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王翼、时再兴见兰花、姬棠二女闻得角声正在惊奇,刚刚角声停止,安静一点,遥闻森林之中又起了骚动,折木之声大作,响成一片繁音。二女面上立现惊异之容,方料发生事变,不是敌人来攻,便有大群猛兽蛇蟒来犯。看二女面上惊疑之容,疑是昨日所说毒蚁,正在探问,忽听两声狮吼,相隔甚近,没有昨夜所闻猛恶,目光到处,果是昨夜那两只小狮被二蛮女一人牵了一只绕着小山往楼下走来。兰花正吹银笛,凭栏下问:
"这两只小狮如何不放在山洞之内,牵来作什?"蛮女答说:"这两狮子自从前夜代它捉了嘶蝴,上药之后,连另外一只也驯养起来。刚饿了它一天,便向我们摇尾求食,毫不倔强。因未奉命,不敢给它吃的。方才走过,不知何故,拼命往外猛窜,锁链都几乎被它挣断,见了我们便吼了两声,不再强挣,不住摇头摆尾,看去可怜。刚一走开,便怒吼纵跳,想要跟来。我们恐它挣断铁链逃走,只得带来此地,你看我们不是连矛杆都未用么?"
四人一看,果然那两只小狮和家养的狗一样,由二蛮女拉住锁链一路走来,毫未倔强,手中长矛也未抵住头颈。那被蚂蚁咬伤的一个更是不住仰头向上欢跃,口中低啸不已。另一只却回身注视森林那面,做出发威紧张神气,对人神态却是驯善。兰花正命蛮女给它肉吃,忽听森林那面折木之声越厉。对面洞中蛮人闻得笛声已有多半出洞,连队伍也未排,纷纷分驰而去。二人党着形势紧急,兰花还在喊人取肉,引逗小狮,所说蛮语十九不解,知其少女天真,童心未退,恐有延误。时再兴首先急问:"兰妹,你连发号令,他们这样慌张,森林相隔这远,竟能听到猛烈的折木之声,必有事故,莫非昨夜所说毒虫寻来了么?"
姬棠接口道:"这个不是撕撕,声音不对。那东西来时和潮水一样,虽然也有声音,又密又匀,不是这样响法。恐是什么大群野兽,林中树木都有折断,定必猛恶厉害,兰姊业已发令令人分路赶去,要是大队犀牛、野骡,正面杀它决挡不住。我在此多年,只见到过一次,过了两三天才过完。由昨夜狮子来路山崖之上猛冲下来,往出山路上驰去。
彼时我年尚小,你们来的那片树林也未开辟,犀群所过之处树折木断,地上花草全被踏平,一味随同为首大犀向前猛冲,无一回顾。前面不问是崖坡,是溪涧,或是大树,只要为首的几只大犀没有掉头,照样猛冲上去。事完之后,单这二三十里一段路上,它们自相践踏和跳崖撞树、连死带重伤的少说也有一二百条。快过完时,被我们由后面边追边打,刺杀的还不在内。打这东西必须跟在它的后面,用长矛梭镖凭高下掷,便是受伤,它也决不回顾,如由前面去挡简直送死,便是铁人也被踏扁。兰姊听出是这一类野兽,因其力大无穷,皮又坚厚,差一点的毒镖不易打进,遇到走单不能归群的凶犀最是可怕,发起疯来,低头朝人猛冲,比飞还快,人被撞上,独角一挑,人被挑起好几丈高远,就不被那独角挑中要害,跌也跌死。
本来将人藏起,避向高崖之上,听其过去,原可无事,还能得到许多现成的好牛肉。
它那周身上下、连皮带骨又都值钱,虽然我们卖与汉客和缅甸国人常受人欺,所得不过数十分之一,因是不遇便罢,只要遇上一群,少说也可得上百十条。那肉又嫩又香,先吃不完,这里天气太热,以前全都糟掉。前数年才学会风干咸腌之法,能够多放,。运往山外去换值钱东西。此事相隔已七八年,我们至今还想吃那牛肉,腌干的更好。今天要是这类东西,事情虽险,再妙没有,连生带腌足可吃它一年。老王几次传命,如其打到一只也要送去。可惜七八年来只偶然登高遥望见有几只隔山走过,一则追它不上,二则如非大群移动,要是零星几只,遇上时比什么猛兽都要危险。要想打杀一只,至少必有数人丧命,也无什人有此胆力敢于和它拼斗,原是一件喜事,姊姊因恐犀群冲来此地,将她两年心力布置的花木竹楼全数毁坏。这东西和别的野兽不一样,非但会泅水,动作更是灵巧凶猛,想要躲避决非容易。它那独角生在嘴唇上面,比刀还快,凶恶已极。因此命几个纵跃轻灵、胆力强壮的蛮人故意赶向前面,引逗那为首几个大犀,将其激怒,等它追来,立时避开,便可引往别处。"免得来此糟蹋,我们不消多时就看见了。
王、时二人同声惊问:"这类凶犀我也听人说过,万不能由前面与之相对,迎头引逗的人不是要送命么?"姬棠笑答:"不会送命。兰姊多么聪明,早已想好法子,非但对付犀群,什么猛恶凶毒的东西,除毒虫蟖蟖外,到处都有准备,一声令下,便可抢前面埋伏防御,随时发难。因此近三年来本山人数越来越多,伤亡越少,不像以前采荒,只一遇到厉害东西,死起来就是一大片。所以本族人不说,连那最凶野的蛮人都当她神仙一样看待。听出声音,那东西正在森林之中觅路乱冲。由此起共有三处出口,只东面往这里来一条路最是平坦,多半由此经过,这次犀群走了反路,如不是兰姊平日想得好,它冲到西面香水崖冲不上去,定必四散开来,非但金牛寨前大片地面被它占满,这碧龙洲也休想保全。牛群大多,杀是杀不完,稍有激怒,便潮涌而来,谁也没有那大胆量上前送死。好在相隔尚远,至少还有半个时辰才得走到,你没见寨旁崖角业已准备干柴快要发火了么?但盼是这东西才好,我们受点惊险也还值得。野骡虽没有它值钱,肉也好吃。"
话未说完,兰花嘴衔银笛,目注下面小狮吃那生肉,一面留神静听三人这里问答说笑,一言未发。忽然惊喜道:"果是那小尖角的犀牛,亏我听了叔公的话,早就想好法子。这必是七八年前由此过去的一群又回来了,如走原路,我们没有准备,岂不连人带房舍花木都难保全?今天居然被我盼得它来,这大好了。我叫他们多预备点干柴吧。"
说时二人探头外望,咋日来路崖角本就堆有几处柴垛,不知何时被人拆散了一垛,横成一道宽约丈许的柴堤,恰将由东往西这一面的路拦住,后面还有丈许方圆宝塔一般的大小柴堆,前后大小有十多处,后面俱都藏有一两个手持火把的壮汉。
兰花把话说完,又将银笛吹了几声长音,隐伏在崖角那面的二三十个山奴各穿着一身短装白衣,一手拿着一根竹竿,一手拿着一面红旗突然出现,径朝东方森林那面悄悄掩去。兰花随道:"此时森林中折木骚动之声越来越近。这三条路虽都有人埋伏防守,恐怕牛群还是走这一面原路居多。我已听到蹄声,大约不等顿饭光景便要涌来。方才去那二三十人都是我们这里特选的壮士,去年我教他们练习竹竿跳纵之法,爹爹和几位叔父还说我娃儿脾气,今天且叫他们看看这竹竿的用处。转角那面还埋伏得有十几个人,处境更比前去的人危险,但决无妨,因那犀牛虽极灵巧凶猛,动作如飞,开头上来一味低头猛冲。本应等它自己走过,从容得多,一则昨夜人都未睡,那年犀牛已过了两天多,隔了好些年牛群去而复转,也许比以前更多,与其等它慢慢走过,要好几天才过完,不如迎上前去将其激怒,只要为首几个往前一奔,后面的全数涌到,比它自己走过快好几十倍。再要事情凑巧,打伤两只大的,激发凶野之性,那更快得出奇。
这里只能看到它被我们的人引往歧路,转向崖后那面野草地里,前去五六里有好几条山沟大壑,野草灌木甚多,能诱它滚落壑中,不跌死也饿死,自是再好没有的事;便是让它冲了出去,那片野地最多荆棘虫蛇,被这犀牛踏平之后,冬来点上一把火,烧成平地,还可开辟出来种些粮食,更是两全其美。可惜这东西实在厉害,那一带平地大多,又多野草灌木,好些讨厌。否则,挑几个胆大一点的诱往另一无底绝壑那面,只要为首犀牛滚跌下去,后面的哪怕前面火坑,照样也是往下猛蹿,决不停留。就有几个走单的犀牛,我们人多,也不怕它。爹爹业已走往崖上,我们也到对崖看得清楚一点好么?"
说罢,二人一看,孟龙同了几个头目果由当中大洞走出,顺着崖脚往前走去。方想对面是片峭壁,崖角又是一峰突起,又高又陡,上面满布苔薛,多大本领也难上去。盂龙身还有伤,走路尚且艰难,如何上法?忽见崖腰上面长索也似抛下一条绳梯。再细一看,原来那片峰崖虽是上下陡峭,险滑已极,但是形势奇秀,离地三四丈以上还隐有好些大小洞穴,并且每隔两三丈便有一条天然栈道。有的地方并还往里凹进,宽达数尺,甚是平坦,只为上下布满极浓厚的苔薛,绿油油看不见一点石色。面那栈道旁边俱都生有藤蔓草花,将其遮蔽,不是朝阳斜照,又见有人在上走动,抛下绳梯,决看不出上面有路。姬棠又说:"这些栈道旁边的大小洞穴好些均与蛮人所居崖洞通连,以前无人留意,也是兰花闲中无事查探出来,仔细修理,并将小的地方打通,相隔最高的设下木梯悬索,以供上下。初意这些洞穴虽小,难容多人,用以瞭望,防御外来敌人却是极好所在,因此上面日夜都有人轮流守望,连昨夜歌舞都有几个老蛮拿了极丰富的酒食在上轮值。崖角那面并有一处平崖和一大的崖洞,形势更好,奉命引逗凶犀改路的壮士由此埋伏上下,少时便可看出。"
话未说完,兰花早知两小狮听出有警,也许还闻到犀牛气味,故此急于冲出,早命蛮女喂饱,将其带走;一面下楼,又听狮吼,原来二狮不肯归洞,齐向四人这面强挣,吼啸不已,两蛮女竟拉它不动。兰花笑说:"狮吼讨厌,万一狮群闻声引来,前面虽有火堤挡住,也是讨厌。"略一寻思,再听森林那面万蹄踏地之声越发猛烈,芦笙吹得越急,说声"我们快走,将这两小狮送往对面大洞藏起,如再吼叫,便送往地洞之内,给它把网套上,免得碍事。"说罢,便由竹桥赶往对岸,二狮竟一声不响跟在后面。兰花途中回顾,见它驯善已极,便命二蛮女索性送往地洞之内,无须上网,如其强抗,我再亲来制它便了,随令蛮女牵狮先走。到了对面洞前,二狮途中几次回顾,见四人跟在后面,便未再强,到了洞前,又看兰花手朝洞中一挥,二狮只当主人跟来,便跟着蛮女走了进去。王翼笑说:"这两只小狮真灵,不知何故跟定我们?"兰花边走边答:"这里猛兽狮子和象最是灵巧忠心,最易驯养,从小抱来的更好,这两只还嫌它稍大一点。隔山寨中养有一只便是从小抱来,被他们教得猛恶非常,好到极点。想似昨夜所杀母狮不是它娘,生它的母狮已为毒虫所杀,我代它将身上毒虫去掉,又上了药,另一只身上也有两处小伤,但非毒虫所咬,我们伤药最好,当时止痛,所以这样追随不去。地洞甚深,任它吼叫也听不到。大约犀群就到,赶紧上崖最好。"
说时,四人业已赶到绳梯前面,援了上去。王翼见那大小柴堆后面俱都伏得有人,各持一根火把,旁边还有许多准备添火的木块树枝,但都相隔颇远。再看那些树木都刚斫伐不久,有的上面还有青皮,心想:这样湿的木柴一旦之间怎点得燃?又听蹄声踏地,震动山谷,渐渐由远而近。等走到上面,由栈道转过崖角,遥望森林那面已有牛群出现,远望灰黑色如同潮水一样向前移动,后面层出不穷,越现越多。对面是条与当地相通的半条山谷,这面谷口隐现着两三条道路,一条通往昨日来路,一条便是当地。再看来路那面树林,前面一条四五丈宽的缺口,也堆着不少木柴,有人拿着火把等候。觉着牛群就要涌到,为何还不点火?看这猛恶之势,未必极快,便是这大一堆生柴也点不燃,上面又无引火之物,有的树油还未干透,看去黑腻腻的,一个措手不及,岂不是糟?正想警告兰花留意,忽听众人欢呼,转眼一看,原来身后有一大崖洞,前面便是立处,突崖前伸,两边各有一块奇石,上面绑上许多绳索,不知何用。因那崖势内凹,头上危石前倾,看去宛如五六丈阔一张大狮子口。前面还伸出两只长牙,下面便是峰脚,上下刀削也似,又往里缩。由下走过,只看见崖腰那两块突出的怪石,决看不出上面还有崖洞。
形势奇险,人立崖上,连森林带昨日来路均可看出老远。
这时崖洞中伏有不少蛮人,俱都手持毒矛镖箭之类,满面喜容,望着森林那面,神态甚是紧张。孟龙和几个头目也在其内。刚一点头招呼,忽听二女同呼:"来了,快看!"二人忙往前一望,目光到处,这才觉出犀群来势真个神速,就这转眼之间,已快将那半条断谷驰完。那谷原是两列坡蛇隔成,只这面谷口有两三处断崖,谷势也到此为止,外面便是那两条道路。为首犀群离谷口也只十来丈远近,只见前行八九条大犀牛领头飞驰,身后相隔两三丈便是大队犀群,挤在一起随同狂奔。只见万头攒动,尘土飞扬,高达一二十丈,万蹄踏地之声宛如密雷怒吼,震撼山野。那成千成万的牛目凶睛宛如万点繁星,潮水也似急涌而来。
眼看犀群相隔谷口只得数丈,遥闻人声呐喊,两旁崖石后突纵出十多个手持红旗竹竿的短装壮士,先朝为首犀牛把手中红旗狂挥了几下,扬手便是一枝梭镖,照准前面掷去。犀群来势绝猛,无论前面有何阻隔,只要为首凶犀一过,往上便冲。那条断谷也有五六丈宽,谷中还有好些树木,犀群一过,全被撞断,践踏无余。那宽地面早被填满,尘雾蒙蒙,成了一片灰色恶浪,后面的直达森林,没有一毫中断,还在来之不已,看去宛如一股灰色的惊涛骇浪。中间还带着千万繁星贴地狂流,来势猛恶,出人意表。那十几个手持红旗的壮士竟在相隔数丈危机一发之际突然出现,朝大群凶犀迎头戏侮,远望过去强弱相差大甚,决无幸兔,非被冲倒踏成肉泥不可。休说二人初次见到这样奇险,便是二女和崖上男女蛮人均觉去的人都是久经训练最有胆勇的健儿,到底不曾试过,见此险恶形势也都捏着一把冷汗。
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危机瞬息一眨眼的当儿,忽听群犀怒吼,哞哞连声,当头十来只大凶犀已被激怒,各自把头一低,四蹄翻飞,连纵带跳电也似急首朝执旗壮士猛冲过来。后面犀群一听为首凶犀发威,相继怒吼,紧随在后,来势更急。眼看执旗壮士还无退意,红旗早已并向左手,右手镖枪纷纷向前掷去。兰花正急得跳脚,一句话没有说完,人犀相隔已只数尺,眼看非撞上不可。就这危机一发之际,谷口壮士手中长竿立处,人已飞身而起,往旁斜纵出去。竹竿倒处,人全飞上崖顶,只有一个逃得稍慢,吃一只身带镖枪的凶犀一头撞上。那人业已纵起,虽未挑中胸腹,脚底好似中了一下。人便飞起,甩往左崖,被内一壮士随手捞住,到了崖顶便即倒下,不知死活,余者俱都无恙。
那些竹竿却被犀群撞得四下分飞。同时崖顶又有十多个壮士手持一个假人用力往前掷去,一面镖箭齐施,朝那为首凶犀打去,一面掷下几枝火把。刚一落地,右面地上轰然火发,高起丈许,将路遮断。为首凶犀连惊带怒,便朝假人掷处怒吼猛冲过去,一路低头狂挑,那些假人全被独角挑向空中。二人这才看出那是木头和草所制,满空飞舞,洒了一地。
为首凶犀越发暴怒,狼奔豕突而来。眼看离开当地崖角不过里许,照那快法转眼就到,刚急呼:"兰妹,怎不传令发火?"先是崖下众声欢呼,又有十几个手持红旗的壮士,但未拿着竹竿,一路吼叫跳舞而出,迎着犀牛来路立定,欢啸不已。刚看出这些壮汉手无寸铁,红旗却有两面,还未看真,又听轰的一声,眼底红光一亮,黑烟四起,回头一看,原来金牛寨旁湖岸转角之处,好几丈宽一条柴堤业已起火,火光熊熊,高达两丈,不知用什方法说燃就燃。后面那些大小柴堆也都同时点燃,远方望去,直似一片火山。这才看出那些木柴仿佛都是油质,守火的人都立向上风一面,相隔老远,将手中火把丢将上去,轰的一声当时全体燃烧,真比点灯还快,心方奇怪,大队犀牛望见前面红旗翻飞,敌人欢啸出现,越发暴怒,一路纵跳狂奔猛冲过来。
二人看出那些执旗壮士腰间吊着一条长索,刚有一点明白,众壮汉见牛群相隔只有一二十丈,忙即纷纷后退,手中红旗舞之不已。跟着一声银笛,众膛儿忽然同声欢呼,腾身而起。再往下一看,原来每人身上长索均有一头系在崖角之上,另有几个壮汉管理,银笛一吹,人便奔回。上面的人便将索头拉紧,往上一收,人正反奔回来,立时就地荡秋千一般,由低而高,手舞红旗往峰角后面凌空飞去。赶过一看,下面还有好些小崖洞,那些壮汉已将红旗插向腰问,手脚并用,抓住壁间藤蔓和上面所悬长索钻到洞中。犀群斜冲过来,因有烈火阻路,均朝敌人冲去,业已大举涌到,人和凶犀差不多首尾相衔,最近的相隔只一两丈。人刚飞起,犀群也由脚底驰过,形势奇险,差一点便被挑向空中,万无生理。跟着峰后野草灌木丛生的坡蛇平野之间又有红旗人影闪动。
这时犀群越来越多,由森林起到当地好些里路的地面已成了一条蜿蜓的灰龙,林中涌出来的还不知有多少。前面怒吼,后面的同声应和,全都激怒,来势更加猛急。休说对面来的人畜,便是为首这些大犀,除却领头急驰,想要立定也办不到,只在转角之时内有几条不知何故被同类挤出群去,互相追逐。内有两条中途回身,追上大群,一齐奔腾涌向前去。还有几条没有回来,时闻惨号之声,自相践踏而死的伤犀,或本有伤病和怀孕日久跑得稍慢被同类冲倒踏死的,就这一会功夫也看出有十好几只。兰花笑说:
"危险已过,犀牛已被我引入死地,就被它大群冲出,也不知要死多少。经此一来,便一二年不往采荒都有交代,我们可以安心种地种花了。现在最要紧是添火,这东西不知那年窜往何处,吃得这样肥壮又回转来,所生小犀不知多少。看这神气比上次更多,如不想法引它,照上次那样不敢惹它,便三四天也过不完,就这样仍不知要多少时候才能走尽。我们都是一夜未睡,等我发令,先叫他们分班歇息,日夜守候。我们兄妹四人看上些时,也该分成两班各自轮流去睡,夜来烤点新鲜牛肉,看看月亮也好。"
王翼昨夜业已试出她的脾气,因有一点误会,恐其不快,笑说:"我和兰妹做一班在此守候,此时就请棠妹和二弟先回竹楼睡上些时吧。"再兴方要开口,姬棠已低声说道:"你我一夜未睡,大家一样,无须客套。这大灰尘,膻气又重,有什好看?我早就想走了。你不去睡,竹楼没有我的地方,如何睡法?哥哥你相信我,我就睡在地板上好了。"再兴见她始终依依身旁,人又那么娇婉,知其情意虽深,却非荡女一流,方才湖边长夜之谈又答应过她,不忍拒绝,心想:我只将主意拿定,这里风俗不同,不应拘什小节,笑说:"兰妹还要坐镇指挥,大哥理应作陪,小弟也实有点疲倦,只好先睡半日,大哥如倦,将我喊醒好了。棠妹还无卧榻,暂在兰妹床上睡上一会可好?"兰花先朝姬棠使一眼色,故意笑道:"二哥莫要怪我,我那床向不喜人睡的,棠妹早就知道。她和你平头横卧,和你们弟兄昨夜一样,不是好么?你们汉家人偏有许多做作,翼哥要是这样说法,我就不理他了。"
王翼本意先敷衍过一阵,免去对方昨夜气愤,再想法子闪避,不料这等说法,心正叫苦。姬棠已笑答道:"兰姊说得不差,做人不在表面,日久自知,兴哥我们走吧。"
再兴不便多说,也实不忍拒绝,暗忖:我心意已定,倒看此女为人如何,是否心口如一?
便同姬棠告辞走去。途中留意,姬棠虽然依依身侧,全神贯注在自己身上,始终那么安详,没有一点轻佻。到了楼上,便赶到房中,代将榻上凉席擦过,笑说:"兴哥、我想和你横卧榻上,省得去占别人地方。你如不愿,我便睡在地上也好。此时天已过午,可要吃点东西再睡?"再兴本意想令睡在后楼一间王翼榻上,一听姬棠这等说法,笑答:
"此时想睡一会好去换班。棠妹如饿,好在东西现成,你吃完再睡好了。"姬棠说:
"我也不饿,兴哥睡吧。"二人随同横卧榻上。
当地天时午未之间最热。姬棠见再兴头上有汗,又起身去打了一盆清水,与再兴擦了两把,方同对面卧倒。一面拿了一柄芭蕉扇,为再兴扇风。再兴见她殷勤体贴,无微不至,老大不好意思,再三劝说。姬棠看出他心中不安,恐妨睡眠,含笑应了,二人同将双目闭上。再兴心中有事,人虽疲倦,不能人梦,天气又热,心正烦躁,隔了一会,觉着微风习习,甚是凉爽,渐渐有了睡意。忽然觉着那风甚是柔和,好似人为。偷眼一看,姬棠又在持扇轻挥,双目望着自己,头上秀发吃风一吹,卧在对面,人更显得娟丽。
想要开口劝止,因料劝必不听,不如听其自然,彼此还可睡上一会。忽闻一丝异香,心一迷糊,便昏沉睡去。
到了下午醒转,觉着手上软绵绵的,睁眼一看,原来不知何时竟将对方一只纤手松松握住。姬棠安稳合目,睡在对面,右手芭蕉扇搭向自己身上,分明扇着扇着忽然睡熟,另一只手好似睡熟之后才被自己握住,自己竟没有什感觉,好生奇怪。一看天色,阳光业已偏西,室中绿阴阴的,枕罩生凉,舒爽非常,比起初睡时炎热情景大不相同。只当姬棠刚睡不久,如将手放开,难免惊动,只得原样不动,等其自醒。正觉此女真个美貌多情,动人怜爱,如换一人,岂非求之不得?忽然看出自己连人带枕都被人移过。初睡时因那竹榻长大,双方相隔有三四尺;一觉醒来,对方仍卧原处,自己不知怎的连人带枕头都往前移近了些,相去还不到两尺。记得自己没有动过,也未有此念头,看神气姬棠决不会自己动手。如是别人所为,早该惊醒,便都疲倦,也不会睡得如此死法。心方寻思,忽想起王翼、兰花尚还未睡,又见姬棠秀眉微颦,面容时忧时喜,知其心中有事,不忍喊醒。正想将手轻轻松开,忽见服侍兰花的一个小蛮女探头摇手示意,不令起身,并打手势,意似王翼、兰花已在对面房中入睡。耳听群犀怒吼之声依旧震撼山野,还未过完,暗忖:这犀群怎这样多法?悄俏招手将小蛮女喊到身旁,低声一问。
因兰花平日喜教蛮女汉语,那四个贴身的蛮女都能说上几句,又都生得灵秀。这小的一个名叫么桃,更是聪明,知这两个贵客主人看重,想要讨好巴结。便轻脚轻手凑到身旁,低声连比带说。再兴才知自己刚走不多一会,兰花看出群犀业已上路,不会走往旁处。数目多得出奇,不知何时才能过完。中间去打比迎头还要危险,一个冲乱,到处乱窜,只留下几十只,想要除它,便不知要费上多少人力才能了事,人还不免伤亡。此时看去声势惊人,只要派人守住那两处路口的火堆,日夜添柴,便可无事。为防万一,连禁众蛮人谁都不许冒失下手,乱发镖箭长矛,一面传令,命人搜杀方才走单的几只犀牛。吩咐停当,便同王翼回楼同卧。到了楼上,掩到房中一看,二人还未睡熟,眼睛却都闭上。先用一种迷人的香草美人香七步倒将二人昏迷过去,又将再兴移近一些,把姬棠的手握住,方同去往对面房中安卧。打算睡到黄昏月上,犀群如其过完自不必说;否则,那埋伏犀群来路的壮汉已冒奇险用索钩套了几只死犀,绕路由水里用独木舟运送回来,正好烤吃。饱餐美味,精神也都养足,明日好去群犀后面追逐猎取。因恐二人醒转、忙着前往接班,特令幺桃守在一旁。醒得如早,便不令起身,等到黄昏,同起吃饱,准备猎犀。
再兴听完,才知那是兰花所为,姬棠还不知道。一看两手交叉,握得甚紧,心想:
是何毒草这等厉害,不知不觉人便昏迷,任人摆布。再看姬棠口角间忽带笑容,仿佛梦中有什高兴的事,一双秀眉也渐舒展。料其将醒,正想将手收回,猛又觉有一股异香,瞥见蛮女幺桃手拿一枝似兰非兰的奇花在面前晃了一晃。知是所说美人香七步倒,心方一动,未容开口,人便二次睡去。醒来一看,对面人已不见,天色业已昏暗下来。知时不早,方要起身,忽听身旁娇呼"兴哥",回顾姬棠业已梳洗停当,鬓边插了一束香花,好似刚刚洗浴回来,衣服也全换过。笑问:"棠妹,天不早了吧?你是怎么醒的?"姬棠笑答:"我先不知幺桃闹鬼,醒来喊你不应。后听幺桃一说,才知兰姊取笑。他二人各睡一床,也刚醒转。美人香原有两种,白的迷人,红的清醒。恰巧兰姊归途无意之中在崖上得到几朵,想你多睡一会,兰姊也未沐浴,我和她同往洲旁瀑布中洗了一会,换好衣服,回来用红花将你解醒。如今大哥正往洗浴,你如不饿,快些赶去,洗去方才汗污,回来吃饱,准备去猎犀牛,不是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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