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直到听得李存孝开了口,才挣扎出一句话来,道:“你们……四个……是人?”
史敬思“呸”地一声,道:“我们不是人,却是甚么?当我们是鬼么?”
在黑暗之中,他们四人,全都听到那少女长长吁了一口气。接着,又听得那少女道:“你们……是甚么人?”
李存孝道:“我是沙陀十叁太保李存孝,还有叁人,全是我哥哥。”
那少女“啊”地一声,道:“你……就是十叁太保,生擒了孟绝海的那个?”
李存孝心中高兴道:“你倒知道我!”
那少女的声音不再颤抖,听来反倒十分兴奋,道:“你是十叁太保,我怎会不知,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了,你们十叁个人,不是全进城来了么?怎么只有四个?”
李存孝笑道:“姑娘可容我们进屋?”
那少女道:“可以,来!”
李存孝等四人,跟着那少女,走了进去,一进门,便是一个房间,陈设简陋,那少女又点着了油灯,李存璋道:“屋中没有旁人?”
少女道:“还有我爷爷,他是聋子,天坍下来也不会醒,四位自顾休息,我替你们打水来!”
那少女这时,在灯光下看来,脸色已不再苍白,看来更见妩媚。
她翩然走了出去,不一会,便端着一大盆水,走了进来,史敬思自她手中,接过了盆来,立时将睑浸进了水中,大口喝起水来。
那少女抿着嘴笑道:“那是洗面的!”
史敬思却已喝了个饱,抬起头来,李存孝、李存审、李存璋等叁人,也轮流大喝,将一盆水喝得干干净净,才各自松了一口气。
那少女看到了这等情形,只是抿着嘴儿笑,李存孝道:“姑娘,后院可有井?我们满身血污,却要去洗一洗,姑娘请自便。”
那少女道:“有,我看四位也一定饿了,待我去弄些吃的来。”
史敬思忙道:“那最好了!”
李存孝瞪了他一眼道:“看你那馋相!”
史敬思叹了一口气道:“寻常里,大块的烤肉吃着,也不觉怎样, 杀了一天,真是饿了!”
那少女一笑,转身走了进去,李存孝等四人,来到后院的井边,打起水来,兜头淋着,清凉的井水,令得他们的精神为之一振。
他们侧耳听去,还可以听得一阵又一阵的马蹄声,来回驰骋着,显然是城中的兵马,还在搜寻也们四个人的下落,李存孝想起明日,如何才能离开长安城,心中大是烦恼,不禁双眉紧蹙。
但是在黑暗中,谁也看不到他满怀心事的样子。李存审、李存璋、史敬思叁人,由于暂时已避开了城中兵马的追击,都显得十分高兴。
等到他们洗去了身上的血污,又回到屋子中时,那少女已端出了一大碟韭菜炒鸡子来,还有一大叠煎饼,他们四人,用饼裹着炒鸡子,狼吞虎 起来。
李存孝一面吃,一面和那少女闲谈,他已经知道了那少女叫翠燕,也知道这里是在长安城南,离他们 杀的五凤楼,已经很远了。
李存孝抹着嘴,道:“翠姑娘,多谢你收留我们,天未亮前,我们一定离去。”
翠燕睁大了跟道:“你们怎出得了长安?”
翠燕的一句话,说中丁李存孝的心事。李存孝不禁长叹了一声。
翠燕活泼的眼珠转动着道:“你们全是神通广大的太保。可是我看也杀不出城去。”
史敬思满口俱是食物,但是也还大声道:“我们可以杀进城来,就可以杀出城去!”
李存孝又瞪了史敬思一眼道:“翠燕姑娘,你可有什么办法,帮助我们?”
翠燕低下头,玩着她的辫梢道:“我倒有办法,可是不知道你们几位全是堂堂的太保,是不是肯受这个委屈!”
翠燕的话一出口,四人都停了手。李存孝忙道:“是什么办法?翠燕姑娘,告诉我们!”
翠燕笑着,她笑得十分慧黠,也十分可爱。使得她看来,就像是草原上的一朵黄花儿,美丽,可是有点野,普通,但是又那么明媚。
翠燕笑着道:“反正不到天明,你们也走不了。现在我不告诉你们!”
李存孝笑着,指着翠燕道:“你可得小心,如果我们出不了城,变了鬼,天天晚上,都得上你这儿来,吃你炒的鸡子儿!”
翠燕伸了伸舌头,端着盘碟走了进去。她在门口回过头来,又笑道:“委屈你们,就在地上睡一晚,明天一早,我自会来叫醒你们的!”
李存孝等四人答应着,在地上躺了下来,他们吃饱了肚子,明知在这里过夜,绝无危险,而且整日 杀,早已疲乏不堪。是以躺下去不久,便听得鼾声大作。但是李存孝却睡不着。
他以手作忱,望着那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不一会,大约是油燃尽了,灯火略闪了闪,便自熄灭。星月微光映了进来,益发显得宁静!
自从打了老虎,被李克用收为太保以来,李存孝过的日子,自然是锦衣玉食,可是沙场上的 杀,却使也格外感到对过去终日躺在草原上,拂着轻风,望着蓝天白云的那种闲散生活的怀念。
这时,他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上,他的命运也全然不可决,自然和过去完全不同。但是那种宁静,却使他联想到了以前的日子。
他在黑暗中,一直睁着眼。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的,而也不知在什么时侯,他觉得有人摇他,推也。李存孝睁开了眼,看到翠燕就在他的身边,正微笑着在推着也。
李存孝不由自主,握住了翠燕的手。翠燕的俏脸,红了起来道:“快,该走了!”
李存孝一翻身坐了起来,只见天色已蒙蒙亮了。他 醒了李存玮,李存审和史敬思叁人。
只见翠燕指着一生旧衣服道:“快穿上!”
史敬思抖开衣服来,第一个穿上。穿上之后,也不禁哈哈大笑,等到他们四个人穿上之后,翠燕也抿着嘴儿笑。
他们四个人,除了李存孝身形瘦削之外,别的叁个,都是雄纠纠的武夫,而那几套衣服却都很短的,裤子穿上,小腿全露在外面。
翠燕一面笑,一面道:“也好,这样看来,更像是贩菜的穷人!”
李存孝忙道:“你要我们扮成菜贩子?”
翠燕点头道:“正是,裁已替你们准备了四副挑子,你们快到门外去,我爷爷就出来了,你们等我爷爷出了门,也不必和他说什么,就跟在他后面好了!”
李存孝道:“翠燕姑娘,城门曰必有重军驻守,我们却经不起盘问。”
翠燕道:“谁叫你们从城门口出去啊?”
李存孝等四人,互望了一眼,都不知道翠燕那样说,是什么意思。翠燕望着他们,“咭”地一笑,道:“我爷爷在南城脚下,有一片菜园子!”
史敬思忙道:“南城没有守军!”
翠燕道:“有,可是很少,城墙上还有一个大缺口,是拆了墙砖,去修补北城的。”
李存孝喜道:“是了,巢贼以为大敌在北,是以南城防务,必然松弛。”
他们才讲到了这里,便听得内屋,传来了一阵咳嗽声,翠燕忙推着李存孝道:“快走!快走!”
李存孝等四人,连忙到了门外,果然看到,门外已放着四副挑子,他们各在一副挑子旁,蹲了下来。不一会,只见翠燕陪着一个老者,走了出来,那老着向他们四人,望了一眼,也不说什么,由翠燕扶着,向前走去,李存孝等四人,忙挑起了挑子,跟在后面。
虽然还是深晨,但是街上已有不少早起的行人。李存孝等四人,跟在翠燕和老者的后面,低头疾行。不一会,出了吉祥坊的围墙,只见兵将来回巡梭,如临大敌,满街上的人,都在交头接耳,说李克用麾下十叁太保,昨晚一箭射去了皇帝的天平冠,皇帝吓得要人扶着,才能下五凤楼来,今早也未曾临朝!
又有人在说,李克用的精兵,称作黑鸦兵,鸦儿归巢,只怕皇帝作不长了!
一路上听得那样说,李存孝等四人,心中暗暗好笑,翠燕也不住回头望来,心头怦怦乱跳。
不一会,离大街渐渐远了,也静僻了起来。从一条小巷穿出去,便看到了城墙。
在城墙下,是一片菜园子,城墙上有军士,执矛守卫。果然还有一个大缺口。翠燕向李存孝四人施丁一个眼色。李存孝等人,慢慢向前走着,来到了墙脚不远处。
这时,只见两个守城的军士,沿着城墙的断缺处,走了下来,一个道:“你看,翠燕姑娘又来了!”另一个道:“来了又怎样,你想什么?这样俊俏的姑娘,迟早被拉进宫去。你想得着么?”
那一个道:“趁她未被拉进宫去,和她去搭讪几句,也是好的!”
两个军士一面说,一面向前走来。李存孝抬头一看,四下里别无守军。他身形一矮,突然扑了上去,双手一伸,已经抓住了那两个守军的咽喉。
李存孝一出手,史敬思已扑了上去,弯刀疾挥,两刀削出,便已经结束丁那两个士兵的性命。翠燕在那刹间掩住了脸不敢看。
而那老者,却看得目瞪口呆,大声喝道:“你们干什么?”
而史敬思和李存孝两人,早已一人一个,拖着那两个士兵的 体,来到了城墙的缺口上,迅速翻了出去,翠燕忙跟了过去。
等到翠燕也来到城墙脚下时,李存孝等四人,早已一起翻出。李存孝站起身来,隔着城墙道:“翠燕姑娘,多谢你帮助我们!”
翠燕口唇掀动着,但是却未曾说出话来,史敬思不解温柔,叫道:“还不快走!”
翠燕的口唇,仍然在轻轻地发着颤。但是自她的口中,还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李存孝看着实在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伸出手来在翠燕柔软的手上,握了一下道:“翠燕姑娘,你救了我们,我们不会忘记你的。”
这时,史敬思叁人已经奔出两叁丈去了,李存孝话一说完,立时身子向后翻了出去,一落地,便向前直奔了出去。
等到他追上了李存审等叁人,再回过头去看时,只见翠燕仍然怔怔地站着,李存孝的心中,突然起了一股极度的惘然之感。
在刹那间,李存孝真想奔了回去,再去紧握着翠燕的纤手,和她一起,痴痴地站着。
但是李存孝却没有这样做。他们四人一直向前奔着,直到遇到了一小队巡逻的兵丁,他们才出手,杀了兵丁,夺到了马匹。
而他们约驰出了十来里之后,就在路边的草丛中,伏了下来,他们等了几个时辰,才截杀了四个单独经过的贼兵,换了贼兵的衣服。
一直等到天黑,他们才又从草丛中钻了出来。李存孝立时燃起了一个火把。
李存璋吃惊道:“十叁弟,你叫我们等到天黑才好走,何以又燃了火把?”
李存孝笑道:“贼军太多,我们白天在路上走,却是经不起盘问,是以只好晚上走。”
李存璋、史敬思两人道:“既然是要等到晚上走,就该偷偷掩掩,如何却高燃火把?”
李存孝道:“加果我们在黑夜中疾驰,一样会引人起疑。高举火把,火光闪耀,沿途遇到贼军,未必认得清我们的面目,但是看到我们高举火把,却也必然不再疑心,我们才能安然回去!”
史敬思等叁人,大是叹服,史敬思大声道:“十叁弟真是智勇双全!”
李存孝却叹了一声,道:“别说了,四哥、十二哥下落不明,回到营中,正不知如何向父王交代才好。”
史敬思、李存审、李存璋叁人,都默然不语。
他们叁人,自然知道,失散了李存信和康君利,并不是李存孝的过失,但是父王既曾吩咐,六个前去,少一个也不可。那么,失了两人,身为领队的李存孝,总是难免要受责的。
李存孝又叹了一声,举着火把,翻身上马。叁人跟在后面,一行四骑,驰上大路。
日间,当他们匿藏在草丛中的时侯,他们就感到巢贼所部,正在进行大调动。这时,一驰在路上,这种感觉更甚了。
只见一队一队的兵马,向着长安城的方向驰去。他们来的时候,看到了大路两旁的原野上,全是兵营,但这时,却已有一半拔营而去,还有一小半,也正在准备拆营,大路上匆匆开过的兵马,看来都十分匆忙、焦急!
他们四人贴着路边急驰着,李存孝高举着火把,果然没有什么人来查问他们。
这一夜,他们足足驰出了近一百里,等到天色将明时分,马儿已经疲乏不堪了。令得他们惊讶的是,在离长安城七八十里之后,便再也不见黄巢的兵将了。
天色将明,他们在几乎一个人也看不见的大路上驰着,突然,一小队兵士,迎面驰来。
李存孝眼尖,早已一眼看到,那一队十来个人,尽皆是黄巢兵将的服饰。
李存孝沉声警告道:“我们可得小心些!我要向他们问些话!”
史敬思等叁人齐声答应,双方渐渐接近,李存孝勒住了马,大声道:“列位请了!”
李存孝一面说,一面向那十来个人打量,只见全是些老弱残兵,他的心中,已放下了一大半。一个老兵道:“咦!你们怎么还向前去?”
李存孝沉声道:“前面可有战事?”
那老兵睁大着眼,道:“你倒胡涂得可以,战事虽还未有,但所有部队,都已奉命后撤,你们四人,是哪一位将军的麾下?”
李存孝含糊应了一声,道:“可是河间府的沙陀大队,要攻长安了么?”
那老兵道:“正是,李克用闻报,有四位太保,死在长安城中,是以连夜发兵,尽起大军,杀向长安。沙陀大军,只在离此八里开外,正是军容雄壮,看来,长安城旦夕难保了!”
李存孝等四人听了又惊又喜。史敬思大声道:“四位太保死在长安城中,这话是从何处说起?”
那老兵更是惊讶,道:“你们连这一点也不知道了李克用十叁太保中的六个,冲进了长安城,只有两个逃了回去,还有四个,在长安城中冲了一昼夜,还有一个在五凤楼前射了一箭,但下落不明,多半死在城中了!”
李存孝一拱手道:“多谢!”
他一挥手,四人又策骑向前疾驰而去。那老兵急叫道:“喂!你们如何还向前去?”
但是等到那老兵叫了出来时,李存孝等四人,早已驰远了。李存孝默默不语。李存璋气不过道:“哼!那一定是四哥十二弟逃了回去,在父王之前乱说!他们倒希望我们死在长安城中了?”
李存孝忙道:“不可这样想,我们在翠燕姑娘家中过了一夜,音讯全无,长安城中兵马又多,父王也自然以为我们死了!”
史敬思笑道:“快赶回去,叫他们看看我们四人,死而复活了!”
四人齐皆扬声大笑,这时他们驰骋的那段路,根本是两方军队都未曾到达的所在,一个人也无,他们足可肆无忌惮,大声呼叫、豪笑了。
转眼之间,他们又驰出了六七里,已然可以看到远处营火点点,史敬思大声叫了起来。正在这时,只见两条火龙,向前疾移而来。那两条“火龙”,乃是两排士兵,各执着火把,向前驰来。
李存孝眼尖,一眼看到,那排百来个士兵,全是一身黑衣。李存孝大声道:“那是咱们的黑鸦兵!”四人一看到自己人,更是精神抖擞,四骑向前疾冲而出,转眼之间,双方已然接近。只听得那一队黑鸦兵齐声呐喊,一起散了开来,将李存孝等四人,困在中心,队形变化,快捷无比。
史敬思大叫道:“我是十一太保!”
史敬思一叫,只见那百来个黑鸦兵,尽皆一呆,全部向前围来,火把高举之下,将李存孝等四人,照得清清楚楚。
这时火把高举之下,将李存孝等四人,照得清清楚楚,虽然他们四人,穿的是黄巢兵将的服饰,但是黑鸦兵如何会认不出他们是谁!
刹那之间,欢声雷动,一个个黑鸦兵,全跃下马来,李存孝等四人,也是情绪激动,两名牙将,奔到四人身前,竟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李存孝忙问道:“父王何在?”
那两名牙将道:“大王还在河间府,本来,已定今日大军进发,为四位太保报仇的。”
李存孝笑道:“见鬼么,我们好端端地活着,走,我们快去参见父王!”
他们四人,抖 向前,疾驰而去,尘土扬起老高,这时,太阳已渐渐升了起来,那一队黑鸦兵,眼看传说已死在长安城中的四位太保,又生龙活虎也似,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舆奋得抛了火把,就在路中心拥抱着,叁叁五五,唱歌跳舞起来。
李存孝等四人向前冲去,天色已然大明,只见路边黑鸦兵的队伍,越来越多,见了李存孝等四人,莫不欢呼,有职司较高的将领,早已策马,围在四人之旁,和四人一起向前疾驰。
他们驰出不到叁五里,只见两员大将,自黑鸦兵的阵中,拍马飞驰而来,正是十叁太保之中,大太保李嗣源和二太保李嗣昭!
他们两人,驰到了近前,齐声叫道:“四位兄弟!”
六匹马迅速接近,他们六人一面勒住了马,一面就在马上,争相拥抱,两旁的黑鸦兵,发出的欢呼,简直是震耳欲聋!
李嗣源一向稳重,可是这时候,却也是神色激动,他拍着李存孝的背,呵呵笑着,道:“四弟和十二弟回来,说你们已折在长安城中,弟兄们悲痛莫名,父王大发雷霆,发兵进逼,却原来你们无恙归来!”
史敬思大声道:“我们非但无恙,且还在五凤楼前,射了黄巢一箭!”
李嗣昭笑道:“这我们早就知道了,我们在长安城中的细作来报,说巢贼为了那一箭,吓得寝食难安,已无守长安之心了!”
李嗣源道:“快回去见父王!”
一群人马,又向前疾冲而出,才驰出了里许,又见到一大队兵马,迎面驰来,一见到李存孝等人,立时散开,下马,侍立两旁,只见一彪人马驰来,最前面的一个,身形高大,人强马壮,左有李存 ,右有李存受,睁着鸽蛋也似的左眼,不是别人,正是晋王李克用!
一看到李克用,所有的人,全都下了马,李存孝等四人,奔向前去,高声叫道:“父王!”李克用勒住了马,在马上纵声大笑道:“好!好!好!”他一连说了叁个好字,又纵声大笑!
这时候,黑鸦兵的欢呼声,更是震耳欲聋,将李克用的豪笑声,也一起盖了过去。
离河间府城外叁里,李克用的军营,就扎在一片平原上,军营外旗帜飘扬,黑鸦兵甲 鲜明,阵容整齐,十叁太保,拥簇着李克用,驰进了营地之中!
所有的人,都喜气洋溢,满面笑容,但只有两个人例外!
他们两个人的脸上,也挂着笑容,但是那种尴尬,勉强的笑容,一望而知是假装出来的。李存孝等四人安全归来,再没有比他们两个人,心中更不是味儿的了!
这两个人,自然就是四太保李存信和十二太保康君利!
到了营地之中,李克用翻身下马,向李存孝等四人道:“来!”
李存孝等囚人,来到李克用身前,李克用张开双臂,抱持着他们四人,一起走进了营帐,各太保都跟在后面,进了帐中。
一进营帐,大太保李嗣源便道:“父王就座。”
李克用居中坐下,他面色突然一沉,目光扫向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早就知道,李存孝他们一回来,自己便要糟,是以李克用一望向他们,他们便脸色发白,低下头去,不敢言说。
李克用先嘿嘿冷笑了几声,陡地一拍座前的长案,喝道:“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李克用声若洪钟,整个军帐之中,给李克用大声一喝,人人的耳际,都响起了一阵嗡嗡声来。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个的面色,登时变得十分苍白。
李存信的睑上,还有几分倔强的神情,他只是低着头,僵立着不动,但是康君利的眼珠转动着,他眼中闪耀着既惊恐又狡猾的神彩,望着众人,显然是想其余的太保,替他求情。
李克用冷笑着,又使劲在案上拍了一下道:“我着你们人人前去长安,由存孝调度,你们两人何故先行回来,却又胡说八道,说什么存孝等已死在长安城中,你们见机而返,来人,推出斩首!”
李克用“推出斩首”这四个字一出口,李存信和广君利两人的脸色,变得更形苍白,康君利语带哭音,向着李嗣源,叫道:“大哥!”
李嗣源忙道:“父王……”
可是,李嗣源才叫了一声,李克用已然怒道:“谁也不许说情!”
众太保面面相觑,皆尽骇然,康君利已扑地腕倒,李存信也接着跪了下来。李嗣源忙推了李存孝,低声道:“十叁弟!”
李存孝明白,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别人皆没有说话的余地,只有自己替他们两人说几句话了,是以他笑着道:“父王,巢贼根本动摇,我们正可大举进兵,怎可先折了自己人?”
李克用望着李存孝道:“依你之见呢?”
李存孝呆了一呆,他在替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求情之际,却是全然未曾想到,李克用会有加此一问,他在一呆之后,向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望去,恰好两人也在向他望了过来。
李存孝的心中,不禁十分为难,他知道,自己若是说他们两人,一点也不用责罚,那么,李克用一定不依,事情反倒僵了!
但是,若说要责罚,此次共赴长安,李存孝已知四太保李存信,十二太保康君利,心中对他极其不满,不论他提议的责罚多么轻,但总是出诸于他的口中,两人受责之后,只怕非但不会感激,而且对他的怨恨,还会加深一层。李克用那样问也,虽然是极度看重他的意思,但却也使他极度为难!
李存孝一犹豫,别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李存孝心知自己是犹豫不过去的了,是以他笑道:“责打叁十军棍,也就是了!”
以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的过失而论,这“责打叁十军棍”,实在是轻到不能再轻的责罚了,是以李存孝的话一出口,李克用便笑道:“存孝,看不出你不但会带兵打仗,也会卖乖徇私!”
李存孝向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望去,只见康君利低着头,一声不出,但是李存信却瞪着眼,一脸皆是怨怒之色。李存孝不禁苦笑了一下,心道:“父王啊父王,你若以为我那样说,他们两人会领我的情,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唉!”
李克用因为李存孝、史敬思、李存审、李存璋四人安然归来,心中高兴;是以他一面笑着,一面拍案道:“责打叁十军棍,拖出去打,打完后,各带五千精兵去杀贼,不获全胜,别来见我!去!”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也不敢站起身来,就在地上,俯伏爬行,爬出帐去。
李存信在爬出车帐去之际,回头向李存孝怒望了一眼,他眼中那种怨毒的神色,令得李存孝大吃一惊,可是,也根本还未曾来得及作任何反应,李存信和康君利,便已退出帐去了!
李克用呵呵大笑道:“摆宴庆功!”
一声声号令传了下去,整个营地上,都响彻了一片欢呼声。四位太保,冲进长安城,在五凤楼前,一箫射中了黄巢的天平冠,这件事,军中早已尽人皆知,就算四位太保,真的死在长安城中,那也是一等一的英雄了,何况他们还安然归来!士兵,将领的欢欣鼓舞,实在是难以形容,职守较高的将士,排着队来参见道贺,整个营地中,一片欢腾之情!
只有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在捱了叁十军棍之后,带着满腔的愤怒之心,领着兵,分两路去杀敌,未曾参与这一场盛大的庆典!
庆典一直延续到了晚上,一堆堆的大营火,火头窜起,足有一丈来高,烤肉在火中滋滋地叫着,酒香扑鼻,李克用满面红光,也不如是被火光烤的,还是酒喝得太多些,他兴高采烈,大声呼喝。
正在尽情欢乐间,只见几个将官,直奔了过来,奔到了李克用面前,叫道;“大王,有大喜讯禀报!”
李克用一面嚼着肉,一面道:“快说!”
那将官兴奋得喘着气,道:“大王,黄巢在五凤楼前,被飞虎将军射了一箭,寝食难安,已然搬出长安,正在向南流窜!”
李克用霍地站了起来,一阵大笑道:“好!巢贼撤出长安,这正是破贼的良机,众孩儿,各带精兵,前去追剿,许胜不许败!”
众太保高声道:“无败之理!”
李克用的捡色更红,道:“存孝、敬思,你们两人,随我进军长安,迎大唐天子回京!传下令去,天明之前,出发进军!”
一声声将令传了下去,营火一堆被压熄,整装的军士,一队队列队站定,兵马飞驰,号令森严,军旗飘扬,刀戟闪光,蹄声如雷,步伐严整,大批兵刃,一起拔营而起,到天明时分,李克用的大军,已快逼近长安城了,巢贼所部,早已撤了个干干净净,一路之上,根本未曾遇到敌人!
李克用进长安,各太保带着精兵,绕过长安城,追杀过去,捷报不断传进长安城来,开始的时侯,长安城的居民,看到快马传捷报,人人都有兴奋鼓舞之情,但是久而久之,也习以为常了!
进了长安城之后的第二天,李存孝便来到了翠燕的家门口,只见坊墙上一片焦痕,倒坍了一大半,翠燕的家中,屋子也被烧去了一大半。
李存孝呆呆地站在门口,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李存孝站了很久,才看到两个人,挑着箱笼,走了过来,李存孝忙拦住了两个人,道:“敢问大哥,这巷子中发生过什么事?”
那两人摇着头,叹道:“晋王大军破了长安,黄巢贼兵,临走时到处放火,这长安城中,不如多少巷子,尽成了废墟!”
李存孝急问道:“这一家,先前住的是一个姑娘,和一个聋老头,他们哪里去了?”
那两人摇着头道:“谁知道,兵荒马乱,妻离子散,尚且找不到,何况是别人!”
李存孝呆了一呆,那两人已走了过去。
李存孝的心中,感到了一阵异样的郁闷,他怔怔地望着那屋子,突然,从那屋子中,跳出了一只花猫来,望着李存孝,“咪呜”、“咪呜”地叫着,李存孝认出那只花猫正是花梢儿。
他走过去,想去捉它,可是那只花猫却躬着背,窜上了屋顶,逃走了!
李存孝苦笑了一下,又在那巷子中徘徊了片刻,才怏怏地离去。
李存孝在长安城中,只住了半个月,等大唐天子进了京,他又带着兵马去杀敌了。
沙场上的日子是最奇怪的日子,当 杀时,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只看敌人倒下去,挥动着兵刃,大声地呐喊,生命随时随地消失,冲杀的时侯,人根本不像是人,随时可以化为一缕轻烟。但是,当静下来的时侯,却又使人感到难以忍受的孤寂!
黑鸦兵所过之处,黄巢所部,望风披靡,他们一直追到汴粱附近,汴粱节度使朱全忠,收抚了一批残兵败将,敌军已然不存在了!
在军帐中,火把高燃,李克用坐在案后,手中拿着一封书信,李存孝和史敬思两人,侍立在侧,李克用道:“汴粱节度使朱温,邀我到汴粱城中相会,你们看他是什么意思?”
李存孝笑道:“朱温?就是在河间府雅观楼,和我赌带的那丑汉么?”
史敬思道:“我看他不是什么好人!”
李克用道:“这人本是巢贼大将,后来归顺,这些日子,我们出力杀贼,他却忙于收抚贼兵,扩充势力,现在汴粱城内外,有数十万精兵,只怕贼性难改,我们前去,探听一下虚实,也是好的。”
李存孝摇摇头道:“这种人,还是少与他往来的好,只怕他诡计多端,防不胜防!”
李克用“呵呵”大笑,拍着案道:“存孝,他再兵多将广,也难及黄巢的十分之一,连黄巢也给咱们杀了个人仰马翻,他敢将我们怎么样?”
李存孝听得李克用那样说法,只得低下头去,道:“父王说得是!”
他们叁人,正在军帐中商议间,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迅速地传了过来,接着,便是帐外军士的一生声呼喝,道:“四太保,十二太保到!”
李克用忙道:“支起帐来!”
在帐外守衙的军士,一听得李克用的叱喝,立时将军帐撑了开来,只见四太保李存信,十二太保康君利,各带着数十精兵,已然冲进了营地来。
他们在离主帐还有四五丈之遥时,便翻身下马,大步向前走来,来到了帐前,一起行礼道:“参见父王!”
李克用道:“进来!”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走进帐来,他们一进帐,看到李存孝和史敬思两人也在,便不禁怔了一怔,李存信脸上,也立时现出愤懑的神色来。
但是李存孝和史敬思两人,却是满面笑容,和他们打招呼,李存孝还道:“四哥和十二哥,屡建奇功,杀得贼兵狼狈而逃,真是可喜可贺!”
李克用沉声道:“你们两人,阵上有功,将功赎罪,以前的事,不必再提了,这番又有用你们之处!”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忙道:“凭父王差遣!”
李克用道:“汴梁朱全忠,着人下书,请我到城中一叙,我正下不定决心去好还是不去好,你们可先替我前去,察看一下,朱全忠究竟有无阴谋!”
康君利立时道:“这容易了!”
李克用的面色,当即一沉道:“君利,我最不喜欢你这等浮滑口舌,什么事情,做还未曾做,便说再也容易不过!”
康君利碰了一个钉子,吓得连忙低下头去,连声道:“父王教训得是!”
李克用的脸色,这才缓了过来,他道:“朱温以礼来邀请,我们自然也以礼往还,你们两人,到了汴粱,见了朱温,行动拘束些。莫让人家笑话我们沙陀胡儿,化外野人,可记得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齐声答应,李存信拿眼角斜睨着李存孝说:“你看,这样重要的事,父王派我去做!”
李存孝自然知道李存信望他的意思,但是他却不说什么。
李克用又道:“朱温派来下书的人,现在正在营中,你们去见他,明白便往汴梁城去,看看动静!”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一起答应着,走了出去。
营地中看来很平静,在数十里开外的汴梁城中,入夜之后,更是灯火辉煌,一片升平气象。朱全忠的大军,以汴梁为根据,轻易不出动,倒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在遍地烽火之中,保持了汴梁城的一片繁华。
越是在烽火连天中,繁华也就格外奢侈,人好像因为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事发生,所以就尽情享受。今天汴粱城中,笙歌处处,各处的富户巨贾,都避到了汴梁城来,整个城池,简直就是一片乐土。
汴梁节度使府在城中心,那是一幢巍峨雄伟,极其壮观的建 。
在节度使府中的小议事厅中,朱温穿着便服,正和他的两个爱将,周清,王忠在议事。朱温虽然官至极品,拥兵自重,权倾一方,但是他那副丑陋的容貌,却仍然无法改变,这时,他背负着双手,来回踱着,在整块水晶剜成的灯盏中,灯光显得格外夺目。
在灯光下看来,朱温的神色,像是十分焦虑,他踱几步,便停了下来道:“我差人去请李克用到城中来一叙,为何至今未有音讯?”
周清道:“大人只管放心,李克用不会这等不近情理!”
朱温“哼”地一声道:“这些化外野人,懂得什么叫情理,现在汴粱城外,四周全是沙陀兵,怎不叫我忧心忡忡,你当他会安着好心么?”
王忠沉声道:“大人是大唐的大臣,李克用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进犯!”
朱温摇着头道:“那就难说得很了,等他肯来时,万事俱休,他若是不肯,狼子野心,便昭然若揭了!”
周清和王忠两人忙道:“大人所见极是!”
正在这时,只听得门外有人朗声道:“禀报大人,西城守将,林佩晋见,有事相报!”
朱全忠忙道:“快进来!”
只听得靴声甲处,一名牙将,走了进来,行了大礼道:“卑职林佩……”
朱温已不耐烦道:“有话快说,不必拘礼!”
那牙将忙道:“是,适才接得我们的人,自李克用营中,传来消息,说李克用在接到大人书信之后,已命他麾下四太保,十二太保,先来安排会见事宜,明日中午时分,便可到达。”
朱温一听,喜上眉梢道:“好啊,这两人肯来,大事已成一半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到了案旁,拍着案叫道:“来人,吩咐下去,明日下午,安排最隆重的礼节,迎接四太保,十二太保!”
朱全忠一叫,立时有几个官员走进来,肃立恭听。等到朱全忠住了口,那几个官员,又一迭声地答应着,退了出去。
朱全忠的丑脸上,满是喜容,他挥着手,令所有的人全都退出去,房间中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也仍然不停地笑着,他突然用力一掌,拍在长案上,摇着身子,现出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气来。
大唐天下,在经过黄巢之乱后,朝廷已没有统御之力,只要能除了李克用,天下就是他朱温的天下了!
朱温等待这一天,不知已等待了多久,现在眼看已渐渐有了进展,他心中如何不喜?他双手按在案上,心中在对自己道:一定要令得李存信和康君利,在李克用面前说,汴梁城中的种种好处,沙陀胡儿,疆场杀敌,固然勇猛无匹,但是要玩弄他们于股掌之上,却也是容易之极!
当朱温想到这一点时,也又不由自主,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直震屋宇。
在朱温的刻意安排之下,当李存信和康君利,各带数十个饶勇善战的士兵,来到了汴梁城南,南董门外的时侯,他们两人也呆住了!
离城门还有十二里,抬头看去,只见瓢扬的旗帜,和站立在道旁的兵马。
那还是在列队相侯的,朱温派来的亲信,周清、王忠,直迎出二十里,几乎是李存信和康君利一离军营,迎接的队伍便和也们遇上了!周清和王忠两人阿谀的言语,已使得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不像是骑在马上,而像是躺在云端上一样,有一种极度的瓢然之感。这时侯,他们在经过两旁是兵马的大道,直趋汴梁城之际!那种瓢然的感觉更甚了!
随着他们所骑的马儿,缓缓向前进,只听得刀戟拍拍声响,在他们经过之处,上自将军,下至士兵,都举刀戟为礼。那是对军人的最崇高的敬礼!
而等到城门在望时,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因为对方的礼节实在太隆重,而心中感到了又惊又喜,只见文武官员排列在城门之外,两个身形魁伟的官员,齐声呼喝道:“四大王,十二大王驾到!”
大王!那只是对晋王李克用的称呼,李存孝勇冠叁军,迎大唐天子返京,也只不过封了一个“勇南公”的封号,由于李存信未曾得到这封号,所以当消息传到他耳中的时候,他也发了好几天的脾气,但现在,朱温手下,公然称他做大王!
虽然那几声呼喝,李存信并没有真正地封王封公,但是他心中的快慰,实在是难以言喻的,坐在马背上,身子也挺得分外直些。
接着,一阵阵的鼓乐声,自早已大开的城门中,传了出来,一匹覆着五色文绣的健马,驮着朱全忠,自城门中驰了出来。
朱全忠的身边,还拥簇着不少人,但是朱全忠一马当先直冲了过来,来到康君利和李存信面前。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再也想不到朱全忠会亲自相迎,一时之间,他们的脸上,却像是贴了金一样。朱全忠直来到了近前,大声笑着,道:“两位,河间府一别,真是久违了!”
李存信一高兴,根本什么也说不上来,康君利有李存信在,自然也不敢言语,他们两人不说话,场面多少有点尴尬,朱全忠只好一连串哈哈大笑声,来掩饰这一种尴尬的情形。
在朱全忠的笑声中,李存信总逼出了一句话来,他伸手在朱全忠的肩头上拍着,道:“朱大人,你真够朋友!真是好朋友!”这本来绝不是礼节上应该有的话。
但是在那样的气氛下,这句话却也十分有效果,朱全忠也伸手拍着李存信的肩头,夹道欢迎的将士官员,齐齐欢呼,声若雷动!
欢呼声中,李存信和康君利更觉得飘然,他们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受过那么热烈的欢迎,也们在鼓乐声中,在朱全忠的陪伴下,慢慢走进了汴梁城。
汴梁城是一等一繁华的所在,这时,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城中百姓扶老携幼,一起涌上了街头,争赌沙陀太保的耒采,可以说是挤拥得水 不通,虽然在前面,两队甲胄鲜明的骑兵在开着道,但是他们一行人,还是行进得十分缓慢。
朱全忠在正中,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在他的左右,朱全忠一路上指指点点,向他们两人,叙述着汴梁城中的风光,两人也听得入神。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来到了汴河边,过了大桥,又走了半个时辰,才来到了上源驿的门口。
上源驿是城中一处专门迎接贵宾的所在,这时更是结彩挂红,热闹之极,李存信和康君利一下马,就被许多人,拥簇了进去。
才一进去,两人便不禁呆了,只见雕梁画栋,建 之精美,陈设之华丽,实是见所未见,令得他们,目迷五色,应接不瑕。
朱全忠笑道:“两位太保,先去歇息,我已命人排下筵席,不尽欢,也枉了今日的聚会。”
康君利忙道:“朱大人厚待了!”
朱全忠“嘿嘿”笑着,压低了声音,指着陈设在大厅中的珊瑚树,翡翠碗,玛瑙如意,珍珠尹塔,道:“两位太保,这些东西,两位要是瞧着喜欢只管取走。”
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听了更是喜出望外,这些珍宝,那一件不是价值连城,朱全忠竟然如此大方,也们也大出意料之外!
两人更是笑得 不拢嘴道:“这如何使得,要朱大人厚赠。”
朱全忠笑得神秘道:“这倒不必谢我,在两位的房中,替你们每位准备了四名绝色佳丽,这才真要谢谢我哩!”
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到得这等地步,除了相视傻笑之外,再也说不出话来。
朱全忠“哈哈”笑着,拱手告辞,自有上源驿中的官员侍候,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带来的亲兵,早已被引了开去,自有人款待。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像是腾云驾雾一般,被拥过了一条走廊,只见两边月洞门中,各自传来一声荡人心魄的娇笑声,八名身形婀娜,体熊轻盈的妙龄少女,一起走了出来。
一时之间,只觉得脂粉瓢香,沁人肺腑,八名少女,来到李存信和康君利的身前,盈盈下拜,两人忙道:“不必多礼!”
他们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搀扶,等到也们握到那些美貌女郎的纤手之际,他们整个人,都有酥软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侯,送他们两人进来的官员,都已悄然退了开去,而他们两人,倚红偎翠,左拥右抱地,分别进了两个院子之中。
至于他们进了院子中以后,那说不尽的旖旎风光,作书人自然也不便一一叙述了。
等到华灯初上,上源驿中,又响起了阵阵的鼓乐声,两名武将,站在院子门口,大声叫道:“请两位太保,到大听赴宴!”
那两位武将,中气充沛,声音可以传出老远,可是他们也足足叫了半个时辰,才将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位太保,自温柔乡中,叫了出来。
当他们出来之后,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之中,但从他们两人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来,他们一生之中,再也未曾有过那样的享受。
等他们到了大厅中时,所有汴梁城中的文武百官,早已在恭候,朱全忠笑容满面,迎了上来,笑道:“两位可还满意么?”
朱全忠的话说得十分含糊,可是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却全是心知肚明,两人的脸上,不禁一红,朱全忠笑道:“两位若是满意,便以此相赠!”
李存信忙道:“这……父王冶军甚严,只怕……有所不便。”
朱全忠笑道:“是我送的,晋王也得卖我叁分面子吧,这且慢慢商量,且来尽欢!”
他一手一个,挽住了康君利和李存信,鼓乐之声大作,主客入了座,文武百官,也一一坐下。
一时之间,山珍海味,琳琅满目,送了上来,轻歌曼舞,直至深夜,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都有了七八分的醉意。
当他们有了七八分醉意,回到了各自歇宿的院子中,醉眼之中看起来,那四位美人儿,自然更是可人,到了第二天早上,日上叁竿,他们才依依不舍,整装出了院子,朱全忠又在大厅相迎,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见了朱全忠,当真是感激涕零,若不是念着自己是代表晋王前来的,说不定会叩头相谢了。
朱全忠送他们出城,在马上,朱全忠道:“两位太保,请上达晋王,我是一片诚心,请晋王来汴梁城中相会,若晋王不来,就令我大失所望了!”
李存信用力拍着胸脯,大声道:“朱大人放心,只包在我的身上!”
朱全忠又笑道:“晋王麾下,十叁太保,我有缘结识你们两位,真是叁生有幸,两位以后若有什么事,只管找我来说!”
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没口答应着,朱全忠又笑道:“我只是待两位加此,别人绝不相同,两位自己心中有数,就可以了!”
朱全忠那一番话,更令得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感激得无可形容,两人齐声道:“朱大人,你日后若有什么地方,用得着咱们,万死不辞!”
朱全忠是何等老 巨猾之人,他到了这时,已知道自己的一番手段,大大奏功,他却也不急于说出要利用两人之处来,只是“哈哈”一阵大笑。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出了城,他们所带的亲兵,已在城门之外相候,朱全忠送了出去,在马上又悄声道:“那八名女孩儿,何时送到贵营,只等两位吩咐!”
李存信叹了一声道:“这……个……”
朱全忠笑道:“英雄好色,正是千古佳话,两位杀贼有功,这一点小事,晋王也不肯通融么?”
李存信被朱全忠的话,挑起了心头的愤懑来,“哼”地一声道:“我们有什么功?功劳全是牧羊儿李存孝的,哼!”
朱全忠心中暗喜,却道:“这是什么话,谁不知道四太保勇武盖世!”
康君利也道:“朱大人,你有所不知,父王只相信李存孝,史敬思两个,让史敬思做了九府都督,统领近卫亲兵,李存孝兼了邢、洛、渝叁州节度使,说起来,官儿比你朱大人还大!”
朱全忠闷哼了一声道:“四太保呢?”
李存信道:“我和十二弟,一州也轮不到!”
朱全忠故意道:“天下竟有这等不平之事,我们倒要慢慢商议!”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互望了一眼,不再言语,朱全忠直送了叁里,才回转城去。李存信和康君利带着兵士疾驰,回到了军营之中。
只见黑鸦兵在营中列队,李存孝正策骑飞驰,在检阅队伍,见了他们两人便迎了上来,可是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诈作不见,迳驰到李克用的大帐之前,翻身下马,朗声道:“父王,我们回来了!”
李克用在帐中大声道:“进来,汴梁城中,情形如何,何以到这时才回来?”
李存信和康君利,走了进去,向李克用行了礼,李存信便道:“父王,朱温全然是钦仰父王威名,要请父王到汴梁城中饮宴,全是好意,别无用心。”他正说着,李存孝也掀帐走了进来道:“父王,会兵河中府时,朱温曾和我们结怨,依孩儿之见,父王不必前去!”
李存信怒道:“你知道什么?人家好意相请,大家都是大唐天子的大臣,怎可以不去?我们若是不去,朱温心中便不免猜忌我们要与他为敌,岂不是又另生枝节?”
李克用皱眉道:“既是那样,我倒说不得,要去见也一见。”
李存孝忙道:“父王,你若是前去,孩儿愿随行保驾,以保安全。”
李克用笑道:“不用你去,你去了和他吵架,却叫我为难!”
李存孝笑道:“孩儿如今,岂同往昔,如何还会胡乱与人吵架,父王只管放心!”
李克用摇着头,道:“还是不用你去,朱全忠不是宽宏大量的人,你去了总是不便!”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着实惦念着汴梁上源驿中的旖旎风光,两人互望了一眼,李存信道:“父王,我们已见过朱全忠,他对我们,倒是挺客气的,自然由我们两人,陪伴父王前往!”
李克用却一瞪眼,道:“也不用你们去,你们自回营地去,谨防贼寇蠢动,明日一早,我只带史敬思去!”
李存信一听,心中实是怒极,但是在李克用的面前,他的心中再怒,也不敢发作,可是在火头之下,他的脸色,却已渐渐发青了!
李克用却连望也不再向李存信望一眼,挥着手,令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出营帐去。
李存信憋了一肚子的气,和康君利两人,退出帐来,一出营帐,他便狠狠在地上顿了一脚,他心中的怒意,实在太甚,是以值那一脚的力量,也大得出奇,在地上留下了一个极深的脚印。
他以极其愤怒的声音道:“不是李存孝,就是史敬思,哼!”
康君利眠珠转动,凑了上去道:“四哥,有他们两个在,我们全不必提了!”
李存信的心中,陡地升起了一个念头来。可是他这个念头,才一升起,心中也自大吃一惊,神色也变了变,疾声道:“我们且回营地去!”
他们大踏步地向前走去,走出了老远,李存信还回头,狠狠地向李克用的大帐,望了一眼,在他的眼中,充满了愤恨、怨毒和妒嫉之情!
在李克用的大帐中,李克用正沉声道:“我不准你去汴梁,也不准你偷偷带人去接应,主帅不在,你决不能擅离军营,贼军残部,正在附近结集,准备和我们决一死战,你得小心!”
李克用说得十分严肃,李存孝也不敢再嬉笑,一口一声答应着。
李克用挥着手道:“我明早就走,你去吧!”
李存孝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来。
营地上的黑鸦兵,一看到了李存孝,便人人不由自主,挺了挺胸,李存孝低着头,缓缓向前走着,从大会河间府到如今,又经过了多少场 杀,李存孝自然记不清楚了,但是,他却还记得翠燕姑娘,那明媚的眼睛,轻柔的声音,时时萦回在他的心际。李存孝轻轻地叹了一声,又挺起胸来,大踏步地向前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一阵响亮的号角声,已自军营之中,响了起来,在军号声中,夹杂着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汴梁已知道李克用今日来访,派来迎接的队伍,已然来到了军营。
军营中的黑鸦兵,也早已列成了队伍。一百个挑选出来,身形高大壮硕的黑鸦兵 由两位将军率领着,迎接的队伍停在营外,黑鸦兵跟着驰出去。
号角声更加响亮,两队军士,汴梁来的在左,黑鸦兵在右,一起向汴梁进发,他们是替晋王李克用在开道。
太阳升起,李克用又带着二十亲兵,史敬思骑一匹高头大马,傍在李克用的身边,也出了军营。
而在汴梁方面,自午夜子时起,便已热闹了起来,文武官员,全在域外列队排列,恭候晋王的大驾。
迎接四太保和十二太保时,已然是一时之盛了,但是到太阳升起,排列的仪仗,旌旗,和上次迎接两位太保时,又胜了不知多少倍。
朱全忠一马当先,驰了出来,驰过了迤逦叁五里的欢迎人群,独自侯在最前面,因为人马太多了,大地也似乎变得不大平静,官道上的尘土滚动,映着旭日,耀目生花。
朱全忠只是向前眺望着,李克用还未曾出现之前,他仍然怕事情有变卦!
他一定要李克用进城来,李克用要是不来,他的一切计划,一切心血就白费了?
朱温算是老奸巨猾的人了,但是在那样的情形下,他的心头,却也不免紧张。
然而,他的紧张,立时松弛了下来,因为尘头起处,开道的黑鸦兵已经到了!
开道的黑鸦兵一到,立时肃立道旁,铮亮的尖矛,映着日光,衬着漆黑的衣服,另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朱全忠吸了一口气,扬起手来。
他的手才一扬起,鼓乐声便智了起来,“通通通”的鼓声,雄壮而又热烈,每一个人都伸长了颈,向前面望着,终于有人首先看到晋王的大纛了!
大纛飘扬,欢呼声紧跟着而起,只有那一百名黑鸦兵,仍然紧抿着嘴,神情肃穆。
习王李克用来了,他驰在前面,史敬思紧随在后,在史敬思之后的,是二十名亲兵。
朱全忠拍马向前迎去,他驰过了列队而立的一百名黑鸦兵之中,才勒住了马,李克用老远看到朱全忠到了黑鸦兵阵中,他更放心了!
因为朱全忠不论有着什么阴谋,汴粱城中的车马再多,只要朱全忠身在那一百名万中挑一的黑鸦兵之中,他就不敢妄动!
李克用和朱全忠渐渐接近了,李克用勒住了马,朱全忠翻身下马,李克用也跳下马来,朱全忠张开了双臂大声道:“大王光临,汴粱阖城生辉!”
李克用也张开了双臂,他们两人的手,互相在对方的手臂上拍着。
李克用和朱全忠,是如今大唐天子所拥有的两支最大的军力,各拥重兵数十万,这两个主帅的相会,自然是惊天动地的场面。
他们两人,根本没有法子讲别的话,因为欢呼盘和鼓乐声,几乎掩盖了一切的声音。
他们只好作着手势,各自又上了马,史敬思一提马 ,紧跟在李克用之后,一百名黑鸦兵也上了马,朱全忠和李克用两人,是在一百名黑鸦兵的簇拥之下,在夹道欢迎的人群中,而汴粱城中的人,个个争先恐后,来看晋王李克用,李克用虽然贵为晋王,但是也想不到会有那样热烈的欢迎。
他在来的时候,心中还不免有点疑虑,所以才带了一百名黑鸦兵来,但这时候,在狂热的欢迎中,他的疑虑已一扫而空了!
他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朱全忠陪着他笑。
史敬思始终抿着嘴,欢迎的行列太庞大了,多少令得他有点目眩,但是他却竭力维持着镇定。大王只带了他一个人来,他必须全神贯注,不可有丝毫松懈!
行进得十分缓慢,终于,到了河水滔滔的汴河边,李克用和朱全忠,两骑当先,上了一座横跨汴河两岸的大桥,李克用叹道:“朱大人,汴梁城民丰物阜,比想像之中尤甚!”
朱全忠虽然竭力掩饰着,但是他那种踌躇满志之感,还是任何人都可以感觉得出来的。他道:“大王,这桥唤作太平桥,愿大王克日破敌,从此天下太平!”
李克用“哈哈”笑了起来,握住了朱全忠的手道:“朱大人,你一定要我到汴粱城来,如今我才知道为了什么?”
朱全忠一听得李克用那样说法,陡地一震,虽然他力持镇定,可是他的眼眉却也已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还未曾想到应该如何回答时,李克用却又已道:“朱大人治理汴梁,若不叫我来开开眼界,那不等于衣锦夜行一样,朱大人,我说得可是?”
朱全忠心头的一块大石,登时放了下来,他忙道:“还请大王敦促一二!”
李克用和朱全忠过了桥,史敬思带着二十亲兵,紧随而来,再后面,便是那一百名黑鸦兵。
过了太平桥,夹道欢迎的人都已看不见了,刀戟鲜明的士兵,守卫着上源驿,上源驿中的官员,早已俯伏在地,向晋王致敬。
晋王一行人全进了上源驿,士兵开始驱散人群,等到太平桥两旁,都冷冷清清,不见人群,只见士兵之际,只见周清,王忠两人,各引着一队士兵,沿着河,向前疾驰了过来。
那两队士兵,共有四十人,都穿着黑皮水靠,手中持着利凿,一到了太平桥边,周清、王忠,挥了挥手中的令旗,四十名士兵,一齐跃入河中。
这四十个士兵,分明全是水性一等一的汉子,他们在岸上跃进河去之际,水花不溅,一到河中,立时没顶,再接着,便看到他们,在桥脚下泅了起来,手中的利凿,已向桥脚用力凿去。
木花一片片凿下来,顺着水流,滚滚向东,在桥上和桥旁守衙的士兵,神熊都十分紧张,周清和王忠两人,更各自注定了上源驿。
他们只等上源驿中,一有晋王带来的人出现,便立时挥下手中的令旗。
而只要他们手中的令旗一挥下,桥脚下的那些士兵,便会一起沉下河去!
但是上源驿中,并没有人出来,听到的,只是阵阵的乐声。
一百名黑鸦兵,进了上源驿之后,便被安置在别院。
别院早已备下了丰盛的筵席,和清歌曼舞的女郎,那是一整队歌舞伎,比起来人比黑鸦兵更多!
黑鸦兵的兵士,手中虽然仍执着刀戟,但是从他们的笑容看来,他们已被迷醉了。在沙场征战,什么时侯见过那么迷人的眼波,那么轻盈的纤腰,那么醉人的音乐,再加上香味浓郁的美酒,谁能不醉,谁能不迷。
在上源肆的大堂中,曼舞的女郎,更是天姿国色,酒筵更加丰盛,史敬思带着二十亲兵,一直站列在李克用的身后。
但是,李克用连尽了十余觥之后,豪兴大发,拍着案,叫道:“朱温!”
朱全忠忙道:“大王有何吩咐?”
李克用道:“我带来的人,如何连个座位也没有,莫非醮不起他们么?”
朱全忠一听,心中大喜,忙道:“大王不吩咐,不敢请各位入座,来人,添座!”
刹时之间,又添了二十余副座,各亲兵和史敬思一起坐了下来。舞伎轻舞着,来到了各人之前,琥珀色的美酒,像是泉水一样,从酒壶中流到了酒杯中,又从酒杯中,流到了各人的口中。
汴梁城中重要的官员全在,争相阿谀着李克用和史敬思,李克用酒兴越来越豪。他趁着酒兴,忽然一欠身,拉住了朱全忠,大声道:“朱温,你好幸运!”朱全忠陪笑道:“大王是说今日我陪大王饮宴?”李克用却摇摇头道:“不是,我是说,你早早叛巢贼,不然,黑鸦兵一到,你这贼王,也不免身首异处!”
李克用声音宏亮,他这句话一出口,人人都吃了一惊,这样的话,实在对朱全忠的侮辱太大了,是以一时之间,人人都静了下来。
但是朱全忠却立时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掩饰了那突如其来的寂静,虽然他的笑,听来十分勉强,而且他一面在笑着,一面脸色已然铁青,但是总比大堂之中,忽然之间静下来好得多了!
李克用的酒意,已有八九分了,他却一点也未曾觉出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朱全忠笑,他也笑了起来,还要问道:“朱大人,我说得可对?”
朱全忠连声道:“大王所见极是!”
朱全忠的手下,有几个武将,已然掷杯而起,但是朱全忠立时大声道:“来,大家且尽欢,晋王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大英雄,朱某何幸,能邀得晋王到汴梁城中饮宴,怎能不尽欢?”
那几个武将,本来已怒形于色,站了起来,准备大声吃喝李克用无礼的。
但是一听得朱全忠如此说法,他们重又忍气吞声,坐了下来。
大堂中的气氛,立时又恢复了活跃。火把和火炬,一直在燃烧着,也恨本不知时间是怎么溜过去的,天色已渐渐黑下来了。周清和王忠两人也早已回到了上源驿来,他们先到别院去转了一转,看到那一百名黑鸦兵,不是醉倒在地,便是在和舞伎追逐嬉戏,有的甚至在地上爬行,让咯咯娇笑的美人,骑在他们的背上,周清和王忠两人互望了一眼,就退了出来。
当他们来到大堂中,李克用更醉得差不多了,二十个亲兵,也是东倒西歪,相互之间,叽哩咕噜,大声叫嚷,讲的全是沙陀胡语,也没有人听得懂他们在讲些什么,只有史敬思一人,却始终挺立在李克用的身后,精神奕奕,毫无醉意。
周清和王忠一进来,朱全忠便向他们使了一个色,向史敬思呶了呶嘴,两人立时会意,一起向史敬思走去道:“我们在城外巡视,未曾早来迎迓十一太保,尚祈太保恕罪。”
史敬思一看两人服饰,便知两人是朱全忠手下的大将,是以他也客气地道:“两位不必多礼!”
周清和王忠两人,一听得史敬思那样说,心中不禁打了一个突,可是他们看看大堂上的情形,除了史敬思一人之外,其余的皆已沉醉不堪,又不像是对方早已有了预防的样子。
是以,他们一起放下心来,王忠笑道:“在汴粱城上源驿内,怕什么来?醉了拥美人高卧,才是英雄本色,来,向十一太保献酒!”
王忠回头一叫,立时有两名绝色舞伎,轻曼地舞了过来,各自托着一只金盘,舞到了史敬思的身前,春葱也似的手指,拈起酒杯来。
李克用也回过头来,望着史敬思,笑道:“敬思,只管喝酒!”
史敬思在那两个绝色舞伎来到他身前之际,他还是一样目不斜视,直到李克用出声,他才道:“是!”他接过酒杯来,两杯酒一饮而尽!
周清、王忠齐声道:“大王部下,人人饶勇,收复帝都,名垂青史!”
李克用望着史敬思,道:“敬思固然铙勇,但这次征战,还是我那十叁孩儿,立功最多!”
周清忙道:“是,十叁太保一身是胆,武艺超群,令人敬佩!”
朱全忠也凑过来道:“何以今日不见十叁太保?”李克用大笑了起来,用力拍着朱全忠的肩头,他也早忘了如何称呼才有礼貌,直呼其名,道:“朱温,十叁孩儿,曾和你在河间府雅观楼赌带,你可还记得么?那次是你输了却不认账。”
朱全忠神色尴尬,勉强笑道:“自然记得!”
李克用笑道:“这就是了,我知道你为人容量狭小,好记前嫌,说不定见了他,又勾起旧恨来,是以我命他驻守军营!”
李克用那样的话,就算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也不免会引得对方,大是恼怒,更何况是朱全忠!而且,朱全忠也真是一个气量窄小的人!
但是朱全忠却真沉得住气,他将满腔怒意,却隐藏在心中,反倒笑着道:“真可惜,少了一次瞻仰十叁太保英武神姿的机会。”
一提起了李存孝,李克用心中高兴。周清、王忠、朱全忠叁人,投其所好,只拣李存孝的彪炳战绩拿出来说,每说一件,便又劝酒。
想那十叁太保李存孝征战以来,大小战功,何下百八十件,不久,不但李克用伏在案上,话音含糊不清,连史敬思,也有醉意。
史敬思看到李克用伏在案上不动,连声叫道:“父王!父王!”
史敬思看到李克用非但不回答,反倒鼾声大作起来,朱全忠忙道:“大王醉了!”
史敬思扶起李克用来,朱全忠忙吩咐道:“晋王醉了,带入后堂休息!”
立时有几个偏将,在前带路,引着史敬思、李克用,向前走去。
朱全忠忙后退一步,挥丁挥手,乐师、舞伎,是早已吩咐好了的,一见朱全忠挥手,便一起向外,退了出去,大堂中登时静了下来。
朱全忠再挥手,陪着饮宴的文武百官,也悄然退出,大堂中更静了,除了鼾声之外,只是间中有人含糊不清地道:“酒怎么没有了?”
周清和王忠两人,来到了朱全忠的面前,叁人互望了眼,各自点了点头,也一起退了出去。
他们叁人,走出上源驿的大门,只见上源驿的四围,影影绰绰,全是人影,天色早已全黑了。
出了大门,朱全忠才道:“都准备好了么?”
周清、王忠齐声道:“都准备妥了!”
朱全忠的丑脸之上,现出十分狰狞的神色来,道:“好,火一起,至少烧死他们一半,但沙陀胡儿甚是善战,必定有人冲出来,你们再在外面截杀,留一条路,让他们从太平桥走!”
周清道:“是?”
朱全忠笑了起来,道:“等他们一到桥上,立时下令扯桥,让他们逃得出去,逃不了水!”
周清、王忠齐皆笑道:“大王的妙计,管叫他们有翅难飞!”
朱全忠恨恨地道:“只可惜李存孝没有来,便宜了这 。”
王忠道:“李克用一死,李存孝一个牧羊儿,能成什么气候,何必过虑?”
朱全忠点着头,早见家将牵过马来,朱全忠翻身上了马,他在马背上,见许多人,背着一捆捆的干柴,抛进上源驿去,他还唯恐火势不猛,又特地吩咐道:“多加硫磺火硝!”
周清、王忠答应着,朱全忠策马向前走去,蹄声得得,不一会便过了太平桥。
在黑暗中看来,阿水黝黑而平静,太平桥也似乎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朱全忠却知道,太平桥的桥脚,都已被凿去了大半,单等李克用等一干人,上了太平桥,一声令下,数十个大汉一起曳扯,太平桥便会塌下,李克用也就成了水底的冤魂!
朱全忠咬着牙,他想起李克用在宴会上对他的侮辱,已下定了决心,李克用死了之后,一定要将他的 体找出来,斩首示众!
朱全忠走远了,周清、王忠两人,也渐渐后退,进上源驿的人,全撤了出来。
夜看来极其平静,上源驿旁,足足围了叁五百人,有六七十人手上都持着弓,周清一扬手,弓箭手便搭上了箭,有人持着火把,将箭上的火棒燃着,周清一声大喝!六七十支,带着火头的箭,一起射出,在半空中划出了数十道火光,射进了上源驿中。
着火的箭,射进了上源驿中,上源驿内,几乎立时便有火头,窜了出来。
上源驿的走廊、过道上都堆满了干草,还 着火硝,有一堆干草燃着了便不得了,何况在刹那之间,起了叁四十个火头!
火头向上窜,火舌伸张在浓烟之中,飞舞着,像是无数只惧惊的鸟儿,在展翅乱飞一样,一沾到可以燃烧的物事,立时熊熊燃烧了起来。
那时侯,史敬思正服侍着李克用睡下,他到了李克用寝室的外间,在一张榻上躺了下来。
过量的酒,使他的头变得十分沉重,他躺在榻上,整个身子,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使他膨胀一样,渐渐地有一种令人很舒服的麻痹之感,那种舒服的感觉,令他听到了外面传来了劈劈拍拍的声音,他也不愿意睁开眼来看个究竟。
他已经快睡着了,而就在这时,走廊中的浓烟,已涌了进来。
史敬思吸进了一口浓烟,胸口一阵闷痛,令得他猛烈地呛咳了起来,他欠身坐起,睁开眼来,已经几乎不能看到跟前的物事了。
满室的渡烟,火舌正在浓烟中卷进来,在那刹间,史敬思的酒全醒了,他发出了一下怒吼声,身子一翻,他自榻上翻了起来,出了一身冷汗,返身向李克用的寝室奔去,砰地一脚飞 ,只听得李克用在床上道:“朱温,还有好酒没有?”
史敬思一奔进寝室,就直趋床前,将李克用从床上拉了起来,可是李克用醉得口中含糊不清,不知在说些什么,史敬思拉了几次,李克用还是躺了下去,史敬思一转身,看到一只玛瑙盆子,盆子是要来放冰冻白瓜的,冰水容了一半,还有些冰块浮在上面,史敬思端起盆子来,便将一盆冰水,向李克用兜头淋了下去!
冰冷的水,淋在李克用的头上,李克用打了一个冷颤,睁开眼来,一跃而起,喝道:“敬思,作什么?”
史敬思拉住了李克用的手,道:“父王快走,起火了!”
不必史敬思再多作解释,李克用也可以知道起火了,火势是那么猛烈,寝室的门已经被火封住!
李克用怪叫一声,和史敬思两人,转身扑向窗口,撞开了窗棂,滚跌在外。
窗外恰是一块空地,火头还未烧到,有七八个亲兵,东倒西歪,睡在草地上,史敬思赶了过去,一个一脚,将那七八个亲兵, 得从地上爬了起来,揉着醉眼,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李克用大声喝道:“混帐东西,快站起来!”
晋王李克用在军中的威严,何等之盛,他大声一喝,对那七八个亲兵而言,真比兜头淋一盆冷水还灵,立时自地上一跃而起。
史敬思已冲到了一幅围墙之前,他抱起一块假山石来,向大墙上撞去,“轰隆”一声巨响,墙上立时出现了一个大洞,史敬思在前,李克用在后,那七八个亲兵跟着,已从墙洞中冲了出去。
一冲出墙洞,又是一个院子,院子中有叁五十个黑鸦兵,正在呼呼大睡,史敬恩和那七八个亲兵,一路 去,将那叁五十个黑鸦兵 醒。
等到那叁五十个黑鸦兵都醒了过来之时,只见院子的四面,已全是火光了!
五十来人聚在院子中,史敬思大声道:“父王,记得跟在我身后!”史敬思话一说完,便向前飞扑了过去,他一抬腿,便 倒了一根柱子,轰地一声巨响,柱子锐折,屋顶也坍下一大片来。
自屋顶上坍下来的碎瓦,暂时盖住了火头,史敬思、李克用,和一干黑鸦兵,一起向前冲了出去,在火窟中左冲右突,又有五六个人,被火所伤,倒地不起,在那样的情形下,也根本无法救援。
等到他们一干人,终于冲出了上源驿时,只见上源驿前的空地上,周清、王忠,领兵而立,史敬思大怒道:“你们怎不来救……”
他下面一个“火”字还未出口,只听得“飕飕”两声响,两柄短矛,已向他劈面飞了过来,史敬思大叫一声,伸手绰住了短矛。
李克用在后,一看到这等情形,不禁又惊又怒,他在上源驿起火之际,已然很疑心那是朱全忠捣的鬼,但是想到朱全忠殷勤招待的情形,总还不能拿定,但到了此际,却是再无疑问了!
他右臂高振,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怒吼声来道:“冲过去!”
史敬思早已大踏步向前,李克用在史敬思的手中,接过一柄短矛来,拨开了迎面射来的箭,和史敬思两人,几个箭步,便已冲到了周清、王忠的身前,他们身后的黑鸦兵,也呼啸呐喊,涌了过来。
虽然李克用这一方面,只有四五十人,而且还是狼狈从火窟之中逃出来的,但是这四五十人,本来就是百里挑一,从十数万军士中拣出来,最骁勇善战的人,再加上这时候,人人都看得清,如果不向前冲过去,那是决计没有生路的了。
是以那四五十人,齐声发喊,一起向前冲了过去,势子之威猛,实是难以形容,他们虽然是赤手空拳,但是面对着向前疾刺过来的大戈长矛,却像是视若无睹一样,刹那之间,呐喊之声,震耳欲裂,向前冲去的人,已有十来人受了伤,但是每一个人,却都已夺了兵刃在手,对方的阵脚,已然乱了起来。
周清、王忠两人,在马上大声呼喝,想要镇住了队伍,然而史敬思勇猛如虎,一声大喝,身子疾扑而上,身在半空之中,短矛抖起,便已向正在大声疾呼的王忠,疾刺了出去!
史敬思矛发如流星,去势当真快到了极点,快得连王忠想要闭上嘴都来不及,短矛自王忠张大的口,直刺了进去!
而史敬思那凌空的一刺,力道何等之强,短矛自王忠的口中刺了进去,立时自王忠的后颈,透了出来,王忠连声都未出,鲜血顺着矛柄,向下直滴了下来,他人也一个倒栽葱,自马背之上,跌了下来。
主帅一跌,汴军的士兵,更是大乱,纷纷向两旁退了开去,周清看到王忠死得如此之惨,更是心胆俱裂,发一声喊拍马便走。
幸亏周清走得快一步,因为李克用一矛将王忠自马上拂了下来之后,身形一转,还在半空之中,双脚飞起,“砰砰”两脚,踢在两个偏将的面门之上,踢得那两个偏将,面上血肉模糊,他双手齐伸,早已将那两个偏将手中的长枪,夺了下来。
史敬思一夺枪在手,转身、落地、发枪,叁个动作,一气呵成,那 长枪,向着周清,直飞了过去,像是一条虹龙一样,枪花乱颤。
长枪向前,疾飞而出,“铮”地一声响,枪尖正撞在周清背后的护心镜上!
周清幸而是一见王忠惨死,立时拍马便走,是以离得史敬思已然远了,史敬思投出的那一枪,力道已然弱了许多,不然,直可能护心镜碎裂,长枪的枪尖,直贯周清的胸膛。
但饶是如此,枪尖在周清的护心镜后一撞,那一股大力,也令得周清的身子,猛地向前一俯,胸口一甜,哇地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来。
周清骑的,恰是一匹白马,那一大口鲜血,全然喷在马头之上,火把照耀之下,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主帅惨死,另一个主帅又受了伤,众士兵齐声发喊,退得更加如同潮水一般!
四五十个黑鸦兵向前赶了过来,聚在一处,史敬思绰着枪,还在追赶,寻人杀,李克用急叫道:“敬思,不可追敌,且谋退路!”
李克用一叫,史敬思才转过身,奔到了李克用的身边,众人聚在一起,向前奔去,转眼之间,便来到了了汴阿边上,只见河水滔滔,在前拦住了去路,而后面呐喊之声又起,只听得惊天动地的呼叫声,喊的全是:“莫走了晋王李克用!”
在呐喊声中,还听得有人高声叫道:“朱大人有令,不论生擒死捉,只要得李克用者,赏黄金万两!”李克用在河边,听得此起彼伏,那样的呼叫声,指了指自已的脑袋道:“想不到这颗头颅,恁地值钱!”
众人来到了河边,后面杀声连天,河对岸,又是火把闪耀,分明还有重兵,身在敌人的围困之中,再勇敢的勇士,也难免会感到心怯。
但是,李克用的话,却又令得众人豪意陡生,各人一齐大笑了起来。
史敬思在奔到了河边之后,略定了定神,道:“父王,不过汴阿,难以出城!”
李克用沉声道:“抢太平桥!”
史敬思一声答应,绰着枪沿河向前奔了过去。
这时候,上源驿已然烧通了顶,火光熊熊。
照得半个汴梁城中,尽皆明亮,汴河之中,也倒映出熊熊的火光来,本来在黑暗中是漆黑的阿水,这时闪耀着诧异夺目的光彩。他们沿着河,直奔到了太平桥的脚下,只见一小队兵马,正在迅速退却。史敬思大喝一声,首先抢上了太平桥,十来个黑鸦兵,跟在他的身后,再后面,便是一干黑鸦兵,簇拥着李克用,一起冲了过来。
朱全忠算得很准,他知道,上源驿一把火,至多只能使李克用带来的人,烧死一半,勇敢善战的沙陀胡儿,定然会从着了火的上源驿中,冲了出来;他也知道,一干人冲了出来之后,定然会过太平桥的。
所以,他也早在太平桥中,做了手脚!
晋王李克用,本来也绝不是有勇无谋之人,但这时,他才从火窟中冲了出来,只谋夺路而走,也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去深思熟虑,所以他也根本未曾想到,朱全忠在太平桥上,还有阴谋!
这时,史敬思率众冲上了太平桥,躲在阿对岸阴暗处,骑在马上观战的朱全忠,心中一喜,策马奔了几步,来到了一株大树之前。
在那株两人合抱的大树树干上,绕着手臂粗细的绳索,二十个赤着上身,肌肉盘虬的壮汉,正紧紧握住了绳索,来等朱全忠一声令下。
朱全忠来到了树边,沉声喝道:“拉!”
那二十个壮汉,身子一起向后倒去,拉得绳索,将大树的树皮,尽皆磨去,那绳索是连在太平桥的桥脚上的,而桥脚上有几根桥柱,早已被凿去了一大半,一拉之下,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太平桥已经坍下了一大截来,史敬思和十几个黑鸦兵,一起跌进了水中。
李克用立时站定,前面的桥已塌下,他难以飞渡,而眼看史敬思和奔在前面的十余个黑鸦兵一起跌进了汴河之中,有的直沉了下去,有的被水中的兵士刺死,有的却在水中挣扎着。
看到了这等情形,晋王心中,有如刀割一样。
然而,也就在那一刹间,只见黑漆漆的河水之中,突然一个人,像是大鱼一样,带起了一蓬水花,翻跃而起,一声大喝,火光掩映之中,看得分明,正是十一太保史敬思?
史敬思自水中,像是一条大鱼一样,跳跃了起来,一探手,已然抓住了太平桥的桥脚,只见他身子一挺,站在桩上,双手托住了断折的桥脚,用力向上一托,只听得一阵“轧轧”响处,被他托得向上直抬了起来!
李克用在太平桥中心,进也不能,退也不能;饶是他身经百战,可是这时,想到了凶险处,他也不禁全身都出冷汗,酒也全醒了。突然之间,他看到断坍的桥面渐渐升了起来,还以为是自已眼花了!
可是也就在此际,史敬思奇雷也似的大喝声,也已传了上来,只听得史敬思喝道:“父王,快过桥去!”
李克用立即大叫一声,带着那叁十来个,并未跌进水中去的黑鸦兵,疾冲过太平桥去。
而史敬思就在桥下,双臂高举,托着断桥,他整个人,坚定得就像是桥桩一样。
一看到太平桥被史敬思托起,李克用又率着黑鸦兵冲过了桥,两岸的士兵,一起呐喊起来,刹那之间,响声不绝,箭如飞蝗,向前射来。
千百枝向前钻射而来的箭,倒有一大半,是射向托住了断桥的史敬思,史敬思的肩上、腿上,已各中了一箭,但是他仍然 立不动,咬牙切齿挺立着。
直到他眼看李克用等一行人,冒着利箭,已冲到了对岸,他才陡地一松手,轰地一声响,断桥重又坍了下来,他也摔进了水中。
史敬思在水中,一个翻身,自肩上、褪上,拔出箭来,河水浸在伤口中,好一阵疼痛,却使得史敬思更加勇猛;他向对岸游了过去,当他全身带着伤,大踏步地走上阿岸之际,围在河岸的百余士兵,尽皆呆了,发一声喊,弃戈曳甲而逃。
史敬思赶向前去,就地上 起了一 长枪来,枪尖乱颤,刷刷两枪,便已刺死了两人。
其余的士兵,一起向两旁奔逃开去,史敬思向前奔,连奔了十来丈,竟是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人敢来阻止他。这时,前面杀声震天,李克用带着那二叁十来个黑鸦兵,还在左冲右突!
史敬思一赶到,长枪连抖,枪尖已刺中一个偏将的面门,刺得那个偏将滚下马来,史敬思大叫道:“父王莫忙,有敬思护驾!”
他一面叫,一面跳上马背,在马背上一弹,整个人自半空之中,疾翻了下来,枪起处,又有五六人丧命在他的枪下,他也已赶到李克用的身边。
李克用喘着气道:“敬思,你冲向前,我们跟在你后面。”
史敬思大喝一声,挺枪前刺,只听得“当”地一声,这一枪,正刺在一员副将的护心镜上,那副将顺手一刀,砍断了枪 ,可是史敬思断枪向前一送,枪 竟插进了那副将的咽喉之中。
史敬思劈手夺过了大刀来,一路砍杀过去,在重重包围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李克用等一行人,就跟在他的后面。杀了足有半个时辰,也们叁十来人,总算已可以望见城墙了,史敬思手中的刀早已卷了口,也弃了刀,又从一名士兵的手中,夺过一柄长枪来,勇猛如虎,冲到了离城墙十来丈远近的一个高阜上。
他们一冲上了那个土阜,汴梁城中的兵马虽多,但是却再也没有人敢冲上来,只是围住了那个高阜大声呐喊,而城墙之上,也是喊声连天,箭如雨下,幸而好的是距离城墙还远,箭射到时,已经没有什么劲力,容易拨开,反倒射伤了不少汴粱城中的士兵。
然则,史敬思、李克用等一干人,自上源驿一路冲杀出来,杀到了城墙边的这个高阜上,也已然筋疲力尽,各自倚住了兵刃喘息,李克用伸手握住了史敬思的臂,他一生为人英勇,可是此际,看看围在土阜旁边的士兵,万头钻涌,虽然在一时之间,慑于他们的气势,未敢冲得上来,但只要有人一带头,千余人一起涌上,他们这叁五十人,却绝不是敌手了!
是以李克用握住了史敬思的手臂,他的手,也不禁有点发抖!
他哑着声音,长叹一声道:“敬思,想不到我们父子,死在此处!”
史敬思吸了一口气道:“父王莫气馁,孩儿定然会杀出一条路来!”
史敬思的身上,已带了七八处伤,鲜血向外直涌,可是他在讲那两句话之际,却还是虎眼圆睁,威猛无匹,李克用的心中,不禁一阵难过!
这时,上源驿的火光更炽,他们虽然已来到了城边,但是一样可以看到火光烛天,而事实上,汴梁城中的火光,十数里之外,皆可望见。
李存孝在军营之中,一闻报汴梁城中火起,他就一直站在军营中,向汴梁城望着,眼看远处火光熊熊,火头越冲越高,黝黑的天空,有一大片,被火光映成了异样的血红色。
李存孝焦急得团团乱转,立时着人快马到汴梁城去探听,是汴梁城何处着火。
他派出去的人,牵着四匹健马,向前疾驰,马不停蹄,马儿跑乏了,立时飞身到第二匹马上,李存孝等得暴跳如雷,其实,飞马去探的人,来回叁十余里,只不过用了半个来时辰。
等到探子飞马回到了营地,李存孝立时大踏步迎了上去,喝道:“城中什么事?”
探子驰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气,道:“十叁太保,是上源驿起火,城中杀声连天!”
李存孝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险些站立不稳。
李存孝大喝一声,道:“不好,父王有事,我们快引军前去接应,点一千兵来!”
李存孝的身后,早已大将林立,一听得李存孝那样说,一名大将忙道:“太保请叁思,大王临走时曾说,不可擅离军营!”
李存孝霍地转过身来,一声大喝,喝得那员大将,僵立在地,面皮发黄,几乎没有被李存孝这一声大喝,活活震死。
这时,李存孝咆哮着骂道:“大王在汴梁城中遇事,我们怎能坐视不救,谁敢再说这样的话,杀无赦!”
这时,众士兵早已牵过马来,黑鸦兵听到了号角声,早已行动敏捷,在营外列队,李存孝及各将翻身上马,引着一千精兵,疾驰而去!
李存孝引着兵马,驰向汴梁,当真是蹄疾如电,一路上,只听得骤雷也似的马蹄声,那简直不像是一枝兵马,而像是一股卷向汴梁的旋风!
转限之间,汴梁城已越来越近,李存孝一马当先,直冲到城门之前,大喝一声,道:“快开门,十叁太保来了!”
马的去势实在太快,李存孝向前疾冲了过去,门外的守军,纷纷扬兵刃来挡,但是李存孝已直冲了过去,笔燕挝扬起,砸在城门之上,发出了“当”地一声巨响!
李存孝的那一砸,虽然力大无匹,他自然未能将城门就此砸了开来,但是身后的黑鸦兵,却一起大声呼叫起来。
史敬思和李克用等人,就被困在离城门不过十来丈的土阜上,虽然在千军万马之中,但是李存孝的那一下大喝,他们也隐约可以听得到。
在他们那样的情形下,可以说再也没有比听到李存孝的声音,更令人兴奋鼓舞的事了,史敬思首先振臂大声呼叫道:“十叁弟!”
他一面叫,一面自土阜上,直冲了下去,枪起处,在刹那之间,连挑了十七员战将,李克用等人,跟在他的后面,已然逼近了城门。
也就在这时,城头上的士兵,已乱了起来,黑鸦兵纷纷攀上,李存孝高举笔燕挝,一声大喝,自城头上,直跳了下来,挥挝如飞,在他身边的人,如潮水般倒退了开去,李存孝十来步,就抢到李克用的身边。李克用大叫道:“存孝儿!”
李存孝拉住李克用,转身喝道:“开城门!”
已攀进城来的百余黑鸦兵,砍翻城门附近的士兵,托住城栓来,城门大开。史敬思一面杀敌,一面向前奔来。
而就在这时,贴着城墙,又是一起军马冲到,为首一员大将,手起刀落。
那大将一刀正砍在史敬思的背上,史敬思大喝一声,转过身来。他背上鲜血泉涌,可是他还是紧紧抓住了大刀,将那员大将自马背上直曳了下来。
李存孝在丈许开外处见到了这等情形,急叫道:“十一哥!”他一面叫,一面笔燕挝挥舞,击得他面前的人,纷纷血流披面,倒于就地。史敬思疾转过身来,大叫道:“十叁弟,别理我,保护父王冲出去!”
这时城门大开,城外的黑鸦兵涌了进来,早已成了混战之势,李存孝稍慢得一慢,在他和史敬思之间,已不知有多少人涌了进来。
李存孝转回身来,只见李克用由几个亲兵簇拥着,正在向前冲来,李克用也不知从何处夺到了一副弓箭来,他拈弓搭箭,箭如流星,绝无虚发,刹那之间,连射了十一箭,箭箭皆射在马上的大将颈上,射得人仰马翻,杀出一条血路,已和李存孝会合在一起。
李存孝急道:“父王,孩儿来迟,罪该万死!”
李克用紧紧抓住了李存孝的手,好一会说不出话来,才道:“少废话,快冲出去!”
李存孝道:“十一哥好像受了伤,我们杀过去,护着他一起走!”
黑鸦兵看到李存孝已和李克用会合,士气大振,喊声震天,李存孝带着人掩杀过去,转眼之间,已看到史敬思全身浴血,正在苦战。
李存孝冲到了史敬思的身边,一伸手将他扶住,李克用已上了马,振臂高叫,破口大骂朱全忠。
李存孝扶着史敬思上了马,史敬思的伤势实在太重,一上了马背,便伏在马身上,李存孝一手代他拉住了 绳,一手挥着笔燕挝,冲杀了出去,转眼之间出了城,一干黑鸦兵退了出来。
只听得远处军营之中,号角战鼓声动,汴梁城中,本来还有几股军队,追了出来,但是一听得远处军营有了催战的号角声,立时进回城中深闭城门。
李存孝,李克用引着兵马,向前疾驰,只听得蹄声雷动,驰出了七八里,已看到几员大将,引着兵马,向前驰来,一见到李克用,立时尽皆下马,那两员大将下马来,齐声道:“大王无恙么?”
那两员大将带来的数千士兵,齐声欢呼,李克用喘着气道:“看看敬思怎么了?”
李存孝在马上欠过身去,推了一推史敬思,怎知伏在马背上的史敬思,被李存孝一推,一个翻身,便在马背之上,滚跌了下来。
李存孝大吃一惊,立时自马背之上,翻身跃起,曲一腿,跪在史敬思的身边,只见史敬思仰天躺在地上,连他的脸上,也满是血污,他双眼圆睁,看来仍是十分威猛,但是双眼之中却已没有了光采!
李存孝一看到这等情形,心便陡地向下一沉,他连忙伸出手来,去探史敬思的鼻息。
李存孝这一伸手,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一样,何等坚定,可是这时,他在伸手出去,探史敬思的鼻息之际,他的手,也不禁在剧烈地发着抖。
正因为也的手在发抖,所以,他的手才碰到了史敬思的鼻尖。刹那之间,他的心凉了;史敬思的鼻尖是冻的,史敬思已经死了!
李存孝只感到自己的全身都起了一阵抽搐,那种痛苦,使得他在那一刹间,要紧紧地缩着他的身子,才能够抵受,但不论他将身子缩得多紧,他心中的那种创痛,仍是难以形容的。
也也不知自己缩了身子究竟有多久,他只是觉得,在那刹间,天地间的一切,全静了下来。
大路两旁,虽然排列着数千军马,但那时候,的确静得出奇——看到十一太保自马背上直摔了下来,所有的人,便都屏住了气息,不再出声。
李存孝缓缓抬起头来,他首先看到了李克用的睑,李克用就站在他的身边,面肉抽搐着,眼中布满红丝,形状看来,极其可怖。
李存孝也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也从李克用睑上的神情看出,李克用知道,史敬恩死了。
李存孝双臂振动,脱下了身上的战袍来,轻轻盖在史敬思的脸上,也的动作十分轻柔,像是在照拂一个熟睡丁的婴儿一样。
当也将战袍盖上了史敬思的脸之后,他才突然又跪下来,紧紧地抱住了史敬恩,号啕痛哭了起来。李克用痛苦地转过身去,叁军将士,一起低下了头!
前有李克用,后有李存孝,史敬思的 体,是由他们两个人抬进营地的。
营地中围满了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声,人人都只是默默地在做着事,一困一困的干柴,从外面搬到了营地中心来,堆成了一个大柴堆,史敬思的 体,就被放在那大堆柴堆之上。
然后,由几个士兵,在柴堆旁点着火,当熊熊的烈火,将史敬思的 体全包围住之际,只听得静默之中,突然传来了李克用的一声大喝道:“拿酒来!”
那是一下撕心裂肺的呼喝声,听得人人都心头震动,听得人人都心向下沉!
在李克用大营附近的李存信和康君利,这时也都闻讯赶了来,他们的脸色十分苍白,虽然在火光的照映之下,也可以明显地觉出那种苍白来!
李克用在大叫之后,转过身,向李存信,康君利,李存孝叁人喝道:“跟我来!”
四人一起进了帐中,早已有亲兵,提着皮袋前来,李克用端起皮袋,就向口中灌酒,酒流了出来,流得他一口皆是。他突然怪声笑了起来,陡然之间,他将手中的皮袋,向李存信疾抛了过去!
李克用也发过怒,可是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怒成这等模样!
皮袋向李存信飞了过来,李存信也不敢躲,“砰”地一声,正撞在李存信的头上,李存信一个踉跄,努力站稳身子,接住了皮袋,皮袋中还有大半袋酒,一起流了出来,流得李存信一身皆是酒!
李存信捧着皮袋,呆立着不敢动,只见李克用的一只怪眼,睁得老大,眼珠像是要夺眶而出一般,眼睛血红,样子实是骇人之极。
这时,军帐之外,号角正在奏着低沉的哀乐,军帐之内,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是以那种低沉的号角声,听来更令人感到心情沉重。
史敬思死了,李克用率军入中原,转战各地,他带来的沙陀大军,自然不能毫无损伤,但是史敬思那样的大将,却一直安然无事。
加果史敬思是战死在疆场之上的,那么,李克用的心中,或者还不至于那么难过。
可是,史敬思却是那样不明不白,折损在汴梁城中,李克用心中的难过、愤怒,郁结在一起,是以他那只怪眼之中,像是要冒出火来一样!
李克用那时,虽然是瞪住了李存信,但是康君利在一旁,身子却也感到一阵阵发凉。
李克用汴梁赴宴,曾先差他们两人,去探听动静的,他们两人回来之后,竭力说汴梁城中的好处,说朱全忠的好客,但结果却发生了那样的变故,他们两人的肩上,自然担着莫大的干系!
李克用瞪视了李存信好久,才猛地一掌,击在案上,发出了“砰”地一声响,接着,他手臂打横一扫,将案上的一切东西,全都扫落在地上,也的声音,极其嘶哑,像是一头受了重创的狮子,但是仍要声嘶力竭地吼叫一般,也喝骂道:“你们两个不中用的东西,力言朱温的一番好意,害我损了一员大将,该当何罪!”李存信口中虽不敢言,但是心中却在想,我们只不过说朱温好,去不去还是你们自己决定,干我们何事?
自然,在如今那样的情形下,他决不敢将心中所想的话,宣诸于口的。
李存信生性倔强,才会心中不认错,有那样的想法。康君利却狡猾得多,他一看到李克用神色大是不善,忙道:“父王,孩儿与四哥,愿带精兵,去攻打汴梁城,生擒朱温来,祭十一哥英灵。”
李克用直起身子来,“呸”地一声,唾得康君利一头一脸,说道:“益发混帐了,他是大唐节度使,我们若发兵去攻打汴梁,岂不是反了大唐?”
康君利刚才只顾讨好李克用,他急于脱身,若是李克用一声令下,着他去攻打汴粱,那么,他就立时可以转身了。
可是他一时急了些,就未曾想到这一层,这时听得李克用一骂,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噤,不敢言语。李克用最忠于大唐,人人皆知。若不是他对唐朝一片丹心,他在沙陀为王,何等逍遥快活,又何必尽起沙陀大军,来到中原,驰骋杀贼?
李克用一面骂,一面推翻了面前的长案,大踏步向前,走了过来。
这时,李克用的样子,真像是可以将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活生生吞了下去一样,不但康、李两人害怕,在一旁的李存孝,也吃了一惊,叁人齐声叫道:“父王!”
李克用走到了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的面前,一声狂吼,举脚便 ,扬拳就打。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如何敢躲避,只是抱住了头,叫道:“父王恕罪!”
李克用却像完全未曾听到他们两人的呼叫声一样,拳脚疾下如雨,两人又不敢躲,一时之间,只听得“砰砰”之声,不绝于耳!两人不知捱了多少拳脚,李克用才一声大喝,道:“你们两个滚远些,别让我再看到你们,滚,快滚!”
他一面喝叫,一面又 出了两脚,将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 得直滚出了帐去。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出了帐,一个满脸怒容,另一个眼珠不断转动着,他们到了帐外,站起身子来,还不敢就此离去,只在帐外垂手而立。
只听得帐中李克用大声呼叫,道:“拿酒来,敬思死了,我要大醉!”
随着他的呼叫声,只见四五个亲兵,捧着一皮袋一皮袋的酒,走进帐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存孝也走出帐来,这时,营地中间的大火堆,已然熄了,不少士兵,正在向着火头已熄的火堆淋水,“嗤嗤”的声响过处,冒出一缕一缕的青烟,像是史敬思的英魂一样,冉冉伸向半空之中。
李存孝望着火堆,默然不作一语,过了好半晌,还是康君利涎着面搭讪道;“十叁弟,父王……没有甚么别的吩咐了么?”
李存孝叹了一声道:“父王心中郁闷,已然大醉,你们还是回营地去吧!”
康君利心头松了一松,忙道:“是!”
他抬起头来,还想叫李存信和他一起走,但是李存信已经昂着头,大踏步向前,走了出去,来到了营地之外,自然有他们各自带来的亲兵,迎了上来,簇拥着回营去了。
第二天,康君利一早就到了李存信的帐中,李存信虽然一夜未睡,他的双眼之中,布满了红丝,帐中杯盘狼藉,康君利一掀帐进去,便看到几个女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尖声笑着,奔了出来。
康君利看了李存信帐中这种情形,苦笑了一下,道:“四哥,我们兄弟之中,一直是你武艺最强,立功最多,现在……却这样,我真替你不值!”
李存信“飕”地拔出佩剑来,用力一剑,向面前的长案上砍去,“叭”地一声响,剑身深深陷在案面之上,他倏地抬起头来,眼中像是要喷火一样道:“十二弟,若不除了牧羊儿,只怕我们兄弟两人,迟早性命不保!”
康君利听了,陡地一惊,面色也白了,他连忙后退了一步,向帐外看了看。
等到也看到帐外并没有人,只有自己一个人听到李存信的话,他心头才松了一松,但是一颗心,仍然怦怦跳着道:“四哥,别那么大声嚷叫!”
李存信怒道:“怕甚么,我和牧羊儿,是誓不两立,为甚么不说?”
康君利沉声道:“这事得从长计议!”
李存信瞪住了康君利道:“十二弟,你一向足智多谋,有甚么妙计!”
康君利的眼珠转动着,来回踱着步,过了半晌,才道:“四哥,这事非同小可,若我们做成功了,如何谋退路,你想到没有?”
李存信呆了一呆,他只是心中将李存孝恨之切骨,只想将李存孝杀死,但是杀死李存孝之后,如何善后,他却想也未曾想到!这时,给康君利一提,他才想起了这个问题来,他心知死了一个史敬思,尚且如此,而且史敬思还不是自己害死的,若真是杀了李存孝,那会引起李克用如何天翻地覆的震怒,实在是难以想像!
李存信呆住了不出声,康君利却又已凑了过来,将声音压得极低道:“我们就近投奔了朱全忠,他必然欢迎,四哥你看如何?”
李存信本来,已经以为自己难以宣 心头之恨了;可是康君利这句话一出口,他心中狂喜,想起朱温对自己热烈的招待,心知在兵荒马乱之际,自己和康君利两员大将,若是投奔朱温,朱温必然大表欢迎!
他用力在康君利的肩头上一拍,道:“真是好主意,强似在这里受鸟气多了!”
康君利给李存信在肩头上一拍,身子一个跄踉,几乎跌了一交。他忙道:“我们主意既定,那就可以下手将牧羊儿杀了!”
李存信皱着眉道:“他力大无穷,身法矫健,我们两人,却制不住他。”
康君利笑道:“父王因为死了十一哥,从昨日直醉到今朝,我们去假传父王旨……”
康君利才讲到这里,李存信已大摇其头道:“他又不是傻子,怎肯听我们的话?”
康君利胸有成竹,道:“父王醉起来,你是知道的,天塌下来,也撼不醒他,我们去帐中偷了他的佩剑,牧羊儿必然不疑有他,只消将他引到帐中,还不是由我们摆布了?”
李存信沉声道:“是!我们且等夜来行事,妥当得多,来,你我兄弟,多喝几杯!”
康君利双手乱摇,道:“不可,我们夜来要办那样的大事,怎还可以贪杯?”
李存信本来一面说,一面已然举起了杯来,他们两人互望着,由于他们的心中,都蕴藏着那样重大的阴谋,有诸内而形诸外,他们的面目,也变得极其阴森。
一项加此巨大的阴谋,就在这座营帐中议定了,除了李存信和康君利之外,没有人知道。
史敬思死了,李克用狼狈逃出汴梁城,黑鸦军之中,笼罩着一种异样的沉郁气氛,几乎没有一个士兵,是在面上挂着笑容的。
汴粱城的城门紧闭,城头上的守军加强。黑鸦军个个磨拳擦掌,只等一声令下,便抢先攻城,自城中揪出朱全忠来,替十一太保报仇。
但是李克用却并没有下令攻汴梁,他只是醉得不省人事。
李克用不攻汴梁,全然是为了他对大唐的一片丹心,他是个何等性烈之人,如今,能够忍受着那样的痛苦,而不发兵攻打汴梁,由此可知,他对大唐的忠心,实在是可表天日的了。
夜色又笼罩大地,晋王醉了,营地中人人皆知,是以每个人的脚步声,也像是轻了许多。
两匹马驰到了大营之前,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翻身下马,直趋营中,守营的将土,见是四太保和十二太保,自然不问。
虽然在黑暗中,但是他们两人,却也像是不知有多少人在注视着他们一样,在营火的照耀下,他们两人的面色,都显得异样的苍白。
他们一直来到了李克用的帐外,帐外有几个亲兵守着,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站定,康君利勉力镇定心神道:“大王怎么了?”
一个亲兵道:“大王自昨晚至今,醒了叁次,每次醒了,便叫要酒。”
李存信道:“待我去瞧瞧!”
众亲兵互望了一眼,李存信已大声道:“父王,我和十二弟巡视回来,有些动静要报知父王!”
他一面叫,一面和康君利两人,已然掀帐走了进去,众亲兵自然没有阻拦。
才一进帐,便闻得酒气冲天,帐中只燃了一个火把,是以十分阴暗,李克用不但醉了,而且,他整个人,都像是浸在酒中一样!
他抱住一大皮袋酒,鼾声如雷,皮袋中的酒,随着他身子的晃动,不断在溢出来 流了他一身,康君利走进帐来之后,一不小心,碰跌了一柄大刀,“呛”地一声 ,李克用鼾声立止,竟摇晃着站了起来之后,大叫道:“拿酒来!”
康君利忙道:“父王,酒在你杯中!”
李克用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身子一侧,又倒了下去,就着皮袋嘴,大口喝着酒,酒倒有一大半,顺着他的口角,淋了下来。
李存信和康君利看到了这等情形,都是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下手才好。
康君利向前走了两步,李克用突然又叫了起来。只听得李克用叫道:“敬思,你血战而死,存信康君利两人无用,传令斩首!”
李存信和广君利两人,一听得李克用那样叫法,刹那之间,不禁汗流浃背,僵住了一动也不能动。需知军中无戏言,李克用虽然叫嚷的是醉语,但是他的话,若叫他人听到了,一样便是军令!
幸而李克用醉得太甚,讲话也含糊不清,军帐之外,别无他人听到,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呆立了半晌,各自抹去了额上大颗的汗珠,吁了一口气,李克用那时,早已倒在毡上,鼾声如雷了。
李存信蹑手蹑足,向前走出了几步,来到了李克用的身边,李克用恰好一翻身,腰际那佩剑,“当”地一声,撞在长案的案脚上。
李存信又吃了一惊,一时之间,不敢下手。康君利在一旁,心头怦怦乱跳。
康君利道:“四哥,快些,叫人发觉,便大是不妙!”
李存信咬牙切齿,一横心,双手一拉,“拍”地一声,便将剑带拉断,将李克用所佩的那柄宝剑,握在手中,他连忙后退了几步,掀起自已的战袍,将李克用的长剑,藏在战袍之中。
这时候,他由于神情紧张到了极点,面色苍白,冷汗直淋,康君利捧起酒袋来,自己喝了两口,又将酒装递给了李存信,也喝了几口。
热辣辣的酒入了肚,两人的神情,都和缓了许多,掀开营帐,便向外走去。
营帐之外的亲兵,看到他们两人出来,问道:“大王怎么了?”
李存信一言不发,只是向前疾行,还是康君利,敷衍了一句,道:“大王正在沉睡!”他一面说着,一面也急急向前走去。
军营的亲兵,虽然看出他们两人的神态有异,但是他们两人一个是四太保,一个是十二太保,自然没有截住他们来查问之理。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上了马,策 疾驰,转眼之间,驰出了两叁里,两人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李存信道:“我们现在如何?”
康君利道:“到牧羊儿营中去,且说父王有令,着我们两人拿他查问!”
李存信皱着眉,道:“他又未曾做甚么错事,父王如何要拿他查问?”
康君利眠珠转动双眉一扬,道:“你可还记得,父王到汴梁赴宴之际,曾着他守住军营重地,不可擅离,但是他却带了一千精兵,到汴梁城去?”
李存信道:“自然记得,可是若不是他带兵前去,父王就死在汴梁城中了,如何还会怪他?”
康君利笑道:“四哥,你就是直心眼,这是我们清醒的人的想法。父王现在,醉得胡里胡涂,我们就说父王醉中下令,劝牧羊儿,就在我们营中避一两日,等父王酒醒了再去分辨,他定然不疑有他,那时便由得我们摆布了!”
他们两人,拔转马头,暂不回自已的营地,迳向李存孝的军营驰去,转眼之间,已见营火点点,军容整齐,李克用麾下,十叁位太保,治军各有所能,像李存信、康君利两人,也全是能征惯战,治军极严的健将,但是看到了李存孝营中的军营之盛,他们也不禁自叹弗如!
他们策马驰过了许多营帐,直到来到了主帐之外,才翻身下马。
只见四名偏将,迎了上来,一起行礼道:“末将参见四太保,十二太保。”
李存信疾声道:“十叁太保在么?”
一位将官道:“适才巡军归来,正在帐中。”
李存信、康君利两人,立时大踏步向前走去,那四名偏将,也不敢阻拦,两人一进了营地,便叫道:“十叁弟!十叁弟!”只见李存孝自主帐中走了出来,他看到了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也不禁一呆,忙叫道:“四哥,十二哥,你们如何来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也不说话,直趋向前,来到了李存孝的身边,一人挽住了李存孝的一条手臂,康君利道:“十叁弟,有一件事,极其严重,且进帐说话。”
李存孝也不知他们弄的甚么玄虚,但见两人面色沉重,是以只好跟着两人,走进帐中。
一进了帐,李存信一言不发,将李克用的佩剑,向案上一放道:“十叁弟,认识这柄剑么?”
李存孝拿起剑,“铮”地一声,才将剑拔出一半来,他面色已变了一变,立时又将剑还入鞘中,道:“这是父王的佩剑!”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互望了一眼,并不出声,李存孝忙问道:“你们带着父王的佩剑,前来找我,究竟是为了甚么?”
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都现出为难的神色来,又故意支吾不语,李存孝连连催问,康君利才长叹了一声,道:“十叁弟,父王怪你不遵守将令,擅离军营重地,十分震怒,命我们前来拿问,以佩剑为信,这太令我们二人,为难得很!”
李存孝听了,不禁呆了半晌,才苦笑道:“父王一定是醉了!”
李存信道:“是的,他醉得极甚,醉中迷糊,只是怪你擅离军营重地,却未曾想到,上源驿火起,你实是不能不点军去救!”
康君利忙道:“自然是,我们也向父王这等分说过,可是结果还不是捱了一顿打,依我看来,十叁弟先到四哥的营中,暂避一避,等一两日,父王酒醒了,自然无事,也就好分说了!”
李存孝坦然笑道:“我问心无愧,何必躲避?”
李存信听得李存孝不肯去,不禁一呆,忙向康君利使了一个眼色,康君利忙道:“十叁弟,话可不是那么说,我们是兄弟,可以商量,父王若是命别人前来时,你难道抗命不成?”
李存孝听得康君利那样说,心中也不禁一凛,出不了声,李存信趁机又道:“父王正在怒火上头,擅违军令,又是杀头的大罪,如何分说?”
李存孝叹了一声道:“好,那我就到四哥的营中,暂且去躲一躲。”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互望了一眼,心中大喜,康君利道:“是啊,父王对你最宠幸,过上一两天,等他酒醒了,自然也没有事了!”
李存孝双眉紧蹙,暗叹了一声道:“但愿如此,那就好了!”
李存信忙道:“请跟我们一起去!”
李存孝点着头,叁人一起出了营帐,叱喝着亲兵,牵过马来,叁人并辔,直驰了出去。李存信的营地,就在十里远近处,不消一个时辰,便已驰到,李存信将李存孝引进了帐里款待,康君利却走了出去。
李存孝因为父王责怪,心头郁闷,也没有问康君利去了何处,只是自顾自喝酒,倒是李存信,唯恐李存孝看出了破绽,只是陪着他说话。
康君利出去了约有半个时辰,便折了回来,道:“十叁弟,事情又麻烦了!”
李存孝挪杯而起,道:“又怎么了?我至多现在就去见父王,有罪领罪,也就是了!”
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吓了一大跳,康君利忙道:“十叁弟不必如此,我只是听说,父王己知你在四哥的军营之中,正着大哥、二哥前来捉你!”
李存孝呆了呆,道:“那岂不正好?”
康君利苦着脸,道:“十叁弟,你自然不打紧,就算父王酒酒未醒,众兄弟还有不帮着你讲话的么?可是我和四哥,却又担着不是了!”
李存孝奇道:“什么不是?”
康君利道:“你想,父王命我和四哥前来捉你,你在未见父王之前 便是待罪之身,但我们却将你请到了帐中,刻意款待,大哥、二哥来了 见到这等情形回去和父王一说,必然又是数十军棍!”
李存孝发着呆道:“那么,依你之见如何?”
康君利佯装着,长叹了一声,道:“大哥、二哥就快来到,我看不如暂且委屈你一下,到邻近的营帐去,由我们绑在柱子上!”
李存孝双眉陡地向上一扬,他还没说话,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已是面上变色!
他们两人心中怀着鬼胎,面上神色大变,虽是极力掩饰,李存孝自然也看到了。可是李存孝却绝不知道他们两人的心中,蕴藏着那么歹毒的阴谋!
他一看到两人的神色大变,还只当是两人唯恐自己不答应,又令得他们在父王之前受责!
是以李存孝在双眉一扬之后,叹了一声道:“也好,不必令你们两人为难!”
李存信和广君利两人,连望也不敢向李存孝望一眼,转身便向外走去,李存孝跟在他们陵面,不几步,便来到了另一个营帐之中。
只见那营帐中,空无一物,只有两根柱子,柱上有着铁环,李存孝皱着眉,康君利干笑着,道:“十叁弟,委屈你了!”
李存孝双手下垂道:“不要紧,你们绑吧!”
李存信抓起李存孝的一只手,穿进了铁环之中,再以熟牛筋,将李存孝的双手,绑了起来,绑好之后,李存孝双手张开,康君利则绑住了李存孝的两足。
李存孝皱着眉道:“这般情形,倒像是五马分 一般了!”正说着,只听得营帐中几下马嘶声。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的面色,又自一娈,立时向后,退出了两叁步,李存孝的心中,陡地起疑,道:“你们两人,究竟干什么?”
李存孝大声喝问,李存信的两道浓眉,已然向上扬了起来,现出一副煞气来,康君利却面色煞白,一个转身,向外便走。
李存孝的心中,更是大疑,厉声喝道:“可是你们,假传父王旨意?”
李存孝大声一喝,只听得已到了帐外的康君利,一声大喝道:“加鞭!”
随着康君利的那一下大喝声,便是“刷刷”的马鞭声和健马的急嘶声,李存信陡地向后,退出了一步,厉声道:“牧羊儿,你也风光够了,今日你气势已尽了!”
随着李存信狞厉之极的语声,他身形一闪,也退出了营帐之外!
李存孝到了这时候,真正是心胆俱裂,他再也想不到自己弟兄,竟会对他做出那样的事来,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一下巨喝声,手足一齐用力一挣!
那一挣,他是用尽了生平之力来挣扎的,可是绑住他手足的,乃是浸透了油的熟牛筋!李存孝的力道再大,又如何挣得断?
这也是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早已计议好的,他们知道,他们纵使能骗得过李存孝于一时,但是到了最后关头,李存孝一定会发觉的!
是以,他用熟牛筋来绑李存孝,而在他们下手绑的时候,李存孝又绝未起疑!
李存孝用力一挣,直挣得铁环乱颤,可是丝毫也未曾挣脱,他又发出了一下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再是一挣,这一次,他的大力,将两根柱子,生生挣断!
但是他仍然未能挣脱得了束缚!
而这时,在帐外的康君利和李存信两人,铁青着脸,正在大声叱喝。
这时候,也们其实不必再大声吆喝的了,因为他们准备得十分妥当,五匹马,套在那两根柱子上,正在几个亲兵的鞭策下,用力向外扯着,而在柱子被李存孝挣断之后,整个营帐,也已坍了下来,将李存孝的身子,完全罩住,李存孝正在受五马分 之刑!
但是,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却还是在不断地大声吆喝着,那是因为他们两人的心中,真正感到了害怕,非藉大声吆喝来壮胆不可!
从察破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的阴谋起,李存孝一共叫了四声,那四声,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激愤,李存孝的叫喊声,引得营中的兵将,一起围了过来,满面惊疑,窃窃私议。
覆盖下来的营帐中,在四下凄厉、激愤的叫声之后,便没有了声息,鲜血染红了白色的帐篷顶,五匹健马,仍然在向外用力扯着,康君利和李存信的面色,越来越青,可怕之极。
整个营地之中,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虽然四周聚满了人,但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眼看鲜血自帐下流出来,他们不由自主地喘着气,李存信像是疯了一样,转过身来,厉声喝道:“你们瞧什么?”
李存信脾气暴烈,经常他大声一喝,他手下的将士,立时便低头后退,可是这时候,却有几名老将,各自反倒踏前了一步。
李存孝刚才发出的那四下吼叫声,实在太惊心动魄了,像是有一柄刀子,刺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一样,令得各人都心头极其沉重,虽然看出李存信的面色,大是不善,也要弄个明白。
那几个长年征战,在军中地位极高的将军,向前踏出了一步,一个颤声道:“四太保,覆在帐下,受五马分 之刑的,是什么人?”
李存信的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喝道:“该死之人,你们快退下去!”
其中一个将军“飕”地拔出佩剑来,“嗤”地一剑,便向帐顶削去,剑尖刺了一个十字,将帐顶刺出一个大孔来,也们看到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那几乎已不是一张人的脸了,脸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因痛苦而扭曲着,似乎天地间所有的痛苦,都已集中在这一张睑上,而这张脸,也终究承受不了那么多的痛苦,他双眼怒凸,自他的眠眶之中滴出来的,是一丝丝的鲜血,他的眼珠已经凝止,痛苦似乎也已终结了!
但是,不管那张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得多么厉害,还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认得出来,那是勇冠叁军的十叁太保,十叁太保死了!
刹那之间,每一个人的气息,几乎都停止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互望着,也们也觉出了四周围的气氛十分不对头,而静默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四面八方,便爆作也似响起了骇人的呼叫声!
十叁太保!十叁太保!
每一个人都在呼叫着,在前面的人,转过身来,向后奔去,而在后面的人,则向前涌来!
十叁太保!十叁太保!
每一个人都在呼叫着,他们看到了十叁太保的死,那是无法令人相信的事,是以他们要不断地呼叫着,他们若是不叫,惊骇会令他们神经崩溃,有秩序的黑鸦兵,乱了起来,他们像是一群聚在一起,但又突然被人淋下了滚水的蚂蚁一样,乱奔乱走,口中发出近乎绝望的呼叫声,叫着:十叁太保!十叁太保!
李存信大声呼喝着,他想叫,是奉了父王之命,处死十叁太保的。
可是,他根本无法令人静下来,他的呼叫声,他平时极具威严的声音,在这时候,完全起不了任同作用,所有的人,像是全然着了魔魇一样,恨本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只是奔走着,号叫着。
在杂乱之极的呼叫声中,又传来一阵急骤之极的马蹄声,惊骇不定的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连忙抬头,向前看去。
只见十余匹健马,正向营地之外,疾冲而去,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虽然在慌乱之中,但是也可以认得出,骑在马上的,全是营中的重要人物,李存信麾下的大将。
李存信和康君利同时一怔,他们两人也不约而同,向外奔了出去。
没有人为他们牵马过来,兵将在号叫着,抢天呼地,四太保和十二太保,忽然变成了全然没有人注意的人物,他们两人,奔出了十多步,抢到了马旁,翻身上马,也疾驰而出!
当也们驰出营地时,看到先驰出的那十几匹马,是和他们背道而驰的,他们是驰向李克用的大帐去的,是以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便不断加鞭,他们要驰到汴梁城去,他们并辔驰着。
也们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已经成功地实行了他们的阴谋,但是当李存孝死了之后,会有那样的结果,却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
他们谁都不想说话,马在飞驰着,也们心中最恨的人已经去掉了,可是这时,他们两人心中的凄惶,却是难以形容,他们只盼快快冲进汴粱城去,四周围的黑暗,像是要将他们吞噬了一样!
他们的身上湿透了,都是汗,他们拚命地在路上驰着,堂堂的四太保和十二太保,这时在夜暗中逃窜,像是两头老鼠!
十几匹马,冲近了李克用的大帐,守营的兵士齐声呼喝,十余柄长矛,疾刺而出,那十余骑也勒定了马,马上的人,自鞍上滚了下来。
守营将士齐声喝道:“擅闯大帐,该当何罪?”
那十余人下了马,面无人色,好一会,才有几个人叫了起来道:“禀告大王,十叁太保已被五马分 !”
守营的将士一听,尽皆呆了一呆,纷纷喝骂起来,但那十余人,已直奔李克用的大帐,混乱中,只见大太保,二太保,叁太保,从帐中走出来,喝道:“大声喧哗,什么事?”
那十余人中,有七八个人,失神落魄地号叫着,他们虽然在不断呼叫,但是根本没有人听得出他们在叫些什么,只有一个较老成的喘着气,大声道:“十叁太保,在四太保营中,五马分 而死!”
饶是大太保李嗣源,平日最镇定,乍一听到了这个消息,也不禁站定了发呆。
就在这时,只见李克用醉步踉跄也走了出来。
李克用睁着一只怪眼道:“存孝儿呢?”
李嗣源忙过去扶住李克用,那十余人,已一起跪倒在地,哭了起来。李克用怒道:“做什么?”
李嗣源道:“他们全是四弟营中的大将,据他们说,十叁弟在四弟营中,被五马分 而死?”
李克用的身子,猛地一震,他的酒也全被吓醒了,在千军万马之中,指挥若定的晋王李克用,额上沁出老大的汗珠来,口唇发着抖,面无血色,竟至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旁大太保扶住了他,二太保急喝道:“快备马,到四太保营地去!”
营中听到了这消息,本来已乱成了一团,有的站着发呆,有的蹲着哭,有的双手抱住了头,有的团团乱转,李嗣源叫了好几声,竟无人答应。
李嗣源自己,也是心乱如麻,他奔向一名蹲在地上的牙将,一脚踢了出去喝道:“叫你去备马,你为何不去,快去!”
那牙将号哭而起,奔了开去,转眼之间,已有十余名亲兵,各自牵着健马,奔了过来,李嗣源忙道:“父王请上马!”
李克用平日是何等有决断力的人,可是此际,却是茫无头绪,张大了口,傻瓜也似地问道:“却上何处去?”
李嗣源心如刀割道:“到四弟的营中,去看个究竟,传言未必可信。”
正在纷扰间,只见一彪车马,疾驰而来,为首的四员大将,正是五太保、六太保、七太保、八太保,征剿贼兵回来。
四人还不知道营中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乱成一团,不禁大吃一惊,直冲了进来,也不及下马,便齐声问道:“大哥,什么事?”
李嗣源道:“十叁弟可能遭意外,跟我来!”
直到这时,李克用才从极度的悲痛之中,定过神来,大喝一声,伸手便向腰际的佩剑,拔了出来,挥舞一番,以 心头的惊怒的,可是伸手一摸,却摸了个空!”
他这一惊,更令得他目定口呆,忙喝道:“是谁偷了我的佩剑?”
众太保面面相觑,无人答应。
事实上,李克用那一问,也全属多余,各太保才从外地回来,如何能偷了他的佩剑,经常出入大帐的,只有四太保,十二太保,十叁太保叁人!
李克用又是一声狂吼,飞身上马,两腿一夹,那马儿一声急嘶,已然向前疾冲了出去,众太保跟在后面,来营中报信的一干兵将,也上了马,一行人向着四太保李存信的营地,疾驰而去。
乱了这么久,又是一轮急驰,到了李存信的营地,已是天色将明时分,偏偏天色极其阴霾,黑得一点光也没有,老远看到了点点营火,李克用已经怪声大叫了起来,一行人冲进了营中,只见营中的兵将,个人呆若木鸡,简直就像是泥塑木雕的一般。
大太保,二太保自马背上飞身而下,直扑到两个牙将的身前,喝道:“十叁太保何在?”
那两个牙将伸手指了一指,大太保,二太保连忙转过身主,众人也策着马,一起到了那座已经倒了的营帐面前。
恰好在此际,天际响起了隆隆的雷声,接连几下闪电,将眼前的景象,照得通明,所有赶到营帐旁的人,都看到了十叁太保,飞虎将军,勇南公李存孝的惨死之状,也人人都呆住了,作声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李克用撕心裂肺叫道:“两名叛贼,去了何处?”
几个四太保麾下的将官,俯伏在地上道:“启禀大王,四太保,十二太保,单骑投汴梁而去!”
李克用焦雷也似,大喝了一声,他只喝了一个字出来:“追!”
随着那一下大喝,他只觉得心头一阵剧痛,“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已疾喷了出来!
天色朦胧将明,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也已赶到了汴梁城外,只见城门紧闭,城头之上,人影幢幢,李存信勒定了马,大叫道:“守城军士听着,我是四太保李存信,请朱大人开城相纳!”
李存信叫了两叁声,只见城头之上,亮起了十来个极大的火把,不少兵将,拥簇着一个人,来到了城楼之上,居高而下望来。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抬头望去,看出被众人簇拥着的那人容颜丑陋,正是朱全忠。
两人心中不禁大喜,齐声叫道:“朱大人!”
只听得朱全忠笑道:“恭喜两位,已除了眼中钉,自然可以飞黄腾达了!”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一呆,他们才杀了十叁太保李存孝,兼程前来,只不过略为绕了赵小路,却不料朱全忠却已经得到了消息。
他们自然不知,朱全忠用重金收买了 细,李克用的营中发生了那样的大事,自然知晓,早已用飞鸽传书,报知了朱全忠。
朱全忠也早已料到,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必投向汴梁来,是以也才在城头之上的。
这时,李存信,康君利两人略一呆,李存信道:“大人好快的消息,请大人快开城门,我们特来相投!”
朱全忠却并不下令开门,仍然“呵呵”不断笑着,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一时之间,都弄不明白朱全忠那样笑,是什么意思,只急得面面相觑。
朱全忠笑丁好一会,才道:“你们两人,还是快逃吧,我看李克用已知你们之事了!”
李存信大惊道:“朱大人,你曾说过,我们有事,可来相求!”
朱全忠“嘿”地一声道:“养不熟的贼胡儿,李克用待你们也够好的了,你们尚且做出这样事来,射!”
他一下“射”字才出口,只听得弓弦声,不绝于耳,城头上箭如雨下!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再也想不到,他们前来相投,朱全忠竟会闭门不纳!
实际上,那是他们两人有勇而无谋,试想,朱全忠是何等老 巨猾之人,若能容他们两人,才是奇事了!
城头上箭如雨下,他们两人不得不勒马向后退去,一面后退,一面破口大骂,可是朱全忠只是在城上,呵呵大笑。
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自然是一等一的勇将,但是他们两人,单人匹马,想要攻进汴粱城去,自然也无可能,骂了半晌,康君利急道:“四哥,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若是父王派人追上来,必知我们在此!”李存信一想,心头也不免吃惊,可是此际,颇有天地虽大无处容身之感!
他们两人,催着马,又向前驰出了叁四里,到了一条岔路口上,勒定了马,李存信不由自主,喘着气,道:“十二弟,我们到哪里去?”
康君利眼珠转动,道:“四哥,事到如此,我们总得到什么地方去,借一彪军马来方能存身!”
李存信苦笑道:“何处有军马可借?”
四下虽然没有人,但是康君利的声音,还是压得十分低沉,道:“距此不远,一个小土城中,有黄巢所部的几千军马在……”
康君利才讲到这里,就住了口,李存信也为之面色一变,因为他明白康君利的一意思,竟是要他,前去投奔黄巢了!李存信半晌不语,康君利催促道:“四哥,事到如此,还顾得什么?”
李存信一咬牙道:“好,去!”
两人拔转马头,便向前驰了出去。
这时候,另有九匹骏马,离岔路口也不远了,这九匹骏马,是从李存信的营地中驰出来的,九匹马上,全是李克用的大将,自大太保至十太保,全在马上。
李克用十叁位太保,史敬思战死汴梁城,李存孝惨遭杀害,李存信,康君利逃走,余下的九位太保,这时带着极其沉重的心情,追了上来。
他们追到了叁叉路口,叁太保翻身下马,看了看路上的蹄印,直起身子。
叁太保在直起身来之后,面上神色,惊疑不定,道:“从蹄印看来,他们像是向北去了!”
大太保道:“向北去了,又有何奇?”
叁太保沉声道:“北边不远处,有巢贼一股残部在,也们两人……”
叁太保只讲到这里,便住丁口,他虽然未曾再说下去,但是人人都已经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几个性急的,已经怒容满面,大太保最忠厚,道:“不至于吧!”
二太保道:“我们追上去看看!”
九匹骏马,又向前疾驰而去,那条岔路越通向前,越荒凉,沿途皆是荒废了的村子,驰出了半个时辰,只见前面是一个高大的土阜,光秃秃的麻土岗子,在阴霾的天气下看来,更加觉得荒凉,在那土阜之上,停着两匹马,却不见有人。
九骑疾驰而来,到了土阜之下,九个人的心中,都极其紧张,因为他们也认出,那两匹马,正是军中的良马,说不定就在这里,追上李存信和康君利了。
九位太保,到了土阜,一起翻身下马,大太保扬声叫道:“四弟,十二弟,你们在么?”
他连叫了叁四下,土阜上并没有声音,四野一片寂静,九太保道:“冲上去看看!”
九太保一面叫,一面已冲了上去,可是他才冲了几步,土阜上,一块大石之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大喝,李存信已经站了起来喝道:“别上来!”
九太保略停了一停,大太保李嗣源已大踏步向上走来道:“四弟,十二弟,快跟我回去见父王!”
李存信手背一振,“铮”地一声响,已将佩剑掣在手中,厉声道:“我们回去,还会有命么?若是逼人太甚,唯有一拼!”
大太保李嗣源的心中,实在难过之极,他在率着众兄弟追上来时,已经知道,两人绝不会那么轻易跟他回去的,但是他也决计不想兄弟相残!
可是如今看了那样的情形,只怕不动手,也是不行的了!
大太保站在土阜下发呆,李存信额上,青筋暴绽,双目圆睁,土阜下,六太保、七太保齐声大喝,叫道:“你们两人,害了十叁弟,如今还想发狠么?你不回去,我们就捉你回去!”
他们两人一面叫,一面也挺者兵刃,直冲了上去,李存信一看到两人冲了上去,像是疯了一样,大声呼喝着,冲了出来,叁件兵刃,立时相交在一起,那一下金属交鸣之声,听来特别惊心动魄,因为兵刃是握在原来称兄道弟的人的手中!
兵刃一交,李存信立时一缩手,收回剑来,六太保、七太保挺剑相刺,四太保在众兄弟之中,本就勇猛无匹,再加上这时,他是困兽之斗,更是出剑狠毒,全然不念兄弟手足之情。
六太保、七太保两人,才一挺剑刺出,李存信一侧身,避开了两人的攻势,手中长剑,斜斜攻出,“嗤”地一声,剑光已在六太保的肩头上掠过,鲜血迸溅!在土阜下的众人,一看到叁人动起手来,心情已然大是紧张。
等到六太保的鲜血溅出,各人心头更是大为震动,二太保疾声道:“大哥,我们怎能不动手?”
大太保心情沉重之极,他深深吸一口气道:“冲上去!”他自己也掣出剑来,七个人齐向土阜冲了上去,只见另一块大石之后,转出康君利来,康君利转身便向土阜之下奔去。叁太保眼快,疾扑了上去,康君利只回身挡了一剑,叁太保李存的利剑,已自他的腰际,刺了进去!
李存 站着不动,那一边,李存信疯了也似,仍在挥剑格挡,但是他身上已带了好几处伤,大太保屡次喝他停手,他却是充耳不闻。
他越是战,身上的伤痕越是多,也的剑也越狠。
众人也无法容情,终于,大太保和二太保的剑,刺进了他的胸口,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了。
大雨就在那时,倾盆而下,九位太保,每一个人都站着不动,任由雨水自他们的身上淌下来……
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想动,他们的心头实在太沉重了,当他们在沙陀誓师出发之际,十叁位弟兄,站在晋王李克用的身后,同等威武,何等融洽,但是现在,剿征贼兵,大功已快告成,却落了这样的结果!
雨仍在不断下着,雨水打在李存信和康君利两人的 体上,血和着雨水,向外淌着,汇成一道道血流,流向高阜之下,一直流着。
天色像是越来越阴暗了。
在士阜上的九位太保仍然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不知多少年过去了,黄巢之乱,早已平定,长安城中,又是昔日般的繁华,到了晚上,灯火处处,行人如鲫,一片太平盛世。
在一个竹棚下,一位说书先生,一面抹着汗,一面拍着惊堂木,扯直了喉咙道:“那十叁太保李存孝,乃是天上的铁石精下凡 想那五匹马,如何扯得他动,但就在此时,上界天六天将出现,大喝一声,李存孝自知期限已至,遂被五马分而死,李存孝一死,天降大雨,入神共惜,凡间的人,哪有这等神力,可知十叁太保李存孝,真是上界神仙下凡……”
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在竹棚的后面,一个妇人 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站了起来,默默向外走去,那孩子还在不依,道:“妈,再听一回,十叁太保李存孝,是天上的神仙!”
那少妇摇着头,道:“不,他不是神仙,他和普通人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孩童仰头望着他的母亲,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是那妇人的脸上,还有着当年长安城中少女翠燕的影子。
她自然知道李存孝也是凡人,因为她不会忘记李存孝那一晚在她家中避难的情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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