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多艘战船,浩浩荡荡的顺流而下,朝京口驶去。
目的地在望。
立在指挥台上的刘裕,极目远眺,讶道:“为何码头处如此灯火辉煌。”
站在他身旁的除燕飞外,尚有何无忌、魏泳之、彭中和数名北府兵的将领,他们都无法解开刘裕的疑问。
燕飞的眼力最好,道:“我看是火把的光芒,且是数以千计的火把光,方有如此威势。”
刘裕道:“刘袭死了,京口现在该由谁来主事呢?”
何无忌答道:“刘袭的副手是檀之,刘袭遇刺身亡,京口当由他主事。”
燕飞一震道:“我果然没有看错,码头处挤满了人。”
此时离京口码头已不到一里,人人清楚看到码头处高举着数以千计的火把,映得临江处一片火红,数也数不清的人聚集在那里,造成万头攒动的奇景。
忽然喊叫声轰天响起,叫的都是“小刘爷”又或“刘裕万岁”,只要不是聋的,都知道他们在欢迎刘裕驾到。
刘裕顿感浑身热血沸腾,同时晓得自己成功了,北府兵已毫无疑问的落入他手中,只要他一道命令,北府兵的男儿便会焉他抛头颅洒热血,没有人会有丝毫犹豫。
刘裕振臂狂呼道:“兄弟们!刘裕来哩!”
码头处正迎接他的数以万计军民,爆起另一阵更热烈的欢呼声,把风声和江水拍岸的声音全掩盖过去。
※ ※ ※
以屠奉三的才智,听得这句话,也要自愧弗如,难以置信的道:“李淑庄有这么重要吗?”
任青媞白他娇媚的一眼,道:“只听你说这句话,便知道我不是瞎担心。我敢说一句李淑庄是继谢安之后,建康最有影响力的人,她不但能把桓玄捧了上帝座,还可发动整个建康高门去支持桓玄。今次桓玄之所以能轻易攻陷建康,不但因她提供了最精确的情报,更因她令王愉背叛司马元显,把石头城拱手送予桓玄。只从此点,已可知李淑庄能起的作用是多么有决定性。”
屠奉三有点无话可说,任青媞此妖女的确厉害,每一句话都深深地打动他,因为她现正供应最珍贵的情报,使他颇有如梦初醒的古怪感觉。
对!
建康的政治是高门大族政治,若谁想管治建康,不管愿不愿意,必须先争取他们的支持。谁是最能控制高门大族的人呢?当然是供给他们最需要的东西的人,那个人就是李淑庄。
从这个角度去看,李淑庄实为桓玄能否巩固治权的关键人物。
屠奉三心中同时填满疑惑。
任青媞为何要帮助他们,这样做对她有甚么好处?任青媞说甚么憎恨桓玄、感激刘裕的那一套,他是绝对不相信的。换过一般人或许因这样的原因而作出选择,可是因着任青媞独特的出身和心态,他了解她不会是感情用事的那种人。
她有甚么目的呢?
任青媞以她那充满诱惑性低沉而悦耳的声音轻柔的道:“建康的高门名士是无可救药的,对丹药的追求更是沉溺难返,难以自拔。现在建康盛行服食五石散,这个风气正是由李淑庄一手创造,不但因她供应的五石散功效神奇,更因服食她的五石散后遗症较少,故令她成为建康最受欢迎的人,也令她成为建康最富有的人。加上她八面玲珑、擅长交际,深明高门名士的心态喜好,又被推崇为清谈女王。她也成了建康高门那种醉生梦死生活方式的象征,她的取向,直接影响苦名士们对桓玄的态度。对高门的人来说,皇帝可以换,但李淑庄却是无可取代的。”
屠奉三道:“供应五石散的该不止她一家,她只不过是最大的供货商吧!没有了她,有暴利可图的五石散仍会继续卖下去。”
任青媞微笑道:“所以我说你不明白她的手段。李淑庄卖的五石散是与众不同的,她在建康有个很大炼制五石散的丹鼎房,每次开炉炼药,均由她亲自配方,下面的人只负责炮炼,把从各地运来的上等材料,炼成令建康高门如痴如狂的五石散。谯纵正是她五石散材料最大的供应者。”
稍顿续道:“如果这样说你仍未明白她的厉害处,我可以再告诉你她另一高明的手段。人对药物的反应是有变化的,服多了某种药,会生出抗药性,感觉变得麻木,药效当然大打折扣。五石散亦然。可是李淑庄却有十二种配制五石散的丹方,故每次都炼出不同功效的五石散,那种新鲜的感觉,是建康高门无法抗拒的。因着这种特殊的关系,谁敢开罪李淑庄呢?”
屠奉三动容道:“竟有此事?真教人难以相信。”
接着双目精光闪闪地盯着她道:“李淑庄懂得十二种不同炼制五石散的丹方一事,该属极端的秘密,你怎会晓得呢?”
任青媞双目现出凄迷之色,令她更有一种近乎邪异的魅力,幽幽的道:“因为这丹术之法,李淑庄是从家兄处学得的。”
屠奉三又呆了起来,因为实在想不到。
任遥竟曾和李淑庄相好过?
任青媞回复先前的神态,淡淡道:“现在你该明白为何李淑庄这么有影响力。想想吧!当你们攻打建康之时,建康高门全体支持桓玄,加上建康物资无缺,纵然你们兵力比桓玄更强大,亦等若投身虎口,有败无胜。何况你们的兵力根本比不上桓玄,且没法支持一场长期的攻防战。”
屠奉三苦笑道:“可是正如你所说的,李淑庄代表着建康高门的荒唐梦,若杀她的事算到我们的刘爷身上去,刘爷岂非成了建康高门的公敌?”
任青媞从容道:“李淑庄说服建康高门支持桓玄的办法,正是就刘爷布衣出身作文章,指出刘爷永远不会明白建康的高门,不会谅解他们。由于阶级间的水火不容,刘裕只会是个破坏者。这个论据命中大部分高门的要害,令他们盲目支持桓玄。”
屠奉三道:“你仍未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任青媞“噗哧”娇笑,变得像一朵盛放鲜花般眩人眼目,抿嘴欣然道:“山人自有妙计。”
屠奉三暗呼不妙,她于此时此刻卖关子,绝不是好兆头,显示她肯拔刀相助,不是免费而是有条件的。
叹一口气道:“任后有何听求呢?”
任青媞柔声道:“假如我真能助你们布局杀死李淑庄,事后又没有人怀疑到刘爷身上去,我要刘爷纳奴家作小妾。”
屠奉三失声道:“甚么?”
任青媞神态悠然自得,一副不愁你不接受的模样,平静的道:“我知道刘爷一向顾忌我的出身背景,怕我沾污了他的名声。所以我不求任何公开的名份,只要他亲口对我说一句话,我这秘密小妾便会全心全意的爱他,为他做任何事。除了你、他和我外,我永不会公开这个秘密,别人间起时,我绝不会承认与刘爷的真正关系。”
屠奉三也不由打心里佩服她,可知此事她是经过深思熟虑,且顾及到刘裕的为难处。假设刘裕亦认为李淑庄是打败桓玄最大的障碍,又不可以请出如燕飞般的高手去刺杀她,唯一选择便是乖乖的接受她的条件。
任青媞漫不经意、顺口一提的道:“烦你告诉刘爷,青媞仍为他保持苦处子完整之躯,只要他说一句话,青堤会向他献上女儿家最珍贵的东西。”
屠奉三头痛起来,岔开问道:“若李淑庄身死,她的丹法岂非绝传吗?建康高门岂非会因此发疯?”
任青媞道:“你提出了一个我很欣赏的问题。建康高门肯定因此没法快乐起来,不过放心,他们的怨气会发泄在桓玄身上,这是个气氛的问题。”
接着忍不住的娇笑道:“我还有个好提议,由我去接管淮月楼,继续炼丹卖药,以安定人心。李淑庄算甚么东西?家兄的‘黄金三十六方’只传了她十二方,我则知晓所有的丹方,保证可做得比她更有声有色。论清谈嘛!她更不能与我这个帝皇之后相比。”
以屠奉三的镇定功夫,也感头皮发麻。
他和刘裕部低估了任青媞,她于此时提出这个“交易”,顿然扭转了她自任遥横死后所处的劣势。
她计划的周详和完美无瑕,令“受害者”也要拍案叫绝,最妙是刘裕对她并非没有情意,如论媚惑男人之道,天下间恐怕没多少女人能是她的对手。令刘裕更难拒绝的是她不要任何名份,可是当她为刘裕诞下麟儿,刘裕可以不认自己的亲子吗?如此她曹氏的血缘,便可进入刘裕的可能继承者内。
另一方她则取李淑庄而代之,成为新一代的“清谈女王”,成为建康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那时刘裕只会更在乎她,而不敢辣手摧花,把她除掉。
屠奉三苦笑道:“这种事,我很难为刘爷作主。”
任青媞轻松的耸肩道:“这个当然,当我见到刘爷,得他答应后,会立即把对付李淑庄的妙计全盘奉上,保证他满意。”
屠奉三权衡轻重后,无奈的道:“好吧!我立刻和你赶去见刘爷,不过我要先弄清楚他是不是仍在广陵。”
任青媞双目射出炽热的神色,屠奉三真的没法搞清楚她究竟是因计谋生效,说服了自己,还是因即将见到刘裕而芳心狂喜。
※ ※ ※
宋悲风抵达谢家,立知不吵,只见人人脸露兴奋神色,便知谢道韫回来了,果然梁定都一见他便道:“大小姐和孙小姐回来哩!”
宋悲风一颗心直沉下去,想着屠奉三的警告,整个人虚虚荡荡的,无有着落之处。
梁定都压低声音道:“大小姐知道大叔在建康,吩咐如果你来,立即请大叔去见她。”
宋悲风记起上两回到谢府,都被谢混冷言冷语一番,大小姐当是回来后得知这方面的情况,才如此吩咐下面的人。
问道:“孙少爷呢?”
梁定都领先而行,答道:“孙少爷黄昏时匆匆回来,沐浴更衣又匆匆离开。现在京师人心惶惶,街上到处都是荆州兵,我看孙少爷是去找人商量,看看如何应付朝廷的遽变。”
宋悲风默然无语,随梁定都到达忘官轩外,梁定都在大门处停下来,道:“大小姐要单独见大叔。”
宋悲风拍拍他肩头,自行人轩,暗忖若在轩内的人是谢安,那就好了。
安坐席上的谢道韫外貌又清减了几分,但精神看来不错,见宋悲风入轩,欣然道:“大叔到我这边来坐。”
宋悲风依她指示在她对面的席子坐下,问安后道:“大小姐何时回来的?”
谢道韫勉强挤出点笑容,道:“回来不到两个时辰,正要设法去找大权,大权便来了,真想不到可以这 快见到大叔。”
宋悲风沉声道:“桓玄没有留难吗?”
谢道报道:“不但没有留难,把关的将领晓得我们是谁后,不知多么恭敬有礼,说桓玄特别吩咐下来,绝不可对谢家的人无礼。”
宋悲风暗吃一惊,只能希望是屠奉三猜错,桓玄不是因对谢钟秀有狼子之心,而是因为要笼络建康的世族,方如此蓄意示好。
谢道韫讶道:“大叔有甚么心事?”
宋悲风犹豫片刻,终忍不住道:“我在担心桓玄对孙小姐有野心。,”
谢道韫苦笑道:“坦白说,我也正在担心。桓玄一向仇视和妒忌小玄,现在小人得志,权倾朝野,纵能收敛一时,但以桓玄的本性,在没有任何约束力下,很快会露出他狰狞的真面目。他既可以用最卑鄙的方法得到淡真,也可以不择手段的逼钟秀从他。不过现在局势未稳,他该仍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宋悲风断然道:“我们立即走!”
谢道韫凄然道:“迟了!早在离建康二十里处被荆州兵的水师船截着,我便知迟了,谁想得到建康这么快陷落?我们是由两艘战船护送回来的,接着一批数百人的荆州兵进驻乌衣巷,秦淮河更多了快艇巡逻,建康已在桓玄严密的控制下,我们是寸步难行。”
宋悲风想到燕飞,如有他出手相助,尽管桓玄高手尽出,燕飞仍有本领送谢钟秀到广陵去:
谢道韫的声音传入他耳内道:“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我们谢氏亲族有数百人在这里,我们怎可弃之不顾呢?第一个遭殃的人,肯定是小混。”
宋悲风顿感好梦成空,求燕飞出手一事再不是解决的办法。
谢道韫叹道:“他们是怎样死的?”
宋悲风心中一颤,感觉到现实的残酷。谢琰和两个儿子的死亡,当然不是直接由他们引致,可是在以大局为重下,他们一方确没有向谢琰施援手,谢琰不肯接受是一回事,但他们的整个反击天师军的行动中,的确没有包括设法保谢琰一条命。
他很希望能告诉谢道馄他们已尽了力,却没法向谢道韫说出与事实违背的话。
宋悲风顿然道:“事情快得出乎听有人意料之外,我们刚在海盐站稳阵脚,二少爷竟主动领兵迎击攻打会稽的天师军,因此中伏身亡。唉!二少爷若肯听部下的话,就不用死得这么惨。”
谢道韫两眼红起来,垂下头去。
宋悲风硬按下心头悲痛,道:“大小姐节哀顺变,现在谢家的重担子,已落在大小姐肩头亡。,”
谢道韫轻拭泪珠,抬起头来,平静的道:“桓玄已取得绝对的优势,你有甚么打算?”
宋悲风完全彻底地感到刘裕秘密潜返广陵这一步是走对了,如果刘裕此时仍偏处海盐,他便如谢道韫说这番话时的神态般,完全不看好刘裕;宋悲风压低声音道:“刘裕已返广陵去与刘牢之摊稗,策动兵变,把权力从刘牢之手上夺过来。所以桓玄仍未算坐稳了皇位,还得问过刘裕才行。”
谢道韫惊喜的道:“竟有此事?小玄真的没有看错刘裕。”
又皱眉道:“我对小裕的军事才能没有丝毫怀疑,最怕的是他不懂建康的政治,反之桓玄则是这方面的能手。”
宋悲风明白她的意思,目前建康乃天下防御能力最强大的城市组疲如建康的高门全站在桓玄的一方,任北府兵军力如何强大,亦难以攻陷建康。
只看桓玄如此轻易攻陷建康,便知他一早得到建康高门的支持。
宋悲风道:“我要立即赶往广陵,找刘裕想办法,看可否为孙小姐尽点力。”
谢道韫欲言又止,最后道:“大叔路途千万小心。”
宋悲风答应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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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荒传说 第五章 成败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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