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十九侠 第三十七回 赤手屠千犀 大雪迷茫归路远 慈心全五友 冥峦迢递使星飞

  话说二猱来时受了黑虎指教,沿途逗弄,相隔主犀不过数丈之遥。眼看快到尽头,先拾起两三块碗大石头,照准主犀身上打去。然后双双一声长啸,纵向壑口藤蔓丛中。
  然后身子一蹲,就势援藤而下,抓紧藤蔓,贴藏石凹之内,静候犀群自投入阱。天本阴暗,犀目仅能平视,只见仇敌纵入藤蔓丛中,哪知有此绝壑。再者跑势急逾奔马,走的又是斜坡,益发快上加快,就想收也收不住。天生凶狠猛悍之性,合抱大木尚要急撞上去,何况区区藤枝,眸的一声,朝前一蹿,四足落空,主犀和当头的十只大犀踏虚飞坠,直下绝壑。后面紧随着的犀群只惟主犀马首是瞻,也不管前面如何,仍是照直猛进,跟踪坠落。二猱藏身石凹,见群犀由上面纷纷凌空坠落,四蹄乱挣,飞舞而下,只听壑底扑通扑通之声响成一片。犹恐后面的知难而退,口中连啸不已。那千百犀群竟无一只临险却步,哪消片刻工夫,全数坠了下来。前拨坠在锋利如刀的乱石上面,多半破腹穿胸而死;就有几个不死的,吃上面数百斤重一个个巨犀由高而下压到身上,那还不是立时了账。只剩下最后数十只虽未送命,也都震伤晕倒,跌了个半死。
  偏巧那该死的瞎山魈又吃了耳朵灵敏的苦,竟从远处循着二猱啸声,往长谷中追来。
  因连跌多次,也加了一番谨慎,不似先时乱奔乱纵。人谷以后,觉着地势越往前越低下,生了戒心。等追近壑口,一听啸声在下,更恐上当,便立定了试探着前进。后来又听出仇敌啸声越近,只在一处,并未移动,才往前走了几步,已然挨着壑口树枝。只当那地方是一山坡,二猱又藏在深林密莽之中,正想侧耳细听,估量相隔远近,猛出仇敌不意,好纵起便扑。谁知身后尾随着的黑虎先恐被它听出声息,不敢隔得过近,一进谷前,先让背上虎王下来,放轻脚步跟着山魈动作,本就防它不会上当。一见它临壑踌躇,试步欲前之状,更恐它试出前面有险不肯下去,再除不易,连忙往前急走几步,相隔约在十丈左右,倏地运足神力,悄不声纵起,一伸虎爪,照准山魈背后便扑。
  山魈强忍暴怒,急于得仇敌而甘心,全神贯注下面双猱,一脚已然向前提起,准备再试走两步,循声下手,脚下本是空的。就在这将落未落的瞬息之间,忽闻身后风声,也疑有变,待欲侧转,黑虎来势何等急骤,哪里还来得及,一下扑在背上,其力何止千斤。山魈没有防备,不由身子朝前一冲,脚往下一落,身长腿大,头一脚踏了个空,身子吃这一扑之势,再往前一扑,立时怪叫一声,一个倒栽葱,直往绝壑之中飞坠下去。
  因比犀群坠得远些,已落在空地石笋之上,硬骨碰硬石头,闹了个两败俱伤:两腿一齐折断,肩、背、头骨重伤了好几处,只剩一手一臂还能转动,石笋也被撞折了好几根。
  下面锐石如林,休说是走,连站都站不起,只嵌陷在怪石丛中,厉声怪吼不已。
  虎王见黑虎成了功,也正赶到。睁着天生夜眼往下一看,见犀群积压成了一大堆,十九不动。仅有二三十个负伤未死的,闻得山魈厉吼,害怕得眸眸急吼,欲逃不得。犀群的目光又碧又亮,恰似满天明星倒影澄潭之内,有的静止不动,有的荧荧欲流,疏疏密密,约有数十点之多,煞是奇观。
  这时天已入暮,到处灰沉沉的。虎王便问黑虎:“兽群全数在此。瞎山魈看神情是受了重伤,毫不足虑。但是下面也还有些活的巨犀,上下相隔这么高,怎能弄它们回去?”黑虎连忙发声,将双猱唤上,又命它们长啸,召集豹群。双猱立时发了几次极尖锐悠长的啸声。奉命御兽回崖的豹子数本不多,余下的因惧山魈,全藏身密林隐僻之处候命。一闻二猱相召之声,豹王首先率了数十大豹如飞而至,群豹也由远近各地陆续赶来。
  黑虎、双猱各用兽语向虎王献策,大意是说:天时已黑,天上虽然渐有雪粒飞落,嗅那风气土气,正是酿雪的时候,离降雪总还有几个时辰。但是雪下愈晚,雪势越大,此时如不将犀群弄了回去,明早休想再来。这壑虽然深,双猱上下却非难事。壁上老藤俱粗如人臂,比别处的柔韧耐用。为今之计,只有速伐山藤结一大圈,缒至壑底,由双猱下去先将死犀分别缒上,再命群豹运回崖去。山魈重伤,未死的红犀看势也难转动,况又为山魈厉吼之声所慑,均不能为患,尽可从容下手。上千死犀,身又重大,明知缒运均非容易,无奈此外别无善法。天时大促,需粮甚急,有此千犀,连同今日所得,足够三四月之需,怎能放弃?说不得只好费点事,做到哪里算哪里。能运完再好没有,否则便将余下的任其埋入冰雪,等雪住天晴,春暖将要开山之际,再来掘取,也是一样能用。虎王称善。
  当下虎王便命双猱下去取藤。它们仗着矫捷心灵,爪利如钩,一会便弄上来一根极长老藤。藤上枝叶早被双猱随下随折,顺手去尽,连修都用不着。上下相隔过高,一试长短,仍不能直垂及地,又采了一根短的接上。短藤较柔,宜于做圈,更显合用。把有圈的一端垂了下去,上端再用柔藤结了两个圈,分套在黑虎和豹王颈间。等下面双猱套上死犀,一声低啸,便往上扯。黑虎神力,又有豹王为助,拉起往前便跑,所择之地,崖壁削立,自口以下往里凹进,中无阻滞,一晃便拉了个大的起来。豹群早排队候运,虎王唤来一只大的,命它试一衔走。见犀身太沉,拖起来甚显吃力,原想它们去了再回,轮流搬运,照此何时才能运完?幸而由谷口回崖,无须穿过那片森林,否则阻碍更多,真难回去了。想了想,虎王又唤过一豹,命其并立,将死犀横搁二豹身上,一试居然要快得多,心中大喜。重命放倒,等拉上来十个八个,一起结队走,以免遇上别的兽劫夺。
  回到崖洞里,将两柄腰刀带了来。一会工夫,死犀拉上了十多只,虎王才唤群豹如法驮走。又命六只空身走的豹子,随同护送。吩咐两豹驮一只,并列同行,万一在下坡时或遇阻碍滑落,也可由别的豹子相助,衔上身去。
  头一拨死犀驮走后,虎王因见拉起来甚易,命双猱再套时可用两只一起拉上来。又恐分量大重,藤在石上磨擦久了易于折断。一面寻了许多杂草和带叶残枝,紧结在崖口老根古松之间,垫入长膝下面;一面又去寻到两根同样粗细的老藤,命双猱分出一个,折了繁枝,如法炮制。制成后,虎王猛想道:“现有这么多大豹,何不分成两起往上拉?”当下忙做了五个藤圈:一个做套死犀用;四个结在上端,挑了四只大豹同样施为。
  拉够了数,便由豹群驮走。下面双猱轮流将死犀套好,两只一次,此下彼上。忙了个把时辰,居然套上了一百多对。先时拣死的套,有那犹存喘息的,头角既无所施其技,吃双猱利爪一抓,也都了帐。那几十只伤而未死的,因有乱石、死犀作梗,又为魈吼所震,只能互相悲吼挤踏,不能为害,二猱也不把它们放在心上。
  拉到后来,连连因为淘气,见山魈厉吼不歇,声甚刺耳难听,心想:“这东西可恨!
  如今眼瞎足断,有什怕它?何不拉上去,让黑虎把它弄死,省得惹厌?”也没和上面打招呼,竟用藤圈将山魈头颈套住。拉这根长藤的,偏又是那四只大豹,闻得连连啸声,往起便拉。山魈因在乱石丛中隐往,虽然连用双臂打折了好几根石笋,仍是到处阻碍。
  正愁无法上去,拉时一点也没挣扎。一下拉到上面,才着平地,双手抓住颈间藤圈,一扯两段,便滚了起来。那四只大豹各被藤圈套定,脱身不出,眼看山魈时肩并用,循声滚将过来,只吓得嗷嗷惨叫,带起长藤,往前便跑。旁立群豹立时一阵大乱,拼命窜逃。
  谷中两边危崖参天,虽甚广阔,路只一条,无法逃避。等那边虎王发觉,黑虎也脱掉藤圈追来,已被山魈在地上像转风车一般滚上前去,捞着一只豹子,一爪抓向肚子,立时腹破肠流,死于当地。山魈捞出心脏,嚼了几口,狂怒攻心,无可泄怒,丢下死豹,又待往前追赶。黑虎首先赶到,朝肩背间扑了一爪。山魈自从连受重伤,已无能为。群豹害怕过甚,只知逃窜,不敢反斗,才使它如此猖狂。及被黑虎钢爪一扑,两条受了伤的长臂又断去了一只。虎王跟踪赶到,见它伤了豹子,心中忿极。一眼看到壁旁有一块比磨盘还大点的坠石,顺手捧起,抢步上前,当头打下。恰值山魈负伤惨啸,身子折转,一下正打在那条好臂上面,如何能吃得往,喀嚓一声,应声折断。四肢全去,只剩肩、股等处残留下的一点骨渣,颤动不休。
  康、连二猱觉出上面出了变故,也忙援藤缒上。虎王还欲拾石再打,黑虎说:“山魈已成废物,就这样打死,不将它形神消灭,灵性犹存,年深日久,仍能为害。”使命二猱折来枯枝,铺积满地,将它翻过身,面朝下放下去,用大石压住,虎王打了火种点燃,将它焚化。山魈身本僵硬,手足俱无,上有千斤大石压住,怎能挣扎,一味急吼惨嗥。顷刻工夫,便已烧化成灰,其臭异常。虎王点燃了火,问出情由,把连连一顿好打。
  经此一番周折,不特白耽延了小半个时辰。下面未死红犀不听山魈吼声,也没有先前老实。康、连放它们人圈时,只要近这一只,别只也用头角奋起触僮。又费了好些事,才一一弄死。虎王嫌慢,自去寻了两根春藤,用腰刀削去旁枝,挑了些大豹来拉。无奈康、连二猱只有四手,此上彼下,大忙一气,比前也快不了多少。拉来拉去,拉到深夜尚未拉完。群豹轮流运送,前几拨先走的也去而复转。
  虎王听二猱说下面还有二三百只,正喜快要拉完,猛然间见天色微现暗红,一点风也没有,鼻口问有些闷堵,便问黑虎:“天如何是红的?天大阴暗,我的眼睛看不真,你看今晚不会下雪了么?”黑虎原已觉出天气越变越坏,一面往上急拉,一面催促二猱赶快。闻言抬头一看,再深深嗅了一下,忙唤双猱上来,用兽语催着回崖,说:“转瞬大雪就要降下,回崖倒有数百里山路。空身走得快,还可在雪浅时赶回,但是路上驮着红犀走的豹子却难赶到。此时停止,还不致陷身雪内。下面红犀由它去吧。”虎王不信雪有那么厉害。黑虎再三催促驮走了的不说,连未次拖上来的都命扔下去。同时催着虎王上背,又命豹王和余豹急速通知后两拨驮犀走的群豹,路上如见雪深过了半尺,急速空身跑回,省得在未到以前被雪埋葬。虎王见它催促甚急,只得骑上虎背,带了双猱,出谷往回路就跑。这条路虽可不经密林,道途也颇遥远。沿途尽是危峰峻扳,幽壑深沟,稍一失足,便有粉身碎骨之险。天又异常阴暗,虎、豹目光虽好,跑起来也不敢似白日里任性急驰。黑虎还跑得快些,不多一会,便赶上豹王所率的一小群豹子,超越过去。
  正跑之间,忽然一阵西北风吹过,吹得满山林木萧萧,声如涛涌,风一住,天上便降起雪来。先下时雪并不算大,等再跑出三五十里,地上积雪便厚约寸许。雪光反映,茫茫一白,路径好认得多。虎王笑拍黑虎颈项说道:“那年也曾下雪,下了一夜,第二早起,看雪还不到三寸,两三天就化了。今晚的雪和那年差不多大,怕什么?”言还未了,又是一阵寒风劈面吹到,雪被风一绞,似纷纷乱花一般,满天飞舞。虎王刚喊得一声:“好!”雪势忽然骤盛,雪片都有掌大。黑虎见状,知道不妙,长啸一声,也不再等豹群同行,脚底便加了劲,除遇险径危崖,因背上驮有虎王不敢过快外,直如箭一般朝前蹿去。又恐雪初下时大松,身上有虎王,力大身沉,大雪盖路,踏空了足,命二猱一个在前,先行探路:一个赶往后面通知豹群,查嗅着雪中遗留的气息足印追来,并催快跑。豹群闻警,自也加紧前进。
  黑虎一口气跑出去百里之后,接连超过了好几拨驮着红犀走的豹子,计途再有数十里路便可到达。那雪已积有七八寸厚。虎王见雪愈深,虽然惊讶,因离家将近,数十里程途,半个多时辰便到,心里不但不急,反觉那雪大得有趣,明早起身好看好玩,不住口直喊:“好。”
  一会,连连由后面踏雪飞来,报称雪势太大,目前雪最深处有尺许厚,仗着初下,虽还能走,便是还有好大一截路才能到家,最落后的两拨豹群相隔更远,并且雪中脚印转眼被雪填没难认,再过一会就恐不能走了。虎王闻报,才着起慌来。黑虎忙命连连再向后飞驰,赶去挨拨通知:凡在离家五六十里以外的豹群,一齐将身上驮的红犀甩下,宁愿葬送百十只红犀,免得豹子陷身雪里。弃犀以后,速往回路赶来。再超到前几拨犀群的前面,着五只一排结成了队,用力在雪上踏走,好替后面驮犀走的豹群压道开路。
  如有失陷,速急吼啸报警,以便驰往相救。连连领命,如飞而去。
  黑虎、双猱俱是通灵神兽,空身走起来,能在雪面飞驰如行平地,多大雪也阻不住它们。黑虎身上虽多着一个虎王,也还不甚妨害。那些豹子却不行。那雪积得也真快,才看深约尺许,一晃便加了数寸。还算黑虎知机,部署周详,前有空身豹群压道,起初尚能行走。等虎王到了崖前,一点到达的豹群,竟还有十好几拨在途中未至。渐闻豹群吼啸之声从远处隐约传来,虎王亲自踏雪一试,那雪竟深及二尺,掌大雪花仍在茫茫飞舞,下个不已,脚踏上立被陷住。连自己那样身轻力健都走不利落,何况驮着重物行走的豹子。知道豹群已有失陷,不禁大惊,忙命黑虎、二猱速往应援。虎、猱去了小半个时辰,这十几拨豹群才经虎、猱接应,一个个通体雪白,热汗蒸腾,狼狼狈狈,高一脚低一脚,连喘带吼,陆续回转。
  最末两拨落在最后,虽有前行的大队豹群开路压道,无奈雪势大大,先时还可连滚带爬将雪踏平下去,现出一条雪路,后来越下越大,豹群走过不一会,便被遮没。加以新雪松浮,无从着力,再一积过了尺,豹脚踏上去,便深深陷在雪里。连空身走的豹子都无法急行,费上无穷力气挣扎纵跃,仅能勉强前进,何况身上还驮着那般沉重的庞然大物。一拨是陷在凹雪积地之中,还有一拨也闹得力尽精疲,急喘着在雪中挣命,行动不得。直到黑虎、双猱闻得啸声赶去,才命这两拨豹子将所驮红犀甩下,由康、连二猱用利爪裂去了皮,先任它们就雪地里分别大嚼一顿,再随着同回。虎王约束群豹,赏罚严明,每值出猎,从不许无命偷吃,人、兽辛苦跋涉累了一整天,未曾进食。尤其这两拨大豹于是当头的几拨,去而复转,已运了两次红犀,格外饥疲交加,这一顿饱餐兽肉,自然精力大长。有的业已吃饱,眼看那么多从未吃过的美味弃在雪里,不能带走,还舍不得,又去抓下一大块衔了回去,余豹也纷纷学样。只借雪深,无法多带,弃去的仍有十之七八。那两片雪地被犀血染红了亩许方圆地面,雪被豹群践踏也溶化了好些。黑虎、双猱原是挨拨指点教行,乘这两拨大嚼之际,早把由凹地上纵的出路扒好,挨次引出,改作单行行走。由康、连二猱在前引路,四爪并用,将道中积雪一路扒抓,分向两旁,黑虎断后。随进随开,半个时辰工夫,竟开通出二十来里一条雪巷,居然将群豹都救了回来,虽失了好些红犀,豹子却幸一个不短。
  虎王再一查看积雪,业已将近三尺厚了。心情一宽,觉着饥肠雷鸣。立命黑虎、豹王同了康康监督群豹,抖去身上残雪,各归岩凹豹圈以内,大加犒劳,准其将当日打来的兽粮任意挑选,尽量饱餐一顿,只不许争夺糟弃。自拔腰刀割下一大块肥厚犀肉,两只山鸡,带了连连回洞烤吃。那犀肉又嫩又肥又香,虎王足吃了十成饱。虎、猱也各有它们的吃食。
  人兽饱餐之后,检点所得,除了不及带回和沿途甩弃的,单红犀就有千余只之多,当晚吃掉的尚不在内。其余羊、鹿、野驴、狼、灌、狐、兔、山鸡、野猪等,不计其数。
  至少也够好几个月吃的。不禁欣喜欲狂,引吭长啸。虎、猱、群豹也欢喜得相与应和。
  大雪挡音,余音嗡嗡的,兀自半晌方歇。这些兽粮一半堆积在崖前雪地里,挑出一半极好的觅地藏好。一切未弄停当,人兽俱已累极,才行分别歇息。
  次早起身,虎王见洞口天光甚是明亮,又无积雪堆压。康、连二猱俱不在侧。心想:
  “昨晚那么大雪,难道才隔一夜就住了么?”连忙爬起,跑出洞去一看,雪并未住,只比昨晚小些,满天空玉屑纷飞,仍然下个不住。康、连二猱各持一根新折树枝绑扎成的长答帚,正在打扫崖顶积雪。再看别的地方,雪已积有七八尺厚。一眼望出去,山原林木,到处都是玉砌琼凝,宛如银装世界的一般,不禁大喜。因那条上下崖洞的山道也被康、连二猱将积雪扫尽,虎王贪看雪景,喝住二猱,留雪好玩,不许再扫。
  二猱齐声说:“昨晚因听远近树木压折之声,我们和黑虎起身查看,洞外雪势稍止,积雪业将洞口堵住了一半。知道这雪不是暂时可停,还要积厚得多,北风一紧,立时成冰冻合。休说不能远出,人兽全要被闭洞中,除俟开山,连出洞都不成了。况且下面崖凹的豹圈中还有上千野豹,也须预为准备。因此由我们先取山寨中带来铁铲将雪铲到崖下,将洞口处先行打通。又扎了两把大管帚,将崖上余雪扫尽。黑虎纵向崖下,与豹王率领群豹,将豹圈通向崖前一片平地上的积雪,趁着新雪松浮,连拱带扒,齐向四外推去。余下散雪等我们收拾完了上面,下来再扫。弄到黎明,仗着豹多,又有神兽相助,居然将崖前的雪扒尽,现出一个大圆场。雪又下了起来,我们又复上崖持帚去扫。”
  虎王方知就里,只得任之。看二猱运帚如飞,随积随帚,毫不停歇,笑骂道:“你两个呆东西,这般扫,扫到几时才完?雪又不大,白费这气力则甚?等它厚了再扫多好。
  今天很冷,火池中火也灭了,还不给我将火点燃做东西吃去。”二猱淘气,本是扫着好玩,闻言丢下帚,往洞中便跑。黑虎在崖下听见虎王说话,纵将上来。虎王将它身上未化尽的残雪拂去,抱着亲热了一阵。问起昨晚未收藏完的山粮,知己督饬群豹分别藏入崖凹以内。人、虎一同人洞,等康、连生好了火,胡乱做些吃的下肚。二次犒劳虎、猱和群豹,各凭所喜,又饱餐了一顿。因封山时日太久,以后计粮授食,不再尽情大嚼了。
  吃罢一计算,食粮可告无虞,尚缺柴火。不特人用,雪一转冻,山中温暖惯了的,豹群也耐不住那般奇冷。还有虎王喜吃的青稞之类也存得无多。好在黑虎、双猱俱能踏雪飞驰,少的东西尚可命双猱远处去向山人索取。柴火更满山皆是,按说只要隔日取来,在火旁烘干,即可应用。不过林中树木多被大雪压倒埋没,雪封冻后,采伐不易,不得不早些下手储存罢了。
  虎王寻思一会,还是预先办为妙。便命双猱先去采伐树枝,再往红神谷向山人索取青稞米谷,留为日后之用。双猱领命,仗着身轻,不怕行远,留下近崖的林木不采,却去采那远处的。这般大雪,豹群已不能离崖行动,只黑虎一个尚能相助搬运。采到了下午,所得柴火已足月余之用。虎王见积雪高有丈许,便命虎、猱暂且停了采运,帮同自己打扫崖前新积的雪,等人、兽合力将崖下扒尽,天色已然不早。
  虎王原意,明日再去红神谷取粮。双猱因踏雪飞行,甚觉有趣,执意欲往。虎王知夜行无碍,便依了它们。双猱空身行走,其疾如飞,这二百里远近的程途,如照往日,至多不过两个多点时辰便可来回。谁知双猱这一去,竟是到了半夜还未回转,时间比起平日差不多多出一倍。双猱掌平大,最宜滑雪疾驶,身又轻灵。去时见它们甚是高兴,眼看两条金黄色影子,在白雪地里一泻数十百丈,恍如弹丸之坠斜坡,身影由大而小,晃眼剩一小黑点,一瞥即逝,走得又比平日快些。久去不归,虎王疑心它们又和上次一样,被甚妖魔怪物困住。大雪阻路,又不能亲身前往救援,不禁着起急来,屡问黑虎,双猱是否遇险有难,黑虎俱都摇头。虎王虽知其料事如神,仍然有些疑虑。又待了一会未回,实忍不住,正磨着要骑了黑虎前往寻找,忽闻双猱长啸之声自远处传来。黑虎一听,连忙回啸了两声,纵身下崖,踏雪赶去。虎王听出双猱啸声是在唤黑虎前往,不似有什么凶险,心才宽放。只不知何事在途中迟延,唤黑虎前去则甚,意欲赶往。黑虎已然走远,势所不能。
  这时雪仍下个不住,天已交到寅未卯初。冬日夜长,天还未亮,虎王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心神一安,身子便倦,不觉在床上睡倒。睡梦中闻得耳畔似听双猱呼唤,杂以汉人说话声。虎王自从隐居山中,从未遇到过一个汉人,听着奇怪,还疑身在梦中。忙睁开眼一看,火池旁边蹲伏着五个身穿半蛮半汉装束的汉人,刀枪器械和镖矛弩箭之类摊放了一地。俱都冻得身颤气促,面白如纸,甚是萎惫。只有了个比较强些,一面向着火,一面朝着双猱轻声说话打手势,目光注定自己身上,面带惊奇之状。
  虎王刚问他们是哪里来的,那汉人已当先起立,走近身来,朝着虎王深施一礼,说道:“愚下姓方名奎,同了七个同伴来山中行猎。不想昨晚在森林中走了大半夜,好容易跑出,又为大雪所阻,看不出路径。先还勉强在雪中支持着走,到了天明,有二人失足坠入深沟,葬身雪里。一人砍了树枝,做成雪具,往前探路,忽然失踪不见,遍喊无有回音,想已身死。同时雪积愈深,大家都力尽精疲,食粮俱被先死两人带去,不能再走。费了无穷的事,拼命挨到一个山脚底下,掘了一个丈许大的雪坑,聚在里面忍受饥寒挨命。堪堪殆毙,不想被兄台手下神兽遇到,将我等救来宝山。我等俱在隐贤村居住,离此尚远。望乞兄台暂假一席之地,略御饥寒。等体力稍复,仍请这三个神兽将我等送回。开山以后,必当重报。”说罢,又作了一个长揖。同来四人,除一个手足冻伤不能行动,只能点首致谢外,余下三人也跟着挣扎过来行礼相谢。
  空谷足音,忽来佳客,风雪荒山,倍增兴趣。虎王好生欢喜,立时跳起还礼,止住来人,仍请去至火旁坐下。说道:“我在这里住了好些年,除山人外,从没遇见过一个我们的人。你们来了,再好不过。这两夭两夜想必又冷又饿了,且先烤一会火,叫身上暖和暖和,我叫它们给你们弄好野牛肉来吃。我们前一天就知道有这场大雪,打来了不少野东西,你们吃上几年都要得。我从小只不愿人婆婆妈妈,一边吃,一边说话,天也快亮了,少时吃完,我们再说。”说罢,也不待来人答言,径命二猱取来肥犀、肥鹿和各样野味,忙乱着连煮带烤。顷刻工夫,肉香布满全洞。方奎等五人看出虎王性情豪迈,英雄本色,便也不再客套。又正饿极,无暇多言,便分出三个略为复原的人,从旁相助。
  虎王益发高兴。一会将肉弄熟,取出冷糌粑分与来人,围火大嚼。宾主饱餐之后,重又说起涉险遇救之事。
  原来双猱奉命取粮,到了红神谷一看,依山建筑的山楼十有九被大雪压坍,平地上的屋子多半被雪盖没。那些山人三停倒有一停因昨晚睡熟,不是高楼压坍坠落时压伤,便整个葬身雪里。其余二停连同那些负伤逃出的,全数拥挤到一个大雪洞中避难。因事先没有准备,逃时仓猝,衣服、食粮均未取出。加以天气奇冷,一个个啼饥号寒,愁容满面,其状甚惨。幸而山酋较有心计,知道食粮不多,有无不均,必起争夺,自相残杀。
  一面命众山民将所有食粮一起交出归公,由他以身作则,公平分配;一面命人持了家伙,前去发掘存粮衣物。总算苟安一时,没有纷乱争扰。山人虽然矫健,毕竟不如豹群力大,有虎、猱灵兽指挥,易于成事。所居分散,不在一处,不似虎、猱、群豹只扫扒崖上有限一片地方,积雪深厚,发掘自然艰难。集千百人之力掘了半天,掘得的食物并不甚多。
  比较存得多的一个石洞,又在悬崖峭壁上,平日用竹梯上下,被雪压断。偏生崖下半截二十多丈又是个斜坡,雪深丈余,简直无法上去。
  二猱见众山民分班发掘,正忙得不可开交,心想:“他们自家粮食都不够,哪有余粮送人?”不由顿生恻隐。便向山酋一比手势,愿意帮他们去取存粮。山酋本因粮少为难,数日后便不免自相残杀,以人为食。见二猱一到,知是来此索粮,又不敢不应,方在心惊。见状大喜,忙将崖壁上存粮石洞指给二猱,请它们设法开路。二猱见雪深壁陡,下面还隔有一段,也觉发掘开通不是易事,想上去看看再作计较。和山酋一打手势,提气飞行,接连几纵,便到坡前。二猱上去自然不难,下半截踏雪飞驰,晃眼便到。再一纵,便攀住壁上石根,壁虎一般沿壁上升,顷刻即到洞侧,八爪并用,连扒带抓,将洞口的余雪去尽。
  二猱入洞一看,里面存粮甚多,还堆着不少野藤袋和竹皮细藤编就的兜篓。只须从上抛下,省事得多,心中大喜。先运了两袋出洞,向山酋啸得一声,数百斤重一大包凌空飞掷下去,把丈余深雪打成了一个大坑。因落在软处,粮袋仍是好好的。喜得众山民欢声雷动,忙着开出一条通连崖洞的雪巷,准备运回。不消半个时辰,二猱把粮袋抛尽。
  又打手势,命山酋取来长藤索钩。由康康纵落,带了上来,直将那些兜篓缒运完罄。下余只剩散粮,懒得再弄,飞身一跃,到了下面。又帮助将那雪巷开通,直达众山民存身的洞口。先后过了一个多时辰,天已入暮,这才向山酋要了两口袋粮食山果,分携回去。
  双猱一出谷口,见附近树林多被厚雪压倒埋没。那未倒的,看去都矮了丈许,只剩上半段树干,戴着多而且厚的积雪,一株株琼林玉山也似挺出雪外。天空雪花仍然飘个不住。猛想起:“昨晚路上所遗红犀尚有不少,这般大雪,众山人食粮既缺,肉食想必艰难,主人屡次向人家索粮,何不在他们缺肉之际,将这已弃之物从雪中掘起,明日再取粮时给他们也带上三两只去?”彼此一商量,想绕道前去看看,原是一番好意,不料日后生了许多事故。
  方奎等八人原是隐贤庄隐居的一向洗了手的绿林豪杰。此次出外并非真个行猎。只因近两年来连出了几桩异事,庄上同道失踪了好几个人,俱都下落茫然,尸骨无存,直到日前才发现本山有了山人,知道山中蛮野之人专好劫杀汉人,又有用人祭神生食的恶习,奉了庄主之命,带了随身的兵刃干粮,出庄探访。行至下午,误入森林,狂蹿了一夜,到了天明,方得绕出。无奈归路已迷,积雪深厚,又死了三个同伴,力尽神疲。
  正在雪中挣命,眼看垂危,恰值双猱经过,听到五人呻吟之声,赶过去一看,雪窟中挤着五人,俱与主人相貌相似。想道:“日前黑虎追寻小虎,也曾见到汉人,后来归报主人,曾嘱如遇这类人,不许随意伤害,想必对这类人有些喜爱。”不由动了恻隐,想将五人救回崖去。刚往下探头一跳,还未及打手势,五人中方奎最是强悍,犹有余力,一见上面跳落两个猴形的怪兽,不知来了救星,正当绝粮之际,还以为送上门来的粮食,一鼓勇气,拔刀便砍。被连连一爪抓住刀刃,夺过去一甩,便已坠落老远。方奎觉出二猱神力惊人,空手夺刀如同儿戏,不禁心惊胆战。崖窟中又施展不开,余下四个同伴更是气息仅属,起动不得,以为无幸。正待闭目等死,忽见怪猴夺刀以后并不抓,只不住口叫爪比。内中一个还用大爪从身背口袋内抓了一大把干果递将过来。这才明白它们是特意下来救人,不是恶意,绝处逢生,自然喜出望外。又见双猱目射金光,力大无穷,动作灵巧,几疑是山神派来相救,连忙拜倒相谢。
  双猱不会人言,全仗爪比。方奎等倒也略明大意,先胡乱吃了些山果,略为充饥,只是奇冷难当。方奎见有那两大口袋粮食山果,已是喜出望外,并无出困之想。嗣见双猱不住向他比划,先不明白,闹了一会,才知是要人随它们上去。五人商量:这两只异兽如此威猛,看神气虽不似有甚恶意,毕竟是个异类,此去吉凶究属难保。况且积雪深厚,人也不能行走。不如和它们商量,只求它们留下那两袋粮果暂且度命,再作计较。
  谁知双猱自小相随虎王,虽不会说人话,却句句都听得懂。没等方奎朝它们比说,便止住五人商谈,用爪比示:如愿随去,立时可将五人救走,否则那粮食乃有主之物,不能相赠。五人见它们此时已将粮袋的口结好,夹在胁下,作出并不相强,等一回复,它们即行去之势,不禁着起慌来。方奎忙止二猱勿行,对四人道:“雪势如此深厚,还在下个不住,我们手脚业已冻伤,北风一起,走又走不脱,早晚难免一死。我们行猎多年,不特从没见过这样的神兽,还能通晓人言。按它们所比,并非相迫,颇系出于好意。所携粮果,多半人吃之物。像它们这样,常人怎制得住?或许本山有甚异人,知我们雪中遇难,差来相救;再不就是山神鉴佑,方才有此奇遇。如不随行,它们将粮袋一拿走,不冻死也饿死了。命数有定,若是该死,哪里都一样。莫如应了,看它们怎生将我五人救将出去。”言还未了,忽听二猱引吭长啸,音甚尖锐悠长。
  五人见它们啸罢,放了粮袋,也不再比画,略待一会,想系看出五人畏冷之状,一个纵身上去,采来不少枯枝,敲去上附的残雪,堆积坑底。方奎会意,幸身旁带有火种,忙取出来去点。这时天早入夜,风雪甚大,枝多半湿,费了好些事,二猱又从旁相助,才行点燃。有了火,虽然暖和一些,但是湿烟甚浓,呛人难耐。坑底积雪被火一烘,融化成水,五人全蹲伏在水里,顾了冷,又顾不了湿。二猱见五人狼狈之状,引得咧着一张阔嘴,格格怪笑。方奎见它们生火时动作甚熟,益料必与人类相习。只不知应允了它们,为何不再比画提走。连问几次,二猱也没理他。
  过有半个时辰,忽听远远一声虎啸,二猱也引吭长啸相应。五人虽然吃了一惊,因这般大雪,连会武功的人尚且难行,何况于虎。正说虎啸来得奇怪,不料啸声由远而近,似往坑前跑来。五人才面面相觑,吓得连气都不敢出。再看双猱,却高兴起来,又在坑底啸了两声,意似引虎前来。方奎想了想,把心一横,向二猱道,“这虎是二位神兽唤来的么?”见二猱刚把头一点,猛觉坑沿上鼻息咻咻。一抬头,首先发现的是一团黑影中射出两点比茶杯还大的碧光,正对向自己脸上,不禁吓了一跳。强多着胆子定睛一看,乃是一只比水牛还大的黑虎,那两点碧光便是虎的双目。神态之威猛雄壮,竟是毕生未睹。方奎一害怕,往后倒退了几步,伸手拔刀,刀已失去。忙去拾那火旁堆着的兵器时,手臂被二猱拉住,奇痛如勒。知虎、猱力猛不过,事已至此,只得把吉凶祸福付诸天命,手一缓劲,二猱也已将他放开。
  五人中只方奎武艺最高,余下四人在这负伤冻馁之余,早吓了个心惊胆战,无一敢动。虎、猱也明白五人害怕,先向黑虎对叫一阵,然后回转身来朝五人用爪比画。意思是:如无黑虎相助,众人便难出险。此去有好地方可供眠食,还有一个和五人生相相同的主人在彼。虎并不伤人,无须害怕。如真不愿随行,仍不相强。五人和二猱先是相对了一阵,已渐明白它们的动作,比画了一会,俱都会意。又见黑虎蹲伏坑边,状颇驯善。
  再加天上的雪愈下愈大,不特适生之火被雪压灭,这一耽搁,坑内积雪又复盈尺,万不能再延下去,性命关头,时机稍纵即逝。各自寒声颤气向二猱问了几句,与所料比画意思大致相同。知虎、猱的主人确是人类,大家一横心,决计仍照前议,随到那里,再见机行事。
  二猱先令五人将地下散放着的兵器各自带好,将两袋粮果绑在一起,横担在虎背之上。又夹了方奎,令其骑上虎背,抓紧虎颈皮先行。然后跳落坑底,两猱各舒长臂,一边夹起一人,长啸一声,冲风破雪而上,追上黑虎,一路连纵带跑朝前走去。五人在虎背猱胁之下,雪花迷眼,各不相见,只觉虎、猱在雪面上纵跃急驶,宛如凭虚御空,其行如飞,又轻又快。寒风凛冽,刺面如割,连气都被闭住透不过来,难受已极。
  跑了好一会,正在支持不住,忽然身子随着虎、猱凌空直上,好似向一个陡崖上纵去。四人被两猱夹紧还不妨事,方奎因虎背平稳,一路疏忽,如非双腿夹紧虎腹,并有一身武功,差点没从虎背上跌将下来。刚在失声惊叫,虎、猱脚步忽然放慢,接着雪势顿止,一股暖气迎面袭来。互相睁眼一看,已然到了一座大崖洞内,洞里火池中烧着许多山柴,火光熊熊。虎、猱也停了步。五人俱冻得手足僵冷,身子发木,几失知觉。两猱一放手,四人相次仆倒,不能起立。方奎尚能挣扎,忙下了虎背,将四人扶向火池旁向火蹲伏。又将各人兵刃取下,堆在身旁。才脱雪窖,吉凶莫卜,做梦也想不到有此境遇,顿觉室暖如春,无异到了天堂一般。
  虎王平日畏热,石榻离火颇远,五人惊魂乍定,俱抢着就火,初来仓猝,尚未见壁角暗处卧有生人。因感虎、猱救命之恩,方奎为首,欲代四人向虎、猱下拜致谢。刚从火旁立起,谢了旁边蹲伏着的黑虎,再一看二猱已然离去,走向左壁,在那里低声相唤呢。循声注视,左壁角上似并列有两个大石榻:一榻空着;一榻上面似卧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脸被双猱站在榻前挡住,看不出是汉人还是山人。料是本洞主人,既能驯养如此通灵威猛多力的神兽,定非寻常之士。既为求救,又欲结纳,才往前走了几步,康康便回过身来作势喝止,不令近前。
  方奎正逡巡却步之间,虎王已经醒转,见面拜谢,进罢饮食,说完经过。又向虎王说起本山还有一个隐贤庄,四外俱是崇山峻岭阻隔,独当中一片盆地,自成乐土。形势也很幽僻险恶,尤其靠虎王所住这一面,中间横着一百八十里的参天峭壁,休说外人无法攀越,便是鸟鲁也难飞渡。庄主姓尹,自号遁夫,近数年才移居到此,爱当地形胜天然,土厚泉甘,出产丰富,禽畜稼稽无不易于繁殖,先只率合家子侄昆弟辈来此开辟。
  后又召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同隐居。两年后,便成了一个村庄,共有数十户人家聚居,以佃渔畜牧为生。一年中只暗派几个妥当人出山采办日用诸物。近来庄上百物俱能自给,又掘通了一口盐井,更与外间断绝,不相往来。今承相救,甚是感激,意欲等雪开晴雾,请虎王去庄中一叙;如嫌独处山中孤寂,便迁往庄上同居也可。
  虎上才知日前捉去乳虎,黑虎跟踪追去发现的人家广场,便是他们。别的都未在意,惟因素居已久,听说庄上聚有许多汉人,颇动同情之想。再加方奎等出身绿林,举动粗豪,言谈率直,颇投自己脾胃,益发高兴。安心想留来人多住,不欲送归,便答道:
  “我虽有名有姓,但我有一白哥哥,它去京时叫我不要向人说起。红神谷的山人因我时常骑虎,都叫我虎王,你们也叫我虎王好了。我们前天便知天要下大雪,与往年不同。
  当日满山乱跑,去打山粮,弄到好几千只野牛、黄羊、鹿、猪、狐、兔,大家吃上半年也够,只管放心。如说送你们回去,到你们那里还隔有好儿处高山危崖,不比来路平坦,休说康康、连连它们无法跳过,这般大雪,只恐你们那庄上人家房子就是石头做的,不被雪压倒,也被雪封闭,无法进去了。”
  方奎等五人本知回去是个难事,不过见虎。猱能驮夹着人飞行雪上,或者也能办到。
  闻言却也无法,只得止了行意。因听虎王说先就知要下雪,并在一日之内打到数千只野兽,别的不说,单是那独角红犀,适才取肉烤吃,曾见二猱运上一只整的,这东西能生裂虎豹,身有厚皮,刀砍难伤,何等猛恶,怎会被他打来那样多?又见把虎、猱神兽呼来喝去,驯顺已极,俱当他精通法术,是个异人。及至相处时久,又听出他不特精通兽语,崖下面还豢养着千百野豹,益发感德畏威,敬若天神了。虎王初次受人恭维,自是心喜,相待五人甚厚,宛若家人,宾主相得。
  住了数日,那雪仍下个不住,最厚处竟积有三丈之高。五人中受伤的已逐渐康复。
  大家惦念隐贤庄,经过这一场大雪,不知有无凶险,放心不下。婉言和虎王求说,因虎王能通兽语,意欲求虎王命一猱空身前往探看,并取一只铁镖带去,以示平安。虎王点头应允,便命连连照黑虎日前所行路径,往隐贤庄去访。
  方奎等五人粗心大意,因与虎、猱相处了些日,渐能闻声知意,当时竟未想到连连是个异类。后想:“庄上人俱未见过这样神兽,人兽言语不通,难免误会。连连是去偷盗过东西的猴子,虽说持有铁镖为信物,终是难得明白,见面时必不容连连比画,定要动手擒杀。这东西天生神力,刀剑难伤,身又轻灵迅捷,无与伦比。除却飞仙、剑侠,估量全庄虽有好些能手,无一能抵敌。倘若伤人,这场大祸岂非自己闹的?万一再伤了庄主,更不得了。”越想越害怕,只得又向虎王说了心意,求他再命康康带上一封信,随后追去,比较稳妥。偏生五人多不会写字。虎王小时父母见他聪明,虽然教过些时,无奈山中久居,不曾写过,手生已极。又嫌麻烦,说连连没有自己的话,轻易不肯伤人,任去无妨。五人再三央告,勉强从破筐中将颜帆遗留的笔、墨、纸张取出,代五人简简单单写了一封短信,说五人雪中遇险,被虎王手下黑虎和康、连二猱救去,人甚平安。
  字写得拳头般大,歪歪斜斜,尽是墨团,话才三四句,倒占了大半张整纸。写成烘干卷好,交给康康,跟踪追去。这一耽搁,连连已然先到,以致日后发生许多事故,皆由于此。
  那隐贤庄的庄主,原是当年江湖上成了名的英雄。只因一时喜事,碰在能人手里,栽了筋斗,脸上无光,一赌气,带了全家人等和几个知交、门下爱徒,潜入南疆,隐姓埋名,最后开辟这座隐贤庄。数年工夫,随他洗手同隐的人越聚越多。
  他有一位好友,姓顾名修,文武两门都来得,性情诡诈,足智多谋,也是个绿林中的健者。去年因一宿仇追逼,正不可开交,偶遇派往山外办货的徒弟,得知他师父改名尹遁夫,在南山中隐居避祸,便投奔到了庄上。见全庄尽是英雄豪杰之士,便力劝尹遁夫说:“目前天下荒乱,盗贼四起。我们据有天然形势,无限田土,又有这么多的能手,可以此作为根基,养精蓄锐,待时而动,以图大业。”
  尹遁夫年纪不过四旬开外,起初在盛名之下受挫,觉着丢人,隐居初非本怀。原意匿迹一时,暗中仍下苦功,勤习武艺,再寻对头找回面子,重振威名,并未忘情前事。
  嗣因当地风物清美,出产丰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再加投奔者众,不是厌倦风尘的知心豪士,便是门徒弟侄极亲至密之人,大家合力同心,把一座隐贤庄治得如天堂乐土一般,尘喧不到,万事随心。尹遁夫平时订立规章,课督全庄人等佃渔畜牧,各司其事。
  每年一两次载了贵重皮革、药材出山贩卖,以其所有,易其所无。一年比一年来得富足。
  形势险固,外人决难进入。自己除了带些晚辈朋友同练武艺而外,每当胜日良宵,不是聚饮浇花,结伴消夏,便是玩月登山,踏雪寻胜。到了岁时伏腊,便烹羊炙羔,杀猪宰牛,率了全庄人等,连宵累日般狂欢纵饮,用尽方法快活。真个四时皆有佳境,件件俱是赏心乐事。几年一过。尹遁夫便觉出山林之乐,王侯不易。再一想起以前对头,原是自己无故寻隙,不能怪人。他又很讲情面,占了上风,并不露在表面,容词谦逊,在场的人也未窥破,按说并不算栽。自己问心,不过一时盛气,洗手归隐,不想倒作成享了好些年的清乐。因感他手下留情,本无报仇之想,这日后前去寻他找回面子之举,也可不必。尹妻贤淑,又从旁力劝说:“山居习武,原所应该,出山寻事,实是不可。放着清闲舒服岁月不过,没的又惹出事来,自寻烦恼。”处到这等好境遇,日子一久,渐把向日意气消磨殆尽,准备长享清福,不再与闻外事。
  他和顾修原是莫逆之交,离别多年,忽然望门投止,自是欢喜。但顾修头一次并未将他说动,反对顾修说道:“本庄规条,凡来加入同隐的,便须立誓由此共享安乐;不特不许向人前说起,更不许私自出山。贤弟如非我时常想念,常命出山办货人徒弟们在外打听,遇到相机同来归隐,奉有我命,又见你在危难之时,你也决不会知我在此。如愿将家眷搬来,共同操劳,长此共隐,我立时便派人去接;如专为在此避难,仍欲出山,也请明言,我便破例当客待承了。”
  顾修碰了个软钉,仍不死心,仇人这口气不输。知道尹遁夫自归隐以来决不再管闲事,求他代己报仇,直是白说。先时打算暂住,徐图出山报仇之计。过了些日一想:
  “这般不客不主,终不是事。一当外人地位,更无希望。”细一盘算,又生诡计:假装受了尹遁夫的感化,竟请他派人将妻子接来,以示安心长住。遁夫自是高兴,哪知顾修别有用心。先替遁夫出主意,整顿得庄上日益兴盛,暗中却结纳全庄人等。众人十九武夫,本就仰慕他的声名,他再一折节下交,益发和他亲近。尹遁夫又是一个光明磊落之士,胸无城府,最愿大家协力同心,不闹过节。自从顾修一来,不特庄上日益繁富,百事井井,有条不紊,最难得的是大家亲若家人骨肉,终年没有丝毫嫌隙。本来就是至交,益发亲密信任,无形中成了第二庄主。顾修又引进了好些同类。日子一久,众人渐渐受了他的怂恿,都觉有了这等好基础同眼前的机会,不往山外发展,建立功业,实在可惜。
  这些人不是庄主门徒,便是至亲密友,什么话都可说,于是群向遁夫时常絮贴。顾修冷眼旁观,不发一言,直等尹遁夫转而相问。他看出遁夫心意有些活动,乘机进言力说,竟然被他说得雄心陡起,改了主意。尹妻虽贤,也受了顾妾飞天银燕计采珍的浸润,不再劝阻。于是重订规章,多修武事,已准备命人出山招纳江湖英雄、绿林豪士,以为日后大举地步。
  日前庄上忽有两个打猎的人失了踪。想起去年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说是野兽所伤,又无遗物、残骨可寻,搜索好久,不得下落,因本山素无人迹,只疑是行猎时自不小心,失足坠入崖壑,丧了性命。这次却在猎场附近寻到两枝山人惯用的断矛,才知是被山人所害。附近有了山人,乃大隐患,当下立派手下人等,十人一队,分途搜查山人的踪迹巢穴,一连两三天,全无迹兆。
  这日方奎等八人又奉命外出,入暮未归。当晚降了大雪,全山被雪封住,庄上的人出入困难。见八人一个未回,明知凶多吉少。无奈积雪深厚,若不隔着那座危崖,还可穿上雪具,冒着奇险,出庄搜索,因有这许多险阻,除了听天由命,实无法可想。
  顾修足智多谋,到了半夜,见积雪过了三尺,因他往西域等地去过,早料到雪势不会就住,将要封冻全山,万一雪深寻丈,全庄的人都难免埋在雪里。连忙召集全庄人等,分成早夜两班,持了锹、铲等器械,合力下手,冒着风雪,日夜不停,将屋顶的雪铲尽,堆向别处;再开出许多雪路,通连到各人家内。柴、炭、粮、肉、家畜、用具,尽着各家容量,腾出空房收存。好在庄上富足,这类东西积存甚多,不忧困乏。房舍多半是石块垒就,用木料的甚少,坚固非常,不致因事起仓猝,没有办法。
  起初尹遁夫和几个住久的人全说本山气候温暖,雪积不住。多年来像今晚的雪已是仅见,决不致下得更厚。这等小心无殊自扰,白费力气。顾修执意不从,力主防患未然,宁愿大家受冷徒劳,以免祸到临头,赶办不及。自己并亲率妻、妾、爱子,勇跃争先。
  众人与他情感深厚,虽然不愿,也不好意思违逆,只得姑如所言办理。那雪果然越下越大,刚去了半边,那半边又积厚尺许,未铲处业已高出人头之上。这才知道厉害,佩服他有先见,危急存亡关头,人人努力,个个争先,与风雪交战。一连三日三夜,雪已积蓄三丈之厚,全庄人隐入雪内,好似在大雪坑中建了一堆房子。雪止天暖,北风又起,雪都成了冰,全庄才脱离了险境。
  众人见屋外奇寒,屋内因布置周详,温暖如春,不由又想起方奎等八人必已葬身雪窟,决无生理,每当谈起,好生难受。
  这日尹遁夫因封山无聊,大家又一连累了几天,特地在往日集众议事的大厅堂内生好火墙,召集全庄人等聚饮三日,共度更生,并群向顾修全家致谢,不过借个名目,与大家同乐数日。那厅堂广约数亩,地居尹家前面空地之上,甚是宏敞亮爽。堂侧另有两排厢房。宴时,庄上男女都到,少长咸集,好几十桌围一个大半圆圈,面向着当中新修的一个大火池。池里燃着木炭,火光熊熊。中间一席是尹、顾二人和各人的妻妾,共是五人。子女另有一席在后。余者也是六开的席,六人一桌,依次列坐。
  饮到半酣,尹遁夫又说:“我们在此快活,方老弟他们八人还不知怎么样了。”顾修道:“老大哥不要难受。大家虽料他们葬身雪里,我却不是这般想法。他们个个精通武艺,且一行共有八人。不比孤身。如遇见大群山人,纵敌不过,也决不会一个都逃不回来。如说陷身雪内,雪是由小而大,慢慢积厚了的,不是一下来就有那么厚。除非死人,见势不佳,难道就不会寻一岩洞暂避些时?所可虑者,就是粮带的不多,怎么省着吃也过不了两天。但是他们去意除搜索山民外,还兼带着行猎乌鲁,他们在下雪以前不会毫无所得。只要打到几只羊、鹿,便能延上十天半月。依我看,他们不是走迷了路,便是前行大远,途遇大雪,走不回来,困在什么山凹岩洞以内,决不至于送命。下雪时定往回急赶,弄巧还许就在崖那边近处,只因危崖阻隔,无法飞渡罢了。我为此事已然筹思多日,无奈新雪大松浮,人不能出庄一步,无计可施。适才我往雪上试行,经了连日北风,雪已冻结为冰,虽然尚脆,如命有轻身功夫的人带了绳、钩、雪具,将出门崖上积雪铲出一片立足之地,再用绳、钩缒下去踏雪搜寻,还能办到。雪上滑行,比走要快得多。他们都在情急望救之时,存身所在,还会做出记号,容易找到。”尹遁夫忙接口道:“此法甚好。我们会轻功的人甚多,事不宜迟,哪位愿去,立即开口,即时随我前往,将他们八人救回,再行同乐多好。”
  顾修刚说了句:“此事用不着老大哥亲往……”忽然一阵寒风透入,大门上重帘掀起,飕的一声,飞进一条黄影。落地现出一个头披金发,目光如电,似猿非猿的怪物,站在火池前面怪啸连声,爪举足蹈,看身量不大,神态却甚凶猛。众人雪天无事,聚饮欢会,多没带着武器,立时一阵大乱,纷纷起立。有几个手快的抄起座椅,正要上前,忽又听一声娇叱之间,席上飞出一人,正是顾修的爱妾,手持一条软鞭,越席向怪物纵去。
  原来顾妾最爱豢养野兽,顾修未避祸来投时,家中养有不少,尤其喜欢猴子。本人既生得绝美,又工媚术,聪明多艺,武勇过人。她腰间终年带着两件奇特兵器。一件是仙人抓,形如一只虎爪,上系蛟筋,和人对敌时,冷不防飞出取人,百发百中。那蛟筋细而坚韧,刀砍不断。抓头经她别出心裁,用百炼精钢制就,中有机关,装制精巧,能随时拆卸装用。另一件是一条黄金软鞭,细软如葱,长约丈许,前半截三个流金球,大如鹅卵。这两件东西俱缠挂身上,当作佩物,终日不离,厉害非常,江湖上不知有多少成了名的英雄,跌翻在她手里。顾修成名,得她之力甚多,宠爱敬畏,自不必说。可是这次顾修与人结仇避祸,也因她用这两件兵器,在五年前劫了江南有名镖头俞武的镖车。
  俞武因此关门倾家,一口气不出,投到河南汤阴大侠木脚居士常芳门下,苦练三年,约了几个同门师兄弟,到处寻他夫妻报仇。顾修知非敌手,不敢碰面,才弃家携眷,避入南疆的。当时因为仓猝逃亡,所有心爱驯兽均无法携带,每一提起就难过。顾修为了讨她欢心,日前百计搜索,好容易代她捉到一只乳虎,刚在喂养,终嫌大少。今日忽见跳进这么一只和猴子相似的异兽,正中心怀,不等众人动手,首先解下那条金软鞭,隔席飞出,照定异兽腿上缠去。
  那异兽正是连连,它奉命到了隐贤庄,见到处一片白,并无房舍,本心以为人和房子也像红神谷山人一样埋在雪里。及至望见炊烟,寻到近前,见所有人家俱是星罗棋布,在一个极大雪坑以内,除四围雪壁外,屋顶上连一点雪也没有。暗忖:“毕竟和主人一样的人有本事,难为他们做得这般整齐。”边想边往下落。
  也是合该生事,全庄的人都在一处会饮。它又初来,连连打探了好几家,都未遇到一人。心正奇怪,隐隐闻得笑语之声,侧耳细听,竟在右侧。循声赶了过去,才在雪坑凹处发现一所大屋宇。因当初掘坑时就着形势绕屋而掘,边上颇多曲折,大厅深居极凹之处,连连身在低处,屋顶炊烟被壁遮住,反不如在上面看得清楚,所以不易发现。连连终是单纯,性子又急,以为对方也和方奎等五人一样,一比画就明白,何况还持有铁镖为信,一见屋内有人,便飞身而入。才比画了几下,猛瞥见一人从席上纵起,手持一根软鞭般的兵器,上有三球,拦腰打来。连连先并不想伤人,纵身一跃,避将过去。顾妾计采珍乃江湖上有名的飞天银燕,身手灵活,解数精奇。见一下打空,手反腕一抖,乘着连连下落之势,又照准双腿缠去。连连自恃过甚,身如坚钢,不畏刀斧,本是随意一纵,并非真个畏避。再加身子悬空,避也办不到,仍然照直下落。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连连将着地未着地之间,计采珍一鞭缠住双腿,就势凌空用力往怀中一带。连连骤出不意,身子往侧一歪,头朝下扑,便往前跌去。
  计采珍煞是行家,并不赶近前去擒捉。一见连连身子歪倒,仍然往后急拉。这时顾修业已抄起一条门闩。众人因尹遁夫说此兽非常,有的往近处去取兵器,有的跟踪纵出,准备相助。计采珍原意是怪猴爪利如钩,业将双足缠紧,先往后倒拉几步,再由顾修等上前生擒。谁知她只看出爪大厉害,没防到还有天生神力。口中刚在急喊:“这东西脚爪大恶,诸位不可近前,快用椅凳去按它的头颈便可捉住了。”言还未了,连连身于前扑,业已爪着据地。计采珍猛觉手中一紧,扯不过来。方料不妙,长软鞭已吃连连翻身一爪,揪住前头半截。双方较劲,计采珍如何能是对手,那软鞭柄有一环套在腕上,立觉手腕受勒,奇痛欲裂,身不由己,随着连连一扯之势,便要前扑,双方相距只剩三尺左近,扬爪可及。幸而她为人机警,连连又急于脱去双足缠绑,没有回爪来抓,软鞭一松,三球自解。计采珍才知怪猴力大非常,后退反难脱手。借着连连低头专顾下面松去缠绑的机会,冒险往前一凑,手指一收,脱去腕上金环,弃了软鞭,紧跟着倒纵出去。
  取下腰悬仙人抓装好,二次上前擒捉时,顾修等因见怪猴倒地,闻得计采珍急声娇喊,才知她要擒活的。
  顾修那般机智的人,竟未想到这怪猴怎能到此。为讨爱妾欢心,一时疏忽,自恃武勇,以为区区一猴,况又缠住双脚,不能纵跃,手到成擒,何用人多。忙止众人勿进,飞身纵上前去。一举手中门闩,意欲朝连连头颈间点去,将它按住再捉。才一起步,连连已据地反身,四爪抓住软鞭,晃眼工夫,便已脱缠起立。本心要抓扑缠倒它的对头,忽见有人持棍打到,心想:“好意送信,这里人怎如此可恶?”随手一捞。顾修也看出它力大,想抽回门闩再打,已来不及,吃连连一把捞住,只一拧一夺之间,顾修虎口便觉麻胀作痛。喊声:“不好!”不敢再夺,只得撒手,顺势往前一送,人却往后纵退。
  满拟突然松手,怪猴必往后倒。站定一看,怪猴夺过门闩,仍稳稳站住,动也未动,不由大惊。仓猝间寻不到兵器,一眼瞥见席上所设杯盘,顺手拿起几个,刚要暗中发出,忽见怪猴四外一看,倏地一声长啸,抛了手中木棍,飞身过来。顾修照它双目连发了两酒杯,俱被巨爪挡落。在场诸人,有的持了木柴、椅背当兵器,上前迎敌;有的举起席上杯盘当暗器,乱发如雨。
  连连因顾、计二人俱自当中席上纵出,首先动手,认是为首之人,一心想抄红神谷擒贼擒王的老调,纵被打中,也如不觉。先寻计采珍,因其身矮被人挡住,未看见,以为逃走,于是追定顾修不舍。追纵了半个圈,顾修眼看被它追上,正在危急之间,恰好计采珍装好仙人抓,一见丈夫被追危急,娇叱一声,纵上前去。连连赶上顾修,正要下手,闻得身后呼叱之声。回头一看,正是首先发难,缠倒自己的对头,心中大喜,立时舍了顾修,回身来斗。这时取兵器的人已然赶到。计采珍抛仙人抓刚向连连当头抓到,连连不但没躲,一纵身迎上前,伸开大爪,左手将抓接住,右手先将那只铁镖含向口内,再往前一探身。计采珍见来势凶狠,欲待纵避,已吃连连一把抓住腰间。计采珍又惊又急,奋力往后一挣,哗啦一声,将几层皮棉连中衣一齐扯破,露出半身精白皮肤。幸是纵避尚快,冷天衣服又穿得厚,只被利爪划破了些油皮,没有受着重伤。
  众人见状大惊,一声暴喝,各举兵器,正要拥上前来救护,连连早丢了左手的抓,就势一扯,计采珍立足不定,身略向前一扑,便被连连一爪抓臂,一爪抓腿,举将起来一晃,众人如何还敢下手。计采珍觉着臂、腿被抓之处直似铜箍勒紧,休想挣扎。众目昭彰之下出乖露丑,悲愤填膺,将闲着的一手一脚拼命乱抓乱踢,口中悲声哭喊道:
  “诸位休要顾我,快些下手,将这孽畜杀死,我不要命了哇!”众人自然不肯,尤其顾修心中难过,都是举兵张拳,进止两难。有的拿着暗器,瞄着连连双目咽喉等处,欲发不敢。顾修先以为爱妾必定难逃毒手,谁知众人一迟疑之间,怪猴反倒安静下来。双爪举着人乱晃,瞪着一双大眼,口里嗷嗷乱叫。众人都不知它是什么用意。顾修更是关心者乱,不知如何是好。见它干举着人,一任顾妾在它爪、臂之间用力踢打乱抓,也不理睬,既不夹以退出,又不再动手伤人,都想保全,益发不敢。
  又挨了一会,尹遁夫因自己是一庄之主,放着许多人却任一个怪猴在此猖獗,太不像话,只得锐身急难,一手握刀,一手藏着暗器,绕向连连身旁。正要与顾妾打个招呼,然后用连珠弹照准连连两耳打去,猛想起昔年在江湖上,曾闻老辈高人说起金星神猱的厉害。人若与之相遇,识得它性情的,或是预先避去,或是任凭摆弄,一味随顺,此物恃强好斗,不与倔强,觉着无趣,也就放下而去;如把它误当作猿猴一类,除了仙侠一流,惹翻了它,直无死所。尹遁夫越看怪猴形状越与所闻相似,知它猛恶通灵,周身刀箭不入,不敢造次。忙喝:“众兄弟不可上前。待我上前和它理论。”说罢,纵身跃向当场。
  连连见来人手持兵器,疑是来斗,手举着人作出招架恫吓之势,口里越发嗷嗷闷吼,口张微大,那只钢镖掉将出来,当的一声落到地上。那镖因连连掌大如箕,来时握在手内,还未取出,便遇顾妾纵身来斗。后来忙着抓人,又衔在大口里。而百忙中众人只觉它手中有物,因其动作神速,始终没有看清。这一落到地上,连连才想起这镖是要与人看的,便把脚往前一拨。
  尹遁夫低头一看,竟是方奎常用之物,不禁大惊。见怪猴虽举着人恫吓作势,似无伤人之意,料定有因,便不再近前。厉声大喝道:“我等虽然行猎,像你这等异兽尚是初见,并未伤过,你我两不相干,何苦为仇?今见这只镖,乃我们日前失踪未归的八人之物,你是怎生得到的?如若他们被困雪内,持来求救,便请速将人放下,我们从长计较,随你同去,决不相害;如若途中所失,也请摇一摇头,将人放下。人言兽语不通,你要什么东西,我可命人引你前往去取,也决无恶意。”尹遁夫睹物生计,原想试它一试,未必便灵。谁知怪猴竟通人言。抓起顾妾为的是借以禁吓大众,免多伤人,好传达主人的使命,并无伤害之念。他这里话未说完,已将手中俘虏轻轻放下。
  计采珍脱了利爪束勒,低头一看,中小衣全都撕裂挣破,嫩乳玉腹,粉弯雪股,一一毕现。想不到二十年英名败于一旦,立时急晕过去。顾修疼惜已极,冒着奇险,飞身上前,就地下抱起,连衣服也不及掩好,慌不迭地纵退回去。
  尹遁夫见怪猴只往后退了退,并未动手,益知所料不差,心中大放。正欲设法比问,忽听嗷嗷连声,又是一阵寒风透入,重帘微启处,飞进一条黄影,直落当前,与前猴一般无二。方在惊骇,这一个却来得和平些,一落地,略与前猴对叫了几声,便递过一张纸卷。尹遁夫连忙接过手内,拆开一看,不禁惊喜交集。先向二猱施了一礼,道:“二位神兽为了我们之事而来,适才不知,又承手下留情,多有得罪,幸勿见怪,且请坐定,待我说与大家,再来赔话。”一言甫毕,、猱走上前去,指着方奎来信,伸手索要。还它原信,又摇头。尹遁夫看出是要回信,忙命人去取纸笔。又对众人说明,方奎等八人先死了三人,下余五人俱被双猱救去,现在虎王之处。因信上虎王下注明“汉人”二字,众人见本山还有如此奇士,竟能役使这样通灵神兽,俱都惊异不置。
  来信甚简。二猱虽通人言,却不会说,问不出详情来,一问一比,略悉大概。写好回书,大意是说:“本庄人畜无恙,团居安乐。神猱初来,大家不知就里,小有惊扰,并未伤害人命。”旋即接信。大雪封山,人决难行,命方奎等五人代向虎王致谢,行止惟命。二猱刚把回信拿过去,更不停留,便往外走,帘启处,纵身而出。众人追出一看,已箭一般射上雪顶。等众人沿着预设的云梯急赶上去一看,就这一上的工夫,已跑出里许地面。仅见茫茫白雪中,有两个金星在前飞驶,瞬息不见。细查雪皮上经行之处。连一毫痕迹均无。众人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惊讶。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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