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已经很晚,我在金黄色的夕阳余晖中沿人行道向地铁车站走去,天气热烘烘的,空气中浮着厚厚的烟尘,使人感到像在水底下游泳一样。我老远就看见电话柱旁闪着恩斯丽的身影,我走上前去,她转身同我一起加人到下班的公司职员的人流之中,沿着窄窄的楼梯,下到十分阴凉的地下站台里。我们动作麻利,占到了座位,不过是坐在车厢的两侧。我透过摇摇晃晃的人体,尽量去看外面的那些广告。到站之后,我们下了车,穿过一道道画着彩粉画的走廊,觉得空气不像刚才那么潮湿了。
克拉拉的家还要往北再走几个街区。我们默不出声地走着;我琢磨着是不是把养老金计划的事告诉她,但想想还是算了。恩斯丽是不会理解我怎么会为此感到烦恼的:她一定认为我完全可以离开这个公司,重新找个工作,最好的办法就是如此。接着我又想到了彼得遇到的麻烦;要是我把这事告诉恩斯丽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好笑。到末了我只是问她是不是感觉好一些了。
“别这么婆婆妈妈的,玛丽安,”她说,“你把我当成病人了。”
听了这话我有些不高兴,就没有回话。
我们登上一个小小的斜坡,这个城市的地势从湖畔略略往上倾斜,形成了一系列不大的起伏,不过要是你站定下来,又会觉得脚下是一片平地。正因地势稍高,我们才会觉得空气清凉了一些。这地方也比较安静,我想,根据克拉拉目前的条件,她能够住在这个地方,远离闷热而喧闹的市中心,也是够幸运的。不过她自己却认为这有点像是从市中心给赶了出来:他们原先住在大学附近一套公寓里,后来因为面积太小而不得不搬到北边来,这地方还算不上是旅行车随处可见的真正现代化平房郊区。街道本身是古老的,但不如我们那条街漂亮:房子都是半独立式的,又长又窄,带有木质门廊,后花园十分窄小。
“天哪,真热,”恩斯丽说,我们转上了通往克拉拉房子的小道。屋前那块草坪小得跟门前擦脚垫差不多,草显然有好些时候没修剪了。台阶上丢了个娃娃,脑袋同身体几乎要脱离关系了,在婴儿车里有个大的玩具熊,里面填充的材料也翻了出来。我敲了敲门,几分钟后,乔在网格门后面出现了,他一脸倦容,头都没梳,一面还在扣衬衫扣子。
“嗨,乔,”我说,“我们来了。克拉拉感觉怎样?”
“晦,有进步,”他说,站到一边给我们让路进门。“克拉拉在后面院子里。”
我们穿过整座房子;房子的结构就是常见的那种格式,前面是起居室,后面是餐室,用滑动门隔开,再往后是厨房。屋里地上东一处西一处散落着各种物件,我们只好在其中跨过或者绕过去。后门廊的台阶更不好走,上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瓶子,有啤酒瓶、牛奶瓶、葡萄酒和威士忌酒瓶,还有婴儿奶瓶。我们好不容易走了下去,只见克拉拉坐在后院里钢架圆藤椅上。她把脚搁在另一张椅子上,抱着最小的孩子--她有孕在身,没法将孩子搂紧在怀里。克拉拉身体很瘦,怀孕时肚子总是特别显眼。如今她已经怀胎七个月,那模样就像是一条蟒蛇吞了一个大西瓜似的。对比之下,她那长着一头淡黄色头发的脑袋显得很小,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
“嗨,”我们走下台阶时她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招呼。“你好,恩斯丽,真高兴又同你见面。天哪,这天气真热。”
我们应了一声,由于没有椅子,便坐到她身边的草地上。恩斯丽和我都把鞋脱了,克拉拉本来就光着脚。我们发觉很难进行交谈,因为那娃娃嘴里不住地哼哼着,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的身上,有好一会儿只听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克拉拉在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似乎是向我求救,但现在看来我是无能为力的了。我也觉得她本来就没有指望我能帮什么忙,她只是要我来亲眼看看这一切,或者说她实在是大无聊了,我的在场可以稍微给她一点消遣。
娃娃不闹了,又格格笑了起来。恩斯丽摘着地上的草叶子。
“玛丽安,”克拉拉终于开了口,“能不能把艾兰抱一会儿?这孩子不肯下地,我的臂膀都快累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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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抱,”想不到恩斯丽竟然自告奋勇。
克拉拉用力把婴儿从身上抱起,递给了恩斯丽,口中一边说:“好了,你这个小粘人虫,我有时觉得她就同章鱼一样,浑身上下都是吸盘。”她往后靠在椅背上,闭起了双眼,那模样活像是棵怪模怪样的植物,在圆滚滚的躯干上长出四条白色的细根,上面开着一朵淡黄色的小花。附近的树上有只知了在叫着,那一成不变的声音传来,就像阳光那样热辣辣的刺耳。
恩斯丽笨手笨脚地抱着那小娃娃,好奇地望着她的面孔。我觉得她们的两张脸真是像极了。孩子盯着恩斯丽看,她蓝色的眼睛瞪得滚圆,同恩斯丽一模一样,那粉红色的嘴唇里流了些口水出来。
克拉拉抬起头睁开双眼。“要不要我去给你们拿点东西来喝?”她问,记起了我们是客人。
“哦,不必了,我们很好,”我忙说,一想到她吃力地站起身来的样子,我就有些紧张。“要我去替你拿什么东西吗?”能多少帮点儿忙,我心里会好受些。
“乔马上就会出来,”她说,像是进行解释。“哎,同我聊聊吧,有什么新闻?”
“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我说。我坐在那里,尽力想可有什么事能让克拉拉开开心,但我能想到的话题,诸如办公室里的事情啦,我最近去的地方啦,或者公寓里的布置啦,都只会使克拉拉想到自己的无奈。她如今行动不便,整天待在家里忙着一些非做不可的琐碎事情,像是给禁闭起来了一样。
“你还和那个小伙子来住吗?那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记得有一回他开车来接过你。”
“你是指彼得吗?”
“幄,他们可热络呢,”恩斯丽插嘴说,口气很有些不以为然。“那小伙子把她紧紧攥在手掌心里了。”她盘腿坐着,这会儿把娃娃放在腿上,点起一根香烟来。
“听起来很有希望啊,”克拉拉说,仍然苦着脸儿。“哦,有件事告诉你,你知道吗?伦·斯兰克回来了。他前几天来过。”
“真的?他几时来的?”我有些不痛快,他没来看我。
“大概一星期之前吧。他说想给你挂电话,可是没有你的号码。”
“那他可以查问一下呀,”我冷冷地说。“不过我还是想见见他。他情况如何?打算回来待多久?”
“你们说的是谁呀?”恩斯丽问。
“哦,那个人你是不会感兴趣的,”我立刻回答,在我心目中,恩斯雨同他可说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是我们大学时的老同学。”
“他到英国去了,在那里搞电视,”克拉拉说。“具体做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反正挺不错就是,不过他专会祸害女人,老是引诱女孩子上当。他说女孩子一超过十七岁年纪就太大了。”
“哦,是那种人,”恩斯丽说。“最讨人嫌了。”她把香烟按在草地上掐灭了。
“喂,我有点猜得出他回来的原因,”克拉拉说,仿佛有了点生气。“一定是同哪个姑娘惹下了麻烦,他那时候不也为这种事走的吗?”
“唉,”我说,对此并不感到奇怪。
恩斯丽轻轻嚷了一声,把孩子放到了草地上。“把我身上尿湿了,”她口气中老大不高兴。“唉,小孩子就是这样,不是吗?”克拉拉说。孩子大哭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递给了克拉拉。我愿意帮忙,不过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克拉拉一边摇着孩子,一边哄着她:“嘿,你这小丫头,真是个水龙头,瞧你,把妈妈的朋友给尿湿了,对吗?恩斯丽,那是洗得掉的。天气这么热,我们不想给你包上橡皮尿布,是吗,你这臭烘烘的小喷泉?都说女人天性之中就有母爱,别相信这一套,”她板着脸朝我们说,“屎一把尿一把的小东西,我就不相信哪个做父母的会真心喜欢。”
乔在后门廊出现了,他裤带上掖着条洗碗布权充围裙。“开饭前有谁要啤酒吗?”
恩斯丽和我连忙说要,克拉拉说:“亲爱的,请给我来点味美思酒。最近我只能喝这种酒,我这该死的胃啊,一喝别的东西就作呕。乔,请你把艾兰抱进房,给她换一换裤子,好吗?”
乔走下台阶,抱起了孩子。“对了,你有没有见到亚瑟上哪儿去了?”
“嗅,天哪,这小鬼这会儿究竟到哪儿去了呢?”乔走进屋后,克拉拉问;这似乎是个不言自明的修辞性疑问句。“我看他想办法把后门打开了。这小鬼头。亚瑟!快来啊,亲爱的,”她懒洋洋地叫着。
这个窄窄的花园的尽头有根晾衣绳,上面的衣服几乎拖到地面上,这时,只见两只脏脏的小手把衣服拨了开来,克拉拉的大儿子出来了。他就跟妹妹一样,身上除了尿布之外,没有别的衣服。他很不放心地偷偷瞧着我们,犹豫着不敢出来。
“这边来,心肝,让妈妈瞧一瞧你在捣什么鬼,”克拉拉说。“手别去碰干净床单呀,”她又加上一句,口气并不显得有什么把握。
亚瑟穿过草地朝我们走来,小光脚每一步都抬得高高的,草儿一定挠得他脚心发痒。他身上的尿布松了,只是勉强挂在他那圆滚滚的肚皮上,肚脐凸凸的。他皱着眉头,板着脸蛋。乔端着茶盘走来了。“我把那小家伙放在洗衣篮子里了,”他说,“她在玩衣服夹子呢。”
亚瑟走到我们跟前,站到他母亲椅子旁边,仍然皱着眉头。克拉拉说,“你这小鬼,干吗老摆出这副怪模样来啊?”她手伸到他屁股后面,摸了摸他的尿布。“我说呢,”她叹了口气,”他怎么一声不出的呢。老公啊,你儿子又撒下烂污来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反正尿布里没有。”
乔把饮料递给大家,然后跪下身来问亚瑟,’拉在哪儿了?领爸爸看,”他口气沉着,但又十分和气。亚瑟直直地盯住他爸爸看,弄不清是该哭呢还是该笑。最后他一本正经地迈向花园的一端,在一丛积满灰尘的红色菊花旁边蹲了下来,望着地上一摊东西直出神。
“好孩子,”乔说,走回房子里去。
“这孩子真是个野人,就爱在园子里大便,”克拉拉对我们说。“他自以为在施肥呢。要是我们不清扫的话;这儿准会成为个大粪堆。真不知道下了雪他该怎么办,”她闭起了眼睛。“我们训练他坐便桶已经有段时间了,尽管有些书上说这还嫌太早了一点,我们给他买了个塑料痰盂。他根本弄不清那是干吗用的,常常把它套在头上到处玩儿。我想他一定以为那是个安全头盔呢。”
我们一边啜着啤酒一边看着,乔穿过花园,拿了一张折起的报纸走了回来。“等这个生下来,我要服药了,”克拉拉说。
乔终于把饭做好了,我们回到饭厅里,围着一张粗笨的桌子坐下用餐。小的那个已经喂饱,放到了前门廊那边的婴儿车里,亚瑟呢,坐在高脚椅上,每当克拉拉用汤匙舀着食物往他嘴里送时,他总是扭来扭去地想避开。饭是面条和一些干瘪的肉丸,都是现成配好的,再加上莴苣。甜食呢我一看就认出来了。
“这是新出品的米饭布了罐头,省掉不少时间,”克拉拉以辩解的口吻说。“加上奶油还不错,亚瑟就喜欢这个东西。”
“不错,”我说,“过不多久就可以买到橙汁的和卡拉梅尔口味的了。”
“哦?”克拉拉边说边熟练地截住亚瑟嘴里流下来的一长条布了,把它塞回到他的嘴里。恩斯丽拿出香烟,让乔给她点着了。“告诉我,”她同他说,“你可认识她们那个朋友,叫伦纳德·斯兰克的那一位。她们神秘兮兮的不肯多讲呢。”
用餐时乔前前后后忙个不停,撤掉盘子啦,照应厨房里的事啦,看来有点晕乎乎的了。“哦,不错,那个人我记得,”他说,“不过他其实是克拉拉的朋友。”他匆匆忙忙地吃下布了,问克拉拉还要什么东西,不过克拉拉没听见他的话,亚瑟刚才把饭碗扔到地上了。
“那么你觉得他那个人怎样?”恩斯丽问,似乎他看人是绝对没有错的。
乔双眼望着墙壁动起脑筋来。我知道,他这个人是不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的,但我也知道他不喜欢伦。“他是不大讲究道德的,”最后他终于开口说。乔是个哲学讲师。
“哦,你这话可不大公平,”我说。伦从来没有对我有过什么不道德的行为。
乔朝我皱了皱眉头。他同恩斯丽并不熟,总是以为所有没出嫁的女孩子都容易受骗上当,需要有人保护。有好几次他都用长辈的口吻对我说这说那的,这会儿他又着重谈了自己的这一看法。一那种人……还是少同他来往为好,一他板着脸说。恩斯丽笑了一下,喷出一口烟,她一点也不在意。
“这倒使我想起来了,”我说,“你最好把他的电话告诉我。”
饭后乔收拾桌子,我们便坐到那间乱糟糟的起居室里。我提出要帮忙,但乔说他一个人行了,我不如去陪克拉拉说说话好。克拉拉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长沙发上一些皱巴巴的报纸当中,她闭起了双眼,我又发觉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坐在那儿,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中央那件十分精巧的石膏装饰,从前那可能是装吊灯用的,同时心中不由回想起克拉拉高中时的模样来,她个子很高,但身体却不大好,体育课老是免修。每当我们身穿蓝色运动服上课时,她总是坐在边上看着,同学们个个汗流泱背,姿势又谈不上优美,在她眼里,一定觉得很奇怪,有几分滑稽可笑吧。十几岁的孩子大多爱吃油炸马铃薯条,班上同学中有的是大块头,人人都羡慕她的身材,在大家心目中,她几乎就是香水广告中朦胧的女性形象的典型。到大学里,她的身体好了些,但由于她一头留得长长的金发,因此越发像个中世纪时代的人,那时我看到她,总会联想起壁毯上那些坐在玫瑰园里的古典美人。自然她的思想完全是两码事,但我对人的看法总会受到外貌的影响。
她在那年五月大学二年级快结束时同乔·贝茨结了婚,当初我认为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乔那时是研究生,比她大将近七岁,高高的个子,长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背微微有点驼,对克拉拉老是像个保护人似的。他们结婚之前互相倾慕,彼此理想化到令人好笑的程度,大家都说乔有一天准会脱下大衣铺在烂泥地上让克拉拉走过,或者跪倒在地亲吻克拉拉的胶鞋。孩子的出世都不在他们计划之中,第一次怀孕时克拉拉万分惊喜,说是真没想到她竟然也要生孩子了;到怀第二胎时她就有些惊慌失措,如今第三个孩子即将出世,她苦恼得不知所措,干脆躺倒在地,一切听天由命。她常把孩子比作附在船底的藤壶,粘在岩石上的笠贝这类东西。
我望着她,心中不由觉得既尴尬又同情,我怎么才能帮他们一把呢?也许我可以提出,什么时候过来把房子打扫一下。在这方面克拉拉一向就不大行,她对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实际事务,例如用钱啊,准时上课啊等问题都无法应付。我们同住在一起时,她常常会手足无措地在房里发呆,不是鞋子少了一只就是找不到干净衣服换,每到这时,我只好帮她在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衣物中东翻西找。她这种杂乱无章的习惯和恩斯丽不一样,恩斯丽往往是主动采取行动,要是她心里不痛快,可以在五分钟之内把房间里搞得一塌糊涂,而克拉拉则完全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她只是一筹莫展地看着房间越来越乱,既没有办法整理,又不知如何摆脱。她生孩子也是同样的情况,她的身体似乎完全不受自己的指挥,她根本无法控制。我望着她孕妇服上那鲜艳的花卉图案,那些格式化的花瓣和卷须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像是活了起来。
我们很早便离开了,走前亚瑟哭着嚷着被乔抱上了床,乔说是他在起居室门背后“闯了祸”。
“不是什么祸,”克拉拉睁开眼睛说道。“这孩子就爱在门背后撒尿。真不知是怎么搞的,这小子就是鬼,我看他长大之后准会去干一些秘密工作,当特工或者外交官什么的。”
乔把我们送到门口,他的胳膊上还夹了一堆脏衣服。“你们过几天一定得再来,”他说,“克拉拉没有几个朋友可以谈谈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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