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八月初五,距即将举行于华山的第五届武林大会,只剩下整整十天了。
洛阳城中,盛况倍于往昔;形形式式的人物,一批批地来,一批批地去,人语马嘶,昼夜不绝。
客栈的伙计们,以往站在门口是逢人哈腰,而今则变成见人摇头。
满口语发连珠的“是是是”“有有有”,刻下也都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的“这个这个”“对不起”“抱歉十分”,或者是“十分抱歉”。
更用不着像以往那样,套好马车,车辕上高悬着写有店号的大红灯笼,派人整日价分别守住“建春”“丽景”“安喜”“长夏”等四城门口,一面抱着膝盖打盹,一面候着接客人。
这种情形,白马寺前的八方古栈,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尽管事实如此,这一天黄昏时分,八方古栈门前,仍在两名栈伙的眉峰紧蹙之下,缓缓驶来一辆马车。
车夫是一名低低地歪压着遮阳草笠,只露出半张蜡黄面孔的中年汉子,这时足抵踏板,手中缰绳往后一带,马车立即在栈前停了下来。
从低垂的车帘看上去,车内坐的,似乎是女眷。
可是,出人意外的,车帘掀处,从车上走下来的,竟是一名青年文士。
但见这名文士年约三旬上下,身穿一袭天蓝长衫,剑眉星目,口方鼻挺,肤色微呈酱紫,于儒雅潇洒中,更有着一股英俊挺拔之气。
两名栈伙微微一呆,其中一名正待上前说明栈中已无空房时,另一名栈伙目光溜动,忽然轻轻一噫,手一伸,便将伙伴轻轻拉住。
前者不由得脸一偏,皱眉说道:“老大,怎么啦,你?”
被喊做老大的那名栈伙下巴一抬,刚说得一句:“且慢,那边还有……”一阵乱蹄,七骑业已如飞而至。
尘土飞扬中,七名高矮肥瘦不一的灰衣老人,先后跃下马背。
蓝衣青年文士闻声回头,目光至处,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七名灰衣老人身形闪动,左三右四,于有意无意中,已将马车围住,为首一名身材瘦小的老人,同时寒着脸色向蓝衣青年文士走了过来。
近前微微一躬,语音沉重地说道:“老朽们伺候掌门贤侄来了!”
蓝衣青年文士错愕神情已渐转为一股不快之色,这时唇角微启复合,欲言忽止,最后脸一仰一语不发。
瘦小老人精目闪动,突然回头喝道:“还不替掌门贤侄取下行李,更待何时?”
围着马车的六名灰衣老人神色一紧,立有二人上跨一步,出手如电,迅将车帘分向两边高高挑开。
车厢内,空空如也,七只精目闪电般交射之下,七张严肃的面孔,不由得同时苍白起来。
蓝衣青年文士淡淡说道:“七位师叔知道的,愚侄并没有带着什么。”口中说着,人已安然举步向栈中走去。
瘦小老人微现歉色,于路后低声喊道:“蓝贤侄!”
蓝衣青年文士回身淡淡道:“七位师叔辈高位重,自不必受师门令符约束,师叔们请便也就是了!”
语毕冷冷一笑,复向栈内走去。
瘦小老人木然转过身来,另外六名老人朝他望了一眼,先后默然低头。
那名一直显得有点敢怒而不敢言的车夫,这时恶狠狠地朝踏板上啐了一口,缰绳一松一抖催动牲口,叱喝着驶去栈侧马棚。
七名灰衣人似被车轮滚动声响惊醒过来,其中一名身躯高大,面如重枣的红脸老人,首先仰天大声冷笑道:“老朽记得,老朽曾经不止一次地反对这样做。”
对面一名淡眉老人,垂首低叹道:“此举老朽坚持最力,都是老朽的不是。”
身旁一名灰发老人目凝自己脚尖,喃喃说道:“仅凭道听途说,我们就贸然来此,也实在太糊涂了!”
对面一名长脸老人冷冷说道:“七弟的反对,三弟的坚持,都是一片好意,三弟不必自责,七弟也不应有所埋怨。”脸一抬,向灰发老人注目道:“五弟以为这事是空穴来风么?嘿嘿,老朽看来,恐怕未必吧!”
另一名秃顶老人点点头,瞑目叹道:“二哥之言,老朽亦有同感,灵飞这孩子,今天说话的那种态度也实在太反常了。”
另外一名微胖的老人向秃顶老人苦笑着说道:“老朽也有四哥这种感觉,可是我们什么也没发现呀!”
那名被喊为七弟,首先发言的红脸老人突然向站在一旁,目凝虚空、始终未发一言的瘦小老人大声说道:“大哥,吩咐罢,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此语一出,所有的目光立即一齐射向瘦小老人的脸上。
显为七老之首的瘦小老人这时缓缓移目在面前六位师弟脸上环扫了一眼,这才缓缓说道:“我们想做的,已经做了……”
红脸老人冷冷一笑道:“可惜什么也没有见到。”
长脸老人冷笑着接道:“我们仍可继续追究下去,为了昆仑一脉绵续了近三百年的清誉,毁了我们七个老头子,也算不得什么。”
淡眉老人目移他处,轻叹道:“不应该再有第二次了。”
七老之首的瘦小老人正待开口,淡眉老人的话令他神色一动,当下点点头,目光一抬,静静地说道:“三弟说得不错,我们虽然位居七贤,但终不敌掌门之体,此事的确可一而不可再!”
眼光移向长脸老人,注目接道:“就算依了二弟之言,结果也能有所发现,我问他,二弟,掌门一职系我们七人所联名推荐,到那时候,我们七人,又当如何自处?”
长脸老人默然低下头去,静了片刻,瘦小老人忽然面露笑意地向身躯微胖的那名灰衣老人温颜说道:“喂,六弟,旧年一次围炉聚饮,你说你在千古岩发现一片胜地,现在你再说说看那里景色究竟如何?”
瘦小的首贤此语一出,其他各贤先均微微怔,但亦仅霎眼间的事,六贤眉字轩动,立即先后相继领会过来。
身躯微胖的六贤脸一仰,缓缓说道:“面对大海,令人心胸开阔,岩后一屏曲蟑,可避苦而凄风,岩下是一片雪地,长满奇花异草,怪石嗟峨其间,可供煮酒赏月,可供对弈聊吟。”
淡眉三贤轻声接道:“七弟书法好,题字应该是七弟的笔。”
红脸七贤抚掌大笑道:“千古岩?好,好,七贤之墓,昆仑千古罪人……”大笑声中,高大身躯霍地一转,立即飞身跃向马背。
其余诸贤互瞥了一眼,亦皆默默上马,一阵轻叱,得得蹄声由近而远不久便于暮霭苍茫中消失不见。
急蹄所扬起的尘灰逐渐消散,两名面目可憎、一派纨褥气质的青年,立从客栈对面一家茶肆中缓步走了出来。
其中身材较高、垂眉吊眼的一个轻声喃喃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身边那个身材较矮、扁嘴塌鼻的立即低声接道:“是呀,古老前辈亲眼见到他一直跟一名红衣少女住在一起,连我们都以为人在车中,怎会忽然不见了呢?”
吊眼青年手摇把扇,蹙眉不语,塌鼻青年眼光滚动了一下,忽然偏脸促切地低声又道:“七贤语气中似已决定要自绝以谢师门,这又怎样?”
吊眼青年苦笑一声,轻声道:“怎办?谁也无能为力。”
微微一顿,沉重地接道:“这事显有蹊跷,令人不信也得信了,那位头顶微秃的四贤说得不错,愚兄上次在少林所见到的蓝衣秀士也不是这种样子,他的本质似乎已经起了变化,我们进去看看吧。”
两名纨结青年边行边说着,这时手摇招扇,也向八方古栈走了过去。
蓝衣青年秀士头也没回,一迳走进栈内。
账房先生刚刚欠起半个身子,蓝衣秀士目光一注,已经拦在前面平静地问道:
“贵栈后院的三号上房本人以前住过,现在还空着吗?”
账房先生忙赔笑道:“唉唉,真不巧,大爷晚了一步!”
蓝衣秀士哦了一声,注目又道:“有了客人?”漫不为意的淡淡接了一句道:
“什么样的客人?”
账房先生赔笑道:“一位骑黄马的少爷,一位骑白马的姑娘……”目光偶溜栈外马棚,一声惊噫,霍然住口。
蓝衣秀士微微一怔道:“什么事?”
账房先生惊呼道:“两匹马儿怎的不见了?”
正待喊人查点时,一名斗鸡眼的伙计,突然神色慌乱地自后院急步走了出来,人未至柜前,账房先生已然探出上身瞪大眼大声道:“三号上房的两位年青客人已经走了是不是?”
斗鸡眼的栈伙两只又圆又小的眼珠猛往中间鼻梁一靠,发呆道:“还有一号上房的那位灰袍老先生,二爷,怎,怎么会知道的?”
账房先生眉头一皱,正待说什么时,目光一转,忽然脸呈不快之色,朝斗鸡眼的栈伙胸前一指,沉声道:“那是什么东西?”
斗鸡眼栈伙脸色大变,忙自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双手捧上,低下头去颤声说道:
“是的,小的正要向二爷报告,人虽然走了,房钱却搁在桌上,一号房内虽然空空如也,但三号房内这一份却多多有余,那位灰袍老先生大概跟两位青年客人有旧,两个房间的房钱算在一起也不一定。”
账房先生接过银包,点点头,挥手道:“那么带这位大爷进去看看罢。”
蓝衣秀士微感意外的皱了一下眉头,斗鸡眼栈伙急急应诺着转过身去,正待举步之际,账房先生大声又接道:“这儿不比他处,衣服快去换一件,知道吗?”
斗鸡眼栈伙头一低,两眼齐注于胸前一块酒杯大小的油渍,恍然忖道:原来指这个?我他妈的……牙一咬,真想自掴两巴掌。
斗鸡眼栈伙领着蓝衣秀士,门旁刚刚点了酒菜,尚未端上的两名鲜衣青年,其中一个身材较高的,这时缓缓走至柜前,格达一声,掷出一块五两多重的银子,吊眼一翻,摆出一副有钱阔少的派头道:“两个上房多下来的一间给我们!”
晴空一碧,万里无云,上弦月自东方升起,八方古栈后院中,清静而明澈。
两名面目可惜的青年在院中徘徊了一阵,暗暗互扮鬼脸之下,塌鼻青年忽然高声说道:“这样好的夜色,不做点诗词,未免可惜。”
吊眼青年忍了忍,正容大声接道:“乡试在即,于理也应如此。”
塌鼻青年仰脸思索了一下,旋即高声吟道:“春眠不觉晓……”吊眼青年大摇其头道:“不对,不对呀!”
塌鼻青年一怔,赧赧说道:“什么不对?”
吊眼青年又摇了一下头道:“这是古诗!”
塌鼻青年不快地于咳了一声道:“谁说自己的?”
吊眼青年忙接道:“是的,是的,俗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来也会偷,千古文章一大抄,先念念古人的启发启发,也未尝不可。”
微微一顿,又接道:“只不过时序仲秋,而老弟却吟着什么春眠的,却未免不合时宜罢了。”
塌鼻青年不禁点头道:“这倒是的。”
稍加思索,大声又念道:“莫风流,莫风流,风流后,有闲愁,花满南园月满楼……”
独坐窗下凝眸沉思的蓝衣秀士,在塌鼻青年念得一句春眠不觉晓之后,似嫌院中二人俗不可耐,眉峰微皱,立将窗扇轻轻推上,这时房门一声微响,已经闭合的窗户,忽又悄悄启开。
三号房的窗户闭而复启,院中两青年,浑似未觉。
吊眼青年忙又摇摇头,大声说道:“这一首词,又是古人的,愚兄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且不说它,愚兄要说的,它似乎与眼前景色不合。”
塌界青年又想了一下再念道:“荣枯枕上三生,傀儡场中四并,人生幻化如泡影,几个临危自省?”
住口大声问道:“这一阙如何?”
窗内蓝衣秀士双眉一动,便拟振身而起。
吊眼青年大笑道:“又是古人的。”
大笑接着说道:“这是姚隧的醉高歌后段,刚才则是张先的庆佳节前段,我想起来了,这两首词正好全收在月湖渔唱中,你大概只看过这么一本词选吧?”
塌鼻青年赧然低声道:“大哥明鉴,事实确是如此。”
吊眼青年大笑道:“我说如何?假如要你再来一段其他的,包你出丑!”
蓝衣秀士暗骂道:原来是巧合?真是两个该死的东西!心一放,又复坐下,眼虽望去别处,却并未放弃对二人的注意。
塌鼻眼角一飞,忽然正容自许道:“做诗填词小弟不是不会,不过没有好的环境,却是发挥不出。”
吊眼青年颔首会意,好像突然想及什么似地,头一抬,大声说道:“噢,对了,白马寺就在这后面,我们何不去找那个大觉和尚谈谈禅机,以消良夜?”
塌鼻青年拍手道:“对呀,家父去年还捐过三千银子给他们修庙,他可非陪我们不可,走走走!”
二人一唱一和,立即摇摇摆摆出院而去。
约摸过了一盏热茶功夫,白马寺中不见什么阔施主上门,八方古栈后院三号上房的屋脊暗处,却多了二名不速之客。
二人伏定身躯后,上官英传音笑问道:“你看我刚才表演得怎么样?”
上官印传音笑说道:“可以还可以,只不过锋芒太露,语气中一直止不住一种冲动之感,炉火尚不够纯青。”
上官英道:“那么你呢?”
上官印道:“我?差不多了!”
上官英轻轻一哼,正待反唇相讥时,目光微闪,突然手肘一碰,传音低喊道:
“快瞧,那边来的是谁呀?”
一条身影,自前院如飞而来,身法之轻巧,无与伦比。
上官印谛视下,微感意外的注目说道:“啊!那个车夫!”
上官英低低传音道:“此人之身手,比我不足,比你却是有余,一定是一名非常人物所乔装。”
上官印无暇与她斗嘴,点头沉吟着道:“六派掌门以下,应无此等成就。”
来人立于前院屋脊向一下微张望,立即飞身跳入院心,上官英急急说道:“莫非此人要加害蓝衣秀士不成?”
上官印微微摆头道:“不像,要说是同路人倒较有可能。”
上官英似有所悟道:“此人一定在做着传递消息的工作,红衣少女中途忽然不见,可能就是此人事先通的消息。”
二人倾耳谛听,下面竟然声息全无。
相互点点头,立即悄然跃去隔壁一号房之上,潜行至后面屋角,先后探身自事先打好的瓦洞中轻轻跳落。
依样葫芦,故技重施,上官英王指轻点,立在壁间穿出两个小孔。
上官英首先占住一只小孔,眯眼向隔室望去,目光甫凑近小孔之口,突然玉手连招,似有要上官印快看之意。
上官印就小孔一望之下,暗喊一声惭愧,至此方始全部明白过来。
原来隔壁他俩曾经住过的三号房中,此刻红烛高烧,人虽相映,蓝衣秀士倚坐在床沿上,支颐不语,床头一只小几上堆放着一套车夫衣服,一张人皮面具,一名身材婀娜,全身艳红如火的妙龄佳人,正在对着床头壁间一面铜镜整拢如云秀发。
这时,蓝衣秀士缓缓抬脸,忧悒地问道:“我那七位师叔,他们走了吗?”
红衣佳人回应着:“还到现在?早走啦!”纤手一带,又将理好的一头秀发弄乱,霍地扭转娇躯,伸出一根春葱般的玉指,轻轻点上蓝衣秀士额际,娇嗔道:
“你呀,什么人都关心,就是不关心……”咯咯一笑,突然和身倒向蓝衣秀士怀中。
蓝衣秀士轻轻推了一把,皱眉低声道:“你且坐好,我有话说。”
红衣佳人悻悻地移身坐在床沿,柳眉微剔,秋波盈盈欲流嘟着樱唇道:“说,说,就没有说过一句人家喜欢听的!”
蓝衣秀士起身在床前低头走了两个来回,脚下一停,忽然抬脸注目沉声说道:
“自从遇上了你,我蓝衣秀士蓝灵飞毁也毁定了,这是出于我的自愿,怪也怪不得别人,不过,现在我可得再问你一声,你得好好地回答我,我师父他老人家,是否真的还活着?他为什么不肯回昆仑?”
红衣佳人一拉衣襟,露出微微的、雪白的上胸肌肤,也露出了以银练串配在颈下,映着烛火,发出晶晶蓝光的北冀双燕,冷冷一笑道:“你看过也不止一次了,如果是假的,也只能怪你自己的眼睛!”
蓝衣秀士目注那对北冀双燕,轻轻一叹,黯然低头道:“是的,它不是假的,纵然七位师叔会看错,我也不会,因为……”
红衣佳人秋波微亮道:“因为什么?”
蓝衣秀士低声道:“因为他是我师父,也是我的生身父亲。”声音既低且颤,语毕已是泪痕满脸。
红衣佳人失声道:“你说什么?”
不待蓝衣秀士有所表示,又复点头喃喃自语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蓝衣秀士仰脸黯然强笑:“怪不得我蓝衣秀士这样容易征服,是吗?你明白,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够明白了!”
红衣佳人忽然问道:“昆仑一鹤姓龙,你为什么姓蓝?他是你父亲,武林中为什么没一个人知道?”
蓝衣秀士掉脸走了开去,似乎没有听到。
重回到床边,忽然俯下身去,用一种低得近乎哀求的声音,颤声道:“告诉我,他真的还活着吗?”
红衣佳人不悦道:“我为什么要骗你?我现在骗了你,一个月之后,我又将拿什么向你交代?”
蓝衣秀士颤声接口道:“你以三个月为期,如今两个月已经过去,你就不能再告诉我一点么?”
红衣佳人仰脸道:“三个月早一天也不行。”
蓝衣秀士悲声道:“两个月是三分之二,我所知道的仍是那么一点点,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红衣佳人淡然道:“三月之期届满,你将全部明白,我和你约定的就是这样,怎可说它不公平?”
蓝衣秀士绝望地道:“为什么一定要三个月呢?”
红衣佳人淡然道:“因为这三个月你有很多事要做,你不是不知道。”
蓝衣秀士哀声道:“只要你让我会见他老人家一面,我说过,别说三个月,就是要我陪你奔走一辈子我也愿意,你知道的,我这个罪人已经做定,我的天良也已昧定了,你叫我怎么做,我都唯命是从,我为你已……”
红衣佳人冷冷纠正道:“为了我吗?说清楚点吧。”
蓝衣秀士痛苦地道:“好的,就算为了我自己,但是。命令出请你口,我如拚了一死……”
红衣佳人冷笑道:“为什么不呢?”
蓝衣秀士默默站起身来,红衣佳人冷笑着接道:“因为有了我,你们师徒兼父子将可团聚,而且在遇你之前,我的身子也是干干净净的,两个月来,你什么也没有做,得到的却不能算少。”
玉靥微抬,幽幽接道:“你什么地方冤屈了?”
上官英缩后抓了上官印一把,同时扮了个不屑的怪脸,好似说:“所谓不可接近之蓝男红女,不过如此,我们走吧,看了实在令人有气。”
上官印默默点头,双双正待起身出房时,耳中忽听蓝衣秀士轻叹道:“你叫我做过什么呢?华山的那件事现在没有机会,昨晚你不知自那儿得着消息,说一名不知来历、骑着白马的黄衣少女身上背的是真正的奇缘剑,因为我说同黄衣少女住在一起的那名黑衣少年我可能什么地方见过,你便要我前来随机应变,不择手段夺取,或者将他们……”
二人相顾一怔,恍然暗忖道:“什么?他们来这儿的目的,原来竟是为了要算计我们两个?”
义兄妹俩心一动,不由得双双再度伏下身去。
目光所及,但见红衣佳人手一摆,皱眉拦阻道:“既然人跑都跑了,还提它做什么呢?”
蓝衣秀士垂头叹道:“证明你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了啊!”
红衣佳人轻轻哼道:“表面上奉行如义,事实上却是敷衍塞责,那跟不做又有什么分别?”
蓝衣秀士愕然抬脸道:“几时有过这等事?”
红衣佳人睨视含嗔道:“昨夜怎么说”以手掩口,吃吃地笑个不住。
秋波回漾,双颊霞生,眉梢眼角,顿时浮现出一抹荡意,莲足一句,蓝衣秀士愣愣地张臂扑下。
上官英缩手蒙脸,一跺足人如轻烟般穿屋而出,上官印摇头暗暗一叹,也忙随后跟了出来。
隔室一声轻嘶,喘笑声中,烛摇火灭。
距华山武会,现在只剩得七天了。
关洛道上,一辆豪华的马车正向长安方面进发,时时刻刻,都有飞马自车旁扬尘疾驰而过。
车帘斜挑,车厢门口并肩坐着一对年轻男女。
男的身穿天蓝长衫,女的身穿红紧身短打,外技一袭红绸披风,二人脸上,均垂挂着一幅与衣服同色的薄纱。
车身微微摆动,两条身躯密密地依偎着。
车夫是一名头发斑白、精神却极矍烁、操音满口陕南土腔的老者,身旁的二把手,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眼光呆直,愣头愣脑的,像是老者的孙子。
由于这位自称赵大的老人常行于关洛之间已有数十年历史,一路行走,对沿途名胜古迹,熟悉得如数家珍。
加以人又极风趣,娓娓道来,更觉动人。
可是上天弄人,往往令人啼笑皆非;老人那样精明,他身旁那位宝贝孙子,却傻得相当可以,经常一天有半天不开口,但每一开口,都令人为之喷饭。
因此上路不久,两位神秘的年轻男女乘客,便对这一祖一孙发生兴趣起来。
那位年轻的女客首先要老人放慢速度,男的本来反对,但给老人身旁那傻小子两次逗笑之后,也就不再坚持了。
因为走的不快,车行三日,方到函谷。
函谷歇宿一宵,第四天黎明,又自函谷起程。
甫行不久,官道忽与渭水平行,老人回顾以鞭稍一指,大声说道:“两位看到没有?那一边,便是曹操与马超当年隔水相拒之处。看过三国志的人都知道,曹操渡渭,屡渡屡为马超悍骑所突,嗣由妻子们献计云:“今时天寒,可起沙为城,随灌以水,一夕可成。”对河那片沙地,据说就是曹孟德当年筑沙城的地方呢!
两位乘客点头不语,走了不久,老人又以鞭梢指着道北一座小山道:“那座山叫秦公岩是秦穆公屯兵处,因为秦将白起也在那上面练过兵,所以也叫白起岩!”
红衣女子明眸微滚,忽向南方一指道:“那边那一座呢?”
老人循势望去,不假思索地大声答道:“那座叫高车山。”
红衣女子哦道:“高车山?”跟着抬脸问道:“高车这两字好怪,难道也有什么典故不成?”
老人豪然说道:“这一带古称岗州,又称商洛,古兵家云:据山川之险,扼秦楚之交,出南阳而东方惊,人蓝田而关右危,武关巨防,举足以分天下轻重这一带一草一本几乎都有说处,那么高的一座山会没有典吗?”
蓝衣人微微注目,红衣女子笑责道:“少卖膏药,单说出高车两字命名之义,就得啦!”
老人哈哈一笑,一面虚虚挥出一鞭,一面回头大声道:“汉朝有个张良高车驷马迎四皓的故事,两位当然知道了?”
蓝衣人抢着点了点头,老人大声接道:“迎接四皓,以及送四皓归,都在那座高车山下!”
红衣女子羡然地打量了老人一眼,忽然脸一偏,向蓝衣人低声笑说道:“说句不怕你吃醋的话,这老家伙假如年轻四十岁,我一定爱他而不爱你,你相信吗?”
蓝衣人怔了怔,强笑道:“就算这样,他又爱不爱你呢?”
红衣女子道:“那个谁知道?”忽又感慨地叹了日气接道:“我说的是我爱他,至于他爱不爱我,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不论男女,一个人如能遇上一个值得自己爱的人,且能令对方知道有人在真心爱他,即使不被接受,也就不算白活了。”
蓝衣人一呆,期期说道:“这样说来,那么,你对我”
红衣女子点点头道:“是的,我们之间”忽然媚然一笑,偎颊温柔低声安慰道:“你想到那儿去啦?难道我现在对你还不够好吗?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有资格与你竟争,不是吗?”
蓝衣人微微一笑,一颗心却骤然掉人一片阴寒之中。
他暗忖道:“是的,到目前为止,你爱我,因为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见到另一个比我更强的男人。”
刹那之间,他有着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虽然他知道对方并不是一个值得自己去爱,甚至自己根本就不会和她发生爱情的女子,可是,现在的情形不是这样的。
她损害了他的男性尊严,他恨她,也恨自己,同时无比的妒嫉着另外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到目前为止,也许只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可能永不出现,但也可能随时出现眼前。
因为他不能自许为空前绝后的美男子,谁都不能。
他如果是明白人,他应该付之一笑,因为这是朝秦暮楚的女人的典型思想,这种女人经常搂住一个男人,口中说着甜言蜜语,一双眼光却永远望着怀中男人的身后,再纯挚的情感,也阻挡不了她那贪婪的视线。
可是,这只是一种出尘的想法和看法,古今以来,“身”与“心”同时出了尘的,毕竟不多。
这时的蓝衣人,勉强沉默了片刻,终忍不住脸一抬,向前喊道:“喂,赵老大,我问你一句话。”
这一喊,声调看上去虽然平静,但与普通人开口终究不同,赶车老人似乎吃了一惊,慌忙掉过脸来。
怔怔地扫了两位主顾一眼,这才不安地赔笑道:“有什么吩咐,大爷?”
蓝衣人注目缓缓说道:“赵老大,就我所知,这一路有几处地方就是赶一辈车子也不应知道,您老伯是书本上看来的吧?”
须发斑白的赵老大不由得微微一呆,正待开口时,红衣女子明眸滚动,忽然狠狠地在蓝衣人脸颊上拧了一把,咯咯笑道:“居然……不要脸的……你。
蓝衣人手一摆,冷冷说道:“你不知道。”接着注目又问道:“您不但念过很多书,年轻时还习过几年武吗?”
一语甫毕,一阵乱蹄忽自车后遥遥传来。
老人身旁的愣小子拍手喊道:“快看,快看,白马、黄马,一人骑自马,一个人骑黄马,白马上驮了一个人,黄马上也驮了一个人,二人骑着两匹马!”
红衣女人方笑得一声,忽然一推蓝衣人,促声道:“听到没有?两马一白一黄,快看看!”
蓝衣人刚刚探出半个脸,马蹄扬尘,两骑业已自车旁呼啸而过。
渐去渐远,眨眼之间便于路头消失不见,过去的两骑,确是一白一黄,唯因奔驰太急,风沙障眼,马上人的面目却不甚清楚。
蓝衣人注目点头,喃喃说道:“是他们两个了!”
红衣女人微讶道:“前面白马上坐的是个中年叫化,后面黄马上坐的是个少年叫化,明明是丐帮那个什么大目神童距该帮一名香主,你说是他们两个?”
愣小子骇然叫道:“爷,你看,这位少奶奶眼睛好尖!”跟着又叹道:“唉,这种眼睛要借给我冬天在麦田里拾狗粪该多好!”
老人猛叱道:“胡说!”
蓝衣人悠悠摇头道:“你不知道。”
红衣女人不服道:“我什么不知道!”
蓝衣人霍然偏脸道:“那么,你知道跟黄衣少女走在一起的那个穿黑衣的少年他是谁?”
红衣女子道:“哦,他是谁?”
蓝衣人未及回答,又是一阵急蹄由远而近,同时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厉呼:“上官云鹏……上官云鹏……等等我……上官云鹏……上官云鹏……上官云鹏。”
厉呼入耳,马车上四人均是一惊,掌缰的赵老大不期而然的双手往后一勒,马举前蹄,马车几乎一下停住。
愣小子瞪大双眼,前瞻后望,不住自语道:“那里有人?除了我们这部车子,前前后后再没有什么人了呀!”
红衣女子眼神大变,忽然急急往后缩身,一面跺足道:“放下车帘,放下车帘,快,快!”
蓝衣人咦道:“为什么?”
口中说着,反将车帘挑得更高,同时欠身欲起,红衣女人一阵怨骂,人已藏向蓝衣人身后。
“上官云鹏!”
“上官云鹏!”
“上官云鹏……等等我呀……上官云鹏!”
没等到蓝衣人直起身来,一骑已然如飞而至。
沙尘旋卷中,已自马背飞落一名看上去足有七旬上下,穿着却近乎一名少女的,蓬头散发的老妇。
人甫下地,立即向赵老大厉喝道:“我的上官云鹏呢?说!”
赵老大一脸惊煌之色,这时忙不迭赔下笑脸来道:“谁是上官云鹏?老太太,您怕是认错了人吧?”
老妇目光一直,喃喃说道:“难道他们又在骗我不成?”
赵老人忙问道:“他们是谁?这话谁说的?”
老妇眼球一滚,忽然说道:“你刚才喊我什么?老太太?”接着厉喝道:“谁是老太太?我老么?你该死!”
手掌一扬,便欲抢扑而上,赵老大忙喊道:“且慢,且慢!”
老妇就势一顿,注目叱道:“怎么样?现在看清了吗?姑娘老不老?”
赵老大心中一亮,蓦地领悟过来,他想不到事情化解得这么快,忙喊道:“看清了,看清了,不老,不老!”
谁知身边那个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这时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老妇脸一变,双目凶光再现,厉声道:“你笑什么?小子?”
愣小子忙喊道:“不但不老,而且美极。”手向老人一指道:“我爷居然喊你这么位年轻的姑娘叫老太太,这不太可笑么?”
老妇登时缓下脸色来点头道:“噢!噢!我误会了。”
又向愣小子摆了一下手道:“他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说得不准,也不能怪他,像你这样年轻不看错就行了。”
微微一顿,转脸又向赵老大道:“人呢?”
赵老大不敢回没有,只好婉转地答道:“上官云鹏究竟是怎么一个人,请姑娘说清楚点,小老儿帮着想一想好么?”
老妇大怒道:“浑蛋,上官云鹏会有人不认得?”
赵老大忙道:“小老儿只是个赶车的,请姑娘原谅。”
老妇噢了一声道:“赶车的?对了,对了,原谅你,原谅你,是我不对,像你这种下等人,当然不会认得了!”
接着耐心地解释道:“来路有人告诉我,他们也不认得什么上官云鹏,但刚有一部马车走过,上面坐了一男一女,人品均极不错,不知道是不是,我想:这就对啦,上官云鹏人中龙凤,人品错得了,但是,除了我,谁有资格跟他坐在一起呢?
我有点不信,但我好久没见他了,他变了心也不一定,所以我赶上来看看。”
目光一转,忽然跺足道:“我真糊涂,就在那边,我过去看一看,不就得了么?”
好快的身法,腰一拧,语音未竟,人已飘向蓝衣人面前。
凑脸在蓝衣人周身旁上下打量了好几眼,忽然注目喝道:“把面纱拿下来,给我看看清楚。”
蓝衣人轻轻一哼,耳边忽听促声细语道:“你不是他对手,快依了她罢。”
蓝衣人虽有不服之意,但那红衣女子却似乎令他折服,同时也由衷厌恶这种纠缠,当下忍了忍,便依言伸手摘下面纱。
老妇目光一亮,紧盯数限,突然退出一步喊道:“不是,不是。”
神情一暗,喃喃接道:“这人虽生得也颇英俊,但比起我那上官云鹏来,可就差得太远太远!”
蓝衣人旧创未平,新创又起,怎生忍受得了?
星目一睁,冷冷说道:“是的,上官云鹏确是人中龙凤,只可惜……”底下一句“他已离去人世”未及出口,老妇立即叱接道:“可惜什么?”
蓝衣人心念忽转,冷冷一笑,改口说道:“只可惜这人似乎太不重情义,害得姑娘到处好找。”
老妇一呆,突然掩面大哭起来。
红衣女人在蓝衣人身后低声急喊道:“不好,快走,她一哭人就清醒,那时的麻烦可就大了。”
也许情急,这几句竟是以普通说话方式喊出,连车前赵老大祖孙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妇自然也有了耳闻。
嚎啕骤止,抬起泪脸喝道:“谁在说话?”
红衣女子还想躲避,蓝衣人似乎有意要明白她与这名疯妇的关系,这时却身躯一偏,让红衣女子整个露了出来。
老妇目光至处,哦了一声道:“红衣服,红衣服,我最喜欢的就是红颜色,好,好,模样儿给我看一看。
说着,已然走过来,红衣女子似乎对这名老妇脾气甚为了解,这时已不再退缩,爬身坐起,垂首不语一任老妇端详。
老妇双手捧起红衣女子脸孔,啧啧赞叹道:“唷唷,好美,好美,人长得这么标致又爱穿红戴绿的,唉唉,真像我的女儿。”
话刚说完,忽然狠狠自抽了一巴掌道:“胡说,胡说!”
活似跟什么人分辩,连连退后,一面仓皇地高喊:“不,不,我没嫁过人,那生什么女儿,我打的是比喻,我说错了,请相信我,我敢发誓,我还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说至最后,忽又大哭起来道:“云鹏,云鹏,一定是你不相信这一点,你才离我而去的,云鹏,云鹏是这样的么?”
踉跄爬上马背,一路大放悲声而去。
哭声渐去渐远终于人马一齐在暮色中消失。
马车静静地停在路中,夕阳悄悄落向西山背后。
赵老大祖孙陷入一片沉思,蓝衣人也陷入一片沉思。
直到蓝衣人惊觉到手背上清凉之感竟是红衣女子的两滴眼泪,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同时急急低下头去问道:“那老妇究竟是谁,她跟你什么关系?她跟千面侠上官云鹏又是什么关系?”
红衣女子拭干眼角,抬脸不悦地:“你问我,我又问谁?难道对一名年老的疯妇,加以回避或寄予同情,就表示有着什么关系不成。”
蓝衣人苦笑道:“我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耍这些官样文章,又是何苦?”
红衣女子哼道:“苦婆,媳妇更苦!”扑哧一声,旋又沉下脸来道:“事实本来如此,别说三十岁,三百岁又怎么样?”
蓝衣秀士注目道:“那么你怎又知道我不是她的对手?以及她只须痛哭一场,便能自动清醒过来的呢?”
红衣女子嗔道:“听人家说的呀。”
蓝衣人追问道:“听人家怎么说?”
红衣女子仰脸说道:“说是此妇武功颇高,仅比十二奇绝中的丐侠仙等人稍逊半筹,而远在六大名派诸掌门人之上,这种时发时愈的疯疾,传系起因于早年情感方面的一次重大刺激……”
蓝衣人忍不住插嘴道:“对方便是千面侠上官云鹏?”
红衣女子白了他一眼道:“三十岁的人了,这也用得着问么?”
轻轻一哼,转脸望去远处,凝眸缓缓接了下去道:“由于这是一种心病,药石根本无能为力,平常时候,看上去跟好人没有两样,一旦病发,本性立丧,心中想的、口里念的,就只是一个上官云鹏,狂奔乱走,到处寻觅,不至清醒,决无片刻休止,虽止亲骨肉,亦不复辨认。”
蓝衣人皱眉道:“那么她与千面侠上官云鹏之间,究竟发生过一些什么事呢?”
红衣女子摇摇头道:“细说起来,她这一身病与上官云鹏……”明眸微滚,突然住口。
轻轻一咳,始又淡淡地接下去道:“其间详细情形究竟如何,那就连我也不怎么样清楚了。”
蓝衣人苦笑摇头,停了片刻,无可奈何地皱眉又问道:“你说她发病后须得大哭一场才能清醒,那么她要是得不着这种机会时,又怎么办呢?”
红衣女子似有所感地仰脸冷笑道:“这种机会多的是!”
微微一顿,以各种掺杂着怨恨和嘲弄的口吻接着说道:“千百年来,世人对一名疯子的态度,可说很少有所改变,那些充分表现了人类恶劣性的举动,对于一般疯人也许是种虐待,但是,在她而言,相反的却是一种无上的妙丹仙药,所以,她每次由发病到清醒,从来也没有超过三天,这恐怕为某些人始终所不及的吧?”
蓝衣人怔了怔,不禁歉然地低下了头,嚅嚅说道:“适才我实在是出于一时气恼,并非有意刺激于她的,请原谅。”
红衣女子冷笑道:“又不是说你,你多什么心?”
似乎忽然觉察到自己语气间对疯妇的回护,已然愈来愈露骨,不由得连忙转过脸来,嫣然一笑,很快地接下去说道:“再说,如非你那无意的一逗,我们还不晓得要被她缠成什么样子呢。”
蓝衣人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脸道:“如果日子一久,大家都知道了她有一身武功,一个个见了她就远远避开,那时又将如何?”
红衣女子微微笑道:“这一点,你是白担心了。”
脸一仰,傲然接道:“病并没有影响到她的武功,凭她那身成就,要想杀个把人,大概还不怎么费事呢。”
蓝衣人吃惊地道:“她有病中杀人的习惯?”
红衣女子摇摇头道:“这种习惯倒没有。”
蓝衣人不解地道:“那你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红衣女子淡淡说道:‘戏的意思是说,见她就跑,并不是办法,她如果想叫住谁问话,那人最好乖乖的停下来回答,当今之世,除了十二奇绝,以及奇绝人物门下少数得到了师门真传的优秀弟子外,一个已落入她眼中的人,如想凭两条腿逃避于她,结果还能活下来的话,那就是奇迹了!”
蓝衣人呆了一下道:“有人为此丢过生命么?”
红衣女子平静地道:“以后的事谁也无法知道,今天以前,据我所知,总数大概是一十三名。”
蓝衣人失笑道:“都是些什么人,我怎没听人说过呢?”
红衣女子仰着脸道:“最后也是最近的一名,姓赵,名巫成,有个外号叫银枪赵子龙,事情就发生在我们刚到洛阳的那一天。”
蓝衣人失声道:“银枪赵子龙赵巫成?”
瞠目接着问道:“就是人妖贾子都手下,与铁戟温侯合亚布合称贺兰双凶的那个姓赵的么?”
红衣女子淡淡地道:“大概是的吧。”
蓝衣人敛眉注目道:“我们自到洛阳,始终守在一起,这事怎么你知道得这样清楚,而我却毫无所悉呢?”
红衣女子侧目媚笑道:“我知道而你却不清楚的事,就这样一件么?”
蓝衣人为之默然,甫欲移目他顾,眉峰微聚,忽又抬起脸孔问道:“银枪赵子龙也是江湖上的一位成名人物,见识应该高人一等,不管他知不知道这位疯妇的来历,他做什么见了她要跑?”
红衣女子笑道:“他误会了疯妇喊住他是因为觊觎他怀中的宝贝呀!”
蓝衣人睁目道:“不意疯妇却误会……”红衣女子含笑接道:“误会重叠之下,银枪老命归阴!”
蓝衣人星目眨动,忽又说道:“你刚才说什么?银枪赵子龙身上带着宝贝?这真奇怪,这一点你又怎么知道的呢?”
红衣女子睨视而笑道:“有什么奇怪,宝口都已到了手上呢!”
蓝衣人又是一呆,怔怔地道:“有这等事?”
红衣女子点了他一下额角,笑骂道:“宝贝么?就是你!”
蓝衣神色一缓,喃喃自语道:“原来你是开玩笑……”一语未完,红衣女子已然笑意一敛,嚷道:“谁在和你开玩笑?”
蓝衣人又是一呆道:“我们只有一件简单的行李,里面除了银两,便是我们的换洗衣服,宝贝在什么地方?”
红衣女人仰脸道:“不是给你看过了么?”
蓝衣人啊了一声道:“就是那天你给我看的那只红漆小木箱?”
红衣女子眨眸道:“现在你记起来了吧?”
蓝衣人皱眉道:“你又没有打开给我看!天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红衣女子笑道:“现在告诉你不嫌迟!”
蓝衣人未及有所表示,红衣女子又已含笑注目,一字一字地笑着说道:“九龙四雅汉玉爵你知道它的名贵之处及来历么?”
蓝衣秀士失声道:“什么?九龙四雅汉玉爵?”
张目诧异接道:“就是丐帮帮主追魂丐萧振汉那套冬暖夏凉,能显酒毒,能消酒毒,且能令所斟人之酒,另具一种芬芳之味的酒器?”
红衣女子点点头,笑道:“你知道的不少,但它最大的一项妙处,你却遗漏了没有说出来。”
蓝衣人怔了怔道:“还有什么好处?”
红衣女子注目道:“知道武林中的几种奇药么?”
蓝衣人想了想道:“药能称奇,似乎只有神女鬼谷师兄妹合制的续命奇丸,天魔女的返魂散,以及传闻中的万药之圣尊称的大还丹方可当之无愧,你是指以上的一丸一散一丹而言?”
红衣女子点头道:“是的,这三种药如浸在九龙壶中三个时辰,药效可增三成!”
蓝衣人哦道:“这倒是没有听说过。”
注目又接道:“这都是些题外文章,且不去说它,只是这套酒器乃是追魂丐片刻不离的心爱之物,银枪赵子龙名气虽有,但与名列奇绝的追魂丐相比,却不啻小巫见大巫,他凭什么能耐,居然将此物取到手的?”
红衣女子笑道:“谁说你们男人有此能耐的?”
蓝衣人星目数转,蓦地拍了一下额,自语道:“八九不离十,准是她!”脸一抬,注目接道:“是妙手红娘的杰作么?”
红衣女子得意地笑了笑道:“没有这一手,妙自何来?”
又笑了一笑道:“那女人自丐帮把东西弄到手,大概交银枪转送给她的师兄人妖,不意银枪霉星高照却连命也一起丢了。”
蓝衣人忽然问道:“最后怎会到你手上呢?”
红衣女子摇头笑道:“这是题外文章的又一章,话到这里为止,你大可不必再追究下去了!”
蓝衣人仍然问道:“那么你现在将它放在什么地方?”
红衣女子简短道:“送去家里了!”
蓝衣人喃喃重复道:“送去家里?”
口里这样念着,心底下却不禁寻思道:“怎么弄来的?又如何送出去的,你可一步也没离开过我呀!”
红衣女人却含嗔沉脸道:“人总有家,不是么?我这话有什么地方不对?”
蓝衣人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怔了好半晌,最后望着对方,皱了皱眉头道:“你刚才说一十三名,现在才只说了一个,还有一十二个呢?”
红衣女子经此一问,不知怎的,眼神竟突然暗了下来。
停了一停,才幽幽仰脸向上道:“那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泛泛之辈,说出来你也不一定认识,还提他做什么?”
蓝衣人怀疑地道:“十二名并不是一个小数字,难道竟没有值得一提的么?”
红衣女子默然片刻,缓缓说道:“值得一提的,只有一个,不过就是说给你听,也没有多大意思。”
蓝衣人忙道:“那一个?”
红衣女子道:“开始的一个。”
蓝衣人忙又问道:‘叫什么?”
红衣女子道:“叫小龙。”
蓝衣人怔了怔道:“小龙?”心下暗忖:“我听错了还是她记错了?古今姓氏中几曾有过姓小的?”
一面想,一面期期地道:“小还是萧?”
红衣女子道:“大小的小。”蓝衣人一怔,正待再问时,红衣女子已然冷漠地接下去又说道:“小不是姓,龙是乳名。”
蓝衣人又一怔道:“乳名?”
红衣女子黯然接道:“因为那人死时年方三岁。”
蓝衣人失声道:“一名幼童?”
红衣女子点头道:“是的,一名幼童,那幼童便是那位疯妇亲生的,唯一的一个男孩子!”
蓝衣人瞠目惊呼道:“什么?她竟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红衣女子沉声纠正道:“不是她,应该说凶手是上官云鹏!”
蓝衣人啊的一声,疑问已到嘴边,忽又咽回,因为他终于领会对方语义所提,所以仅点了一下头,没有再说什么。
这样缄默了片刻,蓝衣人一手将红衣女子轻轻搂住,眼睛却望去篷顶,自语般喃喃说道:“这种事的确不幸,可是,杀人也不能解决问题呀!”
红衣女子冷冷答道:“谁说杀人不能解决问题?”
蓝衣人愕然转过脸来,红衣女子冷冷接笑:“鲜血与眼泪,互为因果,杀人便是她回复清醒的另一途径。”
蓝衣人凝眸虚空,喃喃说道:“哦,这样的么?那我就想不通了!”
意犹未释地又接道:“哭泣是一种情感的宣泄,经过极度哀痛的人们,身心多能在疲惫中获得平和与宁静,这本是一种生理上的自然现象,如说一名疯人能借此清醒神智,原不足异;可是,杀戮乃暴行之极搏斗时血脉贲张,且不去说它,单就鲜血的红殷,也就够人视觉刺激的了,一个人既因刺激过度而引起精神反常,若说能因再度刺激又趋复正常,岂不荒谬?”
红衣女子冷冷接口道:“如不荒谬,怎会药石无效?”
轻轻一哼,又接道:“如像你说的这样简单,岂不是一帖镇神剂,就能药到病除了么?”
蓝衣人茫然张目道:“不是那样的,那该怎么说?”
红衣女似乎有气地转过脸来道:“酒醉还须酒来醒,心病只合心药医,你就没有听说过这两句俗语么?”
蓝衣人噢了一声,忙点头道:“对了,对了,我倒忘了这个。”
眉峰皱处,忽又摇摇头道:“不对,不对,她患的固然是心病,但是,血,血,血又怎能算做医心药呢?”
红衣女子侧目哼道:“心药生做什么样子,有一定名称没有?”
蓝衣人微微一呆,欲语无言,红衣女子又哼了一声,仰脸接道:“心病因情而生,心药因病而异,她见了人血后的反应,你见过没有?”
蓝衣人怔了怔道:“她见了人血后有什么反应?”
红衣女子甫说得半句:“她一见人血”、突然住口转过脸去,轻轻一咬,淡淡接道:“我只听别人这样说,其实也没有亲眼见过,这一路下去,我们就能见到也不一定,咦,天什么时候黑的?”
这时不但天色已黑了下来,就连他们坐着的马车,自他们二人对答开始之后,也即一直停在路边未曾移动过。
蓝衣人被红衣女子一语惊醒,脑中杂念立时撤去一边。
当下脸一沉,抬头向前面喝道:“赵老大,你昏了么?”
凉秋八月的夜风中,赵老大抱膝枕鞭,那愣小子则横卧在老人脚前,祖孙俩竟已沉沉入睡。
赵老大闻喝身躯猛然一直,睡眼惺松,几乎栽下车座。
愣小子翻了个身,牙齿咬得吱吱作响,一面断续地呓语着:“我傻……哼,你们又有多聪明……爷喜欢我就得了……去……去……我还嫌你们肮脏呢……”手臂舞动着,又复呼呼睡去。
赵老大一手理缰,一手轻拍着爱孙,口中还要向二位年青的主顾道歉,忙了个不亦乐乎,好半晌,这才舒整就绪。
就好像这次失败都怪那两匹拖车的马儿不好似地、当时一声大叱,同时哗的一鞭,便向两马盖头砸下。
两马受惊,前蹄并举,昂亢亢一阵痛嘶,鬃扬背弓,双双一个猛窜,马车便在一阵剧烈颠簸之下,于昏茫黑色之中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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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恩怨不了情 第 七 章 洛 阳 云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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