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娘已将阿婷蒸好的点心家肴取到房中,唤上黑摩勒、祖存周,蒲红三人同吃,床铺收拾还原,见阿婷回来,便命陪客,自去收拾应带衣物,一会停当,取了两大包袱细软出来,还有两个剑匣、一个铜套。阿婷正拿了黑摩勒那口宝剑,和蒲红相互传观,听他说那得剑经过来历。一娘见状大惊,忙令还匣道:“二位贤侄来时,我已觉出此剑不是常物,不料如此好法。这类希世奇珍,所在之地保不有金精之气上腾,内行眼里,一望而知。仇敌那里不少能手,黑贤侄新得此剑,尚无传授,易被夺去,隐蔽尚且不暇,如何可以随便拔出?万一吃那会剑术的仇敌发见,立被追踪寻来,岂非讨厌?阿婷速去换了衣服,我到近邻招呼一声,回来就起身吧。”说罢,母女二人,分头去讫。祖、黑、蒲三人本互知道各人来历,惺惺相借,谈得极为投机,没有多时,阿婷先自结束停当走来,跟着一娘回转,把屋灯熄灭,出外将门锁好。由黑摩勒等三小弟兄分别提了包袱,同往金华江边赶去。
这时天已三鼓,山村之中人早睡熟,众人又是绕道而行,未经正路,一点没有惊动。
侠丐邢飞鼠和诸英杰侠士,俱扮作杭州来的商客,共乘三只大船,停泊在上游野岸无人之处。绕过江边镇街,穿行野地,仰望星月在天,清明如昼,到处吁陌纵横,水光片片,夜景清幽已极。正走之间,遥闻前路犬吠。一娘侧耳一听,低喝:“前面有人!快快藏过一旁,看是什么来路。”蒲红笑道:“这条路上想必没有外人,许是我们船上下来的。”一娘忙答:“这事难说。后面还有追的,许有敌人来此窥探,被我们的人赶来也未可知。乘他未来,把人分开藏起的好。存周和红侄可到前面树后埋伏,如是敌人,可打一暗号,以便两下夹攻,免使脱逃。”祖存周、蒲红应声纵向前面,两下分别藏向路侧大树之后。
存周在前,悄间蒲红:“这位老人家耳音还灵,我们一点没听出什么,她就知道人来,后面还有追的。”蒲红道:“你还不算深知。我家和她家交情最厚,知得详情。她全家老少上下就无一个软的。休看女流年老,当年着实有好些成名英雄败在她的手里哩!
本领不说,她那机智深沉,尤其高人一等。她因当年老花婆手刃主人,恨之刺骨,立誓亲手报仇。这些年来,功夫不但没有荒废,反倒练得比前厉害,尤其是那独门暗器‘指上开花’,听说仇人遇上,休想活命!”说时,前面先闻狗吠之声忽止,仅别处稀落落略有几声,因先起处没有回应,已然停歇。人却不见跑来,细听远方,并无脚步奔驰之声,有这一会,人早跑来,方疑一娘听错。忽见一娘率领阿婷,黑摩勒如飞驰至,悄道:
“适吠的狗已被人制住,被迫的人已然反身迎斗。前面非但敌我正在相持,据我猜想,敌人方面恐又添了能手相助,我们快赶去吧。”说完,一同前驰。存周算计程途,适才犬吠之处,离大船约有十多里,暗忖:本船上人颇多剑侠道术之士,何人有此大胆,敢捋虎须?必是花家来的远客经此,无心相遇。正寻思间,里把路的途程晃眼驰至。还未赶到当地,便听前侧面树林之内,兵刃交触之声隐隐传来。
五人忙把脚步放缓,轻悄悄由树后绕将进去,探头往里一看,林中乃是人家坟地,有四个人打得正在热闹头上。内中一个正是蒲红之兄蒲青,同一青衣少年,和两不相识的敌人相持,双方本领俱都不弱。蒲红方要出去,一娘忙即拉住,悄声说道:“那旁树后还伏得有人,不知是否敌党?人数多少也不知道。在场敌人已有一个受伤,那一个虽然不弱,青侄这面足能应付。且不要忙,只留神敌党对青侄他们暗算。你们先等一等,看清了敌人虚实人数再说。”
众人闻言,再往前面细一观察,果然左侧树后还有两人藏伏,往外探看。同时又发现对面树枝上,影绰绰坐着一人,也断不定哪是敌友。尤其树上坐的那人,看着奇怪。
树枝甚细,不能容人,坐在上面却不弯折,也不避人。方估量此人轻功必有根底,猛一眼瞥见接连两串寒光由左侧树后发出,一串直射场中对敌的少年,一串径往树枝上那人打去。众人虽听一娘嘱咐,只顾分辨敌友,竟未想到敌人突然发动。这类连珠暗器本极厉害,蒲青和少年又与敌人打得难解难分之际,照说极难闪躲。不禁又惊又怒,因此一来,已辨出树后藏伏的两个是敌人。同声暴喝,刚刚飞身纵出,忽听哈哈一笑,一片铮铮连响暗器坠地之声。同时呼的一声,一股又劲又疾的寒风,扶着一条人影飞落当场,哈哈笑道:“不要脸的忘八羔子,想两打一么?三太爷今天叫你尝尝滋味!”说时迟,那时快!声到人到,竟落在众人前面,也没见怎么动手,那和蒲青对敌的两人首先倒地。
树后两人见那人用劈空掌法将两串连珠铁梭一齐击落,人如飞鸟下坠,才一照面,场上两同党先自倒地,知道不妙,吓得回头就跑。那人只说了句:“忘八羔子,你跑不了!”
人影一晃,便拔地纵起,飞越而过,落向左侧树后,如飞追去。
众人见那人正是树上坐的一个。因敌人诡诈,不做一路,分向东西两面逃去,俱想相助追赶。一娘挡道:“无庸。那两人无论如何逃法,均无幸免。此人古怪脾气,最好由他。可在此稍候一会,将这两具死尸安置,免累乡人。事完他也回来了。”黑摩勒过去一看,倒地两人已然断气,笑问:“此公何人?如此手狠。”一娘悄道:“贤侄说话留意。这便是江湖上称为‘三太爷’的神乞车卫。他近年己不肯无故取人的命。这两人必有取死之道。”蒲青随领少年拜见,才知那是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的门人申林,因陶无曜自从化名萧隐君隐居黄山以来,一意清修,轻易不肯人前露面。西天竺侠丐邢飞鼠的师父莫敏,原是陶元曜的至友,邢飞鼠自在西湖激于一时义愤,将广帮两名极恶穷凶的丐党按照规例处治,钉封回去,虽知乱子惹下,蔡乌龟决不输这口恶气,先还自信本领高强,朋友中能手颇多,足能应付,及至接到对方通知,约在金华北山女铁丐花四姑家中借他讲理,方得知对方不仅有花四姑和金眼神猖查洪等能手相助,并还约了几名精通剑术的能手。恰巧丐仙吕瑄刚离西湖,眼前一些预拟的朋友均非对方之敌,不禁着起忙来。一面命人寻访丐仙下落,一面信使四出,辗转约请高人。这时会飞剑的有力助手一个未到,正自忧虑,无意中听人说起,黄山萧隐君便是当年名震江湖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喜出望外,当时赶往黄山,遍寻文笔、始信二峰,均未寻到。嗣在文笔峰顶遇到那只守山灵猿在那里舞剑,看出是陶元曜的家数,便上前去恭恭敬敬告知来意。
灵猿本通人言,用手势问答,告知陶元暇师徒已离山他往,不知何时回转,如回定必转告。
邢飞鼠无法,只得和灵猿要过纸笔,写了一封求救的信托令转交,作别回去。人未请到,败兴而返,方自悬虚。不料到了天竺,见着门人一问,所期大出意料。丐仙吕暄首着门人送来一封信,说女铁丐花四姑,近年号称洗手,隐居北山,颇能敛迹。虽然每隔一二年,仍要率领子侄徒党出外作那无本生涯,但行事极为谨慎,长于趋避,行踪尤为诡秘,被害的人又都是贪官污吏、土豪恶霸之流,所以一直无人寻她。这次竟敢明张旗鼓为广帮恶丐张目,必是恶贯满盈无疑。不但我们放她不过,她生平两个大仇家到时也必前去。人已代约了好些能手,对方虽有妖道剑术之士,无足为虑,叫邢飞鼠只管放心大胆,到时前往赴约等语。邢飞鼠看完,喜出望外,但他为人持重,知对方约人甚多,依旧见人就约。这日往西天目访友,无意中遇到申林,两下一见心倾,谈得甚是投机。
后问出是陶元曜的弟子,便请相助。
申林为人孝义任侠,加以师门渊源,立即锐身自任,说师父近已回山,当代前往搬请。别了邢飞鼠,便往黄山赶去,到了一一看,师父还未回来。一问灵猿,用手势比说,又将陶元曜留与邢飞鼠的信取出,才知师父因门人功夫与日俱进,本应该出山历练,自上半年起,带江明出去走了一趟回来,又连着出山两次。日前永康归来,便将几个新旧门人叫到黄山,指明途向,示以机宜,令其各走一路。因申林母丧期中,正在庐墓,为要成全他的孝道,不曾通知。又以江明是他最末收的一个爱徒,上辈渊源更深,看得最重,期许尤切。这次本嫌他年轻,没打算就令下山。恰巧上次带了江明至永康见母,遇见两位知己之交,力说江明聪明浑厚,虽是年轻,却智勇双全,如令出外历练,必不玷辱师门。江明又再三苦求,加以江母爱子,江姊爱弟,骨肉重逢,意欲长时相聚。陶元曜知他尚有大仇强敌在世,比别的同门不同。天性厚烈,万一被他发觉杀父仇人踪迹,定要舍命犯险,前往报复。尽管得有师门真传,一则功候尚差得远,一去无异自投罗网,终不放心。只准以后分居永康、黄山两处,奉母随师,除这一条道路,别的地方仍不许去。邢飞鼠和广帮恶丐结仇之事早已知道,自己已然决意避世清修,除有时暗助门人作些义举外,不愿再在人前露面。但是北山之会,双方均约有不少能手到场,正是门人历练机会。这一面更有好些知交旧友在内,并还关系着一娘母女复仇之事。邢飞鼠又曾亲来黄山求助,语气恳挚。除令江明就近随同司空晓星加入外,已代约了两位会剑术的同道。前日走时,算定邢飞鼠必另托人来请,留下此信,令来人看完,转告邢飞鼠放心,他这面颇有几位意想不到的有名人物仗义相助,万无败理,不必忧疑等译。
申林为友心实,看完心中大喜。一算日期还有七八天,立即赶回杭州,想给邢飞鼠先报一个喜信。不料途中遇到一件不平的事,既以侠义自居,不容袖手。当时激于义愤,心想事已定局,不过先使邢飞鼠得信喜欢,无关重要,还是救人要紧。那事偏又有些纠葛,耽延了四五天才得办完,北山会期仅剩两天了。连夜赶到杭州,问知邢飞鼠为防招摇,订雇了两只大船,陪同各方前辈。好友扮作商客,去往金华,人住在便船上,静等到日往北山赴约,已早起身。于是又往金华赶去。到时天已人夜,见江边埠头上停的商船甚多,俱都不似。正值腹中饥饿,算计那两只船必泊上游无人之地。见镇上酒楼有好几家,还未到打烊时候。心想:明日方是会期,人已赶到地头,不至于误。那泊船之处不知相隔多远,现在饥疲交加,莫如先找地方吃上一饱,就便稍微歇息,再寻邢飞鼠等人下落不迟。瞥见临江一家酒楼,出进人多,堂倌呼来唤去,甚是热闹,便信步走了进去。申林平日自奉俭约,见那酒楼势派甚大,进门未入雅座,走过穿堂,在后厅内择了一个临窗的座位坐下,把堂倌唤来,要了一壶陈绍,一碟排南、一碟凉拌四季豆下酒,另外再要一个雪笋炒肉丝、一碗清汤,吩咐连饭齐上。
彼时南方生活便宜,本地名产金华火腿才卖三十六文一斤,一碟排南才二十四文。
申林所要各物,连酒菜带饭,不过钱许银子。这家恰又是金华最著名的“万福楼”,食客都是上等官绅。堂信眼孔大,见他所点俱是贱价,连汤菜都舍不得点,自没看在眼里,又值客多,正忙的时候,问完走去,隔了好一会才摆上杯筷,送来凉碟,饭和菜便没了音信。申林人最和厚,看出堂倌太忙,也没去催他。独个儿侧望窗外大江,正在倚栏独酌,忽听身侧不远,有两人用江湖上暗语说话,语声甚低。这两人原和申林前后脚走进,起初申林当他寻常食客,后见两人要了不少酒菜,堂倌甚是趋奉,不由多看了两眼。觉出内中一个生相威武,身旁椅上还放着一副行囊,颇有分量。看神气不官不商,颇似两个走长路的镖客。看过也就放开,没怎在意。这时一听对说黑话,竟提到北山讲理的事。
知道自己衣著简洁,神态文气,像个读书人,对方不曾看在眼里,此时如若回顾,反致生疑,仍装不解,静心偷听下去。
那二人先只议论广帮与浙帮结仇经过。听到后来,忽又多了一人,似与前二人约好,新由外走进。三人略叙寒温,唤堂倌添要了些酒菜,接说前事。大意是说:本来同应苗氏弟兄之约,去往北山助威,中途遇见寨主生平大仇人,还有蒲家一个小狗种,同往上流头野岸邢飞鼠大船上去。二人尾随在后,并未觉察。寨主为了此人,怀恨十年,一提到便咬牙切齿,顿足咒骂,并当众声言:无论是谁,如能将仇人首级盗来,必有重谢;要是小一辈没有娶妻的,除重赏外,并还将他两个爱女许配为妻;即便遇上时,自问本领不能下手,只寻到那人真实踪迹,前往报信,因而报仇,也有千金重赏。不料在此无心发现。寨主两个女儿生得美如天仙,想做他女婿的人不知多少。二人私愿也非一日,难得有此机缘。明知不是老怪物的对手,但是此人本领虽高,爱酒如命;更有怪脾气,饮时不喜正经筵宴,专爱半夜里跑到荒村野地或人家坟堆里,弄些酒来,呼号痛饮,哭笑无常,尤其一醉便和死人一样,往往经日不醒。今既相遇,大有可为。好在还有一夜工夫,为此暂时不去花家,意欲在此吃个酒足饭饱,俟夜将深,同往江边埋伏,等老怪物半夜里上岸,饮酒醉时一同下手。
后来那人听完,说:“邢飞鼠船上能手甚多。老怪物何等厉害!他那独饮荒郊,一醉如泥,人事不知,只恐传言,未必是真,否则他生平那多仇家,无一弱者,照此行径,焉有命在?”前二人力说无妨,那是他运气太好。邢飞鼠能手虽多,老怪物犯酒瘾时,照例不要人作陪,并且走时人也不知。今晚之事,十九可以成功。后来那人是个北方口音,便说:“洪二哥脾气特别,前在黄冈,如非莫老鬼假仁假义,想给子孙留点余路,买点好名声,差一点没死在老怪物手里。据说,当时受了老怪物不少恶气,虽听莫老鬼的话,没有伤他,依然被他追上,奚落了个够。洪二哥为了大仇未报,明知决非对手,不敢惹他,只好捏着鼻子忍受。事后一谈起便咬牙切齿,立誓要寻异人为师,到那一天,必把老怪物碎尸万段,才能解恨,直看得和杀父之仇一般重。可惜他以前不知老怪物酒后无德这件短处。否则,我想他也早用心机向老怪物下手了。昨日我二人本走一路,偏遇见一个姓马的。洪二哥说:以前曾累人家为他吃苦丢脸,须得和他聚谈些时,叫我先走。定在今日,花家见面。我看那厮鬼头鬼脑,就料他不是玩意。今早到了花家,和人一打听,才知是钱应泰的徒弟,果然是个鼠辈。洪二哥莫家行刺,便用他做的桥,简直不要脸到家了!要是我,决不会再理他了。”
一人答道:“你不知道我们洪二哥最讲究大丈夫恩怨分明么?他花家去了么?”北方口音的答道:“我不为他,还不出来呢!我在花家等了一天,他也没去。路上遇见张五,才知你们在此。明天就是正日子,他就有什么耽搁,也应把老头子信传到,办完正事再去,怎不见人影呢?那姓马的,和莫老鬼他们多少有点渊源,莫要中了他的道儿吧?”一人道:“这你又把洪二哥看扁了。他虽胆大,从来精细,毛头小子决吃他不了。
那厮如在他身上想主意,分明自寻死路。我看他和这厮亲近,不光是欠了人家情想要补报,也许因这厮为他在莫家受辱,心中自然不免怀恨,打算由这厮身上找敌人一点便宜呢!你离花家是什么时候?就许你出来时他也赶到,途中相左,没有遇上。他又不是废物,这也值得担心?倒是今晚收拾老怪物,他不得在场解恨,是个缺点。否则他出了气,我们也壮点胆,省点事,多好!”
另一个道:“这倒实话。为防老怪物万一在被擒时警觉回醒,谁也制他不住,说不得,只好一上去先用迷药将他七窍闭住。虽然冤有头,债有主,为了报仇,是法子都可以使,到底我们三个人服侍一个醉泥鳅,还要用这下三滥的东西,就成了功也不大光鲜。
如有洪二弟在,凭他那双手,上去先把对头上下四条软筋错开,成了残废,天大本事也使不开,那时再把人弄醒,和他明说,照样挖苦上一顿出气,未了再把人头切下,给老头子带回去,免得中途出事。这有多好!”北方口音的答道:“你真老实。咱们背人行事,由嘴说,不许不和人说用迷药么?倒是咱们自从跟了头子,照他规条,是只准他玩娘们娶小老婆,不许部下采花。早就无人带这玩意了,难为你们这多年来还能留着。别是平日没安什么好心吧?”前二人急道:“你莫瞎猜!传说出来让老头子知道,还当我们真犯他规条走私道呢!这还是昨日路上,听一朋友说起老怪物习性短处,想这主意。
恰巧以前有一黑道老朋友配有这玩意,还是比谁都得用。他当初倒不为采花,专为偷盗人家,永不肯伤害事主,特意用秘方配制而成,因多少年从没犯案,老来置有不少田业,洗手已近十年了。今早寻去,费了不少唇舌,我两人还发下重誓,答应他决不采花,伤害事主,只用一次,才取了点来。你当是旧有的么?”
申林在侧闻言,心中一动,暗忖:江湖上用迷药,最有名的便是昔年杀兄仇人偷天燕王云虎。自己为报兄仇,才弃文习武。近年学成本领正要寻他,忽然匿迹销声,无人知他下落,听这口气,莫非便是此贼?正寻思间,堂倌已将菜饭送齐,便一面吃,一面仍作不解,用心静听。
果然北方口音的问道:“你们所说的,莫非是老偷天燕么?几时隐居在此的?”前二人闻言埋怨道:“人家不要人知他行藏,你怎随便乱喊?幸亏时候不早,只有一个不相干的饭座,要吃外人听去,传到他对头耳里,岂不是给好朋友找了麻烦?”北方口音的又问道:“凭他老先生也怕事?对头想必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了?何妨说出来我听一听,因亲及亲,因友及友,将来遇上也好打个主意。”那人答道:“他原不怕事,一则当年自己有点理亏,二则仇人的师父便是黄山隐居的异人萧隐君。此人不仅精通飞剑道法,近来并还有好些人传说,姓萧的竟似昔年在江湖上突然隐迹不见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这怎能不加点小心呢?至于他那仇人,只知姓申,大约初出茅庐,还无人与他见过真章。王老英雄杀死的是他哥哥申天爵,这人生得又黑又丑,只是举动文雅,性情温和,又使得一双奇怪兵器六阳戟,故此有黑温侯的外号。他兄弟想必也漂亮不了。”
说时,天已不早。酒楼准备打幌,不好催客,便各收掇桌凳,洗涤器具。
申林已得虚实,料定三贼要往上流头埋伏,暗算自己这面一位成名老辈。再听下去恐起疑心,恰好吃完,便唤堂憎打来面汤水,洗漱会钞,从容走出。那三人原没把他看在眼里,只顾谈得高兴,毫未觉察。申林走到街上,见沿街铺户已然关了大半,剩下不多几家也在纷纷打幌上板。本打算寻一僻处,伏伺到敌人走出,尾随下去。继一想,敌人口气,暗算那人本领甚是高强,竟敢在虎口附近合谋下手,想必也非弱者。敌人三名,自己孤身无助,彼众我寡,深浅难知。看三人饭刚盛上来,与其尾随犯险,还不如赶在前头去与大船诸老辈送信,将计就计一网打尽来得稳妥。念头一转,便往前赶去。走完镇街,回顾身后无人,脚步一紧,加速飞驰。又走出三四里,望见前面一河前横,有一小桥却在侧面,路径往右弯折,必须绕出两丈始能由桥上走过。赶路心急,那河是金华江的支流,河面宽只两丈,为图近便,打算飞渡过去。跑到河边,将身一纵,便自越过。
对岸本是一片草地,过前业经看好,空无一物,等落地时,脚上忽吃东西绊了一下,因势太猛,几乎绊倒,仗着得有师传,身法灵巧,忙用“风贿残花”之势,直窜出两丈远近,才将身子站稳。以为绊脚的必是树根之类,方笑自己粗心,不曾看出。忽听身后有人骂道:“哪里来的懒骨头,放着现成桥不会走,要跳河!又没生着眼睛,差点没把我老人家踩死,也没个交代,就赶丧去吗?”
申林闻声回顾,月光之下,一个形容枯瘦的中年化子正由河边颤巍巍爬起,好似负痛神气。无故伤人,心颇不安,忙喊:“对不住!”一面回身,正待安慰几句给点钱了事,猛一转念:自己曾炼多年目力,黑夜之中尚能视物,何况这好月色,河边只是一些浅草,如说树根石块,也许一时粗心,没有看到。这大一个活人睡在那里,哪有不见之理?还有一节,纵时心急求快,势子极猛,适才绊这一脚,力量不小。休说是人,便是石和树根,也须踢飞断折,怎会一点没动,自己反被硬绊了一下,窜出老远,脚也撞得生疼?这人不论敌友,决不是个好说话的。暗中留神,走将过去一看,那化子生得瘦小枯干,好似揣着一个葫芦,看去一点也不起眼。如换旁人,早已忽略过去。申林一则性情谦和,心思谨细,又在高人门下多年,本领知识俱是高人一等。适才一绊,便有先人之见,知道对方如先开口,必无好话,不犯白受。见化子正斜着白眼相看,还没走到,相隔丈许远近,先自躬身施礼,口称:“老先生不要动气,在下身有急事,赶路心切,图着近便,见隔河无人,慌慌张张纵将过来。不料老先生正由旁边走过,以致冒犯尊颜。
无心之过,还望宽恕。”
那化子本以盛气相向,就待发作,闻言白了两眼,笑问道:“你这小玩意倒挺有意思。我适才喝醉了酒,在右边河岸上正睡得香。梦见几个小贼要剥我的人皮,我又醉得和死人一样,正着急呢。多亏你这一脚将我踢醒,才没被人将皮剥去。本来我应当感激你,但你不该说鬼话,明明自己眼力不济踢了人,还说是我走过撞上的。如不罚你,以后你再撞了别人,人家没我好说话,又没有梦中解围的情分,必不甘休。要你赔钱,你这小气鬼必不舍得,打又打人家不过,不是我这一次宽容就害了你么?你如受罚,便好商量;要不听好话,我老人家一生气,你再想认罚就来不及了!”申林见他说话虽疯疯癫癫,二目睁合之间隐隐精芒四射,断定不是庸流,益发不敢怠慢,忙躬身答道:“在下情甘认罚,请老先生吩咐吧。”
化子又道:“我说出口,你却不许不算。不过我向例不强人所难,你办不到的事,我也不会出口。”申林初意对方形同乞丐,也许想要点钱,但真高人又决不会有此行径,心想:他既表明不强人所难,决无什么作不了的事。脱口应道:“哪有说了不算之理?”
化子突把双目一翻,笑嘻嘻道:“我没别的,生平有个小脾气,爱喝点酒。我身上带了一葫芦高粱酒,刚喝了一半就睡着了,兴还没尽。如在往常,我一个人喝倒没什么,因为我穷,人世上的富贵功名永远没我这一号。我也想得开,拿它倒过来看,照倒拿梦当真事。适才那梦大怕人,准知道我一睡着,贼羔子准定还是把我人皮给剥下来。我喝醉酒,就为的是想睡熟了来做梦。这梦一定还连着来,并且来得还快。我想叫你在旁守着,等到梦里小贼羔子要害我时,再将我一脚踢醒,你再走你的。我知你花两钱打发我化子倒行,这样耽误你时候必不愿意。但你已然答应,如是反悔,我不等梦里小贼剥皮,我先醒着把你剐了,好永远做我梦里的帮手。你干不干呢?”
申林虽看出对方是一高人,听他如此说法,也不禁心里暗笑,暗忖:欲速不达,真是不错。只图求快,反遇上这类纠缠。已然应允,不容改口,此是去往前途要道,敌人走过,还能看见。既不愿得罪此人,估量那三贼也许能够应付,且敷衍完了这人再说。
如能赶在三贼前头固好,否则只好等他过时,再尾随下去相机行事也是一样,便问道:
“老先生尊姓大名?酒是在这里吃,还是另换地方?”化子答道:“我向来没有名字,你不必间。适才睡在河边挨了一脚,再要有几个和你一样心急的人走来。不用剥皮,先把我踢死了,那如何行?下流不远,松林内有片坟地,那里最好,再往前,还泊有三只大船。酒不够时,可和他们讨去。既然答应,快跟我走。不然这梦要做不成,留到改日,还不把人急死!”申林一听,邢飞鼠船就在前面,自合心意,立即应诺。为想试试对方脚程,笑说一声:“老先生请!”暗中提劲,往前驰去。化子急喊道:“我跟不上!你到那坟地里等我去吧。先到先等。谁要说了不算,准是杂种!”
申林一边应诺,仍自加急前驰,耳听后面无什声息,回顾人迹已杏,心想:看这人神情,好似内外功都有根底,就赶不上,也不至于如此落后。他说的本是疯话,也许真醉,中途闪腿,或是岔个别路,没有追来。已然答应人家,管他是真是假,不可失信。
反正顺路,且寻到那松林,等他不来再走。心虽想着,脚步并未放缓。前去不足二里之遥,申林脚底本快,一晃便到。正跑得快,瞥见前面道侧松林在望,以为路是直的,沿途俱是野地田岸,仅起步不久,有十余株杂树当路,余者纵有田舍园圃,均与江边一带隔远,没法抄走近路。化子不是根本没有追来,便是后到,及至纵身入林一看,内中果是一片大坟地,正暗笑化子疯言疯语,不知是什用意,略等片刻不来,再去大船上送信,忽听当中正坟后面有人念道:“年轻人靠不住,这时还不见来。酒也吃醉了,非睡不可,这一做梦,非让贼羔子把我剥了皮不可。不睡又不行,这却怎了?谁要吵醒我的好梦,休怪我和他拼命!”
申林侧耳一听,正是那化子的口音,知遇异人,不禁大惊,且喜不曾造次,忙喊:
“有劳老前辈受等,后辈来了!”说完,没听应声。绕到坟后一看,哪有人影?地上却放着一个大葫芦。连喊两声,不听答应,细一寻思,猛想起化子自称“一醉必睡”,颇似酒楼三个人所说的老怪物。如果料得不差,照此行径,分明早已知道有人暗算,只不知将自己引到这里作什?敌人将到,不便再喊,满松林找了个遍,也无化子踪迹。因已认定化子便是三贼所说的老怪物,并又有了准备,三贼决非对手,心中也就但然,打算看个水落石出,不再作往大船送信之想。独自在坟前等了一会,还无动静,估量三贼此时离酒楼赶来,寻人行刺。化子也许迎上前去。在此呆等,有什意思、边想边往外走,刚离到江边路上,瞥见一条人影顺着沿途树林,掩掩藏藏往下流头去路走去。定睛一看,颇似酒楼所遇三贼之一,忙掩在那人身后,尾随下去。
这一带江岸多是坟地,虽然荒僻,相隔村落较远,沿途也有些零星人家散置其间。
前行人正走之间,忽然汪汪两声,由附近林内窜出一条野狗,扑向前去,张嘴就咬。那人一闪避过,那狗仍是追扑不休,远处的狗已随声应和,连吠起来。那人连闪两次,似恐被人警觉,未次狗扑上前,吃他一手抓住狗颈皮按在地下,抬腿一脚,踏了个肚肠崩断,顺口喷血,死于就地,跟手抓起,往江心掷去。申林已然跟近,相隔不过丈许,见那人下手残忍,正待上前。那人也自警觉,认出申林是酒楼所遇之人,知道机密已泄,拔出背上钢刀,一言不发,迎面砍来。申林早就将身旁软鞭摘下,刚迎上前去,猛听忽的一声,当是敌党来了暗器,赶急纵过一旁看时,紧接着叮噹两响,那暗器乃是一只钢镖,竟朝敌人发来,吃敌人横刀一挡,落在地下,并未打中。跟着由侧面树林内纵出一个少年,手持宝剑,照准敌人分心就刺,双方便打在一起。
申林留神那少年,身手矫捷,功夫颇深,确是名家传授。敌人本领也自不弱,棋逢对手,一时正难定他高下。估量少年突如其来和那身法家数,必是自己人无疑,未曾动手,先问道:“这位兄台尊姓大名,怎知此贼鬼祟行为?”少年答道:“我名蒲青,此贼名叫勾云,还有一个贼弟勾霆。前在敝居附近盘踞,屡次扰闹,新近又引一老贼人村行刺,未成逃走。适才我由船上走出,见他鬼头鬼脑,知又耍出花样,便留了神。先还疑心尊兄也是他同党哩!后见拔刀斫人,才知不是。这厮弟兄二人,素来胆大,伤人甚多,万万容他不得!”边动手边说,又问申林名姓来历。申林家世书香,又以奉母山居,虽在陶元曜门下,因随侍时少,多是领了传授独自练习,江湖上有名人物见闻不多,蒲氏祖孙又是隐退多年,所以不知底细。初见蒲青独斗勾云,一则师门规矩,无故不许两打一,以强凌弱。又况少年好胜,不欲争功,并且敌人还有两同党在后,意欲暂作旁观,看事作事。及见蒲青急切间不能取胜,又似恨极敌人神气,一面答说:“小弟申林,家师萧隐君。”一面纵身上前,手伸处,那条软鞭便笔也似直朝勾云点去。
蒲青原知萧隐君是谁化名,闻言大喜,方要答话,哪知勾云一听也发了毛:一个蒲青已应付不了,何况加上一个!申林又自称是化名萧隐君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暖的弟于,偷天燕王云虎所说仇人正是姓申,陶元曜的弟子,与这厮所说正对。偷天燕那样成名人物尚且怯阵,自己如何能行?适在酒楼眼力太差,没有看出,话不留神全被听去,机密定已泄露。就老怪物此时真个醉倒野地,也万难下手。这厮适才先走,再要被他先寻到老怪物一献殷勤,今晚不特自己,同来三人一个也休想活!并且再前数里便是敌人的船,什么样的能人都有,微一惊动,便难幸免。但盼老怪物在别处野地醉卧,这厮不曾寻到,方是运气。知道再斗下去,时候越久越是危险。越想心越寒,一纵身闪过申林鞭头,蒲青的剑又向肩肿刺到。
勾云身手也真不弱,初动手时早把地势看好,料定敌人两下夹攻,下手又辣又快。
一见剑到,故作手忙脚乱,卖个破绽,将左背交与敌人,略往侧一闪,一面避过剑尖,一面右手用足平生之力,横刀往外一挡,同时,提气用力,脚底一垫劲,拔地而起。乘着宝剑往外一荡之势,径往对面路侧一株老枯树的秃干之上纵去。
这里蒲青见申林头一鞭只是虚势,敌人一让,便流水般掣回去,改向中路扫来。自己这一剑也是以虚为实,估量敌人必也虚实兼用。照此形势,两下夹攻,无论哪一面,敌人均来不及应付,势非重伤倒地不可,万没防到会用这死中求活的险招,这一闪反是虚势,竟连身后这一鞭全未顾及,专注自己这一面,来势绝速,刀沉力猛,虎口被震得作痛,如非家传真实本领,剑都几被震脱出手。心方一惊,敌人已纵出两三丈,到了侧面树上。忙和申林飞身追纵过去时,勾云到了树上更不停留,飞燕掠水般,脚登秃干,只一点,又纵起五六丈之远,往丛树中飞去。二人只得穿林追赶。遥望前面人影出没林树之中,蒲青连打了两镖也未打中。晃眼追到来路大坟地内,申林在前,忽听金刃劈风之声由侧飞到,刚使鞭挡过来人钢刀,便听蒲青喝道:“这贼放走勾云,比勾云还要可恶!不可放他逃走!”二人这次有了经历,各自留神,将敌人困住,正要下手。
说时迟,那时快!双方动手不过几个照面,忽听前面有人哈哈笑道:“小勾,我向来不喜人两打一,你听我有什么用处?你兄弟被人围困,你却一个人先溜,太不义气了。
趁早给我滚回去!莫惹我老怪物生气。你两弟兄只把那两人打败,我便放你逃走。要不,人家把你宰了也行,只你们不做缩头乌龟,临阵脱逃,决不伸手。这事再也公平没有,你看如何?”申、蒲二人一听正是化子声音,料知勾云逃走不了,方自心喜,勾云原非舍了兄弟不顾,因见申、蒲二人本领高强,自知占不得便宜,又恐大对头和邢飞鼠等强敌警觉,初意想到林内招呼同党一同逃走,不料勾霆正在林内搜寻醉人,瞥见乃兄被人追下,想给敌人一个冷不防,也没和勾云对面,便冒失冲出。勾云回顾,兄弟已被敌人困住,心想:一对一也取不了胜!不如由他先支持一会,将那北方口音的同党寻到,再仗着林树掩蔽施展暗器,打伤一个便可逃走。主意打定,刚往前跑,猛觉眼前人影一晃,闪出一个化子。
勾氏弟兄对那化子虽未见过,形貌神情早有耳闻,不由大惊,心一发横,扬刀就砍。
化子手一伸,便将刀连锋抓住,话说到半截才行松开,并不还手,只不令过去。勾云深知此人话出必行,他要将谁恨上,决不容人求饶,除了照他话办,或许还有一点生路,吓得连话都不敢答,便退回来,等四人动上手后,化子也不见踪影。勾氏弟兄本来不弱,又自知强敌在侧,死星照命,除照所说硬做,将申、蒲二人杀死,或者可以拿话僵他,逃得一命。这事虽也悬虚,老怪物决无如此好说话,申、蒲二人也不易对付,但是此外无法。即便仇敌别有诡谋,人总显得光棍,二则自己临到绝境,拼得一个总觉值些。这一情急拼命,益发奋勇,恨不得把吃奶的气力都使出来。申、蒲二人虽不致败;却也无奈他何,于是杀了一个难解难分。
那与勾氏弟兄一起的北方人,名叫赛花荣尹明。练就好几种毒药暗器,为人狠毒,手底极黑,他和勾氏弟兄从酒楼出来,事前因听人说,仇敌连日俱在江边一带出没,仍是当年酒性,一到夜间便独自携酒往野地坟树中痛饮醉卧,并还指出地点。三人找了两处未找见,便分头搜寻,约定一有发现,再行会合下手。勾氏弟兄走得最前,尹明将路走岔落后,寻到坟内,闻得兵刃交触之声,探头出去一看,勾氏弟兄正与二人对敌,双方都是一言不发,打得甚急。心中纳闷,怎仇敌未见,却和这两生人打上?尹明好狡,看出申、蒲二人确是名家传授,心想自己出去相助,也占不了胜算,不如用暗器助勾氏弟兄一臂。猛抬头一看,斜对面树上还坐着一人,先也不知那正是今晚打算行刺的对头,因觉那树干不粗,人在上面,枝稍并不下垂,估量轻功极好,是个劲敌,一个打人不中,反倒添了麻烦。
正自寻思,忽闻身后草树微响,回头一看,飞也似跑来一条人影,才到月光底下,将手一扬,看出同党相见暗号,恐冒失走来撞上,忙迎过去。果是同党天耗星神偷梁栋,本和勾氏弟兄一路。他听人说,对头近日常在江边野坟地里醉卧。一面又须去至花家挂号,事完急着赶来,正是时候。一半为勾氏弟兄接应,一半想分功劳,也不和人明说,假意和花四姑讨令,来探敌人虚实。花四姑还恐有失,再三拦阻。梁栋执意不听,硬告奋勇,飞驰赶来。他来得早,已然走过当地,见那邢飞鼠大船在望,并无动静,窥视了一阵,不敢前进,折了回来,也是死催的,归途已又走过了头,忽想起沿途树林均经探索,敌我俱无人影,右侧这片树林离江较远,好似尚未去过。刚一停步,微闻兵刃交触之声随风送到,赶忙入林探看,老远便看见前面树后隐着一人,恰巧回顾,一打手势见面,果是自己人,匆匆略说两句,便重赶到树后。各把暗器取出,一上一下往外便打。
二人所放钢镖、铁弩,俱是百发百中的连珠毒药暗器,敌人便是耳灵眼快,早有防备,也未必能躲得过,何况地下两人俱都聚精会神,应敌方酣,决防不到变起仓促,来势又那么急骤。树上一个更似好整以暇,凭高观战,目不旁瞬的情景,按说断无虚发之理。就这样,尹明还不放心,料定树上坐的一个,比下面动手的两敌党还要难斗得多。
因自己所用出风毒弩装有机簧,一筒十二支,只把簧一按,便又紧接发放,不似梁栋飞镖还要抬手费事。打定“蛇打七寸,先取主脑”的心意,悄令梁栋去打下面二敌,自己去打树上坐的一个。初意以为共总三人,就不一举成功全数伤亡,至不济也去掉一两个。
只把那不知深浅的一个先除了去,剩下两个,即便全被躲却,自己这面四人齐上,以多为胜,也无不胜之理,何况梁栋连珠镖又极其快,决不至于二个不伤。稳瓶端定,这还有什么说的?这里相隔敌船太近,赶急了事,不管大仇人寻到也未,先回花家,改日再计为是。一被敌人惊觉,再想脱身,那就难了。一边转急,一边互打手势,各人暗器已自离手。
树上那人本来背亮,相隔又在四丈以外。尹明只管炼就目力,隔着一片月亮地视人,衣着形貌也看不真切,不过自恃力强弩劲,平日十丈以内能打落香火,敌人双目隐隐有光,已然看出,又是连珠急发,十拿九稳,命中无疑。不料手才一扬,瞥见对面敌人倏地往起一长身,树影闪乱,月光照处,竟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化子,分明是今晚所寻的强敌大仇人神乞车卫。这一惊真非同小可!当时情势也真快极,他这里自知无幸,刚低唤得一声“风紧”,连身都未及回,那两支弩箭也没有看出去向。怪笑声中,仇人已疾如鹰隼飞坠当场,同时还有几条人影也自侧面纵出,勾氏弟兄首先跌倒,益发心寒胆裂,转身如飞逃窜。
尹明毕竟好猾,百忙中瞥见梁栋照直往退路逃去,心想:久闻老怪物神出鬼没,遇上便是死数。但他追起人来,不问多少,向例不许人助。如和梁栋同逃,决无幸免。想到这里,不往前逃,反往侧一窜,闪向一株大树后面。刚待加急往斜刺里穿林逃走,一条黑影已自身侧不远飞过,定睛一看,正是那化于。暗中不住念佛,回顾敌党无人追来,脚底更不怠慢,径朝相反一面,轻悄悄穿绕林树落荒而逃。惊弓之鸟,知道脚程不如仇人远甚,只被查出方向,多远也能追上,转不如冒着奇险,就在乱树林中择地潜伏,或者还能逃命。想到这里,回顾无人追赶,自觉机智胆大,不但不往前跑,反倒提心提气倒退回来。满拟只能绕回到原斗之处,择一隐秘之地藏起,人总忽略近处,决想不到追的人还会自己跑回。待到仇敌一离开,便可无事。
这时,一娘母子、蒲氏弟兄、申林、黑摩勒等俱知神乞车卫性情,同在当地等候,不曾追敌,居然被尹明绕了回来,好在就是车卫存身的大树后面,他既背亮,又出仇敌不意,自觉再好没有。藏定以后,往外偷觑,场上敌人甚多,男女老少都有,勾氏弟兄尸首已被敌人抛向江中,正在互谈前事,车卫追敌,尚未回转。暗忖:梁栋逃时,老怪物明明在后尾随,万无不被迫上之理。这厮又是著名手黑,追上决不容活,怎这时还不见老怪物回来?心方狐疑,忽听脚步梯他梯他之声,定睛一看,正是今晚所刺的仇敌—
—老怪物神乞车卫!梁栋已被擒住,人似死去一般,也没有捆绑,只用一根山藤系在脚上,朝天躺着,直拖了来。在场诸人,只申林、黑摩勒尚是初见,也都闻名。先听一娘一一通名引见,各向车卫躬身施礼。车卫略微点首,便各叙述经过。
尹明一听一娘姓名来历和船上所有厉害敌人,不由吓了一大跳,料知明日花四姑胜负尚自难料,自己的头领更是凶多吉少,多亏自己机智,这一来不但逃了性命,还把敌人虚实得去,至少可使头领事前避开,花家也可作个准备,方在暗中欣幸,忽听一娘手指梁栋问道:“这厮怎还活着?车三哥带他回来则甚?莫非还要放么?”
车卫笑道:“我近来不知怎的,心肠软多了,轻易不打算弄死人。本来我想送他回老家,是他迎着我跪在地下苦求,又说他是展老四的外甥,名叫梁栋,只要放他,从此学好,回家种田,永不做贼。我被他哀告软了心,再说用暗器打我的又不是他,便问他学好有什么凭证,以前用毒镖伤过多少人?他再三说伤人不多,用时不遇大敌轻易不使有毒的;便用,贼头也不许,只是暗中带作防身,以备万一之用。适才因见我们这面人多厉害才取用的。我知贼头专讲假仁假义,说得倒是不假。我想放了吧,替死的还没想到;弄死吧,又没人给贼头带信,大是为难。他见我怪他使用毒镖,又苦求愿将手断去,只求饶命。我想人活在世上,要没有手,还活他做什?就此放吧。我照例不受人欺,只惹上我,便要有个交代。这事不能破例,总算他命好,只是从犯,还有一个首恶。又看在他娘舅面上,可以通融办理,只是这样放了,不能警戒他的下次。中间他又不合听我话风不顺,明知逃不脱,会情急心疯妄想纵起逃走,吃我点了残穴,皮肉筋骨现时已吃点苦。放了也是残废,净剩张嘴,行动都要人扶,有什意思?只好成全到底,拖了前来。
你们休要防他走口,泄露明早机密。这绝不会!我看人最准,休说他知道我的脾气决不容人捣鬼,只犯在我手里,便跟影子一样,粘在身上,便上天去也休想跑脱!他已吓破了胆,决计不敢。就心里有这不要命的打算,也施不出来,只管放心。有这一会工夫,他的罪已受够,我该如约放起,叫他代我把事办完,该回船去见耗子了。”
黑摩勒见他神情滑稽,出口大夸,心中好笑,忍不住问道:“老前辈,你追的小贼还有一个呢!”车卫瞪眼喝道:“小娃儿晓得什么!我凭什么放他?一半看他娘舅分上,一半还不是为了今晚多灌了两壶,懒得动,责成他去把那小贼捉回来,做替死鬼么?”
说时人已俯下身去,伸手一捏,梁栋脚上山藤便断,跟着手朝身上一拍,再向双腿一理。
梁栋便狂叫一声“哎呀”,纵起身来,扑地跪倒,叩头称谢。车卫道:“你不要谢我,你的事情还没去办,那用毒弩打入的小贼,一会如不给我捉回,还不能算完呢!”梁栋好似为难又不敢不应的神气,吞吞吐吐答道:“小侄遵命就是。”人却只往后退。那身后便是尹明藏伏的大树前面。梁栋吃车卫系着脚倒拖了这一段,路虽不远,又是土地,仍短不了石子树根之类磨擦。先被点了死穴,非此一来便难解救,救转也是残废,只得咬牙忍受。
这时,众人见他背上两层衣服全碎,皮破肉裂,血泥模糊,受伤不轻,又值点穴法刚刚解去,行动都似不甚活便,加以所擒同党早已逃远,手无寸铁,就追上也难战胜,何况不能,如何可以当时追擒回来?除一娘外,均觉车卫行事刻毒,将人欺侮凌践个够,还要强他所难,明明办不到的事,偏要这等作恶,不知是什心理?黑摩勒先吃碰了两句,存心看他如何收局,心中不满,却不发话。蒲红年轻气盛,申林心地更是和善,忍不住同声劝说:“先逃那贼想已逃远,这厮怎追得上?老前辈既看朋友分上,索性成全到底,放了他吧。”车卫瞪眼喝道:“你们这些小娃儿随便胡说!就不知道三大爷永不无故放人么?这厮以前虽是作贼下流,还能悔过,这才许他捉个替死鬼来赎命。否则哪有如此便宜?手到擒来,现成的事。不过这厮还有天良,只管那贼以前曾和他作对,终是同党,不忍心就走罢了。你们一点看不出,还当是艰难么?”
尹明在树后闻言,想起梁栋因自己屡在头领前设词中伤,心中怀恨,貌合神离,平日还在自负人物,不料到了敌人手里如此脓包,这必是和仇人求告,放后寻到自己,不是设词诱骗,便是冷不防暗算,擒到以后献与仇敌,保他一命。万不料全落在自己眼里。
这可活该!少时仇敌去后,先尾随他到了无人之处,故意出现,将计就计,使他身遭惨死,惊落骂名。又听仇敌说得越发容易,梁栋竟是手到擒来,心方一惊,又想必无此理,定是梁栋只图活命,和老鬼不知吹了什么大话,老鬼信以为真,才如此说法。一看梁栋背朝自己,已离身前大树只有三尺,方骂:不知死活不要脸的鼠辈!此时如非老鬼在此,惟恐打草惊蛇,只一举手,便先叫你送终!
念头刚转,面前人影一晃,瞥见梁栋往侧一偏,倏地转身到了面前,面带愧容地道:
“尹兄果然在此。我并非报仇,也是被逼无奈。你已落在三太爷手里,还想活么?”底下话未说完,尹明骤出不意,知道行藏早露,无怪仇人说得如此容易,不禁惊了个魂飞天外。惊慌失措中猛一转念,想到梁栋可恶,本领虽和自己不相上下,但是身受重伤,手中没有家伙。自身难活,杀他泄忿总还可以。哪知梁栋早得了高人指教,尹明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当晚片刻之间学会点穴,加上在场仇敌全赶了来,心又发慌,手中刀刚扬起,梁栋手已先到。车卫的点穴法乃是内家最高手法,按照月令和天时早晚,与人身气血流行对照。全学虽是极难极繁,当时运用,只限一时,却极容易。学的人并不需要练习,只要自身会武,经他略一指点,告以当日当时气血度数,按图索骥,用手一点或是一拍一斫,对方便似中电麻木,不能行动。重的不出一日夜必死,轻的也只保得三两日活命,而所点之处随时变易,又与寻常武家均有一定的要害不同,极难防范。梁栋手到,尹明口中怒骂:“无耻鼠辈!”用手一挡,同时右手刀未及砍下,臂上早被点中,断了气脉,周身一麻便失去知觉,举着个刀,泥塑木雕般呆立当地,干自心急,动转不得。
车卫笑对众人道:“你们看是如何、这厮任怎狡猾,如何能逃得过去?这厮比梁栋先来,用毒镖暗算人也是他起的意,可是逃起来一点也不义气,故意闪开,让我去追梁栋,他却反回来藏在近处,以为我决想不到他会回来,心思倒鬼。却不知三大爷更鬼,什么都想得到。要把谁看上,除他会飞,在三百里方圆以内,连毛都跑不了一根!我把梁栋治倒以后早赶回来,容他藏好,知道我们不走远他不敢逃。这可活该梁栋有了替代。
又反回去把梁栋教好,拉了回来。我照例说一句算一句,梁栋要让这厮把他宰了,自是认命。就不这样,他已负伤,要点这厮不倒,只我一动手,他仍是得陪这厮回回老家。
可见他这条命得来也非容易呢。”
尹明闻言,知道仇人手黑,万难活命,心更刁毒,不比别人,可以破口大骂求一速死,一得罪更糟,不知要受多少活罪,照例连硬汉也都不容人做。还是自认晦气,口软一点,能免却死前活受便是幸事。想了又想,没奈何只得颤声哀告,先还作万一之想,苦求:“饶命!从此洗心革面,永脱绿林。”车卫只把腰间酒壶解下,咕嘟嘟一口接一口狂饮,也不答理。黑摩勒想往江船上去,见人已擒到,还不处治,心中不耐,又想开口,吃一娘止住。车卫等尹明把话说完,才笑道:“你主意想得倒好。可知我这老怪物已是年老成精,琉璃蛋一样。你稍微放个响屁,便知你是什么东西变的,素来软硬不吃,只看你说的是真是假。你如真个胆小怕死,和梁栋一样,也还有个商量。你分明知道我不能饶你,惟恐不给你好死,才假做脓包,求个痛快。这已是有心欺我,情理难容!再者你以前在山东道上,奸淫杀抢,无恶不作,适才暗放冷箭,尚可说是奉令行事,对于仇敌,本以能下手为强,不用客气,只不该用那下作毒药暗器而已。我先不知道你是谁,依我本心,略微做戒拉倒。及向梁栋问明你的姓名来历,想不到五年前想寻的人,会在此相遇。漫说你自行投到,便今晚不来,我知道你在哪里,也非寻去不可!在你心想,至多把条命交我就完了,却没算出我这人最讲‘公平情理’四字,也不想想,没投到老贼门下以前,害死了多少人?今日只拿一命相抵,天底下哪有这便宜的事!反正你到阎王那里也饶松不了。与其你死后去受,我们看不见,老以为上天无眼,心里有气,不如叫你稍微受点罪,既可使阎王少着急,还可使你交个朋友,兔我老怪物日后想起心烦。
这不是现成人情么?哪怕你觉这样死法冤枉,做鬼再寻我呢!现在我们心先痛快,你留一个想头,不是好么?”
尹明性暴心刁,本是口中告饶,心里咬牙咒骂,闻言知道好说仍是不行,老怪物必用毒手处置自己,反正难免,气往上撞,不由破口大骂起来。黑摩勒听他伤众,连一娘、阿婷也骂在其内,车卫仍不动手。心中愤怒,大喝:“你这猪狗!自作自受!车三老太爷为世除害,与别人什么相干?我先把你这厮狗嘴封了!”说罢纵身过去,手向尹明口边一捏,下巴便掉了下来。尹明又疼又急,瞪着一双凶眼怒视众人,似要冒火,只说不出一句话来。车卫将余酒饮完才笑嘻嘻地走过来道:“你这厮孽也造够了,今日你就多受一点。凭天理说,你也无什么不值之处。我本想当夜处置,无如他们都想到江船上会小耗子去,没有工夫看这新鲜玩意。想来想去,只有找你姓梁的伙伴把你送到老花婆那里住上些日,由她给你送终。你看如何?”
尹明一听,不知又出什么点子,心中着急,只苦于说不出话来,暗忖:反正是死,只能活到花家把下巴捏好,就中了老怪物黑手无法求生,梁栋卖友求生的仇想来总可报复,正在忍痛胡想,车卫已把梁栋唤至面前,说道:“老花婆那里颇有两个会鬼画符的妖道。这厮虽吃你照我所教手法点倒,也许能够活命。今晚的事只他一人知道,你又须送他去,休说救活,一张嘴动手,你就成肉泥了。我哪能放了你,又令你往火坑里跳呢?
人身五官四肢,各有一两条主持的经脉,送去以前,我先将他手、足、口、耳四处的主筋毁去,另外再给添点零碎,也够他受的了。”随说随走向尹明面前,二指往舌根底下一点,回手再向喉管捏了一下,往上一托。尹明任他做作,直恨不能咬他一口。先是口张不能合拢,干痛,后觉下巴已然合上,方欲开口咒骂,才知声音已失,用尽气力不吐只字。跟着车卫又向耳根和四肢各点了一两下,未了照背一拍,人便丢刀倒地,好似点穴法已解,只四肢绵软无力,不能转动。先还不知厉害,及至车卫教了梁栋一套说词,过来背他上路,这才觉出不动还不怎样,这一动,周身上下又酸又麻,随着梁栋走动,奇痛奇痒刺骨攻心。这罪孽真比刀山油锅千刀万剐还要难挨!有心想到中途哀求梁栋抛向江中得个痛快,无如疼得泪汗交流,偏说不出话来,只得任人摆布,背往花家去讫。
蒲红终是年轻,笑问:“三大爷,这厮还能活么?”车卫道:“这厮全身主要经脉已断其六,休说背着走这一段,便是一张纸挨到身上也痛如刀割,连痛带痒,活受上三个对时,终于痛断心脉,口喷黑血而死。我生平照此处置恶人仅只两次,如非这厮罪恶大多,又曾害过我故人之子,也不会如此刻毒。此时便有仙丹服下去也活不成了。事情已完,你们自见小邢他们去,我酒葫芦尚在坟后,内中酒还不少。我要找地方一醉一倒了。”众人知他怪脾气,好在外贼也害不了他,一同恭礼作别,往邢飞鼠所居大船上赶去。
经此耽延,天已半夜。因有新来助拳的高人,邢飞鼠等正在设宴接风款待。那船一共三只,俱是上下三层的头号大江船,所有老一辈的英雄俱在头一只船上,邢飞鼠和一班同辈朋友分住二、三两船。因是夜里已过,各老辈剑侠习于清静,席设邢飞鼠所居第三船上。那新来的高人名唤湘江老渔袁檀,司空晓星、老少年神医马玄子,还有峨眉派剑仙李镇川等七八人已在来时见过,因嫌人多,没到第三船上去,正在头船闲谈。众人听有生客,便没见邢飞鼠,径上头船。晓星等老辈剑侠多半与一娘相识,黑摩勒随在后面,等双方互叙寒暄、行礼落座之后,正想上前呈剑求教,诸老剑侠已然发觉黑摩勒身畔宝剑是个神物,大为惊奇。晓星首问:“此剑何来?”黑摩勒忙把剑摘下,连匣呈上,说了经过。
晓星笑道:“此剑本名灵辰剑,是前古仙人所炼神物利器。日间三立还向在座诸位谈起,说他十年前闲游终南,发现深谷之中剑气上冲霄汉,跟踪发掘。彼时剑上有古仙人所留符偈,眼看到手,被它连匣化去。嗣照所飞方向寻找数年,不知下落,以为不是飞往海外或沉入水底,便是中途遇见行家乘机收去,已然断了念头。又隔一年,忽在金华北山重又发现剑气,二次根寻,居然在一个崖腹水窍之内寻到。想是物各有主,已然拿在手内,又被脱手飞去,只抢得一个剑匣。剑却化成一道长虹,由那崖腹中穿洞飞出。
当时持了剑匣,由所穿涧底石穴追出。三立尽管行家,无如此剑威力大大,神妙无方,不到停歇敛光之时人不能近,终于被它飞上崖顶穿透在地,深深钻了下去。三立明知危险异常,心终不舍,料定剑必自行归匣。先回到原发现处将剑匣插好,外用石柱堵塞,以待飞回。又去崖顶守听,下面击石之声已住,犯险入探,才知下面竟有天生石窟,还有泉眼,只无出口,吃那剑给开通一洞,足供出入。剑已穿入崖腹原有井穴之中,其深莫测,便把里面收拾干净,又向朋友要了一道禁符,将剑匣藏处封闭。费尽心思守了数年,渐渐悟出此剑每月朔望或子或午,必在井穴中飞腾击刺,虽然威力神妙,裂石如粉,无如井穴大深,又被它自穿了无数洞穴,错综曲折,陷在里面便觅不到出路,每月朔望犯了性子,在内纵横上下,扎穿锥刺,在刺穿了不少洞眼,时辰一过,性子犯完,势子便衰,依然还原下落,终脱不出。三立为嫌洞中久居气闷,又在去花家的谷内辟一小洞居住,每月朔望往来守伺。近来又查出那剑误穿旁穴,以斜为直,山石坚厚,更难自拔,下手较易,便在洞眼上面设下长索,连探了两次,俱几乎遇险而出。本拟花家事完,约了我们同往收取,不料你竞无意而得。我为寻一口好剑,物色多年也未得到。三立任用了数年心力,结局却作成你,因是物各有主。但是这类神物持善择主,以后必须善自修持,努力从善,不做不狂,始能永久保有呢。”
黑摩勒躬身答道:“弟子学力浅薄,怎配有此神物?并且祝三叔为了此剑已费多年心力,弟子无意巧得,怎可据为己有?意欲奉还与祝三叔呢。”马玄子笑道:“这类神物利器非可强求。日间三立已说此剑如此难得到手,恐非他应有之物,只为那里密逸贼巢,恐为恶人得去为害,不得不守在那里。你是后辈,又有出息,现既为你所得,焉有再取之理?”晓星也道:“还他无须,全仗自己能否善用而已。你屡欲学剑,未遇机缘,我又不愿传授,适才娄长老来,我为你引进,一说便有允意。恰巧你得此剑,岂非命中注定,致有这样巧事么?娄长老现在三船晤一老友,少时便来。”正说之间,面前微风飒然,人影一晃,现出一个矮子,见面便哈哈笑道:“我在三船,听说黑娃来了。我看看,他配当我徒弟不配?”说完,一回首看见黑摩勒,过去一把将手抓住,上下端详了两眼,笑道:“晓星说的黑娃就是你么?”马玄子在旁笑道:“老娄,你偌大年纪,怎还是改不了这一身猴相?老是跳蹦,成什么样子?”
黑摩勒见那矮子身材只比自己高出半头,生得瘦小枯干,塌鼻凸口。一双圆火眼闪闪生光,两臂特长,身又大矮,下垂起来快要挨到地上,一双手掌又长又细,简直真似个活猴。听他进门语气,知道这便是隐居嵩山小天都的剑侠、昔年秦岭三公之一娄公明,不由喜出望外,不俟马玄子话完,赶即跪倒叩头道:“师父在上,弟子黑摩勒拜见。”
娄公明也喜道:“黑娃果配做我徒弟。只是一节,我向不喜夺人所好。我适还听说,你新近拜了葛鹰为师。老偷儿虽和我们不是同道,但他为人也还本色,与我又是相识,他看得中才收你为徒,你还没随他几天便跟我走,于理不合。来时我已和他说好,我看你不上就拉倒;如若还可造就,先令你随他学点偷儿本事,三年之后再去嵩山寻我。”
黑摩勒刚得了一口宝剑,恨不能当时学成剑术才称心意,一听随师要在三年之后,心自不愿。但是葛师对己十分期爱,又无当时离去之理,方想三年之期太长,略一沉吟,瞥见晓星在使眼色,娄公明面上似有不快之容,灵机一动,忙答道:“弟子自然应该先随葛老师学习数年,再去嵩山拜求师父教诲。只是这口宝剑今日刚得到手,先以祝三叔曾费数年心力,弟子一旦无意得来,于心不安。本意奉还,各位师伯叔又说三叔决不肯再要。弟子不会剑术,此剑如此灵异,带在身旁,定启外人觊觎。死活认命,如被左道旁门中得去,岂不可惜?弟子为此发愁,意欲奉与师父收存,等弟子到了嵩山,传授剑术,再行赐还,不知师父意下如何?”
娄公明闻言方转笑容道:“我以为你见异思迁,现在就想随我走呢!原来不是。我一见你,便看出身佩这口剑不是凡物。先以为你幼随令先师和令师叔,也许剑术有点根底,不料竟是祝老三和我说的那口灵辰剑。不错,他为此剑心力费去不少,但照他和我所说口气,因他年岁已长,出家静修,不再与人争斗,此剑要它无用,得到手后,也是留送英年有志之士,自己并不想要。为怕落在坏人手里,所以留守不去,屡收不得,心已渐冷。本和我们商定,花家事完,合力同往发掘,不问到手与否,俱要离此他去,不再守候了。他空守了数年,你却无意得到,可知物各有主,事由数定,还他倒显作假,自是不必。老葛对于剑术虽也略知门径,但是道路不对,不能从他学习。昔年为峨眉、青城两派所灭的各异派旁门余孽,近来又思蠢动。这等珍奇灵异之剑,一个不会剑术的人带在身旁,不特引起他们窃夺之心,弄巧性命难保,所虑不为无见,但是此剑似知择主,老葛和你均极机智。就这二三日内,我传你初步功夫和收剑口诀,照此勤习,只要三月工夫,遇上事再多留神,不要骄狂自满,也就不致出错了。”
说时,晓星已把剑抽出匣来。娄公明接到手内一看,宛如一泓清水,冷气侵肌,寒光四射,可鉴毛发,最奇是剑尖上还拖着一段芒尾,长蛇吐信一般伸缩不定,连声夸赞道:“好剑!好剑!这类神物真须积德虔修,始能保持长久,否则此时便得了我的传授,身剑合一,照样也要被人夺去,甚或身败名裂。你这黑娃小小年纪,满脸俱是精灵,聪明过于外露,偏会得到这旷世奇珍。如若不自警惕,从宽厚处存心接物,将来是福是祸正难说呢!”
黑摩勒闻言,不禁凛然生了畏心,恭答:“弟子谨遵师命,此后必定力改前非,不敢胡来。”晓星携带黑摩勒多年,从小便看他长大,也因嫌他年小心志大,行事任性,锋芒过于外露。自己既爱他禀赋才力,又受乃师坐化以前重托,偏是素常亲切大甚,形迹脱略已惯,如在自己门下,不羁之马定难约束就范,所以一任力请哀求,不肯传他剑术,一心为他另觅严师。先因葛鹰对他看中,知道此老平日看似随便,法规至严,徒弟最是难当,意欲借此磨练,就便也可学习此老独门气功,为异日学剑之基。刚迫令拜师不久,不想机缘凑巧,得此奇珍异宝,同时,娄公明近年已声言不出山的人,也被马玄子强约了来,一见便将他看上。初意还恐黑摩勒心急,如欲舍了葛鹰往随公明,一言不合,只说出口便致两误。及听答话得体,尤其可嘉。向来心狂气做,从没向人认过错的,居然深知戒惧,自称前非,诚中形外,一点不似作伪讨好,故作谦辞。料是福至心灵,改了脾气,好生欢喜,便对公明道:“如论此子,秉赋聪明无不高人一等。只为幼遭孤露,身世可怜,他师父格外爱怜,才致养成一身傲气,性情又带偏激,必须多加磨硕始得成材。我素来懒散,又常在外游荡,随我磨练还可,造就直谈不到。惟恐误他前途,对不起老朋友。现得老葛与娄兄为师,少却好些心事。尤难得是此子天性尚厚,明知随了你去,有此好剑,不消两年便可学成剑术,他却感激老葛恩义,并不见异思迁。有老葛扎下根基,娄兄再传以心法,何患无成呢?”娄公明道:“我素重信义,如若忘本,多好资质我也不要了。”黑摩勒闻言方自惊幸,船头上又有人怪笑道:“老娄,徒弟收成了么?这黑小鬼太坏!他不要时,我也不想要了。”
黑摩勒一听,正是师父七指神偷葛鹰。迎出一看,同来还有一个年约五十的老者,身材特别高大,竟比葛鹰还要高出两头,自己站在当地,只齐他的膝部,料是老辈中有名的长人湘江老渔袁檀,连忙跪倒行礼。袁檀含笑拉起,问了问名姓。葛鹰连理也不理,便同往舱中走进。黑摩勒知道葛鹰脾气,等众相见落座,笑嘻嘻凑近身旁,叫了一声“师父”。葛鹰见他又和往时一样亲热,把怪眼一翻道:“小猴儿,人家不要你,又找我来了吧?”马玄子道:“这个不要冤屈了他,他还想跟你学上三年愉儿,才到嵩山去呢!”晓星随把前事一说,葛鹰便没有言语。
因天已不早,明日便去北山赴会,祖存周随引黑摩勒去至二、三两船拜见各位老前辈和各路人物。头船后舱原没有女客住处,一娘母女和诸老谈过一阵,邢飞鼠得信赶来拜见,便和晓星陪往后舱安置。一娘见后舱客室共有两间,女客只一十五岁的少女在内,见人起身为礼。晓星给双方引见,说是丐仙吕瑄十五年前收养的义女,原是人家弃婴,丐仙终年云游,不便携带,收留的地方恰在湖南桃源绿萝山畔,第二日便送去附近仙锐石渔仙寺隐居的女侠闻一声那里,托其代为抚养。令从己姓,取名吕不弃,十二三岁便在江湖上行道。因她和乃师一样行踪飘忽,来去如电,不可捉摸,穷凶极恶之徒只被她访查出了实迹,往往正在和人谈笑,趾高气扬,晃眼工夫便身首异处,刺客连个影子都见不到;人又生得长身玉立、美秀出尘,平日独往独行,难得与人亲近接谈,只管性情高洁,落落无侍,偏生着一副笑脸,面上常带喜容,人都称她为小龙女闪电儿,共只三两年工夫,便名满江湖。这次因随师父往湖北黄冈访看老侠莫全,闻说金华北山之会有丐仙在内,前来省亲,就便凑个热闹。因是素喜静坐,用功甚勤,不愿人前出面,自请住在头船后舱,除早晚两餐前出向诸老辈讨教外,不轻走出,连随丐仙同来的那些丐徒世兄弟,俱只到时匆匆见了一面,不曾再晤。
一娘见她生得秀外慧中、英芒内蕴,比起阿婷只有刚柔冷温之分,资质不在以下,好生欢喜,拉着手夸赞了几句。猛想起来了半天还未见着丐仙,便问:“令尊何往,为何未见?”吕不弃答道:“家父同了一些世兄弟本另有住处,不在船上。本是常来头船与诸位老前辈聚谈,只为昨日司空叔引来江家世弟,索取家父昔年代人借去的一件前古异兽玄牦皮所制的衣服,此衣家父现寄存在另一好友所居山洞之中。本就算定此时归还原主,正欲往取,同时又算出敌人新近约到两个能手,而家师也恰在那友人家中,正是一举三得。本是独往,不知何人泄机,江世弟竟访问出自身来历姓名,行前向家师哭诉,必欲随往拜见。司空叔和诸老前辈因江世弟已知真情,自然多得些照应的好,也在旁劝说。家师无法,只得带他去了。”
一娘闻言,想起前事大力感叹,便问晓星:“昨闻主公尚有一女,奉母江乡,就在近处居住,日内可能相见么?”晓星道:“大妹不说我还要说呢。明日事完,大妹踪迹已泄,虽不似朱氏母子三人有强敌窥伺,隐伏危机,日后也难免于多事。现在她母女寄住在我一一个好友家内。此友敬重世族,她母女又深居简出,外人决想不到。并还有一朋友,常年守在一旁,暗中照护。我和陶元曜兄也常来常往,定可无虑。大妹明日报仇之后,可对众声言投往云南云龙山去,暗中却由我接引,与她母女一起隐居,静俟时至,助她母于姊弟三人同寻老贼报仇,了却前人心愿,岂不是好?”一娘道:“来时我早有此意,因此地人多,适才在座诸老虽非外人,终恐无心泄露,所以未说。既然这样,再好没有。”说罢,晓星、邢飞鼠相继辞出。阿婷和吕不弃惺惺相惜,自是一见倾心,甚为投机。当夜各自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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