好,好。”
郭成却突然使劲抓住了小周的肩膀,道:“但有件事,你在出发前务必先搞清楚。”
小周痛得龇牙咧嘴道:“什……什么事?”郭成手劲一松,道:“孙大少是自己人,倒是不足为惧,可怕的是那个沈府总管石宝山,你最好多提防他一点。”
刘奎也频频点头道:“不错,那姓石的可是武林道上出了名的厉害角色,你可千万不要在他面前露出马脚,否则……你要想回来恐怕就难了。”
小周咽了口唾沫,道:“是是,小的自会多加小心。”
刘奎挥手道:“你可以定了,快去快回,我们还在等着你的消息。”
小周指了指脚下,道:“在这里等?”
郭成立刻答道:“对,打烊之前,我都在这里等你。最好你的腿跑快一点,以免那个领班的缺被其他人抢走。”说完,不待他答话,便已将他拎起,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小周往前冲了几步,才站稳了脚,狠狠的呸了一口,自言自语道:“状元楼的领班算什么东西,老子才不希罕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楼下走,走到楼梯转角处,忽然伸手入怀.将那块沉甸甸的银子掏出来,刚想悄悄欣赏一番,却发觉另外有件东西自怀中带出,轻轻的滑落在自己脚下。小周不禁微微一怔,尚未看清是什么东西,已被入抢先一步捡了起来。
那人从后面将他拉住,嗤嗤笑着道:“周领班.您的东西掉了。”
小周吓了—跳,急忙回头一看,只见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正在一动不动死盯着他。那人手上还拿着个纸团,显然是方才从他怀中滑落出来的东西。小周却看也不看那纸团一眼,只惊恐万状的望着那人一张黑得出奇的脸孔,边退边道:“乌……乌……乌鸦嘴……”
那人道:“周领班的眼光果然高人一等,居然连我这种小角色都认得出来。”
小周道:“乌……乌大爷大名鼎鼎,小的那有认不出之理。”
原来此人正是孙尚香手下的乌鸦嘴,只见他将那纸团在手上一抛一抛道:“今天你碰到我,运气好像还不坏。我这个人脸孔虽黑,心肠却不黑,至少还可以给你留下一半。”
小周瞄着那个抛动的纸团,大大方方道:“如果乌大爷想要,只管整个拿去,反正小的留下一半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乌鸦嘴眼睛一翻,道:“那怎么可以.我这个人做事一向讲究公平合理,那种吃干抹净的事,我可做不出来……”说着,突然将那纸团往小周手里一塞,飞快的把另一只手上的银块拿了过去。
小周登时叫了起来,道:“乌大爷,你这是干什么?”
乌鸦嘴理直气壮道:“两样东西,你一样、我一样,刚好二一添作五,这样才两不吃亏,你说是不是?”
小周气急败坏道:“可是……这个纸团根本不是我的。”
乌鸦嘴道:“现在已经是你的了。”
小周道:“但那块银子……”
乌鸦嘴截口道:“这块银子当然属于我。有道是见一面,分一半,何况我还弯腰替你捡东西,又管你叫了半天领班,你怎么可以对我没有一点表示?”说完,银块往怀里一揣,回头就走。
小周急急追在后面,大声叫喊道:“乌大爷,等一等,你至少也得给我留下一半啊……”
谁知喊到一半,只觉得领口一紧,已经被人拉到了楼梯底下的一个小房间里。小周初时尚在挣扎,但一见杜老刀正坐在房中,这才停了下来,低低叫了声:“师父。”
杜老刀皱眉道:“什么东西你叫他留给你一半?”
小周唉声叹气道:“银子,刘三爷赏给我的一块银子,少说也有五两重。”
杜老刀冷笑道:“什么赏的,我看八成又是你骗来的。
小周急忙道:“不是骗的,的确是他们赏我的,我可以发誓!”
杜老刀摆手道:“发誓倒不必,我只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平白无故的赏给你那么多银子。”
小周道:“不是平白无故,他们是想叫我替他们办件事。”
杜老刀道:“办什么事?”
小周道:“他们想叫我送一桌酒席到孙府,顺便替尹二毛传个话。”
杜老刀听得眉头又是一皱,道:“尹二毛不是死了么?”
小周道:“是啊,但是我不敢实说,怕坏了沈二公子的大事。”
杜老刀点了点头,道:“恩,也对。”
小周道:“所以我才不得不把银于收下来……”
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来得容易,去得也糊涂。那家伙只弯腰替我拾了个纸团,就硬把那么一大块银子给讹走了,真是可恶透了。”他边说边还直摇头,好像愈想愈不划算。
杜老刀神色微微一动,道:“什么纸团?拿给我看看!”
小周似乎连话都懒得多说,满不带劲地将那个皱皱巴巴的纸团递给了杜老刀。杜老刀匆匆打开一瞧,不禁楞住了。原来纸上除了画着一个似方似圆的圈圈之外,连一个宇语都没有,圆圈里边也只有一个比米粒还小的小黑点,看来好像是不小心滴上去的黑痕一般。
小周凑上去看了看,道:“这是什么?”
杜老刀道:“我正想问你,你这张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小周道:“我也不知道。”
杜老刀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张东西是被人偷偷放在你怀里的?”
小周道:“不错,上楼之前我才清理过腰包,怀里什么都没摆,我记得清楚得很。”
杜老刀道:“那么可能是什么人动的手脚呢?你能不能猜出来?”
小周猛一点头,道:“一定是他,一定是他送银子给我的时候,把这张东西同时塞进我的怀里。”
社老刀道:“你指的莫非是刘奎?”
小周抢着道:“不,是郭成,也只有他方才才有在我身上做手脚的机会。”
杜老刀又在那张纸上详细查看了一遍,道:“奇怪,郭成并不是个善于玩花样的人,他偷偷摸摸的交给你这么一张东西干什么?”
小周抓着脑袋,道:“是啊,我也觉得莫名奇妙,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杜老刀沉吟着道,“难不成汤家和尹二毛之间还有什么秘密。不想让青衣楼其他那几个人知道?”
小周缓缓摇着头,道,“有此可能。”
刚刚将小周推进来的那个人突然开口道:“也可能是那姓郭的和尹二毛两人之间有什么秘密,说不定连刘三爷都被蒙在鼓里。”
这人正是沈玉门口中的那个马师兄,也是目前杜老刀最依重的弟子马百祥。此人乎日沉默寡言,只要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有点根据。
杜老刀忍不住抬首望着他,道:“何以见得?”
马百祥说:“据我所知,汤老爷子那几个徒弟每个人都是满肚子的鬼,他们彼此间的矛盾,比跟青衣楼那批人还大,而且郭成也并不是个省油灯,他肚子的算盘打得恐怕比刘三爷还要精。”
杜老刀愕然道:“有这种事?”
马百祥道:‘怎么没有!我跟他相识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他算错过一笔帐,说错过一句话,甚至做错过一件事。也没有听说他曾经跌过一次跤……”
杜老刀道:“那是因为他的腿有毛病,走起路来特别小心。”
马百样道:“但是算帐、说话、做事并不是靠腿,得靠脑筋。”
杜老刀沉默。过了好久,才将目光转回到小周脸上,道:“你仔细想一想,当时郭成有没有交代过你什么话?”
小周果然斜着眼睛想了想,道:“好像没有,我只记得当时他在我的肩膀上使劲抓了一下,直到现在还疼得不得了……”
说到这里,语声猛地一顿,忽然直嗓子大叫起来,道:“有了,我想起来了。”
杜老刀忙道:“他跟你说些什么?”
小周道,“他说孙大少是自己人,不足为惧,可怕的是那个沈府总管石宝山,他还说让我多提防他一点。”
杜老刀皱着眉头,道:“这么说,他这张东西莫非是让你交给石宝山的?”小周没做表示。一旁的马百祥却在不住的点头。
杜老刀忽然长叹一声,道:“这种江湖上的是非,我们本来是绝对不该插手的,可是沈二公子是小孟的朋友.他的事,我们能忍心不管么?”
马百祥立刻说:“师父的意思是……”
杜老刀道:‘去吩咐厨房准备一桌酒菜叫他送过去。”
马百样道:“现在就去?”
杜老刀点头道:“这种东西愈快送出去愈好,留在手上反而是个麻烦。”
小周也急忙道:“对,而且郭成那家伙还急着在等我们回信。”
马百祥少许思索了一下,道:“现在去也行,不过你不能去,我去。”
小周一声,道:“为什么?”
马百样道:“外面那些人都在盯着你,你出得去么?”
小周道:“哪有什么关系!前面不能走,我可以走后门。”
马百样冷笑道:“就算你从后门溜出去,路上也未必平静得了。”
杜老刀不禁叹了口气,道:“不错,那些武林人物一个比一个难缠,你若想骗过他们,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话刚说完。门外忽然有人接道,“杜老放心,有我们兄弟在他旁边,绝对出不了问题。”小周一听那声音,就想往外扑。
杜老刀一把将他拉住,道:“别忙,先听听他说什么。”
门帘掀开了一角,乌鸦嘴的一双小眼睛先在房里扫了扫,才停在小周脸上,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只要你不再追着我讨银子,我不但可以包你平安到达孙府,而且还有办法让你大摇大摆的从前面走出去。根本能不必从后门开溜。”
小周冷哼一声,道:“这还用得着你来想办法,我是堂堂正正为汤府的刘三爷在办事,我就不相信有谁敢拦我。”
乌鸦嘴笑笑道:“办什么事?”
小周道:“送莱呀J”
乌鸦嘴朝杜老刀手上一指,道:“那张条子的事怎么说?”
小周道:“什么条子?”
乌鸦嘴道:“得了,你别装了。咱们在楼梯上所说的话,早就落在人家耳朵里,现在大堂里的人都在胡蒙乱猜,正等着你去开宝呢,”小周不讲话了。
乌鸦嘴哼了一声,继续道,“而且你若以为凭汤老爷子门下那群杂碎就能把人唬注、那你就错了、老实告诉你,外面那批人胆子大得不得了,就算萧锦堂提着他那杆‘断魂枪’亲自赶来,也赶不走他们的。”
杜老刀咳了咳,道:“那么阁下又有什么妙计可以稳住那批人呢?”
乌鸦嘴闪动着雪白的牙齿,眼睛一眨一眨的瞄着小周道:“怎么样?这笔生意成不成交?”
小周无可奈何道:“好,你说!”
乌鸦嘴这才走进房中,打怀里掏出一本帐簿,又取出一只毛笔在嘴唇上润了润,随之随便的在帐簿上画了几笔,然后,‘唰’的撕了下来,随手递给了小周,道:“这一张是给你丢在大堂里的。”
小周拿着那张纸翻来复去的看了半响,道:“这上面画的是什么东西?”
乌鸦嘴一面着手画第二张,一面道:“你看不懂?”小周摇头。
乌鸦嘴也摇头道:“我也看不懂,而且我保证没有一个人能看得懂。”
小局道:“那你画这些东西干什么?”
乌鸦嘴道:“让大家去伤脑筋,只有他们伤脑筋的时候,咱们才能够不慌不忙的往前走。”
小周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道:“你用这张东西,就想把外边那批家伙统统骗走?”
乌鸦嘴道:”一张当然不够,等到出了大门的转角处,你马上就得丢第二张,否则包你寸步难行……”
说着‘唰’的一声,第二张已交到小周手上,紧接着又在埋首画第三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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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刀行 第十章 敌友两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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