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寒犀 第一章

  
  暮秋天气,关洛道上已是雪意满天,浓霜匝地,朔风如刀,扑面生寒。
  初更时分,静寂荒凉的大路上,忽然蹄声急骤,驰来一匹乌黑骏马,扬鼠翻蹄,箭疾西奔。
  一轮冷月,斜挂在寒林的枯枝上,月色迷蒙中,只见马上那人身躯魁梧,体魄伟岸,浓眉环眼,虬腮虎口,神态至为威猛。
  蹄声电急中,他伏身马鞍,紧扣丝缰,玄缎披风在肩后,鼓拍飞舞,猎猎作声,在寒雾中,电掣风驰般地向前疾冲。
  盏茶工夫,来至一片浓愁松林,他浓眉微皱,不由自主地探手怀中一摸,点了点头。
  霎时,策马奔近林边,正拟扬鞭急冲而过,蓦地一声刺耳阴笑声中,黑影一晃,但见一人如饿鹰掠空,由树枝丛中飞泻而下,横阻路中。
  骏马受惊,“唏聿”一声长嘶,前蹄人立,急切间马上人扣缰紧镫,一勒嚼环,骏马昂首急退数步,始安然煞住冲势。
  抬头环目电扫,只见丈外路中站定之人,乃一个五旬年纪瘦小的老者,面目阴鸷,身着五色斑斓彩衣,目光如冷电,灼灼凝注不瞬。
  马上人睹此,不觉心中大震,认得此人赫然正是江湖上闻名丧胆,残暴毒辣已极的漠北双雕中之彩雕秦鹏。
  漠北双雕一向横行关外,极少踏进中土,尝闻彩雕秦鹏、乌鹏向云忠武功诡异,行事毒辣,残暴成性,此番遇上,善了恐怕已不可能。
  正想开口搭讪,秦鹏已自冷冷问道:“符升,当真还要我兄弟动手?”
  符升闻言,不觉更惊,在马上转身一望,只见马后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人,正是浑身黑衣之乌雕向云忠。
  他和向云忠双眸相触,不禁又是一震,只觉其眸光寒冷如冰,锐利似刃,稍为接触,背脊即涌起一阵战栗。
  符升正自心中忐忑,蓦闻秦鹏又自阴声说道:“符升,你当真不到黄河心不死吗?”
  符升强自干笑一声,拱手道:“请恕在下愚钝,不知前辈们在此现身阻道,有何见教?”
  马后忽传来一声冷哼,跨下骏马一声悲嘶,突地四蹄委顿,符升拧腰掠身,纵下马背,眼见他浑身猛烈抽搐,霎时倒毙路中。
  符升急怒攻心,情知乌雕善于用毒,坐马定是死在他的手中,急痛之余,随声冷笑说道:“前辈淬毒暗器当真神妙,难道万儿都是这样赚来的?”
  向云忠大怒,黑影电闪,掠前数尺,探前数尺,探手入怀,怒哼一声,道:“对马如此,对你更是早有耳闻,符升,你若识相,将东西交出指明寻宝途径,尚能给你个全尸,否则……哼!”
  事已至此,符升知已不能善了,与其横遭凌辱,犹不若作困兽拼斗,思忖至此,随敞声大笑道:“在下奔走江湖廿多年,干的就是刀口舐血的生死勾当,但取我命得先花点本钱,不知前辈所要何物?”
  “你怀里的皮囊。”
  符升脸色霍然大变。
  “还不把玉玦献上吗?”
  符升“呛啷”一声,撤出背上长剑,厉声喝道:“要碧玉残玦不难,可得先赢得在下手中宝剑!”
  蓦地,黑影电闪,向云忠五爪抓出,直奔符升面门,符升拧身跨步,横移三尺,躲过乌雕“五阴寒爪”,剑施“天干式”横绕敌腕,左手并指,疾划向云忠右肋。
  向云忠一招轻敌,险为所算,不觉暴怒狞笑一声,指出如电,略一侧退,“五阴寒爪”招招阴毒,皆向符升要害攻出。
  瞬息十招已过,向云忠更加暴跳如雷,符升勉力拼搏,只觉向云忠爪出如雨,招式皆有万钧压力,虽全力封拆,剑招却愈封愈变缓慢沉浊,思及碧玉残玦——此武林异宝行将被夺,自己溅血遇害事小,玉玦落入魔道手中,如何向师门交代?思忖至此,不禁心胆皆裂。
  微一疏神,猛觉寒气扑面,乌黑毒爪已电疾伸至眼前,忙里剑出“龙腾虎啸”,凝力贯劲,劈削敌肱,左掌急出如电,“开碑手”猛撞敌人小腹,拟与他两败俱伤。
  堪堪掌沿沾衣,蓦觉眼前一花,顿失向云忠踪迹,待要撤剑拧身躲避,已自无及,只觉脊背一冷,眼前一黑,惨哼半声,栽扑在地。
  原来符升为嵩山少林俗家弟子,行走江湖,手中一柄青钢剑及沉雄威猛的百步神拳,皆受少林嫡传。月交无意于关外深山得一玉玦,与武林喧腾已久之异宝碧玉残玦极为相似,故怀带此玦趱程急赶,拟送至嵩山,请师门鉴定真假。
  此事数日后,即在江湖传遍,少林寺僧侣几乎全部下山彻查此事,然匆匆数月过去,仍无一些蛛丝马迹。
  沸腾的江湖,不久又平静下来,武林人物对符升被杀,玉玦遭劫之事,已在逐渐淡忘,不想关洛道上,突然又有事故发生。
  已是暮春三月,雪溶风熙的时节,清明佳日,遍野红男绿女扫墓踏青,虽无江南风光旖旎,但亦柳拂雀甜,另有一番景致。
  洛阳城西十里之遥,数幢茅舍,几株杨柳,紧挨着官道,搭了一架茶棚。时近中午,艳阳当空,云薄风软,官道上蹄声嗒嗒,行人恹恹,多在此茶棚歇脚打尖,再赶路程。
  茶棚中喧嚷吵杂,几乎座无虚席,老远即能听得嗡嗡人声。
  棚外树阴下,一道一俗据案而坐,道人年过四旬,颔下长须飘拂,风度清新俊逸。俗者年近六旬,庄稼装束,须发都已斑白,两人相对默坐,不言不语。
  靠里棚角亦有两人相对而坐,却高谈阔论,狂放不羁,此两人为一僧一丐,情形更为奇异。
  僧年约五旬,身躯伟岸,面紫无须,相貌凶猛狞恶,丐因秽面蓬头,看不出年岁,身材瘦小,举动猥琐,此时尖声谈论,手舞足蹈,旁若无人,神情之滑稽,引人发噱。
  道人侧耳静听瘦丐谈论,状甚凝神,半晌,突蘸茶在桌上写道:“此丐可是南偷章麟?”
  老人点头,道人续写道:“此人怎会与少林铁僧如此厮熟?”
  老者轻轻摇头,道人抬头一望,恰与南偷眸光相触,南偷龇牙一笑,道人亦微微颔首。
  茶棚中正自喧嚷,蓦闯蹄声如鼓,一声马嘶,一匹疾驰而来的骏马,霍然于柳阴下急嘶停住,众人惊相望去,只见马上那名剽悍大汉,正横眉怒目瞪视着马前横路而过的一个飘逸书生。
  书生旁若无人的从容迈步,嘴含浅笑,仍在断续吟哦,马上大汉望之益增暴怒,扬鞭空中“劈啪”一响,暴声喝道:“兀那骏鸟,真想找死吗?”
  书生夷若未闻,晃眼已跨过大道进入茶棚。
  伙计抢向前去迎往,书生脆声道:“伙计,看好茶!”
  伙计带领书生就座,躬身而退,茶棚里惊怔一刻,重又鼓起喧腾。大汉狠狠怒瞪书生一眼,扬鞭驰马径又疾去。
  书生漫声吟哦,侧目一瞟,已将棚中人,电扫而过,道人向老者以目示意,并蹙眉低声道:“看来事情正不出莫老所料呢!”
  猛闻棚角一声击桌暴响,南偷尖声嚷道:“和尚,你何必发火,如此热手买卖,你想独揽,那可不成,说什么我也得插上一脚。”
  和尚嗔目一声怒哼,拂袖离座而起,怒容满面的向棚外走去,南偷紧跟身后喋喋争吵,瞬息转入道旁一丛树林,身形隐没。
  道人与老者愕然对望,书生嘴角浮起一丝哂笑,“刷”地打开折扇,潇洒而摇。
  蓦闻林中传出几声厉吼,接着一声沉重的闷哼过后,风过林木,树叶萧萧,一切又归沉寂。
  道人与老者闻声,面色霍然大变,双双离座跃起,直向林中扑去。
  书生亦被这突然的事变,惊愕一刻,忙扬目四下一望,见已无可疑人物在侧,随弹袖理衫,推椅而起,飘然漫步,亦向林边走去。
  走至林边,停步凝耳倾听,空林寂然,毫无半点可疑声息,他眉头微皱,暗自沉忖,半晌,双眉倏展,迈步直进林中。
  树林之中,虽有阳光透入,但仍显得昏暗阴沉,他蓄劲凝力,谨慎迈步,四下打量,只见枝叶交错,哪有半点人迹。他正拟跃登树梢,居高遥望,突闻身后树丛枝叶一阵“劈啪”脆响,“砰咚”一声,一个庞然大物,由树上直摔下来,落在地上。
  他拧身滑步,竖掌当胸,凝神一望,赫然,竟是茶棚中拂袖离座的粗壮和尚——少林铁僧。
  书生暗叫一声惭愧,趋前几步,俯身细看,和尚已气绝身死,只见面白如蜡,唇泛青黑,肢体扭曲,双目犹自怒睁如铃,翻过身躯,背脊上,赫然呈现五指乌黑血洞。
  书生望着和尚尸体,兀自沉吟,久久不动。
  当晚垂暮,书生摇扇漫步,施施然进入了洛阳城。
  洛阳繁华,不下帝都,时为满清乾隆盛世,五谷丰收,四境承平,更值闹市华灯初上,人群熙来攘往,好一番热闹景象。
  书生似对洛阳街道十分熟悉,穿街过巷,虽是迈步施然,速度却十分快捷,盏茶工夫,已来至背街一座僻静客栈。
  未进门,堂倌即已含笑迎住,道:“爷,今日逛得可尽兴?”
  书生淡淡点头,随堂倌走进跨院一间上房,进门未及点灯,堂倌即急促的低声报告,道:“城西十里。”
  书生不耐地挥挥手,道:“我知道了,你打水来!”
  堂倌唯唯退去,书生点着灯,在椅上坐下,复隐入沉思之中。
  少顷,堂倌取水来后,书生掩上房门,由怀中掏出一物,竟是一枚泥块,反复审视,最后轻轻捺入水中,待至泥污去尽,却是一支“雁翅回旋镖”。
  书生满脸讶异,拭去镖上水渍,拿至灯下细看,镖面锈一细小“荆”字,他仰首凝望屋顶,苦思半晌,一线灵光突在脑中闪现。
  他匆匆将镖藏入怀里,扬手挥熄油灯,开窗飞纵出屋,跃登房顶,几个起落,隐身于夜色苍茫之中。
  洛阳东大街旁胡同内一座连云豪第,正在仆役穿梭,灯烛辉煌,大厅中三人据案而坐,左首为一相貌清癯之威严老人,老人椅后偎立着一个云髻高挽,腮现梨涡的年轻女子,右首却是茶棚中相对默坐的道、俗两人。
  只听道人沉声道:“铁僧为少林高手,按理绝不致如此轻易被人击毙,贫道与莫老闻声赶入林中时,不止凶手远飕,即连与铁僧嬉闹之南偷章麟亦不见踪迹,贫道等不及验看铁僧伤势,即与莫老分头追搜,然亦终自毫无线索可循。”
  威严老人沉吟少顷,接口问道:“方才道长言及所遇可疑书生,可知其来历?”
  道人蹙眉道:“此子来历,贫道不敢贸然推断,然举动颇像江湖传闻之青龙帮少帮主,青龙一君牟汉平。”
  威严老人闻言,眼光陡亮,诧声道:“牟汉平老夫曾有数面之缘,此子机智百出,武功高强,他现身洛阳,必有深意,若不也与玉玦有关吗?”
  此言一出,在座皆耸然动容,空气凝结似的一阵沉默,突闻厅外一声朗笑,厅门阶前已站定一人,含笑躬身道:“荆老别来无恙,小可夜闯华宅,有扰清静,尚请勿怪是幸!”
  威严老人霜眉骤剔,闪目一望,阶前之人为一年轻俊逸书生,只见他身着淡蓝湖皱长袍,玄缎团花坎肩,白袜粉底踏云履,头戴藏青嵌玉瓜皮帽,剑眉朗目,英俊挺拔,好一个倜傥人物。
  僧、俗两人霍然起身,威严老人却哈哈笑着,抢步迎出,道:“稀客,稀客!我道是谁,老弟,果不愧称得神出鬼没。”
  说着,把臂入内,笑向道人朗声道:“道长所见,可是这位弟台?”
  牟汉平一揖到地,含笑道:“小可无状,班门弄斧,岂能瞒得过武当高人青虚道长法眼?这位想必是威镇西北的铁掌飞轮莫绍迁前辈了!”
  青虚道人稽首还礼,道:“好说,久仰少帮主风采,今日一见,果为人中龙凤,少帮主所言不错,这位正是莫老英雄。”
  众人寒喧已毕,神镖金钩荆怀远转向身后少女,道:“此为小女荆娘,娘儿,见过牟少帮主。”
  荆娘闻言,状现扭捏,满脸羞红的跨前几步,螓首低垂,轻掩檀口,显得娇羞不胜,道、俗两人对望一眼,荆怀远笑声更响,牟汉平惕然而惊,于是在笑声中,荆娘款款万福,牟汉平匆忙趋避还礼,众人重新落坐,自有仆役献茶。
  神镖金钩荆怀远猛见牟汉平现身,神情似乎颇为激动,凝目注视着他好一会,花白胡须索索一阵颤抖,嘴唇蠕动再三,欲说什么,终于忍住,轻声叹息一声,道:“老弟台,此番面临洛阳,当真与碧玉玦有关吗?”
  牟汉平微微含笑,并不答言,铁掌飞轮及青虚道长皆静气凝神注目牟汉平,却见他突然转面向铁掌飞轮道:“莫前辈见闻广博,威镇西北,可曾闻说漠北双雕?”
  莫绍迁神情大变,因其天生残哑,不能出言,然面目情色,已将惊讶激动表露无遗,青虚道人急急接口道:“少帮主,此话怎讲?”
  牟汉平道:“据小可所知,武林中练有‘五阴鬼手’及‘五阴寒爪’者,寥寥可数,而练此毒功有成就者,放眼江湖亦只三数人,漠北双雕乌雕向云忠即其中之一,故而在下有此一问。”他抬目环扫一下众人继续道:“诸位可记得数月前,遇害之少林弟子符升?而铁僧亦同样伤于‘五阴寒爪’,此事是否大有蹊跷?”
  众人面面相觑,牟汉平倏地面包一沉,冷冷道:“最可怪者不在此,诸位请看,这是什么?”
  言罢,他徐徐伸手入怀,摸出那枚已用水洗净的“雁翅回旋镖”,轻轻放在桌上。
  牟汉平自掏此物,即目光灼灼,注定神镖金钩,细察他面部颜色:“前辈如何解释?”
  座中道、俗两人闻言,霍然站起,却听牟汉平一声沉喝,身形电闪,已自纵跃而出,亭立院中,道:“何方高人?为何藏头露尾,怎不现身一见?”
  院中高声入云的柏树枝叶丛中,传出一声嗤笑,一条身影暴射而起,在厢房屋脊上借步换劲,挺身一跃,向西逸去。
  牟汉平冷哼一声,双袖一拂,跃上屋顶,蹑纵紧追而去。
  厅中诸人,相互呆立片刻,桌上回旋铁镖,在灯光下闪闪发出乌光,青虚和莫绍迁对望一眼,拱手告辞。
  神镖金钩楞楞望着桌上铁镖半晌,一声长叹,颓然坐在椅上,荆娘悄悄偎近父亲身旁,夜色深沉,星寒月冷,父女相对默然。
  且说牟汉平蹿房越脊,对前面黑影卸尾疾追,逐渐已奔出城外,前边黑影兀自若即若离,虽将“凌空无影”轻功使至极限,亦仍然无法缩短两人距离,一时心中异常恼怒,暗忖:“数年纵横江湖,会过高人无数,向以机智轻功自豪,不想今日遇上劲敌。”
  当下豪气忽发,争强斗胜之心突炽,一声长啸,脚下加力猛蹿,倏闻一声轻笑,前面黑影闪入一丛树林。
  当闻遇林莫入,此人是友是敌尚且不知,追至林边,脚下顿形踯躅,耳边蓦闻“嗤”笑连声,一个女子声音在林中,道:“嗤,青龙一君威镇两河、我道真有三头六臂,原来却是如此胆小。”
  牟汉平大怒,瞬则微微一笑,接道:“在下牟汉平,姑娘何不现身说话?”
  陡闻“嗤嗤”连声,一片银光由林中暴射而出,那女子冷然哂道:“你也配!”随之林空寂然。
  牟汉平挥袖纵身,连施“卧看天牛”、“风扫落叶”、“梯云纵”三招,始将满天银针避过,不禁心中悚然。
  侧耳倾听,林中寂寂,已不闻丝毫异声,想来敌人必已远飕,转身正欲离去,突闻微风中一阵怪声断续传来,此种音响怪异之极,乍闻有如婴儿夜哭,细听又似深宵犬吠,音哑闷涩,使人听后止不住头皮麻痒,汗毛悚林。牟汉平惊疑甫定,细辨此声来自林后,思忖半晌,顿足紧沿林边阡陌飞步奔去。
  怪声逐渐响亮,牟汉平虽脚不稍停,然已暗中运气戒备,转眼绕过树林,抬头一望,眼见林后丘堑起伏,荒草盈尺,为一乱葬荒墓,此时怪声呜咽已在眼前,牟汉平不敢莽撞,飞身跃至一棵树顶,隐住身影,抬目一看,不觉大吃一惊!
  此时月色朦胧,墓地更为阴森幽暗,只见一座荒墓,泥土松落,露出半截棺木,棺上一人盘膝而坐,手中横持一支奇形竹笛,急急吹奏,一条兰花青纹巨蛇,昂头竖立棺下,伸缩摇摆而舞。
  笛声愈奏愈快,巨蛇亦愈舞愈急,如此片刻,突地笛声高亢,冲霄裂云而起,巨蛇亦随之一纵丈余,随之笛声止歇,巨蛇亦委顿在地。
  巨蛇刚落地委顿,陡地由墓旁草丛中,窜起一条黑影,快似闪电,伸手疾攫,捏住巨蛇颈下七寸,巨蛇受疼,死命颠扑,吹笛之人,迅捷由棺上跳下,抖开一只麻袋将蛇塞入,扎紧袋口。
  倏听吹笛之人喜道:“不想我兄弟无意经过此地,却有这等收获!”
  说话之间,月色忽明,只见两人皆穿百结鹑衣,身材瘦长,面目黝黑狞恶,一人身后背一混钢护手短戟,另一人手执乌黑铁棒,牟汉平暗忖:“当闻丐帮护法二鬼,莫非是此二人?且看他们深夜在此弄些什么玄虚?”当下屏息静气,凝神注视,只听吹笛之人又道:“闻说此蛇不止剧毒,甚且精灵无比,老二,小心!莫要让它咬破麻袋逃掉,再捉可就不易了。”
  话刚住口,猛见持袋之人举棒向袋上电疾敲去,并接口道:“老大说得不错,只此一时,已将麻袋咬破,幸未疏神,如被它咬上一口,岂不糟糕?”
  吹笛之人面现焦急的道:“依你之见呢?”
  执袋之人沉忖半晌,道:“我们不如用棒挑了扛在肩上,老大,你在身后严密监视,或可无妨!”
  果然两人计议停当,执袋之人照法扛起,吹笛者紧随身后迤逦而去。
  牟汉平暗忖:“久闻此丐帮二鬼,声名赫赫,武功了得,且丐帮众人对付蛇虫更有秘传绝技,何以对此蛇如此畏惧?且跟去看看他们怎样处置。”
  想罢,正欲纵下树来,倏觉身旁树下黑影一闪,心中一凛,不觉拨动树枝发出声息,陡闻冷哼一声,黑影单手一扬,霎时一股劲风压体,枝叶摧折中,牟汉平自觉已无法隐身,遂翻身斜掠落地。
  落地后单掌护胸,严密戒备,只听面前人影冷嗤,抬头一望,不禁大出意外。
  原来身前站立者,却是方才吹笛捉蛇之人,亦即丐帮二鬼中之掏魂戟姜明,只听姜明冷笑一声道:“阁下鬼鬼祟祟,窥人隐私,我姜明倒要向你讨还一个公道。”
  牟汉平正欲解释,却又听姜明阴声接道:“你既然寻死,说不得我掏魂戟只好成全你了,接招!”言罢,一掌劈出。
  牟汉平本欲好生解说,闻言,不觉甚是恼怒,心想:“我本是无意得遇你们捉蛇,即使有心窥探,捉蛇亦非多大机密,你恁的逼人怎的,当真我牟汉平怕你不成?”
  想罢,随亦朗笑数声,道:“好!”
  觑准来势,亦运掌相抵,但闻“劈啪”一声,双掌相接,各自晃身跃开。姜明怒哼一声,揉身再上,右手“擒龙手”五指如勾,虚抓牟汉平面门,左掌如刀,斜砍右肋,掌至切近,疾伸两指电取“章门”。牟汉平举掌仰身,一式“举火撩天”格开姜明“擒龙五爪”,腕际一震,只觉姜明手爪如铁,不禁大为凛骇,拧身“劲风拂柳”闪开姜明左指,牟汉平一着失机,顿被迫退寻丈。
  姜明一阵“嘿嘿”冷笑,运掌似风,越发凌厉抢攻,牟汉平前挡后避,左闪右挪奋力抵御,心中羞愤莫名,因心神旁鹜,招式更形滞涩,姜明指攫掌劈,瞬间已将牟汉平逼退林边。
  转眼间,已是卅余招,牟汉平因背林木,枝叶牵缠阻挠,碍手碍脚,招式更难施展,心中一急,越发手忙脚乱,正在危机一发之际,突闻姜明怒吼一声,倏地纵出圈外,左手捧着右腕厉声吼道:“是谁暗算你家老爷,滚出来!躲躲藏藏算什么好汉,难道见不得人么?”
  冷哼一声,一蓬银光“刷”地由林间射出,遂听一个女子声音道:“一针不够,就多赏你几针。”
  眼看一片银光瞬间已至眉睫,姜明大惊,急切间仰身后仆,倒地滚身,始堪堪将针避过,然已惊出一身冷汗,待挺身跃起,林叶萧萧,哪有半丝声息。
  姜明纵然暴跳怒骂,其实心中早惊悸万分,暗想:“面前书生一人,自己虽出全力,仍无法奈何人家,若他尚有同党隐伏在侧,现下右臂已受伤,且剧疼啮心,如他们适时再暴起发难,如何能敌?有老二追魂棒姜明在侧,或可一拼,如今单身在此,还是见好即收为妙,忖情量势,走为上策。”于是恨恨怒骂一声,转身飞驰而去。
  牟汉平自姜明遭袭受伤,即愕立当地,直至姜明逃逸而去,仍是呆呆望着萧萧林木出神,暗想:“听声辨认,此暗中出手相助者,分明即方才自己追赶来之女子,此人忽友忽敌,行动飘忽诡秘,当真使人莫测高深。”
  正自楞立沉吟,突闻身后一人冷声道:“还亏你尚以武功、机智著称,我看还差得远哩!”
  牟汉平霍然转身,一人卓然昂立自己身后不过五尺,这一惊非同小可,挫腰拧身滑退丈余,闪目打量,只见此人一袭紧身玄缎劲装,云髻高挽,背插长剑,果然是一女子,倏听此女冷笑一声,讥诮道:“你怕什么?我要想伤你,还等到现在?”
  牟汉平心中大是难堪,脸色倏忽数变,拱手谦声道:“小可牟汉平。”
  “我知道你叫牟汉平!”
  牟汉平大诧,半晌问道:“姑娘怎知在下贱号?”
  玄衣女冷哼一声,并未作答,牟汉平接问道:“姑娘尊姓可否赐知?亦好相谢救助之恩。”
  玄衣女冷冷说道:“刚才我针伤姜明,只为惩戒他坏我事情,你不必谢我。”突然逼近两步将手一伸,道:“拿来!”
  牟汉平一愕,脱口问道:“什么?”
  只见她又逼近一步,怒哼一声,道:“你少在姑娘面前卖弄,要是你当真也想尝尝银针滋味,那可容易得很。”说着,已手扣银针,即欲发出。
  牟汉平电疾横移数尺,朗声:“且慢!”
  玄衣女道:“你要怎的?”
  “姑娘向在下索取何物,怎不明言?”
  玄衣女暴叱一声,劈出一掌,牟汉平闪身避开,岂知她身如鬼魅般,疾似闪电的扑近身来,牟汉平心中惊骇万分,急急一式“斜插柳”,勉强避过头脸,却见她玉手纤纤如影附形,已堪堪向右肩头“巨骨穴”抓到。牟汉平甩肩俯首,右臂微曲,一个撞肱撞向她肋部,攻其必救,趁机倒纵,意图脱出险境,倏听玄衣女嗤笑一声,牟汉平只觉腰间“精促穴”上一麻,身躯顿时软跌在地。
  玄衣女弯腰在牟汉平怀中一阵搜索,摸出一方短笺揣入袋中,恨声道:“哼!我还以为他们弄错了,不是你呢!你胆子倒不小,竟敢管我‘凌云崖’的闲事,本门机密外泄,姑娘可饶你不得!”
  说着,纤掌举起,猛照牟汉平天灵疾拍而下,牟汉平闪目一瞥,见那方短笺正是自己昨日在官道茶棚边,拦截一纵以居汉,趁其急切勒缰,心神旁鹜之时窃得的。此笺有关当今武林大势,果属机密之极,事已至此,心中雪亮,不由心下暗叹一声,闭目等死。
  陡听一声娇叱,风声掠体而过,忙睁眼一看,只见身旁丈外,那玄衣女正怒目握拳和一矮胖老者相对而立,老者手捧短笺笑嘻嘻地端详,并喃喃自语道:“我老儿总算没白等。”言罢,纵声长笑,如飞掠进林去。
  玄衣女连声怒叱,在后紧紧追赶,片刻工夫,双双隐入浓林深处。
  牟汉平穴道被制,兀自无法移动,眼望林木枝叶在风声中簌簌颤抖,心中暗忖:“事已至此,凌云崖这个强敌又树下了。”
  蓦地想起,若是少时玄衣女追老者不上,或夺得短笺折身回来,自己如此僵卧,岂能幸免?思忖至此,额间不禁渗出汗珠。
  夜,悄悄远去,牟汉平焦躁惶急,已汗湿中衣,蓦闻远处马蹄声急骤,渐渐来至切近,牟汉平心中紧张万分,马蹄却由其身边驰过。陡闻一女子口音“咦”了一声,霎时蹄声停歇,将马勒住,牟汉平转头一望,登时心中羞惭交集,无地容身。原来来人竟是神镖金钩荆怀远之女荆娘。
  荆娘俯身一望,亦是惊噫出声,忙伸手替他拍开穴道,讶声道:“少帮主,你没事吧?”
  牟汉平羞惭满面,挺躯跃起,低声道:“多谢姑娘,在下……”
  “你,你没受伤吗?”
  “没有!姑娘相救大恩,在下定有图报,就此别过。”不等荆娘答言,即纵身而起,如飞离去。
  荆娘楞楞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呆立半晌,复上马扬鞭驰去。
  且说那牟汉平一口气奔出数里,兀白面红过耳,羞惭万分,心想:“牟汉平呀,你枉自纵横江湖,领袖群雄,而今受此挫辱,传扬开去,尚有何面目对帮中兄弟。”如此越思越为羞急,蓦觉喉头哽涩,不禁一口鲜血呛出口来。
  时已鸡鸣四野,天色将至黎明,牟汉平落荒而走,但觉灰心之极。
  如此不停急奔,已不辨东南西北,由日出至日落,由入夜至天明,不觉数日过去,不止滴水粒米未进,脚下亦未稍停。至第四日,精神已委顿不堪,然仍勉强奔行,这日黄昏,饥累交煎,心力实在不支,眼见前面不远一座窑洞,勉力支持行至洞外,即跌仆昏厥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突地一股香气冲鼻而入,他缓缓睁开眼,只见自己跌卧在窑洞门外,繁星满天,量时已过中夜,细细品味香气,似是烧烤肉类所发气味,一念及食物,顿觉腹鸣如雷,饥饿难耐,勉力撑身坐起,四下张望,但见窑洞之内,火光闪灿,随强忍着头昏腿软,蹒跚向窑门走去。
  走至门前向内一望,只见窑内宽阔寻丈,当中烧着一堆熊熊炭火,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瘦蓬发老人,蹲在火边,正以一根树枝插着一只肥大山雉已烤得皮黄流油,香气四溢。
  牟汉平站在门边张望良久,嘴边馋涎欲滴,猛听那老人嘻嘻笑道:“小伙子,味道不错吧?”
  牟汉平勉强将目光移开在老人脸上一瞥,旋即又回到那焦黄流油的肥雉上。老人望着他这副馋相,似是开心已极,手舞足蹈,嘻笑不已。
  牟汉平连咽馋涎,实在忍耐不住,就踌躇着走进洞来。老人更形得意,伸指一抹难身上的流油,放在口中吮舐,口中“啧啧”有声,显示其味甘美之极。抬头向牟汉平道:“小伙子,你也想吃点吗?”
  牟汉平点点头在老人身边坐下,眼光仍未稍离肥雉,老人笑道:“小伙子,你知道这叫什么?”
  牟汉平茫然的抬起头,低应了一声:“啊!”
  老人得意的道:“皇帝老儿都吃不到这种好东西,‘八宝珍珠烩’。”稍停,接着道:“你吃不吃?”
  牟叔平急忙点点头。
  老人道:“好,我老人家只吃两条腿,剩下的都给你。”
  说着,将两只雉腿撕下,连树枝一起递给牟汉平。牟汉平急急接过,狼吞虎咽,霎时已将雉肉吃光,剩下一副骨胳,仍似意犹未尽,再将骨骼撕开,意欲挖出肠脏。雉骨骼撕开,牟汉平却脸色剧变,猛跳起来,抖手把雉骨甩掉。
  老人一见,笑得前仰后合,几至跌扑在地,牟汉平只觉口一阵恶心:“哇”的一声,肚中食物,一下喷吐而出。
  原来雉肚中,虫毒杂陈,尽为蜈蚣、蝎子、蛇、守宫(壁虎)、蝙蝠、毒物,牟汉平见之焉能不恶心呕吐。
  再说牟汉平将吃下的雉肉皆一股喷吐净尽,仍然难消胸中恶心翻腾,正自眼泪鼻涕呕吐未尽,蓦闻老人大怒喝道:“好小子,我老人家把如此珍贵宝物给了你吃,你倒吐掉,当真不知好歹?”
  牟汉平心中怒极,恨不能猛扑过去将这老儿狠揍一顿,怎奈浑身虚软,力不从心,只有暴睁双眼,狠狠向其瞪视,老儿亦圆睁干鱼眼回瞪,于是两人斗鸡似的彼此瞪视,久久不动。
  最后老人没好气将眼光移开,咕噜道:“小子,反正现在你没力气打我,瞪我也没用的。”
  说着,用脚将火堆踏熄,坐在地上喃喃说着:“打不过人家,却来欺侮我,我老人家大把年纪,骨头都快散了,欺侮我有什么用?”边说边望着地下牟汉平吐出的秽物,无限痛惜的连声道:“我老人家费了千辛万苦才寻得这些宝物,糟踏了真是暴殄天物。这是你小子自作孽,日后后悔可不能怪我。”
  他兀自唠叨,牟汉平浑身虚软,蹲在地上越想越气,半晌,肚中一阵雷鸣,牟汉平犹以为肚空肠鸣,亦未在意,渐渐觉得不对,只觉鸣声过后,紧接着一股热气自丹心升起,蔓衍四肢,不禁大惊失色,心想:“这下余毒发作,如何是好?”
  正自惊疑不定,陡闻老人又道:“如何,灵验了吧?”
  牟汉平大怒,凝聚最后余力,暴纵而起,一拳向老人打去,口中并恶声骂道:“该死老儿,小爷与你有何仇恨,你要如此暗算于我,反正我也不想再活,就拼了吧!”
  牟汉平虽饿得软弱无力,然以拼死之心出击,他武功高强,拳招仍蕴有绝大威力,堪堪拳头在老儿后脑,突觉拳下一轻,再看时已无老人踪迹。
  急切问,不觉一愕,回头急望,只见老人嘴唇蠕动着,正坐在身后怒容满面的,不知说些什么,牟汉平欲待再运拳袭击,力已用尽,双膝一软摔跌在地。
  老人咒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小子,得了好处还要打我,我这身老骨头不打都要散了,还禁得住你一拳头?”
  牟汉平实在心力交疲,又自忖身中剧毒,心中一急,张口喷出一口黑血,头一垂,又昏厥过去。
  隐隐听得远处鸡鸣犬吠,醒来时正艳阳当空,睁眼四下一望,自己仍蜷卧在窑洞里,急忙爬起身来,舒展筋骨,发现精力充沛已极,猛想起昨日情景,不禁目瞪口呆。
  急急窜出窑门,哪里还有老人踪迹,回想日前遭遇,恍似作了一场噩梦,返身再进窑洞,只见柴灰犹在,自己所吐秽物,仍然狼藉地上,恶臭盈鼻,中人欲呕。再看自己刚才睡卧墙边,有一叠黄渍旧纸,已被身体揉皱一团,纸旁壁上,以柴灰画着两行模糊字迹,仿佛是:“伐毛洗髓,增尔功力,留赠拳谱,悉心研习,度汝真元,毁我枯寂,打我骂我,后寻晦气。”
  字后画着一只拳头,牟汉平看至此处,不禁汗流浃背,心想:“我真是时乖运舛,得遇这位前辈异人对我垂青,却又在如此尴尬情形下得罪错过,真是后悔莫及了。”
  原来此老正是早年追随长公主独臂神尼“南拳北腿”的神拳无敌邱伯起,一生以拳掌功夫冠绝当世,江湖传闻,他当年威慑天下,当者披靡的豪情盛绩,几成神话,廿年前传说他与北腿朱恨天分别后不久,自葬于甘凉祁连山,原来并未死去。
  牟汉平当下悔恨莫名,陡然记起怀中玉玦,暗叹一声,揣起拳谱,抹掉壁上字迹,怅怅然走出窑洞。
  一路沉思,细忆老人一言一动,不觉来至一座镇甸。
  此镇虽嫌荒凉,然酒楼茶肆尚还具备,于是进镇寻到一饭馆,准备饱吃一顿。
  西北气候干燥,人烟稀落,人民多以游牧代替浓耕,故兽肉充斥,牛羊肉更是物美价廉,牟汉平正捧着一碗羊肉烩馍,埋头大嚼,猛觉一声轻笑传自身后。
  他回头一望,却见座后屋角一个美貌少年,正向自己颔首微笑,牟汉平心中颇感窘迫不快,暗想:“你这人好没道理,纵然我吃像粗野,实是肚中饿极,这与你何干,你讪笑我怎的?”
  但他也确为那少年英爽风采所慑,见他颔首微笑招呼,也只得勉强微笑答礼,正欲回身续吃,那少年却施施然走了过来。
  “兄台好食量。”他搭讪着说。
  牟汉平满嘴尚未下咽,只得含糊着“唔唔”答应,倏听少年又“噗嗤”一笑,未待谦让,即欲在牟汉平对面凳上落坐。
  牟汉平大窘,势迫至此,只得将碗筷放下,脸上却已涌起怒色。
  少年歉然一揖,惶恐道:“兄台生气了吗?”
  牟汉平强将怒气按捺,支吾道:“没有。”
  少年释然就座,牟汉平再向少年打量,只见他修眉朗日,唇如点珠,肌肤胜雪,头戴玄缎小帽,黑绿湘缎长衫,酱紫织锦坎肩,端的尔雅风流,风度翩翩。少年被牟汉平看得面色微红,轻声道:“兄台自管用饭,小弟擅自打扰,尚请宽谅。”
  牟汉平心说,你这样瞪大两只眼望着,我哪里还能吃得下?嘴里却应道:“好说,在下饱了。”
  少年瞥眼望望桌上的半碗烩馍,微笑了一下,道:“尚未请教上姓,兄台可是赶路入关?”
  牟汉平一惊,原来几天没命奔驰,竟已跑出关外,能不惊讶万分,回想离帮时所受父亲严命,及武林中近来波谲云诡,所发生的一些事情,皆与本帮命运,息息相连,自己怎可略受挫折,即消沉懵懂至此,昨日若非得遇老人,岂可想像,思念至此,冷汗直流,忙笑道:“正是,在下正欲进关。”
  言罢,突然心中一动,暗忖:“在此关外荒凉之地,怎有如此人物出现?瞧他孤单一人,若非身怀绝技,岂能在此荒漠绝域流连,此人可疑,倒要仔细。”想罢,面上不虞之色顿灭,问道:“兄台敢莫亦欲进关?”
  少年笑容可掬的道:“是呀,咱们结伴同行如何?”
  牟汉平道:“有兄台如此人物相伴,真可谓福缘非浅。”
  牟汉平说出此话,陡见少年面现红晕,状颇扭捏,心下纳闷,不禁问道:“不知兄台入关要往何处?”
  少年红云稍退,半晌始道:“小弟游学江湖,并无一定去处。”言毕,展颜一笑道:“兄台可是江南人氏?”
  牟汉平道:“敝地金陵。”
  少年“哦”了一声,欣然色喜,接道:“久闻江南风物,明丽如画,正想去见识一下呢!”
  牟汉平暗笑一声,问道:“兄台尊姓?”
  少年修眉一挑,以袖掩口,“咯咯”娇笑连声,道:“噫,我问了你半天啦,你还没告诉我呢!”
  牟汉平眉头微皱,暗忖:“此人怎地阴阳怪气,作出儿女之态来了?”心中更疑,当下不动声色,答道:“小可牟汉平。”
  少年闻言,眼光一亮,眼珠数转笑道:“小弟传连。”
  牟汉平转头望着背后桌上,传连的长形包袱道:“传兄在外游学,只一琴一剑相伴,倒也潇洒。”
  传连俊目数转,笑道:“小弟携带琴剑,只为附庸风雅而已。”接着说道:“咱们就此动身如何?”
  牟汉平道声好。于是付过饭账,两人走出饭馆,传连在门外树上解下马缰,回头问道:“牟兄没坐骑么?”
  牟汉平意欲试探心中所疑,遂急道:“如若兄台不嫌在下玷污,何妨并乘一骑?”
  此言方了,果然传连俊面顿时变色,牟汉平心下暗哼一声,故作歉然道:“小可不过贸然一提,兄台如若不愿,我徒步跟随就是了。”
  传连没再接言,冷冷对牟汉平投下一瞥,遂即翻身上马领先走去。
  两人默然前行,空气颇为尴尬,走出约有十里,传连在马上回头一望,只见牟汉平安然在后跟随,也不打话,将缰一抖,坐骑小跑起来。
  眼见太阳西沉,天色将晚,中途毫未停歇,牟汉平虽紧跟马后,然额间亦渗出汗珠,传连转头偷眼一瞥,一丝冷笑隐现唇间,遥望前面路边有棵大树,催马来至近前,冷冷道:“牟兄可要歇歇?”
  牟汉平淡淡地道:“悉听尊便。”
  于是传连勒马跳身下地,道:“看此情形,今日恐已无法赶至镇甸投宿,前边数里之遥,有一破庙,咱们只好权且宿过一宵了。”
  牟汉平冷冷道:“兄台对此荒僻之地,倒熟悉得很。”
  传连淡然一笑道:“小弟日前曾经过此地,故尔记得。”
  牟汉平讥嘲地道:“如此说来,兄台岂非回头而行?”
  传连漠然说声:“正是!”即由鞍旁革囊中取出干粮,牟汉平接过,两人依树而坐,开始吃将起来。
  如今针锋相对,已自明显露出敌意,传连知道自己行藏败露,也就不再隐藏,吃完之后,两人又继续前行,果然不久,即来至一间庙前,此庙断垣残壁,仅勉能遮避寒露,传连将马拴在庙外树下,即和牟汉平一齐进入庙门。
  时已入夜,因庙壁过分残破,庙内陈设仍能清晰辨认,只见神像香案一片狼藉,满处残砖败瓦,几无下脚余地,昏暗中,听传连轻声笑道:“牟兄可有火折?”
  牟汉平掏出火折晃燃,心想:“方才你还自称游学书生,故意隐瞒,如今揭穿,江湖斗槛倒都懂了。”本想借机嘲讽几句,话至嘴边又强行咽了下去。暗想道:“此人女扮男装,已无疑异,只是她隐蔽行藏,故意找我搭讪,究有什么图谋?倒得仔细,一切但求小心应付,务必先探出她的底细,再作打算。”
  火光一亮,只见传连在神坛边细细向神像观看,牟汉平不觉走上前去,传连却已转向别处。
  牟汉平仔细检视神像,并无可疑之处,正自不解,却听传连道:“这庙内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如何是好?”
  牟汉平道:“待我收拾一下,传兄到庙外暂避一会如何?”
  传连微微一笑,飘身而出,道:“那就偏劳你了。”
  牟汉平连掌将庙内秽物皆归清理堆至墙角,然后再以掌风将尘土除扫清净,持火折四下打量,发现神坛桌上,尚残存半截蜡烛,于是将之点燃,正欲出声相唤传连,突然眼光一凛,停留在神像前一只白锡香炉上。
  香炉虽为锡制,因年代久远,隐泛绿光,炉内贮有半缸香灰,出奇的是炉外一丝尘埃皆无,在此残破的庙内,满处尘封,何独此只香炉异样。
  牟汉平心中尚且不信,伸手一摸,果然异常干净,他随手一提,竟没提动,好奇之心不觉大起。
  他双手捧住,凝聚丹田真力,正欲猛提,忽听身后一声轻笑,人影一闪,传连已将他拦住,道:“你别用力,让我试试看,说不定这香炉大有蹊跷。”
  牟汉平心中深为吃惊,心想:“自己耳目何等灵敏,此人何时站在身后,自己竟然不觉?”心中不禁大为凛骇。
  正自发楞,只见传连捧着香炉左旋右转,蓦闻地底“轧轧”连声,霎时神坛右移,地下现出一个洞来。
  牟汉平禁倒抽一口冷气,传连亦自惊噫出声,他注视黑洞半晌,惊讶的道:“想不到此庙尚设有机关,牟兄,请你把蜡烛移来,小弟下去看看。”
  牟汉平默然将蜡烛拿至洞口,只见传连微撩衫角,飘身纵下,牟汉平借着烛光向下一望,见洞底不深,约有一丈,传连落足后,略一张望,即隐去身形。
  牟汉平在洞口等候片刻,不见动静,张口唤了几声,亦不见回音,心想:“传连必已深入洞底,自己如此停留观望,未免太过示怯,何况他孤身进入洞内,若遇凶险,岂非孤掌难鸣?”
  思念未已,不觉心下一愕,暗忖:“此人是敌是友尚在未知,且行为诡秘,武功绝高,自己悉心防范尚嫌不周,如何反倒对其如此关注?他抢先入洞探测,难保不是故设圈套,诱我坠入陷阱。
  “然而,其目的究竟为着什么呢?
  “也许他对我并无恶意,如存心害我,他轻功既已如此精绝,武功造诣当更为高明,对敌起来我万非敌手,他尽可以武功擒我,实不须施此诡计。
  “然而他并未对我露出丝毫恶意,如其尚包藏有别的阴谋,那么是什么呢?
  “难道他是与现下武林喧腾的几件大事有关吗?”
  忖念至此,心中惊凛,虽欲极力澄清思虑,仔细剖析,然胸中兀自焦灼不定,似必欲亲见传连确实无恙,始才心安。
  正在牟汉平犹疑不决,彷徨不安之际,突地洞底传来一声大震,他再不疑迟,飞纵而下,跃入洞中。
  洞中一团漆黑,借着庙内泻下烛光,依稀能辨。左首有石阶蜿蜒而下,牟汉平暗下戒备,跨步沿阶进入,越走越暗,行至后来,不只伸手不见五指,且脚下坑坑洼洼满地泥泞,牟汉平心中大奇,暗想:“此处附近并无河沼,此地怎么如此潮湿?”
  渐渐感觉脚下鞋袜已透,滑腻冰凉,十分难过,陡感脚步轻浮,头脑发昏,不禁大吃一惊,赶紧屏住呼吸,将真气调匀,心道:“好险,我好没来由,干嘛闯此绝地?此洞中空气恶浊,显已生毒,所幸发觉尚早,否则岂堪收拾?”
  当下急急转身,欲沿原路退出,可是走得好久,竟未走至洞口,心中惊疑,伸手沿壁一摸,心下顿凉。
  原来洞内左插右穿,有无数岔道,牟汉平自知迷失方向,尚不慌乱,既知身陷险地,反而逐渐冷静下来。
  洞内漆黑,眼既不见,他侧耳倾听,洞中寂寂,毫无一丝异声,他探步小心移动,前行不过丈余,即一手摸空,知道又是岔道,为免越走越错,他索性靠壁静立,欲以自己才智聪明,苦思一策,以便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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