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黑影忽然搐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重而倦累的叹息,这一下把姜婉险些儿惊得叫出声来。
但是姜婉毕竟有些胆气,她原先心中很是恐怖,到了这时,反倒镇定了一些,她定了定神,仔细一瞧,依稀可见黑暗中有一人盘膝而坐,那人浑身不住抖动,似乎受了极重的伤害。
姜婉生性感情丰富,想到这一点,立刻又生出一种同情之心,她壮着胆子走近一些,只见那人身着道袍,胡子雪白,看来是个老道士。
忽然那人头顶上冒出阵阵蒸气,而且愈来愈浓,姜婉大吃一惊,她一看这情形知道这个老道功力之深,只怕比她一生所见的任何高手犹要高出一筹,当下心中不禁又惊又佩,奇怪的是并不怎么害怕了。
但是忽然之间,老道头顶上的蒸气一敛,老道却发出一声废然长叹,喃喃道:“不料我……今日毕命此处……”
这句话的声音衰弱不堪,使人绝难相信是这等身具上乘功力者所发。
姜婉聪明无比,心中暗道:“看来这老道士分明是练功走脱了窍,但是他方才那等功力委实是超凡入圣,怎么一下子就如昙花凋残,废然如病?”
老道又是长叹了一声,姜婉又走近了一些,藉着曙光可以看出老道蒙着面目,皤然白髯中透出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凛凛正气。
而姜婉却从老道的身上发现一种难言的慈霭,她顿时忘却了一切恐惧,脱口叫道:“道长可是练功走脱了窍?”
老道面门由红变白,这时微一睁眼,没有答话,但姜婉知道那眼神告诉她“是的”。而且那眼神模糊不清,似乎视力已经衰弱。
不知怎地,忽然动起侠义心肠来,她大声道:“道长可需要晚辈一臂之助?”
老道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还是伊离开此地吧,你不能助我的,快些走吧,等会儿我散功时一定十分可怕……你……你是一个好姑娘。”
姜婉和老道素味平生,她心中竟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之感。老道说“是个好姑娘一时,她心中竟然好像觉得是个慈祥的祖父在对自己说话一般,一时之间心中竟然一酸。
她低声道:“道长,晚辈不明白……”
老道双目紧闭,打断她的话道:“你是不是要问为什么如我这等功力竟会走火入魔?贫道因为急于恢复……你还是别问吧,此事说来话长——”
姜婉叫道:“是呵,我方才见到道长功力真是高不可测——”
摇了摇头,老道道:“你还是快走吧……你小小的年纪,想来必是高人弟子……我且问你一句,你学了一身武功,究竟是为了什么?”
姜婉见他在这时忽然说起这话来了,不禁大是惊奇,而且老道士的话着实有点使她不大明白,于是她困惑地摇了摇头。
老道闭着眼睛竟如能见着她摇头一般,轻声叹了一口气道:“你去了以后可以记得,在一个凄清的黎明,一个荒潦的破庙中,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一个天下第一高手就这样悄没声儿地离开了人间……”
被他那苍老的声音挑动了脆弱的感情,姜婉忘了自己的来意,带着颤抖的声音道:“道长,你别说啦,我知道,只要点您‘玄机’、‘玉关’、‘虹丸’三穴,就能导您真气归窍,就是我怕我的功力太差,恐怕会弄巧反拙……”
老道似乎十分惊奇地睁开了一只眼,但是显然他已看不清东西,他的声音更加低微了:“你……你竟懂得这个,足见你见识不少啊……”
姜婉是从张大哥那里听来的,她听张大哥说,替人引渡真气,最是危险不过,若是本身功力不够,适足加速对方痛苦死亡,当下大为踌躇。
沉默了一下,老道士忽然大叫道:“你快走,走得远一些!”
姜婉没有出声,老道士忽然又道:“你可愿意为贫道做一件事?”
姜婉道:“有什么事道长只管吩咐就是了。只是……只是道长当真无法自疗么?”老道摇头道:“趁着我还没有故功,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我要快一点说……”姜婉双眉轻蹙,但却不敢多问。
只听老道低声道:“十三年前,此日此夕,在江南杨州城郊,一个姓慕的富豪家中,忽然起了一场大火,贫道适逢其事,赶到火场时才发觉那场大火是歹人纵火,而且纵火之人毒辣无比,慕家满门大小不留活口地赶尽杀绝——”
姜婉想到那黑夜中强人纵火杀人血淋淋的情景,不禁暗中打了一个寒噤。
老道士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他似乎已知散功身绝之期已近,愈说愈快,加上声音低弱,姜婉不知不觉渐渐靠近他,才能听得清楚。
老道士继续道:“贫道赶到之时,正见一人全身黑衣,黑布蒙面,手热个髫龄男孩厉声吼问说:‘快说,你妹妹躲在那里?’
男孩瞪着大眼,火光映在他的小脸上,我发觉那孩子脸上有一种令人难信的凛然之气,他尖声叫道:‘你杀了我我也不告诉!”
那人伸手一点;小孩立刻痛得在地上乱滚,我见这厮竟以武林中残忍的分筋错骨手法加在一个孩子的身上,不禁勃然大怒,孩子实是旷世难见的奇人,他在地上痛得连滚带弹,嘴唇都咬出了血,却是一声也不哼——”
姜婉忍不住哭叫道 :“道长,你为什么却不救他?”
老道叹道:“当时贫道一跃而下,先伸手解了孩子的点穴,那人未见贫道之面,突然一掌拍向贫道背上,贫道反手一掌把他震出三步,当时贫道也不暇多顾,忙抱了孩子跃出火场,那黑布蒙面之人和贫道互相始终没有清楚地朝相……”
姜婉插口道:“那孩子呢,那孩子既逃出那人的刀下,后来呢?”
老道低声道:“我抱着那孩子,走进了一座森林,忽然一阵人声把我引向西方,我躲在树上瞧见那黑布蒙面的凶手正和一个老头子说话。
老头儿道:‘徒儿,报仇之事办完了?’黑布蒙面人道:‘师父,方才弟子逢见一个怪人,那人把姓慕的小鬼救去啦——’
老头儿道:‘是什么人,你可认得?’蒙面人道:‘他背对着弟子,没有看见他的面貌,但那人的功力实在高得怕人。”
老头儿沉吟道:‘有这等事?有这等事?’蒙面人忽然道:‘师父,您那“白雪朱砂十二式”究竟什么时候才教弟子?’
若头儿道:‘你别急啊,反正大后年你代表咱们这一派参加天下大战时、一定传你就是啦。”蒙面人道:‘师父我真不知要怎么感激您。””
婉儿听他说这些不关紧要的话,但话语中却透出阵阵阴森森的杀气,她不禁觉得又冷又怕,不知不觉靠到老道身旁,轻轻抓住他的衣袖。
老道士轻声道:“我当时也在准备参加那大后年的各派决斗,心想这是那一派的呀?忽然我发现老头儿的口音很是古怪,心想这怕是关外的派系。
老头儿道:‘徒儿,咱们就走罢。”忽然之间,蒙面人从背后一剑刺入老头儿的心脏,老头儿惨叫一声,才说出一声:‘徒儿,你……”
蒙面人又是双掌击出,同时撤身猛退,老头儿双手一阵乱指,却说不出话来,立时倒毙地上。”
姜婉吓得花容失色,连问话都不敢问了。
老道又道:“我本要下去阻止,但这时怀中那孩子忽然昏死过去——”婉儿似乎对孩子特别关心,她惊叫了一声。
却听老道士道:“是以我连忙替他推宫过穴,等到那孩子悠悠醒来,却见蒙面人从那老头儿身上搜出一包秘笈之类的东西,冷冷道:‘老不死的要想藏私,哼”
等到我跳下树时,那人已走得无影无踪,那人的面貌我虽未见,但是他的身形举止却使我难忘,终于,十日之前,我又见着那人啦!”
姜婉睁大了眼,道人忽然气喘起来,他急促地说:“我要赶快说……那人仍是用黑布蒙面,我当时仍认不出,现在我……我可记起来啦,就是那人,一点也不错,那凶手……”
姜婉触着他的手背,只觉一片冰冷,不觉急得芳心大乱。
老道人气若游迷地道:“你……你快去找着我徒儿,告诉他,毁他家园的人是……个喜以黑布蒙面的人……那人现在功力精进数倍有余……似乎精通天下各家名招……叫他不要胡乱猜疑什么……伏波堡啦……”
一听到“伏波堡”三字后不禁浑身一震,姜婉忍不住叫道:“伏波堡?”
老道突然浑身骨格一阵怪响,他急叫道:“你快走,快走,告诉他……”姜婉大叫道:“告诉谁?告诉谁?”
老道士奋力喊道:“慕天雕!”
有如全身被一阵电流通过,姜婉惊呼一声站了起来,她的脑海中同时飞快地现出了几个念头:“您,白鹤道长,天下第一的白鹤道长”
她更没有迷毫考虑,猛一提全身的真力,并指点向白鹤道长“玄机”、“玉关”、“虹丸”三大要穴——
口口 口口 亡E黄山顶上,怪石嵯列。在星罗棋布的大石中,丛生了株株冬青。
忽然,一个老头儿从一株大松树上跳了下来,嘴里晞晞嘘嘘地吹着小调,左手划方,右手划圆。
从石头后面又冒出一个老头儿,见了他便哈哈大笑道:“老四,你迟了一步,只能算老二了。”
老四打了一怔,见是老五,忙辩道:“你别不讲理,我在山上已住了三日,你现才到,算老几?”
老五被他抢白了两句,老面微红,赌气道:“口说无凭,我那知道三天五日,还不是由着你瞎说,告诉你,我作了八九十年的老么,今后可得扬眉吐气一番啦。”
他们两个红着脸,吹着胡子,兀自闹个不停,猛听得原先那株松树上,传来一声哈哈道:“两个毛头小伙子,老夫先去老地方了。”
老四惊道:“老大”
老五被他这一提醒,也不再打话,一蹬脚,忙向信女峰奔去。
原来五雄赌门聋宝之后,是要回到原来的地点,他们两个争得起劲,却把最重要的一点给忽略了。
老四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下还舍命直追?他们三个这番兔起鹊落,疾如流星,顿把饭工夫,已自到了信女峰之上。
待得老四看到那块大石,也就是半年前他们和婉儿赌联句的地方,老大早已稳如泰山般地坐在其上,心知被他占了先筹,自己暗暗顿足,懊悔在山上贪玩了三日,却把排有老大的机会给丢了。
再看看老五还差个十来步,更加心急,自己忙得一天星斗,结果还是轮个老三,老五倒变成了老二,岂不笑掉人家大牙。
他心生一计,忙高喊道:“哎呀,有蛇”
话落脚下绝不停顿,反而加速往前冲去。
原来老五小时候被蛇咬过,不过他不和常人一样,长大了非但不怕蛇,而且专喜杀蛇。他猛听得老四在后面怪叫,心想一定是条怪蛇,便本能地回头一看,脚下自然慢了,那晓得耳边忽地一阵异风,忙吼一声,情急之下,右拳往老三背后直捣。
这一阵掌风,再加上老五前冲之势,是何等惊人,
老五却是精灵货,本就意会神通,老四早已料到老五会拼命,但也不敢轻视,忙吐气开声,两袖齐往后一拂。
只听得霹雳一声,三股气流激烈地回动着,地上的沙石纷纷被这人造旋风带上了高空。老五彼反激之力一逼,身形更加阻滞,而老四却借力往前一冲,已自到了石上。
这下大势已定,老大咧嘴笑道:“当初打赌时怎么说的?”
两人道:“谁先得宝回到原处,谁就是老大。”
老五道:“好呀,仍算你老大,我可升了两级,是老二啦。”
老四一拍石头道:“我只升了一级,是老三。”话落猛一摇头,仿佛心中老大不快的样子。
老大哈哈大笑,笑声未上,忽然一板脸道:“宝物在那里?”
老四听到宝物这二个字,右掌往自己后脑一拍,吐吐舌头,非常不好意思地扭扭怩怩道:“下提出罢,一提可真气死”
话落两道粗眉往下一塌,好像是受过无限委屈的样子。
老五惊道:“你可遇上谁啦?”
老四像是初受挫折的大姑娘似地,低头道:“还不是那个破裤剑客!”
老大老五同时道:“哦!破裤剑客?”
老四见他们一番苦思不解的样子一不禁莞尔一笑道:“就是姓徐的那个死老头啦!”言下好像并不觉得自己也是个老头似的。
老五陡然大悟道:“破竹剑客”
老大一提到他,劲头就来了,白眉乱舞。
老四自己也忍不住大笑,指着老大道:“上次你把他的裤子都扯下来了,可不是破裤剑客?”老五笑得打跌,一掌拍在巨石上,将一角拍个粉碎。
老四笑声忽止,洋洋得意道:“我一和他朝相,客客气气招呼他一声破裤大侠,那料他狗咬吕洞宾,反而追得我满街乱跑。”
老大笑道:“你太客气,要是我,这次定要他光屁股。”
老五也道:“这个徐老头最好刁,上次还不是仗着全真杂毛,要不然凭他,恐怕早就光屁股啦”
老四摇摇头道:“不见得,不见得,这老不死可也真有两手,九十来岁,瘦得一把骨头,还像个小伙子,精力蛮足的,我和他一直跑到祁连山,他还不是跟在我后面吃屁。”
老大晓得他一定是斗不过人家姓徐的,才被到处乱追,但也不说穿他。老五笑道:“那和龙皮套又有何千?”
老四恨声道:“北海龙皮套,北海龙皮套,我被他这一搞,弄的我连北海都没见到,还说什么龙皮套,牛皮袍”
话落一顿口,反问老五道:“你呢?”
老五玉面顿时变色道:“我的运气比你好。”
老大一想自己灵芝草并未到手,不由心中急道:“那么百蛊珠何在?”
老五叹了口气道:“南疆放蛊的是不少,少说也有百种,但偏就没百蛊珠,就是有,也没用。”
老四奇道……豆有此理,你还说运气比我好”老五笑道:“枉你活了百把年纪,且听我慢慢道来。
“据说百蛊珠有雌雄一对,是南疆一种奇蛇的灵珠,用巫术施蛊附之于上而成,但这种夺蛇百年一见,暂且不说,而且也要施巫术三十年方可大功告成,我算算,要再等个三五十年,恐怕我也有做老大的机会了,珠子又有何用?”
老大摸摸胡子道:“你真是少不更事,抢他个现成的便可以了。”
老五苦笑道:“你少多嘴。这玩意见是绝宝,辛辛苦苦练成了,却只能用一次,三两日功夫,便成了普通的珠子,但可以雌雄两珠分二次用,我辛辛苦苦学会了符语,却没有解药。伦他个珠子也没用 ,况且有人捷足先登了。”
老大耸耸肩膀道:“这下我们可栽到家啦”
老四不服气道:“你也太无用,人家可偷,你就不能黑吃黑不成?”
老五怒道:“人家二十年前就偷去了,而且一并把解药的方子也带了走,我要再等下一个珠子,少说要五十多年,找以前那家伙,恐怕还更久些。”
老大自我慰道:“算了,反正这百蛊珠不值什么,咱们也不稀罕”
老五也叹道:“这玩意儿平常是不值什么,这一经施术,五天之后,方能生效,而有效期却为三天之内,此时,在其三丈之内,功力再好也难逃一死,而且又是无形无息,只有那施术的,须预服巫药才能无碍。”
唔了一声,老大道:“今后咱们五人还是隔得远些,不要给人一网打尽才好。”
老四打趣道:“只有老五不怕,他可见过那些已经被人用过的废珠,他只要在三丈之外发现那珠子他便能逃命了。”
老五正颜道:“但愿如此,否则我做老大可没机会了。”
念了声佛号,老大道:“阿弥陀佛,老僧坐化之后,千万不要火葬,我最怕热,最好是沉在大海海底,图他个永世清凉”
老五很伤心地说:“我死之后,要葬于万花丛中,名山大刹之旁,来生定变过个巧俏的娘子,却不要活得长久,二十来岁死去,就最是完美不过。”
他们二老一吹一搭,言下十分晞嘘。
老四仿佛以长命者自居,慨然大笑道:“一切包在我身上。”他那慷慨激昂的笑声,哈哈地震耳欲聋。
老大、老五也装出转忧为喜的样子,忽然,老大遥指向一株古松顶上骂道:“缩头的,还不给我下来。”
应声便有一个尖嗓子叫道:“下来吧,下来吧”便从树顶跳下来一个方脸的老头儿,他那看似笨重的躯体,却似空中飞燕般,轻飘飘地落到巨石上。
他一落地,便装得一本正经,往老大风伦一躬郅地道:“参见老大”
面色不变,老大吊着嗓子道:“孩儿免礼,一旁坐了。”老三咧嘴笑道:“你少托大,乖乖把宝座让我坐了。”老五一伸手道:“这也容易,你且把那千年参给拿出来。”
老二道:“这当然——”
话落从怀中掏出一个手掌大的犀皮盒子,用力往两旁一掀卜那盒子便分成两半,果然中间放了一支通灵宝参,而且须眉齐全,真是香气四溢,满山为之生色。
三老不料自己都扑了个空,而最木实的老二却马到成功,心中都暗暗嘀咕,尤其是老大最不服气,心中更迁怒到伏波堡的张天有身上,老四也连声咒骂破竹剑客不已。
倒是老五在年轻时便最为机伶,一手接过宝参道:“老二倒是利害,平时瞒得哥儿好苦,那知你一肚子鬼,你先说说怎挖到此宝的咧?”
老四打趣道:“我听说这种千年参满月之夜,便会出士迎月而舞,老二是不是也舞了一通?”
右手连捻长须,老二道:“你们也太小看我了,只有傻瓜才在泥土里挖人参啦!”灵机一动,老大忙拍掌笑道:“正与我意相合,我已知你这千年参是得自何处啦”老二洋洋得意道:“少要阴险,你我且写在石上对对看。”话落,两人便用袖子盖着手,各自写下了心中所思。
老五、老四一看,竟都是“武当”二字。
老四悟道:“你把蓝石老道的命根挖来啦”
老五也笑道:“当年为了这捞什子,我们五个大闹武当山,还惹得全真老杂毛和破竹剑客找上门来,那料到老夫如今略施手脚,便马到成功啦。”
眯着眼笑,老大道:“蓝石老道自以为有了灵药,便可长命百岁,还不是早归道山,我们五个老不死不过好奇想见识见识,他就小气得紧,我们没闻到一迷一毫的宝气,倒比他还活得长,你说好笑不好笑”
老五也沉迷到往事的回忆之中,他哼哼地低笑了两声,玉面轻摇,长叹了一声道:“唉,都老了。”
见他那副丧气相,心中大不受用,老四忙高声道:“我说,老二,蓝石老道那些徒子徒孙怎么这般酒囊饭桶,你将他镇山祖传之宝都给取走啦”
用亘掌拍拍胸脯,老二道:“你少灭自家威风。我老儿自有妙计,那玄相老道虽刁得紧
,我老儿便来个调虎离山,深更半夜在他正殿上放把火,把那些大小杂毛烧得个手忙脚乱,嘿嘿,老夫就不客气,来个顺手牵羊。”
话落,兀自得意地笑声不绝。
老大冷声道:“你少得意,对不起,老大这位子你还坐不得。”
三人都惊讶地望着他,尤其是老二更笑道:“风老头说话不算数不成?”
老大道:“当年咱们打赌是要取辽东千年参,谁说武当山是在开外的咧?”老三听倒真的怔了,作声不得。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一言不发。
忽然,老大以手撮口,长长地嘘了一声。应声而起的便是一个爽朗的笑声道:“闷煞我了。”
便从林子里跳出来一个大汉,他那身架是何等硕伟,但早已白发苍苍,皱纹满面了,在他们中间,一比之下,他显得特别苍老,而事实上他比其他四人在心灵上祈受的挫折也多得多。
他是谁?他便是五雄中的老三——人屠任厉!
长远的离别,往往使人与人之间带来了隔膜。
他们虽是生死与共,有近百年的交情,但他们也曾分离了一段漫长的时光。老人的岁月,更觉分日如年。
任厉瞪着昔日肃傲江湖的伙伴,而他们也无言地看着他。风伦是老大,而且也是他把任厉引到这儿来与大家见面的,因此他粗犷的笑了,这笑声如初春的和风,融化了他们心中的隔膜。
任厉也苦笑道:“怎么啦?大伙儿都把我忘了不成?”
老五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他们一直以为老三已经撒手人寰,但多年来,他们彼此之间绝口不提,大家心照不宣,因为,他们还有一点希望。
而现在,这曾经是极渺茫的幻思,却被证明并不是梦想,面对着这长远渴望的一刹那,又有谁能说些什么呢?
老二强自笑道:“好小子,你倒在外面逍遥,害得我们想的好苦”任厉忍不住眼中的泪珠,于是,他流泪了。
那亮晶晶的泪珠,在他们白花花的胡子上滚动而下,先是几颗,终于越滚越多,他们彼此地望着,他们都觉得一如当年订交之时。
少年时的豪气,又开始在心胸上盘旋,但老年人的心境,却因而更觉凄凉,他们似乎是为了久别重逢,喜极而泣,但更像是为了一生事迹而悲喜交加。
于是,山谷中传出了狂笑大哭的声音,在中气极足的声调中,孕育着千锤百炼过的感情。
口口 口口 口口
黑夜中,武当山像一条隆起背的黑色大鲤鱼,那平齐中略呈起伏的山峦,正像是鲤鱼的麟片。
山背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楠林,整整齐齐地占了五亩之地,轻风吹拂过去的时候,发出一种楠林特有的沙沙异响。
这林子的中央,却有一座破旧的木屋,屋顶已有不少破损之处,就如一阵风都挡不住的模样。
木屋中没有灯光,但是屋里的人并没有安睡,他孤单地坐在床上,凝视着窗外无边的黑暗。
黑暗中他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长髯,轻轻叹了一口气,喃喃的自语道:“唉,岁月的确能使人的壮志豪情清灭,就拿我来说吧,这四十年的幽禁苦修,我那昔日飞扬的豪性那里还有一分存在?”
这时候,木窗外斜射进一方淡淡的月光,那一方月光把几枝楠叶的影子映在木窗框上。这人望着那一块白玉色的月华,感叹地吟道:“月华催人老,两鬓如霜白,茫茫苍天外,道山不可及……
唉,看着月光从这窗口经过,已经是第一千四百另六十九次了。四十年……四十年,任怎么说也不能算是一个短时间了吧……”
他想到整整四十年来,幽居在这木屋中不出半步,每当夜里那月光从窗口经过时,他都是这样地静坐在床上凝视。
因为只有从这里,他可以感觉出时间的移动,其他的,他只觉着是一片浑沌,甚至连白天和黑夜难以分辨出来。
他想到四十年前的今夕,他在武当冲虚大殿前接受祖师审判的情形,那情景如今仍历历在他眼前。
他清楚地记得,祖师的声音像大钟一样地荡漾在他的脑海中:“玄虚,你生性暴燥嗜杀,了无修道人本色,前次和峨嵋弟子冲突,已使本派遭到无限麻烦,此次竟又擅自和诸多非本门武师合手与人动武,崂山上把那人打成重伤……”
他也记得,那时他曾争辩:“敢禀恩师,那人乃是伏波堡叛徒,在武林中作恶多端……”
掌教师耸大声喝道:“顽徒,还不认错么?汝乃出世之人,岂能和凡夫俗子合手动武,败我清规,吾今罚你面壁四十年,闭门思过,未满年限,不得擅离半步。”
于是,他在这木屋中渡过了漫长的四十年。今夜,该是最后的一夜了,只等那一小方月光移过了木窗,他就能破门而出了。
四十年来的幽居,给了他一个漫长而宁静的深思的时间,他发觉恩师的话是对的,以他的性子来修有道家至理,那是绝对难有所成的。
一这四十年的静思和苦修,使他的秉性气质有了极大的变化,他现在觉得对他来说,修道究竟是日垩要的,如果说只是为了武学,他又何必投身武当?
此刻他心中一片宁静,对于郎将满期的“禁令”迷毫不感到激动,他只是静静地,如平时一样地,凝视着那慢慢移动的月光。
他曾经暗暗发誓,今生绝不再与人动手,虽然他也明白,真正的向道之心,并不在于动手否动手之间,但是他以为唯有这样才能不辜负恩师要他面壁四十年的一番苦心。
那一小块月光渐渐地移到了木窗的边框上,终于,完全移了过去。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木屋的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阴沉的喊声:二袅面可是玄虚道长?”
他吃了一惊,细细辨别了一下声音,那是陌生的,绝不是每天为他送食物的声音,而且那人也不会问出这样的话的。
他平和地应道:“是什么人?”
外面那人道:“请道长出来一谈。”
他望了望窗口,已是一片黑暗,那一方月光早就移了过去。他心想:“这人知我限期已满,所以叫我出去,想来必是山上的本派门人。”
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他缓缓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木屋的门边,伸手放在木栓上,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异样的激动,四十年来他从没有敢碰过那门栓,甚至连看都不敢看,因为他怕那门栓会对自己发出重大的诱惑。
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可一抽,木栓拔了开来,呀一声,破旧的木门随着他的手劲一带,自动地张开,一股夜风幽幽地吹了进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薄薄的一扇木门,竟像是分隔开两个世界。
黑暗中但见一个人影在十步之外,那人道:“玄虚道长请随在下到林中一谈。”
话落转身就走,玄虚道长不知这人究是何意,但仍跟着他前有。
那人走到一个形势隐蔽的山坡下,忽然之间转身过来,只见他面上蒙着黑色的布中,只露出一双精光奕奕的眼睛,玄虚道长不禁一楞。
蒙面人冷冷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玄虚道长道:“阁不是谁,怎知贫道……”
蒙面人道:“天全教主,你可曾听过?”
玄虚道长努力想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
阴森地笑了一声,蒙面人道:“四十年前,你和峨嵋的铁烟翁张清、昆仑的萧文宗几十个老贼,在唠山上围攻一人,这个你总还记得吧?”
玄虚道长脸色一变,心中大明,想不到世上真有这样的巧事,难道上天之安排如此之准确么?
但他仍然平静地道:“你是那人的弟子?”
突地抽出长剑,蒙面人道:“不错。”
那一道白森森的剑气在黑暗中闪过,却像是从玄虚道长的心田上划过,他身躯一阵抖颤,那些冲霄的剑光刀影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潜伏在人为压制下的本性跃跃欲动,他睁大了双目,白髯一阵簌簌抖动——
但是立刻之间,他的脸上露出了无比的和平之色,他和声道:“你动手吧,贫道绝不与人动手。”
哈哈长笑了一声,蒙面人道:“你以为你如此一来,我就不好意思动手了么?哈哈,告诉你,本教主一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等装模作样,我倒要瞧瞧你究竟是否真不动手?”
玄虚道长双眉一轩,待要说什么,但是又忍住没有说,只静静地站在那儿,纹风不动。夜风吹得他的道袍飘飘然,他的白髯也是飘飘然。
天全教主抖手一剑扬起,那剑身如波浪一般上下一震,接着是嗡嗡一声怪响,玄虚道长本来是低垂双目,这时被天全教主这一手精绝的内功惊得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
天全教主冷哼一声,刷的一剑当胸刺到,岂料玄虚道长却看也不看,当真闭上了双眼。
天全教主天性狡猾已极,他这一剑原是华山派的“惊天一搏”,狠快兼备,但他一见老道文风不动,立刻就变成了金沙门的“赤石乱走”,打算先试一招。
但闻他喉头发出一声异吼,那剑势忽然首尾倒置二元全反了过来。
华山乃是走的纯内家功夫,而漠南金沙门走的是纯外家路子,从古至今,武林英才何止千万;但是能在一招之中从一个极端变到另一极端的,只怕是绝无仅有的了。
玄虚道长耳中闻得两股极端相反的异嘶之声,不禁心中大是惊奇,刹时,天全教主的“赤石乱走”已施到道长身前——
天全教主见他仍是不动,着实猜不透他究竟是何用意,当下忍不住又是一收攻势,反手施出一式“鬼箭飞磷”。
“鬼箭飞磷”乃是武当剑式中的绝招,若是论到“快捷”两字,普天下只怕无出其右了,天全教主阴险已极,心想即使你有绝招要想以静制动,只怕也来不及逃出这招“鬼箭飞磷”,
只见玄虚道长双目猛睁,目光中射出无比惊异的神色,但他竟然迷毫不动,但闻得“波”的一声,天全教主的长剑已经贯胸而入。
天全教主这一式好深的功力,一直刺穿玄虚的身躯。剑尖从玄虚的背上穿了出来,仍是白光霍霍地,迷毫未沾血迹,而玄虚老道也仍然八字形有立地上,分毫未动。
这“鬼箭飞磷”玄虚老道练过何止千遍,是以他一听到剑风,立刻识出,只见他有立地上,发发俱张,头上豆大的汗珠摒出,挣扎着喝道:“鬼箭飞磷!好一招鬼箭飞磷!告诉贫道你由何处学得这一招……”
天全教主杀人无数,却也没有看见过这等场面,他用劲一抽,那支长剑刷地拔了出来,玄虚老道顿时闷哼一声跌倒地上,胸前背后一齐鲜血直喷,血雨洒在他自己的脸上,
但是这一刹那间,他再不觉痛苦了。
他躺在地上就如躺在棉花堆中一样的舒服,眼前血光之中,他依稀看见那逝世的恩师从云彩中缓缓下降,带着慈祥的微笑向他招手,他沙哑的喊道:“师父,师父,我发誓绝不与人动手……”
但是那声音没有人能听得见,只见他的嘴唇在血迹斑斑的白髯下微微嚅动罢了。于是他听见恩师慈祥地道:“玄虚,玄虚,你终于悟道了。”
于是他安然地闭上了眼。
天全教主望着地上的尸身,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反手把长剑归鞘,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哼!全了结啦,当初围攻师父的几十人全了结啦。”
他向后退了几步,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件事物来,只见他伸手一扬,“噗嗤”一声,一道绿色的火焰破空而起,立刻不远处也升起了一支绿色火箭,他仔细辨认了一下,喃喃道:“嗯,洪耀天在那儿。”
果然过了片刻,一条人影如飞赶来,那人轻功好生了得,碰着楠林阻路,便从树顶上跃纵过来,藉着月光看去,正是天全教的大护法洪耀天!
洪耀天低声道:“教主有何吩咐?”天全教主向身后的尸身指了一指,洪耀天惊道:“这是谁?”
天全教主冷冷道:“就是玄虚老道。本来我以为杀这老道免不得要和武当的牛鼻子们大战一场,那知得来全不费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就把这老道宰啦。咱们快把尸体藏好,等万俟护法来就可以撤退啦。”洪耀天把地上的尸身拖到坡角,走上前去和教主并肩而立,天全教主凝望着黎明的天边一语不发。
天边灰暗中一道青白的曙光冉冉射起,四角静得有点怕人,一只大乌鸦从两人头上飞过,过了一会,盘旋一周又飞了回来。
天全教主道:“等这乌鸦再飞过咱们的头顶,万俟护法还没有来的话,咱们就抆令箭。
“呱”一声,老鸦又从他们的头上飞过,天全教主从怀中掏出”只讯号箭来“喳”的一声,一团红色火焰拖着一道光尾升空而去。
红色讯号箭才发出手,天全教主忽然猛可大吼一声:“什么人?”同时飞快地转过身来。
洪耀天也是迅速无比地转过身来,双掌当胸交错。
只见他们背后,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材修长,黑暗中有如鬼魅一般。
以天全教主和“赛哪咤”洪耀天的功力,那人竟到了两人身后三尺之处才被发觉,这人轻功之佳,实在当得上“神出鬼没”四字了。
天全教主再次吆喝道:“你是什么人?”那人一语不发,只冷冷瞪着天全教主。
洪耀天忍不住喝道:“快报上姓名来!”
那人仍然不答,却突然伸手一挥,手中已多了一支长剑,那长剑朴然无光,也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制。
只见他抖手一震,那剑子发出“劈披”的一声,看来分明是柄竹剑,而且是柄破烂的竹剑。
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天全教主惊得倒退三步,颤声道:“你——破竹剑客?”
那人仰天长舞,喃喃对着那柄破竹剑道:“破竹,破竹,几十年不现人间,你可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认识你吧?哈哈——”
“赛哪咤”洪耀天一听到“破竹剑客”四个字,直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侧首悄声道:“破竹剑客?怎么他没有……”
哈哈一笑,破竹剑客道:“怎么我还没有死是不是?嘻嘻,这是一个秘密。”
天全教主瞪着阴森森的双眼,看着一这个四千年前灭震天下的东海珍珠岛主竟如六旬年纪,而且一脸滑稽之色,不禁暗暗起疑,心想:“破竹剑客数十年前就绝迹江湖,现不算来也有九十以上的高龄了,我莫要被一这厮唬住了。”
生性多疑,仰天一个大哈哈,天全教主笑道:“原来是徐老前辈驽到,家师时常提起老前辈神风英姿,钦佩不已,若是他老人家得知故人无恙,真不知要怎么高兴哩……”
他这一番话倒像是破竹剑客租他师父是多年老友似的。破竹剑客双目一翻,冷然道:“老夫不识你师父是什么东西,嘿嘿,当今世上能和老有称兄道弟的大概只有魔教五雄那五个老不死的了。”
天全教主碰了一鼻子灰,口中胡乱应道:“好说,好说……”
突然反手一挥,一道白虹闪处,剑尖已递到了破竹剑客的腹前。
他这一冲,拔剑、递招,一气呵成,迷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是罕见的剑术高手。但闻他
随手出剑,竟是劲风锐嘶,分明内功造诣已达登峰造极之境。
洪耀天也自看得暗暗赞叹,同时他更急于要看看这位五十年前以剑术威猛霸称武林的名手如何应付这偷袭的毒辣招式?但见破竹剑客猛可一侧身形,竟然也是一剑刺出,天全教主剑势迅捷无比,他即使身手再快,也绝无法后发先至,那么他这等以攻还攻的打法,岂不自陷绝境?破竹剑客手腕微震,竹剑上猛然发出一阵尖锐怪啸,天全教主大喝一声,倒退了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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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鹰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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