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北邙,唇齿相依。
草桥去嵩山,固然很近,七星堡去嵩山,也并不远。现在,施师爷既已销假回堡,七星堡主出堡,当是朝夕间事。所以,第二天天刚亮,游龙老人师徒和神机怪乞便与白夫人母女分手,启程向嵩山进发。
洛阳去嵩山,虽只百余里路,但须渡过伊、洛两条大水,就算遇上顺风便船,也得十来天工夫,方可抵达。为免途中和七星堡主不期而遇,引出麻烦,司徒烈又改成乞儿模样,和神机怪乞走在一起,游龙老人则与二人稍稍分隔,作为另一拨。
一路上,太平无事。
第十天,到达少林。
空空大师,少林掌门人,设素宴洗尘。
席间,神机怪乞关心地笑问道:“大师,那个疯和尚近况如何?”
空空大师,欠身答道:“他也回来了。”
“他也回来了?”
“是的,昨天。”
“他去过哪里?”
“只有天知道。”
游龙老人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去的?”
空空大师道:“在你们走后的第二天。”
“真是一位怪人,”司徒烈自语了一声,然后向他师父请求道:“师父,烈儿可以去看望看望那位大和尚么?”
游龙老人沉吟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司徒烈,欣然而出。
司徒烈走近那间静室,静室向院的窗口,一张扁鼻阔嘴,吊眉横眼,两道眼神,阴森怕人的丑恶面孔,徐徐探出。……正是那位谜样的疯僧。
疯僧见了司徒烈,丑恶的脸上,立即露出一个丑恶的微笑。
“小子,你回来啦!”
“大和尚,您好。”
“七星堡主来了没有?”
“也快了。”
疯僧哈哈大笑。
他伸出一条满是油污的右臂,握拳在空中一抡,做了一个发狠的姿态,然后瞪眼向司徒烈问道:“七星堡主来了,小子,你看我和尚打得赢他么?”
“当然,大和尚。”
“小子,你可是在阿谀我?”
“不。”
“那么,你小子凭什么知道我和尚一定赢得了七星堡主?”
“您的信心!”
“信心?”
“是的,大和尚,信心。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一疯僧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有人信任我了,有人信任我了。”他快活地扬臂喊着,笑着,喊了一阵,笑容突敛,皱眉低头喃喃地又道:“可惜空空僧没有这小子这种远大的目光,不然的话,我和尚的酒肉,岂不更会丰富些?”
司徒烈有点迷惑。
他相信,普天之下,处身这种情景之下,绝没有一个人敢下断语,说这位蓬头散发,自称和尚,而又不具任何一项佛家弟子应具条件的,言行特异的人物,他到底是真疯?抑或是不疯装疯?司徒烈,静静站立,不舍离去。
疯僧自语了一阵,蓦又抬头,向司徒烈问道:“小子,你姓什么?叫什么?”
“化名施力。”
“化名?”
“真姓名目前不便奉告,尚望大和尚见谅。”
“唔,还算诚实。”疯僧点点头,旋即抬眼问道:“喂,小子,我问你,前次跟你小子一起来看我和尚的那个白发白胡子糟老头,以及那个满身衣结的穷老叫化,他们两个回来没有?”
司徒烈点点头。
疯僧自语地道:“那个老化子,玩艺儿虽然不错,但对付七星堡主那样的人,还是差得很多,根本不是对手。不过,老化子的一股侠义心肠倒还相当可佩,明知不敌,一样敢挺身凑数,这年头这种人物是少而又少的了。……可是,一切讲武力的今天,单是热忱又有什么用?……再说那个糟老头子,看样子,他倒的确是个令七星堡主头疼的人物。但他们两个人的武功,仅在伯仲之间,可能谁也不比谁强多少,一旦交起手来,只有唬坏旁观的人。……唉唉,我和尚想来想去,实在是义不容辞。”
司徒烈听了疯僧的一番自语,大为自己师父不服,他走近窗口一步,昂然问道:
“大和尚,您可感觉您将您自己捧得太高了点?”
疯僧闻言,哈哈大笑。
司徒烈怒道:“您笑谁?”
疯僧大笑道:“笑谁?还不是你小子。”
“我有什么可笑的?”
“笑你小子心目中只有一个自己的师父。”
“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人。”
“他是谁?”
“告诉您!”司徒烈傲然大声地道:“他老人家便是中原武林三奇之一的天山游龙老人赵一一笑峰。”
“哦?”
司徒烈快慰地大声又道:“大和尚,您现在知道您刚才失言了吧?”
疯僧冷哼一声,不屑地道:“三奇?三奇又怎样?”
“大和尚,”司徒烈这次真个给激怒了,他大声反唇相讥道:“您能以事实证明您大和尚比武林三奇更为杰出么?”
“来未来。”
疯僧嘻嘻一笑,朝司徒烈招招手,头脸旋即自窗口消失。
司徒烈感觉这位疯和尚,可恨可怜复可疑。因他曾听得师父游龙老人说过,这人似有一身“易筋缩形”的上乘密宗心法,现在当然不肯错过亲自证实的机会。
于是,他绕到静室正门门口。
室内,疯僧似乎正在等待着司徒烈。他见到司徒烈之后,右手微微一摆,作了一个要司徒烈止步的表示。司徒烈点点头,就地站住。跟着,只见疯僧双臂一圈一抱,双掌合什,打出正宗少林绝学罗汉季中的起手一式“罗汉朝佛”。
对于少林派的罗汉拳,除了一招起手式外,司徒烈实在是一无所知。不过,他练游龙三式已近一年,一年中,他也有过好几次和人对手的经验,所以,一种拳掌功夫在他面前施展出来,到底够不够火候这一点,他仍能够一目了然。
现在,疯僧一声不响地屈腿伸拳,左睥右睨,神态虽然极端认真,但正如他师父游龙老人所说,功力异常浅泛,而且破绽百出,毫无精辟之处。
司徒烈心想,像这种身手,七星十三鹰中任何一人,也可以打发十个八个呢!
可是,怪像产生了。
就在司徒烈暗感好笑之际,他的耳边,突然刮起一阵呼呼风响,凝神再往室内看去,只见这时的室内,几乎全为疯僧的人影所充塞,不留一丝余隙。
疯僧这时的身躯,少说点,也在九尺以上。
司徒烈大吃一惊。
因为这种情形他已听他师父游龙老人在藏经阁上描述过一次,所以并不十分骇异。
他聚精会神继续看下去。
现在,疯僧那种庸俗的拳招,在司徒烈心目中,已不再有可笑之感了。他希望能够找出疯僧体躯伸缩变化的端倪,可是,他失望了,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所看到的,只是疯僧一招接着一招的少林罗汉拳,庸而且俗的罗汉拳,其他并无丝毫怪异之处。
怪像二度产生……产生在不知不觉之中。
司徒烈突然发觉,此刻的室内,一下子空旷了起来。疯僧的身躯,纵横于室内,四方起落跃纵,有如观行人于远处山腰。现下的疯僧,其身躯,充其量也不过五尺左右而已。
司徒烈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噫。
惊噫声中,疯僧霍地挺身收住拳式。
现在,司徒烈眼前站着的,一成不变地,仍是那个身穿一袭破旧僧袍,脚踏多耳麻靴,扁鼻阔嘴,吊眉横眼,一头蓬发,其丑无比,不疯似疯,似疯不疯,谜样的任和尚。
司徒烈呆呆发怔。
疯僧哈哈笑说道:“小子,和尚这套罗汉拳,打得如何?”
这时候,一个鬼主意突然闪过司徒烈的脑际,他想,欲知此僧身世,我司徒烈何不如此如此?
于是,他慢条斯理地点点头,道了一声:“好!”
“真好么?”
“真好。”
疯僧经此一赞,高兴得哈哈不已。
“大和尚,您从何处来?”
“从来处而来。”
“此地事了,将往何处而去?”
“往去处而去。”
司徒烈剑眉微挑,故意笑道:“大和尚,对于武林中的一切渊源,您老可熟习?”
“熟极了,你小子问吧!”
“古今武林中,有过哪些出色人物?”
“中原的,首推六大名派,昆仑、武当、少林、北邙、衡山、九华。外加六大名派之外的三奇三老一迷娘,鬼脸镇一方。关外的:两老一叟三神仙,七丑八怪鬼见愁。小子,你问吧,包括六大名派的掌门人在内,无论哪一个,他们的身世我和尚都熟得如数家珍呢。”
“不,”司徒烈静静地道:“我想问几位古人。”
“古人?”
“是的,古人。”
“问吧,小子……哈哈……自武圣以远,所有的武林名人,要想将我和尚难倒,真是谈何容易。”
“喂,大和尚,大雪山在近二百年来,出过什么人物?”
“冷婆婆。”
“她的传人呢?”
“慕容美。”
“雪山绝学呢?”
“大罗周天神功。”
“除此而外呢?”
“不知道。”
司徒烈突然接口问道:“是不是另有一种密宗心法?”
疯僧怪眼一翻,似想反问什么,但旋即放落眼皮,仰天哈哈笑道:“好小子,我和尚几乎上当了。哈哈,我和尚料得不错,两个老小子果在背后疑神疑鬼了。去,去,去,不谈了。如想拜我和尚为师,马上回去向那白胡子的糟老头子报告,如果你小子以为你师父比我和尚强,……哈哈哈……七星堡主日内即到,和尚可得睡觉养精神啦。”
大笑声中,室门砰然阖上。
司徒烈告诉自己:这位疯僧,虽然不一定就是雪山的后裔或传人,但是,此人与雪山有着极深的渊源,却是无可置疑。
这时,天已渐黑。
司徒烈回到后面的藏经阁,阁楼上,少林掌门人空空大师正陪着一奇一老在品茗闲谈。
司徒烈坐定后,将与疯僧的接触经过,除了疯僧说神机怪乞不是七星堡主对手的一段略而不提外其余的,全都一字不遗地说了。
一奇一老,以及空空大师,听完后,只是点点头,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片刻之后,游龙老人起身,向司徒烈招手道:“烈儿,你随我来。”
少林寺,渡过外弛内张的三天。
第四天清晨,寺外来了一人。
只见此人,年约七旬左右,身材异常高大魁梧,浓眉,突睛,黑皮,麻脸,其丑如怪,凶若煞神,双目中所射出来的精光,其冷如电,棱芒刺人。
他穿的是豹皮对襟短打,外置一袭黑披风。
神情极其抖擞威猛。
………………
是的,七星堡主来了。
………………
七星屋主现身之后,仰脸望了望头顶上那块黑漆金匾,不住地嘿嘿冷笑,意思似乎表示着,哼,少林末日已到,你也是最后一天安然悬挂了。
这时,寺门内,四位皂衣僧分两排低头合什恭迎而出。
七星堡主冷笑一声,双掌齐扬,便向四僧分左右遥遥拍去。
四僧日宣佛号,不避不闪,浑似未觉。
七星堡主轻哦一声,双掌倏然撤回。
他朝四僧的皂白僧袍上重新打量了一眼,喃喃地道:“空空和尚好聪明,居然将穿红袈裟的藏得干干净净,哼,假如老夫见不到你们穿红袈裟的和尚,看老夫不将你们少林寺三十六座经堂全部翻转来才怪,嘿,嘿嘿。”
一面冷笑,一面大步径往大殿闯进。
少林寺的大雄宝殿,宽广二十余丈,天下第一。
这时,宽广的大雄宝殿上静静地排立着两排人。后面一排,是身披大红黄绒袈裟的少林八高僧。八高僧,合什垂眉,一字雁列。前面一排,只有三人。左为身披深紫红线袈裟,手捧紫玉如意,满脸红光,寿眉覆目,法相至为庄严的少林第十九代掌门人空空大师。右为弯眉细眼,鼻如扁蒜,白发苍苍,肤色红润,一袭蓝布袍,下摆破烂得像一撮流苏,七缠八纹地打了五六个奇怪衣结,神情颟顸滑稽的,丐帮三老之一的神机怪乞古如之。当中,是一位老人。
老人,发白须白眉白,皱纹满脸,老态龙钟,双目眼皮甚长,看上去,似睁似闭。
七星堡主见了,微微一怔,但旋即大踏步走上前去。
他,七星堡主,哈哈怪笑道:“有这么多人陪葬,少林寺的和尚可死得一点也不寂寞了!哈……哈哈……哈哈……”
七星堡主大步越过殿前碎石铺成的广院,在通向大雄宝殿的石阶第七级上巍然站定,抬手向殿上一指道:“喂,赵笑峰,你站在中间,是你先下来么?”
游龙老人,不慌不忙地抬起头,长眼皮微微上撩,两股威棱四射的目光,缓缓罩定七星堡主之面,然后沉声答道:“冷敬秋,慢着,且让老夫先为你介绍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哦?”
“冷敬秋,你可得看清楚点才好。”
七星堡主冷冷一笑道:“武林中几时添了这么一位重要人物,老夫倒是第一次听到呢!嘿,嘿嘿。”
游龙老人,也是冷冷一笑道:“重要不重要,见面之后,自然知道。”
“他是谁?在哪里?”
“就是他,在这里。”
七星堡主不屑地问。游龙老人匆匆答毕,迅速闪身而出,让出身后空地。身后空地上,赫然站立着一个看上去似甚枯瘦矮小的驼背眇目老人。眇目老人,脸色极为阴险,嘴角噙着一种残酷无情的阴笑,虽然他没有笑出声来,但那副阴森鬼相,就够人毛发为之耸立的了。
七星堡主,蓦地一声惊噫。
游龙老人,从旁严厉地问道:“冷敬秋,眼熟么?”
七星堡主,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平复下来,他朝独目叟一指,冷笑道:“羊叔子,你好啊!”
接着,他又向游龙老人冷冷地问道:“赵笑峰,想不到你们也是朋友……是这位关外名家先顶第一场么?”
游龙老人含蓄地笑问道:“由我们这位羊叔子老弟先陪你试两招,冷敬秋,你可愿意?”
“好,好极了。”
七星堡主的语气里充满了迫不及待。
这时,游龙老人却是哈哈大笑地道:“冷敬秋,别打如意算盘了。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在你,固然希望一掌毙之而后快,但在老夫,可却认为如此一来,未免有失待友之道。哈……哈哈……事情至此,真相已白过半有零矣!……哈哈……和尚们,还不将这位关外朋友扶下去休息休息,更待何时?”
后排八位身披大红袈裟的高僧,经游龙老人大声一喝,红影纷飞,一拥而上,将始终不发一言,果如木鸡的独目老人,簇拥而去。
大殿上下,现在只剩下四个人了。
这四个人,便是殿下的七星堡主,殿上的空空大师,神机怪乞,以及天山游龙老人赵笑峰。
七星堡主,脸色大变。
他挣了又挣,最后,怒声道:“赵老儿,你在羊叔子身上做了手脚么?”
“是又怎么样呢,冷敬秋?”
“赵老儿,你今天这番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
“冷敬秋,你真的不明白?”
游龙老人说罢,突地仰天狂笑起来。
笑声凄厉亢昂,震人心魄。
七星堡主,怪眼连翻,蓦然断喝道:“赵笑峰,你下来。……老夫念你是武圣之后,又与老夫同列三奇之内,一再手下留情,不忍废你一条老命,讵知你老儿却以为老夫奈何你不得,越来越狂,事事从中阻挠,三番两次的破坏七星铁律,老夫于今已是忍无可忍……你下来,赵笑峰……今天,我们之间,只许一人活着走出少林寺,非我即你!”
空空大师和神机怪乞的神情,全是微微一紧。
游龙老人点头微微一笑,安步下阶。
就在这个时候,大殿之后,传出了一阵嘶哑的歌声,唱的是:
将军百战身名裂
向河梁
回头万里
故人长绝
…………
易水萧萧西风冷
正壮士悲歌未彻
…………
谁共我
醉明月
音腔嘶哑,声调却极悲壮凄凉。
歌声歇,一人自殿后缓步而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向空空大师索酒讨肉,自称能为少林寺消灾化难,人生得疯疯颠颠的大和尚。
疯僧出殿,一径走向阶前。
空空大师,抢步拦住,低声道:“师兄,有赵老前辈在这里,本寺足保平安无事,师兄你,还是请去后院安歇的好。”
疯僧瞪眼叱道:“酒肉是可以白吃的么?”
空空大师佛号低诵,苦笑一声,只好后退。
疯僧走至游龙老人面前,向游龙老人露齿丑怪地一笑道:“老小子,想看和尚的密宗心法么?”
游龙老人,捻须微笑。
七星堡主,怪眼乱翻。
疯僧下阶,走至院心,返身向七星堡主招手道:“武林第一人,来,野和尚陪你玩玩。”
七星堡主向游龙老人皱眉责问道:“此人是谁?难道又是你老儿的新朋友不成?”
游龙老人摇摇头道:“他是谁,只有他自己知道,你问我,老夫知道得跟你一样多。”
“让这样的人死在老夫掌下,你姓赵的脸上有什么光彩?”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冷敬秋,这位大和尚比我姓赵的更能挨几下也不一定呢。”
疯僧业已席地而坐,正在那里翻开衣襟对着太阳捉虱子,这时,不禁放下衣襟,拍手笑道:“好好,白胡子老小子说得好!”
七星堡主轻哦一声,披风回扫,霍地掉转身来,指着疯僧喝道:“臭和尚,你有什么惊人能耐?”
疯僧笑嘻嘻地偏脸反问道:“香堡主,你有什么惊人能耐?”
七星堡主大怒,扬掌一拂,一股狂飙,平空卷向疯僧坐处。掌风卷至,疯僧大喊一声:啊唷,不得了。上身一歪,向后便倒。疯僧在地下,有如圆球一只,连滚四五滚,方始骨碌爬起。爬起之后,他连看也不看七星堡主一眼,自顾自地翻开他那一片油污的袍襟,反复看了好几遍,这才喃喃地道:“一个一个的捉起来咬着玩,蛮有意思的,这一来,和尚一份仅有的私产,全光啦!”
疯僧喃喃说罢,然后抬起头来,走上几步,向七星堡主一本正经地怒声责问道:
“武林第一人,和尚的虱子,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七星堡主,脸色微变。
他沉声问道:“大漠癞僧是你什么人?”
大漠癫僧,这四个字,无异一声晴天霹雳,响得众人心头全是一震。游龙老人和神机怪乞不由得互望一眼,意思仿佛在说:“老儿,我们怎会将这么一位人物给忘了?”
早在五十年前,关里关外,时常出现一个满头疮疤的懒和尚,武功之高,鬼神莫测。而他的出身来历,也从没有一个人能够知道。那时候,游龙老人赵笑峰,剑圣司徒望,七星堡主冷敬秋等三人,还才头角初露,尚未被武林加封三奇尊号。那位癫和尚,武功虽高,人品却令人不敢恭维,七情不禁,六欲俱全,其凶残暴虐,则与后来的七星堡主几乎相近。但因那位癞和尚的武功太高,中原一般武林人物,全都噤若寒蝉,敢怒而不敢言。而最微妙的,便是那位疯僧和现在的七星堡主有着师门渊源,他和七星堡主去世的师父,是结义兄弟。癞和尚在中原出现不上十年功夫,旋即下落不明,一去杳然。因为癞和尚系来自关外沙漠地区,故一般人皆喊他一声“大漠癞僧”。
现在,大漠癞僧的名字经七星堡主之口提出,殿上诸人,皆有一种微妙的联想,那就是,以目前这位疯僧的神奇武功而论,如说他是癞僧传人,颇有可能。可是,随之而来的疑问是:疯僧既是癞僧的传人,他为什么要为少林出力,而和他算起来谊属师兄弟的七星堡主为难?
难道真个应了武林稀有出现的奇迹:邪门正徒?
因此,众人的精神更为贯注起来。
可是,眨眼功夫,谜团就给破了。
只见疯僧在做了一个丑怪的微笑之后,他向七星堡主以同样词句反问道:“大漠癞僧是你什么人?”
“家叔。”
“劣孙。”
殿上三人,为之莞尔。
七星堡主,勃然狂怒。
他,七星堡主,戟指厉声喝道:“贼和尚,赶快通报师承后受死!”
他,疯和尚若无其事地笑道:“以你武林第一人的七星堡主,欲知我和尚的师承门派,那还不是简单之至?”
“贼和尚,你到底说不说?”
“动手呀,武林第一人。”
“老夫怎知你配不配?”
“我们来赌个东道如何?”
“如何赌法?”
“你这位自称武林第一人的七星堡主,有什么绝学,不如当着殿上三位证人展露出来,我和尚保证照做一遍,如果我和尚学不像,任杀任剐,死而无怨,假如果幸而学像,你,七星堡主怎么说?”
七星堡主脱口怒声答道:“老夫和少林的恩怨,就此一刀两断。”
疯僧摇摇头笑道:“不公平,不公平。”
七星堡主怒声道:“依你又待怎样?”
疯僧冷笑一声道:“假如一刀两断,百愚老和尚一笔血债向谁去讨?”
七星堡主迟疑地道:“当今少林诸僧,有谁有资格向老夫报仇?”
疯僧摇摇头笑道:“那个你大可不必操心,不管这笔他报得了或是报不了,但话仍得这样说,假如我和尚赢了东道,从今以后,七星堡的人,决不许再向少林生事,而少林寺的和尚,却随时随地可以找你姓冷的报仇,至于这个仇究竟报得了报不了,那是少林寺和尚他们自己的事,我们带过一笔就算。”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道:“好,好,依你,谁活够了,老夫随时有空,恭候报到。
哈哈,这种话,说了还不是等于不说么?”
疯僧不理他,继续说下去道:“为了不令你堡主吃亏,我和尚奉送一个优待,就是在我和尚胜了之后,假如你堡主自信脚程不比我和尚慢,只要堡主不将我和尚在百里之内追丢,我和尚照样将师承详告。”
“废话。”
“怎见得?”
七星堡主狂笑道:“贼和尚,谁告诉你,你能活着离开少林?”
“佛祖慈悲,居然还给我和尚留下了最后一个。”
七星堡主狂笑不已。疯僧却于这时探手入怀,摸索了好一阵,然后慎重地抽出手来,喃喃一阵自语,张口就手,低头便咬,卜地一声轻响,原来他咬的,竟是一只虱子。
七星堡主怒喝道:“贼和尚,你可看清楚点。”
疯僧咂咂嘴,漫不经心地挥手笑道:“请。”
七星堡主冷笑着一撩披风,大步走至石阶的一边站定。少林寺大雄宝殿前面的石阶,共有九级,为九块长八尺,宽二尺,厚尺半的整块青石拚成。这时,七星堡主站在石阶左侧,只见他,右掌平伸,在石阶第五级的一角,横切竖划,轻轻两下,已自第五级整块的青石上,切下尺许见方的一块。
七星堡主将切下的那块青石,轻轻提起,放在第六级石阶之上,然后冷笑一声,后退两步,一双怪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仍在翻着衣襟到处找虱子咬的疯僧。
第六级石阶上,那块被切下来的青石,割断处,平整如削。
七星堡主退后站定,那疯僧好似头顶上长着一双眼睛,这时,只见他,抬头朝七星堡主丑怪地一笑,然后,走近石阶的右侧,探头朝七星堡主割下来的那块青石,端详了又端详,好一会儿之后,他才伸出他那只又黑又脏的右手,在第五级石阶的另一端,悬空比划了两下,仿佛在揣摹着大小。可是,他揣摹了一番,始终没有下手。最后,竟摇头一阵苦笑,往后退去。
空空大师,脸色微变。
游龙老人和神机怪乞皱眉对望一眼。
七星堡主,哈哈大笑。
疯僧似乎有点老羞成怒,只见他瞪眼向七星堡主怒喝道:“姓冷的,你笑什么?”
七星堡主狂笑道:“贼和尚,想赖账么?”
疯僧又退一步。
七星堡主一声狞笑,逼上一步,手指疯僧之面,嘿嘿连声道:“想溜?嘿,嘿嘿。”
疯僧再退一步。
空空大师,作色欲起。游龙老人,忙以目光止住。
七星堡主,一声断喝,右臂暴长,隔着八尺长的石阶,凭空便向疯僧左肩抓去。
疯僧惊呼一声,往后便退。可是,事有凑巧,疯僧的背后地上,恰巧放着焚化纸钱的三耳铜鼎,疯僧一个不留神,一脚踏入鼎内,鼎翻人倒,疯僧跌了个仰面朝天。
就在这个时候,七星堡主的如钩五指,指风已离疯僧身躯不足五尺。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疯僧狼狈地以癞驴打滚的庸俗身法闪避七星堡主的那一抓之际,七星堡主突然撤招收掌,将披风约略一整,傲然挥手笑道:“宝货,滚你的吧!”
疯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叉手怒声道:“滚?你叫谁滚?”
“你想谁该滚呢?”
“你!”
“我?”
“一点不错。”
“为什么?”
“正经武功不比,专装恶相唬人,这算哪门子的英雄?”
七星堡主哈哈笑道:“总算老夫流年不利,碰上你这个瘟神,哈哈……好好……
比就比。”
七星堡主一面笑,一面向石阶挥挥手。看样子,我们这位天字第一号的巨魔,也给疯僧那种似真似假,令人啼笑皆非的怪异举止给逗出兴趣来了。
可是,七星堡主的这番宽待,疯僧却不领情,他,疯僧,大眼一翻,反向七星堡主忿忿地责问道:“喂,姓冷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七星堡主大笑道:“你不是要比么?去用掌力切块青石下来啊!”
疯僧摇摇头,近乎自语般地,喃喃念道:“不公平,不公平……公平极了。七星堡主,自称中原武林第一人,想不到竟是这么个死不要脸的痞懒家伙。”
七星堡主怒声叱道:“贼和尚,你在骂谁?”
疯僧抬脸眯眼迷惑地道:“咦,怪了,我不骂你难道是自己骂自己?”
“谁不要脸?”
“你!”
“我?”
“是的!”疯僧唱山歌似地洋洋念道:“不要脸的那个人,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他的全衔是:颠倒阴阳乾坤手,七星堡主冷敬秋。”
在此情形之下,七星堡主该要勃然大怒了。
不。
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对方根本不配做他的发怒对象。
大雄宝殿上的三个人,一个是六大名派之一的掌门人。一个是武林第一大帮的三老之一。一个是万众景仰的三奇之一,武圣的后人。一个比一个强,一个比一个高。在这样三位赫赫人物之前,他既已占定了赢面,如再对一个疯疯癫癫的失败者妄动无明,岂不是自毁令誉么?
所以,七星堡主非但不怒,反而笑了,而且,笑得异常轻松。
他,七星堡主,轻松地笑道:“大和尚,你骂得好!不过,姓冷的被你大和尚骂做不要脸是起因于对你和尚不公平,现在,你和尚可否发发慈悲,告诉我姓冷的不公平在哪里?”
疯僧冷哼一声道:“当初我们是怎么约定来着?”
七星堡主耐心地微笑道:“你说:七星堡主,你有什么绝学,不妨当着殿上三位证人展露出来,我和尚保证照做一遍,如果我和尚学不像,任杀任
剐死而无怨。大和尚,你老是这么说的么?”
任杀任剐,死而无怨,这八个字,七星堡主说时,故意拖长尾音,说得又重又慢。到最后,本来要骂“贼和尚”的地方,也改称“您老”两字,有意加浓了讽刺意味。
疯僧听了,竟然毫未领会,他若无其事地反问道:“堡主,你施展了什么绝学?”
七星堡主故意大笑道:“大和尚,您见笑了。姓冷的这点不成气候的玩意儿,哪配称做绝学?哈哈哈,姓冷的只不过遗笑方家地从青石上用掌力切下那么小小的一块罢了。”
“姓冷的,你切下了几块?”
“一块而已,哈……哈……哈……一块而已。”
“那么,”疯僧怒道:“你凭什么要我和尚切两块?”
此话一出,宛似平地一声雷。
空空大师一怔,神机怪乞一怔,游龙老人一怔,七星堡主更是一怔。
真,真有这回事?
疯僧犹有余怒地继续说下去道:“假如说将切下来的石块由第五级端到第六级上放好,也是你这位七星堡主的绝学的话,那么,我和尚承认输了,因为,我和尚没有那样做。”
七星堡主,似有未信。
他,急跨一步,倾身伸手,向前一抬,第五级石阶的另一端。一块如修如削,光滑平整,尺许见方的青石,应手而起。
(清雍正初年,少林大雄宝殿前石阶第五级,仍然在两端各缺一块,少林寺僧,珍惜武林古迹,迄未镶补。)
七星堡主,顺手将石块撂在第六级石阶的另一端。
空空大师,低诵一声佛号。
游龙老人和神机怪乞相对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各自一声轻叹。
此刻的七星堡主,脸色全变了。
此刻的疯僧,现出一个丑怪的微笑,向七星堡主眯眼偏脸道:“堡主,这一场算是胜负不分,咱们耍下去吧,请!”
“你这一手,并不见得就比老夫高明。”
七星堡主冷冷说罢,退至自己切下的那块青石之前,展掌覆上石面,轻轻一按,然后,后退一步,举袖一拂,灰烟飞扬,石块业已化为乌有。
疯僧扬声赞道:“好!阴阳罡气,果然名不虚传。”
疯僧赞毕,也向自己切下的那块青石走近,只见他,先伸左掌,在青石上空约五寸之后,遥遥罩定,然后以右掌覆上左掌掌背,也是轻轻一按,旋即抽掌退开。
退后三步,尖嘴一吹,石灰飞扬,有如一面张开的渔网,仿佛有人操纵似地,径向七星堡主当头罩去。
七星堡主,怒骂一声,闪身侧退。
烟消雾散,石阶对面,已经不见疯僧踪影。
这时,前殿殿脊上,一个嘶哑喉咙拍手笑道:“和尚有先见之明,七星堡主准会老羞成怒,和尚一条老命要紧,还是早点躲远一点的好……。来来来……堡主,咱们再比比脚程,看你堡主有没有知道和尚师承的缘分。”
一点不错,七星堡主老羞成怒了。
诸君,想想看,以七星堡主那种视名位如第二生命的人物,如果一旦发现武林中有人武功不在他七星堡主之下,他能容忍么?
当下,只见他,连朝大殿上诸人看也不看一眼,厉吼一声,腾身纵上殿脊,狂迫而去。
留下来的,是一片岑寂。
“阿弥陀佛。”
游龙老人长叹一声道:“七星堡主,言出法随,少林寺的灾难,到今天为止,算是满了。”
神机怪乞愣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向游龙老人问道:“赵老儿,依你看来,这位疯和尚倒底是谁。”
游龙老人苦笑道:“你问我,我又问谁?”
神机怪乞又道:“看样子,此人之武功,绝不在七星堡主之下。”
游龙老人似有所感地道:“总之,而今而后,七星堡主再无脸自称天下第一人了。”
“痛快!”
“嘿!”
“赵老儿,你这一哼是什么意思?”
“穷化子,你可知道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并非武林之福?”
“为什么?”
“七星堡主,向视天下第一人这块牌子为禁脔,老夫就为了游龙三式薄有虚名,数十年来,一直是他的眼中之钉,如非老夫防范得法,早就有笑话闹出来了。现在,很显然的,这位疯和尚的武功,在七星堡主之上,最多五十里,老夫担保七星堡主会将疯和尚追上。想想看吧,老化子,七星堡主如果追不着疯和尚就是追上了,他对疯和尚也是无可奈何而那股随之暴增的戾气,武林中该要多少人命去消煞?”
这时候,司徒烈以及八位红衣高僧,相偕而出。
游龙老人道:“烈儿,你都看到了么?”
司徒烈点点头。
“烈儿,你有什么感想?”
“人上有人。”
游龙老人点点头道:“孩子,你能这样想,天下到处去得了。”
司徒烈跪下禀告道:“报告恩师,烈儿颇想这就赶向长白去。”
游龙老人沉吟了一下道:“这么说,明天起程好了。明天,请空空大师为你准备一点应用衣物以及一点盘川,老夫趁今天一夜功夫也好顺便查点一下你近来的进境。明天以后,老夫去草桥看看哀娘,随后,老夫也会赶去的。每到一处地方。你可拣最大的客栈歇脚。老夫自然会找到你,一路,只要随时留意,也用不着过分担心。既然走上武人的路,或迟或早,终究免不了在江湖上闯练,就藉现在这个机会开始也好。”
这时,神机怪乞突然一声冷笑,骂道:“老糊涂。”
众人愕然抬头。
游龙老人不解地道:“化子,你在骂我么?”
神机怪乞冷笑道:“不骂你骂谁?”
“老夫什么地方糊涂?”
“这孩子出门,你老头希望不希望他一出手便让人家知道他是司徒望的儿子或是天山游龙老人的徒弟?”
“当然不。”
“那么,这孩子除了一元剑法和游龙三式之外会些什么?”
“嗯,这倒是的。”
“化子骂错了么?”
“骂得不错!”游龙老人笑着点点头,然后掉头向司徒烈喝道:“傻小子,磕头呀!你家化子伯伯有意传你他们丐帮威镇武林的醉仙八式,难道你小子连这个也听不出来?”
司徒烈闻言大喜,连忙磕下头去。
神机怪乞坐受了,一面喃喃地道:“我化子一直说天山没有出过好人……错了么?”
这时,空空大师朝游龙老人合什一躬,诵着佛号道:“少林寺的罗汉拳,虽非游龙三掌和醉仙八式的威力可比,但如果偶尔用来迷惑他人眼目,倒是不无可取之处,空空不揣冒昧,毛遂自荐,赵老前辈是否认为恰当,尚候示下。”
司徒烈,双喜连绵。
次日,游龙老人去草桥,神机怪乞沿关洛官道密察丐帮关洛支舵的不稳内情,司徒烈则动身奔赴长白。
“赴长白之前,我应该绕道先去一趟川西青城。”出得少林,司徒烈这样想。
因为,他忘不了在蓝关附近,迷娘对鬼脸婆说的那番话:“在武林中,迷娘之所以能有今天这种盛名,有一半得感谢贤高足双掌震两川之赐。”司徒烈认为,污蔑一个女人圣洁的清白,百善莫赎。所以,自那次事件之后,他就一直告诉自己:“只要落着机会,小爷非得教训那个双掌震两川一番不可。”
下了嵩山,北渡伊水,在孟津搭上去潼关的便船,沿黄河而下,半月之后,到达潼关。由潼关赶旱,乘车至汉中紫阳,步行至川陕交界的宁远,由星子山转入子午谷,在谷口雇了一辆专门出入两川的轻便马车,又九日之后,出米仓山,来到川北的重镇,广元。
全部行程,首尾共计四十三天,离嵩山,是暖意洋洋的春末初夏,现在,已是烈日当头,酷暑逼人的炎夏了。
四川盆地内江河纵横,一路上,司徒烈已习惯了水行,感觉深夜凭栏眺月,俯视河水呜咽,别有一番情调,于是,他拼着多走一点路,搭船由嘉陵江人长江,溯江而上,转涡江,直趋青城。
六月中旬,青城山在望。
青城,一名丈人山,为道家第五洞天。
山高三千六百丈,方圆一百五十里,山有八大洞,七十二小洞,应八节七二候之说。青城支脉,西南有高台山,山上有天池,晋代曾建上清道官,为一代名观。
再西南为天仓山,共有三六峰,前十八向阳,后十八向阴,相传为神仙宝库,故名天仓。至于鹤呜,狮子,大隋,圣母,便傍,皆其余支也。
青城派没落之前,天台山的上清官,便是该派的中枢之所。
青城双掌震两川孙一麟所开设的威武镖局便坐落于山脚酉阳镇的东大街上。
时值盛夏,某一天的下午,西阳镇东大街威武镖局的大门口,突然出现了位年约双十,面如冠玉,文采风流的少年书生。书生衣着华贵,举止儒雅,手摇折扇,令人望之,立生景然羡慕之感。
这时,镖局门前的凉棚之下,两张八字分列的阔板凳上,三五个赤着上身,露出一身虬筋粟肉的镖伙,正各执蒲扇,一咬着大红西瓜,汁水横溢地在高声谈说着一些江湖上的怪闻奇事。
司徒烈走近,一个朝外而坐的浓眉伙计看到了,忙向其他伙伴,使眼色,谈笑立止。
使眼色的浓眉伙计,站起身来,先朝司徒烈周身上下打量了好一阵,这才丢去手中瓜皮,抽出裤腰上的汗巾,擦擦嘴手,跨上一步,带着三分江湖气地抱拳一拱,开口问道:“官人可是有事光顾敝局?”
蓝衫书生点头微笑道:“正是……局主在家么?”
浓眉汉子略一犹疑,然后道:“在是在……不过……他老人家现在正有一件要紧的事在和几位师父们磋商……官人如有啥事见托,先跟我四眼煞神郭某人谈谈……
唔……也……也是一样。”
蓝衫书生摇摇头,淡然笑道:“贵局营业既是如此般地鼎盛,也只好罢了。”
浓眉汉子见司徒烈转身欲走,似乎有点担当不起,吃他们那行饭的,任谁也不能得罪,何况是一位素未谋面,雍容华贵如贵胄公子的人物?当下,只见那浓眉汉子,赶上一步,赔笑忙道:“官人稍待,在下这就进去通报。”
蓝衫书生,一笑止步。
片刻之后,浓眉汉子急步奔出,身后跟着走出来的,是个四十上下,猴脸削腮,眼神闪滚不定的中年人。中年人仅朝蓝衫书生约略扫瞥一眼,旋即满脸堆起一股强笑,拱手道:“请里面坐,请里面坐。”
进了镖局,蓝衫书生和猴脸削腮的中年人分主宾坐下,伙计端上香茗,彼此寒暄一番。
猴脸削腮的中年人,便是这间威武镖局的局主,人称双掌震两川的孙一麟。
蓝衫书生,自称姓施名力。
最后,双掌震两川欠身问道:“相公光顾敝局,有何见教?”
蓝衫书生肃容道:“在下有点小事,想烦贵局派两位师父劳趟神。”
双掌震两川见书生所说只是一点小事,态度立改,故意沉吟了一下,推辞道:
“啊呀呀,真是不巧之至。……本来,吃我们这行饭的,就靠的是万方照顾……可是,……敝局人手实在有限,最近又接了一宗相当重要的委托,真是……抱歉极了。”
蓝衫书生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最近接的这宗委托,实在太重要了!太重要了!”双掌震两川似乎在有意炫耀,特别加重语气,又道:“相公既然身居川中,说起来,相公当也知道。就是刚刚交卸的两川督抚吴大人,告老回里,相公,您知道的,一位长两川足有十年之久的督抚下任,他老人家的官囊,还会菲薄得了么?嘿,真不巧,他老人家竟看中了区区威武镖局的孙某人,一口开价五万纹银,条件是要孙某人亲自出马,唉唉,相公,您说,这可怎办?”
一丝难觉察的冷笑,在蓝杉书生的嘴角,一闪而逝。
“本来,相公的事,既然不太重要,本局尽可派个把得力师父,跑上一趟,不是孙某人说大话,单凭敝局的一面威武镖旗,南五北七,还没有走不通的路。可是,糟就糟在这位吴大人的妻妾太多,东北道上,最近又是不太安宁,本局师父,全部七位,一起派上,都仍有不足之感,所以,对相公您的见顾,实在力不从心。”
“吴大人回东北?”
蓝衫书生,若无其事地问,心下却是一动。
“是呀!”可能是五万两白花花的纹银陶醉了双掌震两川的心窍,只见他,越说越有劲,好像五万银子已经到了手,这时,洋洋自得地又道:“吴大人是长白人,相公难道没听人说过么?”
“哦,哦,是的,是的。”
蓝衫书生,唯唯应答,脸上神情,稍稍一变。
双掌震两川,意犹未尽地又道:“这种活镖,油水固足,但风险却也大得惊人。
东北武林的两老一叟三神仙,七丑八怪鬼见愁,这廿多位武林豪枭,都是东北黑道上令人闻名丧胆的人物,尤以‘两老’和‘鬼见愁’,更是难惹之至。不过,在下孙某人自信凭一身艺业,再加上孙某人的师门渊源,或许可能有惊而无险。”
“当然,当然。”
双掌震两川给这两声当然摔得眉飞色舞。
“诸葛一生惟谨慎,孙某人何许人,怎敢不临事慎重?”那时候的川人,谁都喜欢在闲谈中加点三国演义的典故,双掌震两川,竟然也不例外,这时,他又道:
“所以,孙某人虽然看在,看在……情不可却的份上,一口答应了吴大人,但这几天来,为了再过三天就要上路,孙某人简直是,简直是……什么?……哦,对了……
孙某人简直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整天在和几位有经验,常跑西北道的师父研究一路上的细节。”
双掌震两川,不住地吹,有时还搜索枯肠,在谈话中缀上一两句文乎文乎的词句,以显示他的文武兼备,儒雅不俗。蓝衫书生,一直在一旁出神聆听,间或微笑着捧两句助兴,这种现象,主客之份,完全颠倒。
最后,蓝衫书生伸手摸向茶碗,凑近嘴边,随意啜了一口,又做出一个反常的动作。普通主客相处,如果是泛泛之交,最后分手,通常是由主人示意,而示意之方式,便是由主人端起茶碗敬茶。这时,在蓝衫书生啜完一口茶,而向主人微微一举茶碗之后,双掌震两川这才惭愧地发觉,人家来托他护镖,他没有答应人家,却留住人家听他噜噜嗦嗦地穷吹了大半天……双掌震两川想到这里,大概有点不好意思,削腮不禁微微一红。
蓝衫书生,浑不为意。
只见他,立身微笑道:“局主,您忙吧,施某人告辞了。”
双掌震两川,吃吃地道:“简慢了,真,真对不起得很。”
“哪里,哪里。”
“相公的事急不急?”
“小事,小事,不急,不急。”
“相公准备跑哪条路?”
“长白。”
“啊?”双掌震两川,陡地一惊,忙着问道:“相公说什么?”
“先到长白有点事,去时保人,回程保货。”
“啊,啊,相公,请坐,请坐,清道其详。”
蓝衫书生,重新落座,轻描淡写地淡然说道:“在下祖籍汉中,祖上经商为业,家中薄有赀产。家父去年春季赴长白一带收购长白名产,上等貂皮。而在下也在那时赴京赶考,讵知文曲星黯,秋闱落第。在下失意之余,便放怀畅游天下山水,日前偶接家父自东北传书,略谓东北道上,近来甚为不宁,那里又无信誉卓著足资依托的镖行,是以迟迟未能成行,书中又谓,如中原有可靠镖局,要在下就便请去将他老人家接回,不吝重金。”
“有多少张貂皮?”
“大概一万张吧?”
“啊?一万张?”
“唔,可能还要多一点。”
“令尊……大人……有否书明镖酬的数目是多少?”
“只要人货平安,去时五千,回程四万五,恰恰也是五万,局主,你道巧不巧?”
一股贪婪的光芒,陡自双掌震两川;的双目中射出。
“好极了!”他不住地涎脸笑着:“巧极了,巧极了。”
蓝衫书生,再度起立,向双掌震两川拱拱手道:“贵局既有吴大人委托在先,在下多说了也是枉然,局主,再见了。”
双掌震两川,失神地猛跨一步,伸手一拦,忙道:“且慢,相公,我们不妨商量起来看看。”
蓝衫书生,脸色一喜。
“既然来去都顺路,敝局可不须多添人手……相公,您住哪里,明天给您回复如何?”
“明天我自己来。”
“好好,相公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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