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星期天上午(其实已经将近中午了)醒来时,我的心中起初是一片空白,似乎有人像用汤匙掏甜瓜瓢那样把我的脑袋掏得空空的,只剩下了一个外壳。我朝房间里四处打量了一番,觉得似乎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的衣服有些丢在地板上,有些皱巴巴地搭在椅背上,就像是某个扎成真人大小穿着女式服装的稻草人挨了炸弹,衣服碎片散落得满地都是,我的嘴里就像塞了团棉花一样。我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里。
由于窗户开着,厨房里阳光灿烂,空气清新。恩俾丽早已起来了,她坐在椅子上,两条腿蜷缩在身子底下,身体前倾,一心在研究摊在面前的什么东西,她的头发技到了肩头上。从背后看去,她就像是倚在岩石上的一条穿着一件邋遢的绿色毛巾布长裙的美人鱼。她旁边桌子上便是早餐的残余--香蕉皮像是软塌塌的海星,一些碎蛋壳,还有些棕色的烤面包屑,乱七八糟地就像漂到海滩上的木头。
我走到冰箱前,取出番茄汁。“早啊,”我朝恩斯丽的背影打招呼,我不知道自己吃不吃得下鸡蛋。
她回过头来。“啊,”她说。
“你回来时没事吧?”我问,“雷暴雨够大的。”我倒了一大杯番茄汁,大口喝了下去。
“那当然,”她说,“我让他给我叫了出租车,刚好在下雨前到家,我先吸了一支烟,又喝了份双料威士忌,然后就上床睡觉了。老天,我真是累坏了。老摆出那副模样坐着真是够费劲的。你走之后我又不知道该如何脱身。那人就像条其大无比的乌贼鱼,不过我还是成功了。我就装作害怕得说不出话来。要知道,在这个阶段,这样做是完全必要的。”
我望了望放在一只炉芯上的煎锅,还是热气腾腾的。“你这煮鸡蛋的水不用了吧?”我打开了灶具。
“哎,你怎么了?我很为你担心。我想你一定是喝醉了怎么的。我说出来你别见怪,你昨晚就像个傻瓜。”
“我们订婚了,一我有点不情愿地告诉她,我知道她是不会赞成的。我把鸡蛋放进锅里,它立刻就裂开了。蛋是我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太冷了。
恩斯丽扬了扬她那算不上有多性感的眉毛,看来她对此并不惊奇。“嗯,我要是你的话就到美国去嫁人,在那里离婚非常容易。我是说,你对他并不真正了解,是吗?话说回来,”她来了兴致,“彼得马上就会挣大钱了,在你生了孩子后,即使不离婚,你同他分居,他也付得起钱。不过我还是劝你别心急,我想你对这事太轻率了些。”
“在我的潜意识中,”我说,“我也许一直想嫁给彼得。”她听了这话不做声了,就像是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
我看了看煮着的鸡蛋,它周围伸出一些白色的半凝固的触须,就像爆开的牡蛎那样。我想大概是好了,便把它捞了出来。随后着手烧咖啡,同时在油布桌巾上清理出一块地方来。这一来我看清恩斯丽在忙什么了。她把厨房墙上的日历拿了下来(日历上有个穿着老式衣裙的小女孩坐在秋千上,下边还有一篮子樱桃和一条白色的小狗,每年我一个远房表兄都给我寄一本来,他在老家开加油站),用铅笔在上面做着一些奇怪的记号。
“你在做什么呀?”我问。我在盘子边上把蛋磕破,大拇指给粘住了。蛋还没煮熟,我把它倒在盘子里搅了一搅。
“我正在考虑自己该采取什么策略,”她若无其事地说。
“说真的,恩斯丽,你的手段未免太狠了,”我看着那一排排的黑色数目字说道。
“要生孩子总得有个男人做父亲啊,”她气哼哼地回答,那口气就像是我企图将面包从全世界的孤儿寡妇的口中夺走一样,而她这时候就是这种孤儿寡妇的化身。
“好好,就算是吧,可干吗非要找伦不可呢?我看这会给他惹麻烦的,说到底,他是我的朋友,最近情况又不太好,我不想看到他伤心。不是还有许多别的男人吗?”
“目前没有,至少像他那种条件的还没有,”她解释道,“我倒是喜欢在春天生孩子,春天,或者初夏,那样举办生日宴会就可以在后园里,不必在室内,也就不会太吵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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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他家族方面的情况了解吗?”我一面用汤匙把最后一口鸡蛋舀起来,一面讽刺了她一下。
“那当然啦,”恩斯丽兴致勃勃地回答,“就在他和我纠缠之前我们稍稍谈了几句。他父亲上过大学,据我所知,他的家族里也没有低能儿,他也没有什么过敏病史。我本来还想弄清他的血型会不会是Rh阴性,不过看来没这个必要,你说是吗?他是搞电视的,那就是说他身上一定有些艺术家的气质。他祖父母那一辈我打听不出来,不过对遗传的事不能太挑剔,否则你就永远也找不到了。何况,基因也是靠不住的,”她接着说,“有些天才人物的孩子就一点也不聪明。”
她在日历上断然打了个句子,朝它皱起了眉头。她那副模样就像个将军在策划一场大战似的,让人看着不寒而栗。
“恩斯丽,你真需要一张你卧室的蓝图,”我说,“哦,不,你需要一张等高线地图,或者空中摄影图,然后你就可以在上面画上小箭头啦,虚线啦什么的,然后再在交会点打上叉叉。”
“别耍贫嘴,”她说,她屏着气在算计着。
“什么时候开始行动?明天吗?”
“等一下,”她还在算。“不,暂时还不成。至少还得一个月。哦,我得算好第一回,或者第二回就成功。”
“第一回?”
“对,”她说,“我已经算好了。不过也可能有问题,哦,这完全取决于他的心理状况。我看得出来,要是我太心急的话,他这种人是会被吓跑的。我得慢慢来,让他自觉自愿地上钩。因为要是让他得了手,我能想象得出来,他就会啰啰嗦嗦地来耍一套老花头,说什么也许我们最好就从此分手啊,不要把这事太当真啊,我们俩都还是自由的呀之类的话。在这之后你就见不到他的踪影了,真有什么事要找他也找不着,他还会怪我不给他一点自由的空间,或者说对他提出什么要求等等。不过要是他还没有得手的话,我准保他会随叫随到。”
我俩都想着这番话,有好一会儿没出声。
“地点也是一个问题,”她又说,“应该搞得像是纯属偶然,一时情不自禁,我抵挡不住他的进攻,被他搞得晕头转向等等。”她微微一笑。“事先作出安排,例如在汽车旅馆会面什么的,都不行。因此非得在他的房间里,或者在这儿。”
“这儿?”
“如果有必要的话,”她坚定地说,从她座位上站了起来。我没有做声,想到要在房东太太家里,在她画框里那些祖先的眼皮底下让伦纳德·俾兰克上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几乎像是亵读神明似的。
恩斯丽拿着日历,哼着曲子回到自己房里去了。我坐在一边考虑着伦的事。一想到自己眼看着他被迷魂汤灌着一步步走向深渊,而我却不出一声,我良心上很有些不安。自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自作自受,对有幸被恩斯丽选中的人(这似乎算不上有多大面子,因为那只是个无名的父亲),恩斯丽似乎没有其他的要求。我一面啜着咖啡,一面寻思,要是伦纳德是个一般意义上的喜欢在女人堆里混的男子,那我倒不必担心了。但我肯定他这个人性格十分复杂,对一切极其敏感。的确,他色迷迷地喜欢追女人,但是他并不像乔所说的那样一点道德观念也没有。他以一种扭曲的形式表现出颠倒了的道德观。他开口就说人生在世无非是性和金钱,但要是有人把他的这番高论付诸实践,他就会气得破口大骂。他可说是将愤世嫉俗和理想主义集于一身,正因如此,他才喜欢去“腐蚀”(这是他的说法)人世未深的年轻女孩,而不是更为成熟的女性。他的理想主义使他对被人们视为纯洁而难以染指的少女情有独钟。但一旦得手之后,他那刻薄的品性又使他把对方视为堕落,因此加以抛弃。他会冷嘲热讽地评论道:“原来她跟其余的女人是一路货。”对那些他认为确实无法俘获的女人,例如朋友的妻子,他却是忠心耿耿。他对她们信任到不切实际的程度,就因为他尽管愤世嫉俗,却决不肯让自己在她们身上进行试验,她们不仅是无懈可击,而且对他来说年纪也太大了些。例如他就将克拉拉视若天神。对为数不多的几个他喜欢的人,他有时会极其温柔,甚至到了过分感情用事的程度。尽管如此,女人们都说他有讨厌女人的毛病,而男人们则说他是个厌世主义者,也许他两者兼而有之吧。
不过,我也觉得,无论从哪方面看,让恩斯丽按照其设想对他利用一番也不见得会对他造成什么不可弥补的伤害,也许他根本就不会在乎,所以我还是少管闲事,由他去吧,也许自会有那么几位带着角质架眼镜,冷静果断的女士充当他的保护神呢。想到这里,我喝完了杯中剩下的那点咖啡渣,回到房间里去更衣。穿好衣服之后我打了个电话给克拉拉,把我订婚这件事告诉了她,因为恩斯丽方才的反应使我有些失望。
从克拉拉的口气可以听得出来,她挺高兴,不过她的回答却有些模棱两可。“啊,很好,”她说,“乔一定会高兴的,他最近一直说到你也该有个家了。”听了这话我有点不舒服,我毕竟不是三十五岁,并没有到不顾一切地想要结婚的地步。听她的口气我好像只是走了一着保险的棋子似的。不过我转而想道,男女之间的事儿,外人是很难理解的。接下来谈的事都与她消化不良有关。
我在洗早餐碗碟时,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这跟开门一样,也是楼下房东太太精心设计的一个花招,那就是在诸如星期天下午这种往往比较杂乱无章的时刻,她常常不给我们打声招呼就让客人进门,毫无疑问这是要给我们来个措手不及。我们不是头上还戴着发卷啦,就是头发乱乱地垂着还没有梳好,或者身上还穿着睡袍,总之十分狼狈。
“嗨?”一个声音在楼梯半当中响了起来。那是彼得,他已经在使用无须通知随时上门的特权了。
“哦,是你,”我回答,使口气显得随便而不失热情,“我刚在洗盘子。”他在楼梯口一露面,我就说,其实这完全是废话。我把没洗好的几个盘子留在水槽里,在围裙上擦干了手。
他走进厨房来。“好家伙,”他说,“我今天早晨醒来时那份难受劲呀,就没法提了,我昨晚一定醉得可以,一定灌多了。早上我嘴里那味儿呀,就像是臭网球鞋似的。”他的口气既自豪又表示了歉意。
我们俩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对方。要是哪个准备反悔的话,现在正是时候,可以把一切都怪罪到酒精头上去。不过我们俩都没有退缩。最后,彼得朝我笑了一笑,尽管有点不自然,但兴致却很好。
我有些担心地说,“哦,那真糟。你喝得确实不少,要来一杯咖啡吗?”
“好的,”他说,走上前来在我面颊上吻了一吻,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厨房里的椅子上。“哦,想起来了,对不起,我没先给你打个电话--我只是想见见你。”
“没关系。”我说。看他那样子,确实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他穿得挺随便,不过彼得的衣着是不可能真正做到随便的。他这种大大咧咧的打扮也经过了精心的设计,他没有修面但显得很潇洒,脚上袜子跟身上运动衫图案的色彩也相配。我打开炉子煮咖啡。
“啊?”他踉恩斯丽方才一样应了一声,但着重点却完全不同,听他的口气就像是他刚买了一部新车似的。我朝他温柔地一笑,笑容像是上了一层电镀。这就是说,我很想表示自己的一番柔情,但我的嘴却有些生硬,笑容虽然灿烂,但笑得很艰难。
我倒了两杯咖啡,把牛奶拿了出来,坐到另一张椅子上。他伸出手来按住了我的宇。
“你是知道的,”他说,“我总以为自己是根本不会--不会考虑昨晚那件事的。“我点了点头,我也是如此。
“我想我是一直在试图逃避这个问题。”
我也是如此。
“不过我想特里格的事你讲得不错。也许我心中一直有这种意图,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男人迟早总得成家,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彼得突然以一种新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坐在厨房中的他可说已是今非昔比,他不再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而成为这个混沌状态中的救星,社会稳定的柱石。西摩事务所保险库里某个地方某只看不见的手正把我的签字给抹掉了。
“如今事情定下来了,我觉得我会快乐得多。一个人总不能永远在外面胡混,从长远的观点来看,这对我的业务也大有好处,当事人喜欢自己的律师是个有妻室的人。到了一定年纪还是单身就会惹人疑心,别人会认为这人有点不正常或者怎么的。”他停了一会儿,接着又说道:“还有,玛丽安,你有个长处我得提一提,我明白你是完全靠得住的。大多数女子都很浮躁,而你却十分通情达理。你或许不知道,我心中一直想,要是结婚的话第一个条件就是得找个通情达理的女人。”
我并不觉得自己怎样通情达理。我谦逊地垂下眼睛,看着桌上一点面包屑,我刚才擦桌子时没注意漏掉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答一句“你也很通情达理啊”似乎不大妥当。
“我也很高兴,”我说,“我们把咖啡端到厅里去喝吧。”
他跟在我身后走到厅里,我们把杯子放在圆咖啡桌上,坐到长沙发上去。
“这个房间我挺喜欢的,”他往四周看了一眼说,“很有家的气息。”他伸手拢住了我的肩膀。我们静静地坐着,我希望这是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我们彼此间有点尴尬起来,我们再也不能依照以前的那种关系的模式,以前的那种默契来行事。在新型的默契达成之前,我们都不十分清楚该怎么办,该谈些什么。
彼得独自格格笑了起来。
“什么事那样好笑啊?”我问。
“幄,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刚才把车开出来的时候,发现车底下缠了三棵小灌木。我就特地开车到那片草地去看了看。那树篱上让我们开了个小缺口。”他还在为那件事得意呢。“你这大傻瓜,”我深情地说。我感到自己胸中本能地荡漾起一种占有欲。那么,这个人儿就是属于我的了。我把头靠到了他的肩膀上。
“你看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好?”他问,声音几乎有些沙哑。
我的第一个冲动是想回答“土拨鼠日怎么样?”平时他一本正经地问起有关我的事情时,我总以这种玩笑的态度避而不答。这会儿,我却听见自己以软绵绵的口气说(那声音我听起来都不像是自己的):“还是由你来定吧。这些大事还是由你来作主好。”我对自己的表现不胜惊骇,我以前从来没有以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对他说话,可笑的是我这样说倒是出于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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