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达·亨利在迎接刚刚回来的丈夫时,火气特别大,使得他不禁怀疑她也许病了或是怎么的。
他离开时,她心情就不好。在她看来一切都糟得令人生气。柏林的秋天叫人讨厌,生活也令人厌恶,她心里烦闷透了,德国人的办事效率原来是神话,这里的人什么事也不懂
得应该怎样办,也谈不到什么是服务和诚实。她又“犯了病”,一个医治不好的老毛病,以前几次心情不佳时,是一只胳膊和背上痛,这次则是一边的耳朵后面痛。她担心是癌,但现在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既然都已完结,长不长癌也就无所谓了。以前罗达在几次情绪不佳之后,总能恢复过来,并且会带着内疚的心情变得特别温柔可爱。帕格在突然离开柏林去罗马时,曾经希望回来后能看到她有所好转,没想到她的情绪反而更坏了。
她想要和他一起去凯琳别墅。他不在的时候,一位德国空军参谋送来一份请帖,乳黄色的厚纸上用雕版印着金字,写着邀请维克多·亨利中校。帕格到家还不到十分钟,她就拿出请帖,问为什么没邀请她。她说,如果把她留在家里,他一人去参加戈林夫妇在凯琳别墅举行的宴会,她在柏林也就永远没脸见人了。
帕格不能泄露,他这次去只是作为一位国际银行家的助手,负有秘密的国家使命。他也不能领她到白雪皑皑的花园里,用一些露骨的暗示来安慰她。时间已近午夜,她穿着一身青灰色睡衣,的确非常美丽动人。
“听我说,罗达,相信我的话,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保证安全的缘故。”
“哼,为了保证安全的缘故!什么时候你想按照你的意思办事,你就把这一套搬出来。”
“我是宁愿带你一起去的,这你清楚。”
“别光讲空话,明天打电话给德国空军部的礼宾官员。你要是不好意思,我来打。”
帕格是在书房里一面和她谈话,一面翻阅一大堆信件。他放下信件,冷冷地瞪了他妻子半晌,问道:“你身上不舒服吗?”
“我腻烦得要死,要不倒是很好。怎么啦?”
“你吃了补血丸没有?”
“吃了,可是我不需要吃药,我只需要到哪儿散散心。也许我应该痛饮一醉。”
“你不能打电话找空军部!我希望你明白这点。”罗达恨恨地咕噜了一声,噘起了嘴坐在一边。
“噢,柯比那家伙来了一封信。他有什么说的?”
“你自己看吧。信和他人一样,枯燥无味。写的全是他回到家里如何高兴,丹佛附近滑雪如何有趣,他如何感谢我们的招待,整整三页的废话。”帕格没看信,一下子把它扔到无关紧要的一些信堆里。
“说真的,帕格,你真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物,干什么事都有板有眼的,你要干啥别人都预先料得到。二十五年来,你每次一到家,总马上先看信。你期待什么?一封你以前的情人的情书?”
他笑了,把信推到一边。“你说得对,咱们喝点儿什么,咱们先喝两杯吧。你看上去漂亮极了。”
“一点不漂亮。那个该死的理发师又把我的头发烤成一块一块小麦饼了。我累了。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想跟你谈谈,可你晚到了两个小时。”
“在护照检查站里遇到了点麻烦。”
“我知道。好吧,我要上床了,既然凯琳别墅去不成,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我甚至买了一件很鲜艳别致的衣服,本来打算给你看看,现在让它见鬼去吧。我准备把它退回去。”
“别退,也许你很快就用得着它。”
“噢?等着戈林他们第二次邀请?”她不等回答就出去了。
帕格调了两杯苏打威士忌来庆祝他晋升的消息。他上楼后,发现她已经熄了灯——这是一个惯用的、对丈夫来讲是很不愉快的信号。他很想和他妻子一起过夜。此外,他还把会见娜塔丽·杰斯特罗的经过保留着作为床头谈话的材料。现在他只好一个人把两杯威士忌酒都喝了,然后睡在书房的沙发上。
第二天,他听到了使他高兴的消息。德国当局宣布:“斯比伯爵号”在获得历史性胜利之后,英勇地把自己炸沉了,它的指挥官随后也在一个旅馆房间内用手枪自杀,表现出崇高的精神。他已从英国广播公司的广播中听说,实际上是三艘级别轻得多的英国军舰在一场海上激战中打败了这艘德国战舰,使它受了重创,勉勉强强驶回港口,然后才把自己炸沉。这个情况,德国人民一个字也听不到,因此,他们听到消息说,打了胜仗的袖珍战列舰反而要把自己炸沉,不免感到困惑。纳粹宣传人员根本不屑作解释,只是另外编造空战大胜利的消息来掩饰,大肆宣传说在赫利格兰上空击落了二十五架英国轰炸机。帕格知道自己很少再有机会见到齐亚诺伯爵,但他倒很想再跟他谈谈“斯比伯爵号”的情况。
后来,罗达知道帕格升了级,她的积郁就一下子烟消云散。她也不再提起凯琳别墅。她开始象度蜜月时那样对待他,这样他们过了一星期左右的快乐日子。他讲了怎样跟娜塔丽·杰斯特罗见面,她听得津津有味,但也有点寒心。她说:“看来我们唯一的希望只有等她能明白过来甩掉勃拉尼了。”
凯琳别墅象一座按照猎宫式样修建的联邦感化院,坐落在一个禁猎区中,从柏林坐车到这里约莫两小时路程,周围一片荒凉,只有一些矮小的杏树和披盖着白雪的绿色枞木。从高速公路通往这里的那条路穿过电力控制的笨重大门,又穿过用钢筋混凝土修筑的围墙,墙上凝结着犬牙交错的冰柱,最后穿过两排手持机枪、面对面站着的空军哨兵,他们喊问口令时,嘴里冒着热气。汽车一拐弯,就瞥见了那所宏伟壮观的木石结构的建筑。一头受惊而睁大眼睛的鹿跃过大路。旧金山银行家脸上那极不自觉的微笑已经看不到了,他紧闭双唇,柔和棕色的意大利人的眼睛象那鹿一样睁得很大,这边瞧瞧,那边望望。
在拱形圆顶的宴会厅里,挤满了一群使人眼花缭乱的穿
制服的纳粹党人和露着雪白肩膀的妇女——她们有的还可爱,有的则又粗又胖,但都是衣着华丽,满身珠光宝气。阿道夫·希特勒也在人群中,正在逗戈林的小女孩玩。一支弦乐队不显眼地在这间铺着大理石的宽阔大厅的一个角落里,轻柔地奏着莫扎特的乐曲。粗大的木材在壁炉里燃烧着,壁炉三边形的石墙,高高耸入屋顶。齐房间长的雕花大桌上摆满还未动用的丰盛食物。空气中飘荡着各种浓重的气味:烧木头的烟味,雪茄烟味,烤肉味,法国香水味。一群快乐的、兴致勃勃的德国显要人物,有的在笑,有的在低声细语,有的在拍手。当希特勒把那个美丽的、穿一身白的小女孩抱起来和她说话并且拿一块蛋糕逗引她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都发出亮光,望着他们穿着平常的灰绿色军装上衣和黑色裤子的领袖。戈林和他体态优美的妻子站在旁边,带着温柔的做父母的骄傲微笑着。他们夫妇都穿戴着华丽的晚礼服和珠宝,绚丽夺目,男的衣服比女的更为华丽。突然,那个小女孩吻了一下元首苍白的大鼻子,他大笑起来,把蛋糕给了她。全场响起一阵欢呼声,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妇女们擦着眼泪。
“元首多了不起,”陪同这两个美国人的空军军官说。他
是一个个子不高、脸黑黑的飞行员。身上佩戴着“神鹰兵团”①镶有金刚钻的十字勋章。“唉,他要是能结婚多好!他喜欢孩子。”
①西班牙内战时期德国援助佛朗哥的空军部队。
帕格·亨利也觉得希特勒有他吸引人之处,比如:他对鼓掌表示谢意时所流露出的那种有点羞涩的微笑;他把孩子送还给欣喜若狂的母亲时那种故作勉强的滑稽样子;他拍拍戈林肩膀时羡慕地耸耸肩,他祝贺比他幸运的人时动作与其他独身汉没有什么不同。这时的希特勒具有一种天真的、几乎是引人同情的魅力。
戈林夫妇陪同希特勒到摆着食品的桌子边,大家都跟着蜂拥到那里。穿着金蓝色制服的仆役排着队进来,安排好金色的桌椅,给客人端食、倒酒,连连鞠躬。空军军官带领帕格和吉阿纳里同一个名叫沃夫·斯多勒的银行家坐在一起。斯多勒象老相识一样招呼这位美国金融家。他是一个细长个子的条顿人,五十多岁,淡茶色头发平贴在头上。他的妻子是个头发已经有点花白的美人,一双清澈的蓝眼睛,象她脖子上、手指上和耳朵上所佩戴的大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正巧维克多·亨利刚刚写了一份关于斯多勒的简短报告,因此他了解很多他的情况。
斯多勒的银行是戈林发财致富的主要渠道。他专门经营获取“Objekte”业务。“Objckte”这个字是德国商业界的行话,指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犹太人所有的企业。
关于一九三九年奇特的德国,亨利刚刚开始有所了解。当时,他们十分强调掠夺犹太人的合法性,但很少采用公开没收或暴力剥夺的做法,而是从一九三六年起颁布了一整套法律条文,使得犹太人实际上很难做生意,法院月复一月作出的各种裁决,使得他们做生意更加困难。犹太人的企业得不到进出口许可证或原料;他们对铁路和航运的利用也受到限
制。处境越来越困难,最后除了出卖别无他法。购买这种“Objekte”的市场便兴隆起来,许多机灵的上层德国人士争先
恐后出高价收购。沃夫·斯多勒采取的手法是,把所有对“Objekte”有兴趣的买主都找到一起,联合起来,提出一个非常低的、唯一的收购价格,业主面临的选择是:接受或是破产,别无其他出路。然后斯多勒这伙人把这个企业分成股份。斯多勒通过戈林可以看到秘密警察的案卷,因此他总是第一个发现哪一家重要的犹太人企业已经支撑不住了,象那些大家都垂涎的经营钢铁、金属、银行和纺织等的大企业,则由戈林自己全部买下或占有其中较大的股份。斯多勒银行除得一笔佣金外,还在“Objekte”中得到他自己的股份。
所有这些情况都是美国在柏林的广播评论员弗莱德·费林告诉帕格的。他费了不少力气才调查清楚。费林带着愤怒向帕格讲述这些情况,特别是他又不能把这些情况广播出去。德国人说,所有关于德国对犹太人待遇不公平的报道都是盟国花钱指使下所作的宣传。他们还说,颁布关于犹太人的各项法律,其目的不过是要限制这个少数民族,使他们在德国经济中所占的比重不超过他们应得的部分。
帕格有意地把犹太人问题放在一边,以便集中精力了解军事情况,这是他的任务。除了在专门给犹太人规定的购货时间内,在柏林简直看不见他们。在购货时,他们脸色苍白,忧心忡忡,刚刚挤满商店,一转眼又无影无踪。对犹太人的压迫,表面上并不明显。帕格甚至连一个集中营的外部都没看见过。他曾经注意到长凳上或餐厅里有排犹标语,还看到
一些被吓白了脸忧心忡忡的可怜人从火车或飞机上被拖下来,偶尔也看见过被打破的窗户和破旧的、被烧毁的犹太会堂。有一次他还看到这样一件不幸的事:一个男人在动物园里被三个穿希特勒青年团制服的青年打得头破血流,他的妻子一面哭一面尖声喊叫,两个警察却站在一边哈哈大笑。但是费林所讲的情况是他第一次了解到德国排犹主义的本质。在费林看来,它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掠夺,这虽然令人憎恶,但至少还是可以讲得通的。当沃夫·斯多勒文质彬彬地鞠了一躬、伸出他的手时,帕格感到一阵恶心,当然他还是和他握了手,而且不久还坐在一起吃起来,用摩泽尔葡萄酒、里斯林葡萄酒和香槟酒相互干杯。
斯多勒是一个热诚而精明的德国人,从各个方面说与维克多·亨利在军界、工业界以及社交场合所遇到的不下数百名其他德国人都没有什么两样。他讲一口好英语,表情豪爽而恳切。他讲了一些聪明的笑话,还敢于取笑戈林的肥胖和他那一身和舞台服装差不多的制服。他表示对美国有深厚的感情(他特别喜欢旧金山),并对美德关系不见好转表示遗憾与沮丧。他说,难道他不能通过邀请吉阿纳里和亨利夫妇到他的乡间别墅度一次周末来为改善两国关系尽一点力吗?他的别墅当然比不上凯琳别墅,但是他保证你会喜欢他邀请的陪客。亨利上校说不定走运能打到一头鹿,而野味是不属于肉类配给范围之内的。亨利夫人也许还喜欢吃点鹿肉呢!银行家的夫人用她带着宝石戒指冰凉白皙的手指碰下一下帕格的手,微微眯起那双蓝眼睛,表示邀请的意思。她听说亨利夫人是美国大使馆最有风度和最漂亮的夫人,她一直想见见她。
吉阿纳里谢绝了,他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回国。从工作上考虑,维克多·亨利完全应该接受这个邀请,因为他的部分任务是打入德国有影响的上层人士的圈子。他实在不想再见斯多勒了,但是转念一想,这是一个机会,可以使罗达享受她抱怨失去的那种欢乐。德国人谁好谁坏脸上也看不出来,斯多勒也可能是在胁迫下为戈林效劳的,虽然他的妻子从中得到好处,因之能戴上钻石。帕格说他准备去,斯多勒夫妇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使得他深信,这次邀请决不是偶然的,他们显然有意要和他结识。
斯多勒带领着两个美国人在凯琳别墅内转了一圈,帕格每当看到纳粹的富丽堂皇场面时总给他好莱坞布景的印象,这一次也一样。不管建筑结构多么宏伟坚固,不管房顶多么高敞,不管装饰多么精致,也不管那些艺术品多么珍贵,总觉得不过是个昙花一现的假场面。凯琳别墅里的走廊和房间似乎无穷无尽。十几个玻璃柜子里陈列着镶有宝石的纯金制品:花瓶、十字勋章、权杖、刀剑、半身雕像、官杖、勋章、书籍、地球仪等等,都是钢铁公司、各大城市以及外国政府在元帅生日、结婚、生子以及“神鹰兵团”自西班牙返国时送的礼品。墙上挂满了十三世纪到十七世纪意大利、荷兰艺术大师的名画,也有一些经纳粹认可的当代画家画的毫无艺术价值、只能供商业广告用的裸体画。其他会客室没有人,但宽敞华丽的程度不下于宴会厅,木制的墙上挂着壁毡和旗帜,室内陈列着雕像和镶着珠宝的盔甲。但是所有这些也完全可以看成是好莱坞用硬纸板和油画布搭起来的布景,甚至宴会桌上陈列的佳肴看上去也很象塞西尔·毕·德·密勒导演的宴会场面,烤猪里面的粉红色肉也很象制造布景模型用的蜡和石膏。但是维克多·亨利很清楚他看到的是大宗财宝,而且大部分是通过斯多勒抢来的赃物。且不考虑道义上的原因,建筑设计的粗俗也使帕格感到很失望,因为戈林据说还是出身名门呢。甚至路吉·吉阿纳里的赞美之词听来也带有明显的讽刺味道。
佩戴镶有金刚钻十字勋章的空军军官找到了他们,向斯多勒叽咕了几句。
“唉,真可惜,你们现在就得去了,”德国银行家说,“你们还没有看到别墅的稀世奇观哩。亨利上校,我的办公室将会安排好一切,去接您和您亲爱的夫人星期五到阿本德鲁来,但是恐怕您到过这里以后会觉得那里很不象样子,我们明天给您去电话。”
斯多勒陪两个美国人又穿过一些房间和走廊,停在木制的浅黑色双扇门前,门上满满雕刻着狩猎的场面。他推开门,里面是一间木屋,木头和灰泥的墙上挂着鹿角、兽头标本和兽皮,空气中弥漫着死兽散发出的浓厚的陈腐味道。在熊熊的炉火两侧分别坐着里宾特洛甫和戈林,希特勒不在屋内。一张粗糙的长桌和两条长凳占了大部分地面。帕格立刻想到这一定是原先那个供狩猎用的房屋的主要房间,这位元帅围绕着它修建起这座平庸乏味象宫殿一样的建筑物。这是凯琳别墅的中心,除了红彤彤炉火外,空内阴暗清冷。
戈林懒洋洋地靠在长沙发上,翘起一只穿白色长统厚皮靴的腿。他用雕花矮大理石桌上金质餐具中的一个小金杯呷着咖啡。他拿着杯子的五个手指中有三个鼓起了钻石戒指。他向吉阿纳里亲切地点头微笑。里宾特洛甫两眼瞧着天花板,两手交叉地放在肚皮上。德国银行家介绍完维克多·亨利后,就带上门出去了。
“元首给你整整七分钟的时间来谈你的事情,”里宾特洛甫用德文说。吉阿纳里结结巴巴地说:“阁下,请允许我用英文回答。我是以私人身份来到这里的,我认为给我这么多时间是对我的国家和俄国总统的特殊礼遇。”里宾特洛甫坐在那里,眼睛瞧着天花板,脸上毫无表情。维克多·亨利见此情况,不管是否需要,便进行翻译。外长不等他说完,用标准的牛津口音打断他说:“我懂英文。”
戈林对吉阿纳里说:“欢迎你到凯琳别墅来,路吉,好几次我都想请你来。但是这次你远道而来,所得到的会见却是很短的。”
“元帅,我想说,”银行家用蹩脚的德文回答,“赔赚几百万元只开几分钟会就定了的事我见过,为了世界和平,值得作出任何努力,不论前景看来多么没有希望。”
“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戈林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坐在他附近的椅子上。
里宾特洛甫抓着椅子的扶手,闭着眼睛,突然象连珠炮似的大声用德语说:“这种奇特的访问是你们总统对德国国家元首的又一次蓄意侮辱。谁曾听说过在这样的事情上只派一个普通公民作为特使?在文明国家之间是利用外交机构的。并不是德国愿意撤回它驻美国的大使,而是美国首先表示出敌对态度。美国在国内允许抵制德国货,允许发动仇恨德国人民的运动。美国已经修改了它所谓的‘中立法’,公开倾向于这场冲突中的侵略者一方。德国并没有对英法宣战,而是它们对德国宣了战。”
外交部长停止了讲话,闭上眼睛坐在那里,那张下颏很长、瘦削的脸一动不动,脸上披着几撮已经发灰的金发。加利福尼亚银行家先望望戈林,再看看维克多·亨利,显然感到很吃惊。戈林又给自己倒了点咖啡。
维克多·亨利全力以赴地把外长冗长而激烈的言词翻译成英文。里宾特洛甫没有更正或打断他。
吉阿纳里刚要讲话,里宾特洛甫又叫起来:“这种拙劣的态度除了说明再次蓄意挑衅之外,还能起其他什么作用?这又一次表明你们总统对一个拥有八千万人民的强国领袖的蔑视,而这是非常危险的。”
吉阿纳里用颤抖的手向亨利挥了一下,表示他听懂了他的话,然后说:“我想很尊敬地回答——”
里宾特洛甫睁开又闭上他明亮的蓝眼睛,用更高的声音说:“在这种情况下元首仍然愿意听你的意见,这证明他对和平的愿望,这点总有一天会载入史册。这就是这次奇怪的会见所具有的唯一价值。”戈林用比较温和但并不友好的语调问银行家:“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路吉?”
“元帅,我是我国总统派到元首这里来的一个非正式使者。根据总统的指示,我有一个问题要向他提出。提出这个问题和回答这个问题用不了多少时间。但是感谢上帝,它却可以导致有持久历史意义的成果。”维克多·亨利把他的话译成德文。
“什么问题?”戈林问。
银行家的脸色有点发黄。“元帅,根据我国总统命令,这个问题是向元首提出的。他用德文说,声音有点沙哑。
“要由元首来回答,”戈林说,“但是,很明显,无论如何我们也会听到的。是什么问题?”他把声音提高,眼睛盯着银行家。
吉阿纳里避开戈林那双懒洋洋的严酷眼睛,舔了舔嘴唇,对亨利说:“上校,我请你向大元帅证实我所得到的指示。”
维克多·亨利正在迅速估计形势,包括人身可能遭到危险的迹象,这种感觉在进入凯琳别墅围墙后就象阴影一样一直笼罩在他的心上。尽管从外表看来戈林这大个子很和气,实际上是一个阴险凶恶的残暴家伙。如果这个一张涂了胭脂似的红脸、两瓣鲜红的薄唇、一双小手戴满珠宝的丑恶胖子要伤害他们,外交人员不受侵犯的特权在这里也起不了多大保护作用。但是帕格判断他的谈话只不过是猫耍耗子,以此消磨时间。他在戈林两眼紧盯之下把银行家的回答译成德文,然后补充说:“我证明总统的指示是把这个问题直接提给元首,
就象吉阿纳里先生在意大利向元首的好友Il Duce
①所作的那样,当时我也在场,Il Duce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些我们都知道,”里宾特洛甫说,“我们也知道你要提的问题是什么。”戈林朝亨利眨了眨眼,紧张空气才缓和下来。银行家用手指擦了擦额头。大家沉默了大约一分钟。这时阿道夫·希特勒从一个挂着虎皮的侧门进来,一面把一绺头发从前额往上掠。
①意大利语:领袖(指墨索里尼)。
戈林和里宾特洛甫跟这两个美国人一样,迅速地站了起来,装出十分恭顺的样子。戈林从舒适的长沙发换到另一张椅子坐下,希特勒坐在戈林原先坐的地方,做了个让坐的手势,没有和客人握手。从这么近的距离看,元首外表很健康,很镇定,虽然眼睛有点浮肿,身体也过于肥胖。两鬓黑发剪得很短,象普通士兵一样。除了那撮有名的小胡子之外,他的长相很一般,和在德国城市大街上走着的任何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小人物没有什么不同。和他这种普通老百姓样子相比,那两个纳粹党人的一身穿戴显得特别可笑,不协调。他那身只在左胸前佩戴一枚铁十字勋章的灰色上衣,跟里宾特洛甫穿的绣金边的深蓝色制服以及空军元帅身上的鲜艳色彩、五光十色的宝石和勋章,形成尖锐的对比。他两手重叠着放在腿上,严肃地看了两个美国人一眼。
“路吉·吉阿纳里,美国银行家。维克多·亨利上校,美国驻柏林的海军武官,”里宾特洛甫带着讽刺的口吻说,表示这两个来访者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我的元首,他们是美国总统特派的非正式使者。”
银行家干咳了一声,先试用德文说了几句对这次会见表示感谢的话,然后急急忙忙表示了歉意,转用英文讲话。当亨利翻译时,元首眼睛一直盯着银行家,在椅子上不断改变坐的姿势,两只脚一会儿交叉,一会儿放平。吉阿纳里把他会见墨索里尼时讲过的关于世界和平的一套开场白重新讲了一遍,然后向元首提出关于萨姆纳·威尔斯的问题。他刚用英文讲完,里宾特洛甫脸上就露出轻蔑的微笑。亨利翻成德文后,希特勒和戈林互相看了一眼。元首态度很冷淡,戈林耸了耸肩,挥动着他那戴满宝石的手,摇摇头,好象是说:“果然是这个问题,令人难以置信!”
希特勒沉默地思索着,深凹的灰蓝眼睛直望着远处,露出一丝苦笑,小胡子和小嘴巴动了一下。他开始平静地、用清晰的巴伐利亚口音的德文说:“吉阿纳里先生,看来你们尊敬的总统对当前整个世界历史进程具有不平常的责任感,这种责任感特别表现在大国中只有美国没有参加国联;你们国会和人民多次表明不愿卷入国外纠纷。
“我在四月二十九日主要对你们总统讲的那次讲话中,承认贵国人口比我们这块小国土多一倍多,生存空间大十四倍多,矿物资源更是多得无法相比。也许因此你们总统觉得他必须不时地向我提出严父般的警告。当然,我已将我的一生致力于我国人民的复兴,我只能从这个狭窄的观点来看待一切事情。”
维克多·亨利尽了他最大努力来进行翻译,感到怦怦心跳,嘴巴发干。
希特勒现在开始喋喋不休地回顾了莱茵区、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和波兰等历史往事。他们情况讲得很详细,似乎津津有味,慢慢地挥动着双手,语调比较缓和。他讲的理由都是人所共知的老一套。只有在谈到英国对波兰的保证那会儿才提高嗓门,用词尖刻。他说,英国的保证鼓励了一个残酷的反动政权对它的德国少数民族采取残暴措施,使它错误地以为这样做是保险的。战争就是这样发生的。从那时起,英法一次又一次轻蔑地拒绝了他关于和平解决和裁军的建议。英法加在一起共控制了地球上五分之三的可居住的地面,和将近地球一半的人口,作为一个国家负责首脑,除了武装他的国家抵御这两个军事大帝国之外,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
他继续说,德国的政治目的是简单的、公开的、适度的,并不准备改变。远在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前五个世纪,欧洲中部就有过一个日耳曼帝国,它的边界大体上是根据地理条件和人口的增长确定的。由于许多强国企图肢解德国人民,这块欧洲中心地带不断发生战争。他们的企图常常获得暂时的成功。但是德国民族以其求生存和求发展的强烈本能,一次又一次地重整旗鼓,打破了外国的包围和束缚。在这部分谈话中,希特勒提到俾斯麦、拿破仑、腓特烈大帝、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和三十年战争,维克多·亨利对这些都不太清楚,他尽可能按原话逐字逐句进行翻译。凡尔赛条约,元首说,只不过是外国力图肢解这个德国心脏地带的一个最近的尝试。由于从历史上看,这个条约就是没有道理的和不公平的,所以它现在已经死亡了。莱茵区是德国的,奥地利也是,苏台德区、但泽和走廊地带都是德国的。捷克斯洛伐克这个人为制造的怪物原先象一根刺入德国要害的长矛,现在已经再一次成为传统的德意志帝国的波希米亚保护国。德国恢复到正常状态的过程现已完成。他几乎是兵不血刃就做到了这一点。如果没有英国的荒谬保证,这一切本来是可以用和平方式完成的;但泽和走廊地带问题实际上在今年七月已经解决了。就是现在也没有什么实质性问题妨碍着持久和平。只要对方承认中欧的现状,并归还德国的殖民地。德意志帝国,象其他现代大国一样,有从不发达大陆获得原料的天然权利。
给维克多·亨利的印象最深刻的,是希特勒的坚定不移的态度、他的显然深信道义在自己一边、他对历史的宽阔眼界以及他那种自以为是德国民族化身的神态……什么“因此我把莱茵区归还德意志帝国……因此我使奥地利回到它的历史归属……因此我使波希米亚高原局势正常化……”等等。他在党的群众大会上装出那副狂呼乱叫的煽动家的姿态,显然只不过是因为他认为德国人需要这样一个群众偶像。他使人深深感受到他个人的力量,这种力量亨利上校只在两三个将军身上曾经看到过。至于报刊上对他的描绘——把他刻画成一个咬地毯的、歇斯底里的查理·卓别林式的政客,帕格现在觉得,那是一些心地狭小的人物对他的歪曲,这种歪曲已经把世界引入灾难。
“我也和总统一样,希望和平,”希特勒说,他现在开始象演说时那样做手势,虽然动作幅度没有那样大。他的眼睛很奇怪地明亮起来,亨利心想那也许是自己的幻觉,但它们似乎放出奇异的光彩。“我渴望和平。我作为一个普通士兵在前线打过四年仗。而他作为一个出身高贵、富有的人,有幸担任海军助理部长,坐在华盛顿的办公室里。我懂得什么是战争。命运给我的使命是建设而不是破坏,谁知道我还有多少残余之年去完成我的建设任务呢?但是英法领导人要求摧毁‘希特勒主义’(他以轻蔑带讽刺的口吻讲出这个外文词),作为和平的代价。我也可以说能够理解他们为什么恨我。我使得德国重新强大起来,这不合他们的胃口。但是这种憎恨如果继续下去,必然会使欧洲遭殃,因为我跟德国人民是不可分割的,我们是一个整体。这本来是一个简单真理,但是对英国人来讲,恐怕需要一次大的考验来证明它。我相信德国有力量最后以胜利者姿态出现,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将一起沉沦下去,那时候我们所知道的那个历史上的欧洲将不复存在。”
他停了一会儿,面色一沉,突然提高嗓门说:“他们怎么能够这样无视现实?一九三七年我在空军方面取得了平等地位。从那时候起,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制造飞机、飞机、飞机,潜艇、潜艇、潜艇!”他尖叫着,紧握着拳头,挥舞着那两只伸得笔直的僵硬手臂。“我堆积起来的炸弹、炸弹、炸弹,坦克、坦克、坦克有山那样高!这对我的人民来讲是一种浪费,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但是那些大国又何曾懂得过别的语言?我是因为感到自己的力量才提出和平的。我被拒绝了并且受到蔑视。他们提出要我的脑袋作为和平的代价。德国人民对这种可怜的荒谬要求只觉得非常可笑!”
当他祈祷似地高声喊叫“飞机……炸弹……潜艇”时,他的两个拳头一再抡到下面用力敲打地板,由于身子弯得很低,那绺著名的头发耷拉到脸上,这时看上去更象在新闻片中常见的那个街头宣传鼓动家的样子,而那红红的脸和尖叫的声音的确也还是那种疯狗似的形象。突然,富于戏剧性地,象一个乐队指挥一样,他又恢复了安静的有控制的声调。“让火的考验来临吧。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在历史的审判面前,我是问心无愧的。”
希特勒沉默了一会,然后站起来,准备退出的样子。他的眼色愤怒而冷淡,嘴唇和口角向下弯着。
“我的元首,”戈林说,笨拙地站起来,长靴咯吱咯吱地响。“我的理解是,在您对现实情况作了如此清楚的阐述之后,如果总统坚持,您将不反对萨姆纳·威尔斯先生前来访问。”希特勒犹疑了一会,有些困惑,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说:“我不想用无礼对待无礼,也不想以不识大体对待不识大体。我愿为和平作出一切努力。但是在英国要摧毁我的愿望本身遭到摧毁之前,通向和平的道路只能通过德国的胜利获得。其他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将仍然诚心诚意地期待着对方在大规模毁灭爆发前一分钟表现出清醒的头脑。”他神色激动,也不向客人告别,就大踏步从雕刻着画面的双扇门走了出去。维克多·亨利看了看手表。元首花了一小时又十分钟和他们谈话。就亨利所知,罗斯福总统的问题并没有得到答复。他从吉阿纳里苍白而沮丧的脸上可以看出,后者得到的印象跟他一样。
戈林和里宾特洛甫相互看了一眼。胖子说:“罗斯福总统已得到了他所要的答复。元首认为威尔斯的出使不会带来什么希望,但是由于元首仍然寻求一项公正的和平,并不拒绝他前来。”
“我不是这样理解,”里宾特洛甫说得很快,语调很生硬。
“元首认为他的出使无济于事。”
“如果你要元首澄清一下,”戈林指着双扇门,用讽刺的口吻向他说:“去找他吧,我非常了解他,我认为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又转向银行家,声音比较缓和地说:“在向你们总统报告这次会见情况时,告诉他是我说的,元首将不拒绝接见威尔斯,但元首认为不会带来什么希望——我也这样认为——除非英法放弃他们通过战争以除掉元首的目的,但这就象要搬掉白朗峰①一样不可能。如果他们坚持这样做,结果将是在西线发生可怕的战争,这场战争将在死亡几百万人后以德国获得胜利而结束。”
①阿尔卑斯山的最高峰。
“结果必然如此,”里宾特洛甫说,“恐怕,在萨姆纳先生整理文件和打点行装准备启程之前,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戈林两手挽着两个美国人的胳膊,突然变得和蔼可亲,使维克多·亨利想起万湖的那个侍者。他说:“你们不是马上要走吧?一会儿还有跳舞,多少吃点晚饭,然后还有从布拉格来的一些艺术舞蹈家的精彩表演。”他诙谐地转动眼睛表示留客。
“多谢阁下盛意款待,”吉阿纳里回答说。“但是有一架飞机正在柏林等着把我送到里斯本转乘飞剪型客机。”
“那我只好不留你们了,但是你们一定要答应以后再来凯琳别墅,我送你们出去。”
里宾特洛甫站了起来,背向他们,望着炉火。当银行家犹豫地说了一声再见时,他咕噜了一声,耸起一只肩膀。两个美国人和戈林臂挽着臂沿着凯琳别墅的走廊走出去。这位空军部长身上散发出一种浓厚的洗澡油的味道。他用手轻轻拍了一下维克多·亨利的手腕说:“亨利上校,你到过斯维纳蒙台,看过我们生产潜艇的工厂。你对我们的潜艇计划有什么意见?”
“阁下,你们工业水平很高,可以跟世界上任何国家相比。加上有象格罗克和普伦这样的军官,你们有了很完整的规模。你们的潜艇已经在大西洋取得了很不错的成绩。”
“这仅仅是开始,”戈林说,“现在生产潜艇的速度就象生产香肠那样快。我怀疑是否所有这些潜艇都将有机会参加战斗。空军将很快决定这场战争。我希望你们的空军武官鲍威尔上校能够很准确地向你们总统报告德国空军的实力。我们对鲍威尔一直是很开放的,这是根据我的命令。”
“当然,他已经作了报告,他所获得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
帕格的话看来使戈林感到高兴。“我们从美国学了很多东西。特别是寇梯司①有很出色的设计师。我们曾经仔细研究了你们的海军俯冲轰炸机,并根据研究结果制成‘斯杜加’。”他转向银行家,用简单的德文讲得很慢,询问了一些有关南美矿业公司的情况。这时他们正穿过一间空的舞厅,舞厅顶上悬挂着镀金的水晶玻璃大吊灯。他们踩在拼花地板上的脚步声泛起了空洞的回音,银行家从容他用德文回答,一紧张他就说不了德文。往正门走的一路上,他们都谈着关于财政的问题。在大厅内走动的客人们盯着夹在两个美国人之间的戈林。银行家脸上的那个老练世故的笑容又重新出现了,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①寇梯司原是美国最早的飞机设计师,这里指他所开设的飞机工厂。
外面正下着雪。戈林停在门道口和他们握手告别。吉阿纳里这时已经恢复过来,因此提出了维克多·亨利认为绝对重要的事。亨利正在考虑用什么方法向他暗示一下,银行家在雪花轻飘中一面跟空军部长握手,一面说:“阁下,我必须告诉总统,贵外交部不欢迎威尔斯的出使,并且申明元首也不欢迎。”
戈林收敛起笑容。“如果威尔斯来,元首将见他。这是正式意见。”这时一个空军军官把汽车开到门前,戈林仰头看了一眼天色,两个美国人一起穿过飞雪走到车前。“记住这一点。德国同所有国家一样,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和平。但是我要。”
维克多·亨利几乎一夜未睡,写他的报告,以便由银行家带交总统。报告是手抄的,写得很乱。亨利先写事实经过,一直写到戈林在雪地里讲的最后一句话为止,最后写道:
关键问题当然是:第三帝国现在是否期待萨姆纳·威尔斯的和平使命。看来难以置信的是,会见了希特勒、戈林和里宾特洛甫以后,您的特使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我相信希特勒将会接见萨姆纳·威尔斯,但是我认为这次出使不可能有什么结果,除非盟国想要改变主意,接受所谓“伸出和平之手”的那一套解决办法。
这三个人看来都不很重视我们这次会见。他们还有别的大事要考虑,根本不把我们两人放在眼里。我倾向于认为戈林是愿意举行这次会谈的,而希特勒刚认为,既然来到凯琳别墅,顺便见见也无妨。我感到他象很乐于把心中想法坦率地向两个将直接向您作报告的美国人谈谈。这三个人的表现都好象西线的进攻马上要开始了。我认为威尔斯来不来,他们根本不在乎。如果英国也象希特勒那样坚持自己的条件,春天就会发生一场全面战争。双方分歧过大,无法调和。
在我看来,戈林侈谈和平是另有打算的。这个人是第三帝国中最大的杀人魔王。他的外表很象马戏团里的畸形人,胖得的确令人作呕,却偏爱打扮,但是在他们那伙人中,他是最大的现实主义者,并且是众所公认的第二号人物。他从纳粹主义中获利甚大,得到的好处远比其他人要多。吉阿纳里先生无疑会向您描述凯琳别墅的样子。它很粗俗,但规模相当惊人。戈林尽管地位已经很高,他仍然可能很机灵地想到,好运总有走完的时候。如果进攻搞糟了,那时候这个一直高唱和平的人就会出来,一面为那垮台的元首流泪,一面很高兴能取而代之。
至于里宾特洛甫,总统先生,请原谅我的用语,只能用典型的德国混蛋这个词来形容他。他正是书上描写的那种狂妄自大、毫无教养、愚蠢、顽固和自以为是的人。我想这是他的本性。但是我也相信他反映了希特勒的想法。这是海军经常玩的那套老把戏:指挥官充当那道貌岸然的“老好人”,而副指挥官都是性情乖戾的,专门出面当恶人。希特勒毫无疑问憎恨您的勇气与决心,觉得您过多地干涉了他,跟他作对。他还觉得反抗美国是相当保险的,因为他知道舆论有分歧。所有这些想法,里宾特洛甫都用明确的语言代他表达了,而让他们的党魁去自由地扮演那宽宏大量的德国拿破仑和欧洲的救世主。
乘车离开凯琳别墅时,我感到好象刚从幻境中苏醒过来,开始想起有关希特勒的种种:他在《我的奋斗》一书中的狂言乱语,他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背信食言,信口雌黄;是他发动了战争,进行对华沙的令人发指的轰炸以及对犹太人的迫害。当我在听他讲话并进行翻译时,我的确把这些都忘了。
面对着这样一个人,我竟然能够一时忘记这些事,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说明他的能言善辩。他是一个很吸引人的演说家。我听过他在很大的群众场面上发出粗暴的战争叫嚣,但是当他和两个神经紧张的外国人在室内谈话时,由于需要,他却又可以做得象一个讲道理的、为人爱戴的世界领袖——人们说,当他愤怒时,讲话唾沫横飞。我们仅仅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这一点。我完全相信他会这样。但是把他刻画为一个滑稽的疯子,则是失真的。他说到自己和德国人是一个整体时,好象有无比的信心。他知道这是事实。去掉他的胡子,他的外表象所有德国人揉成一个人一样。他不是贵族,不是企业家,也不是知识分子或其他什么,他就象一个街上的普通德国人,一个受到某种启发而有所领悟的德国人。理解希特勒和德国人民之间的这种关系是非常重要的。盟国当前的目的似乎是要把二者区分开来。我现在深信这是做不到的。不管怎么说,盟国仍然只有两个选择:或是向希特勒投降,或是打败德国人。一九三六年他们面临着同样选择,当时打败德国人本来是容易而有把握的事。迄今一切都没有变化,只不过德国人现在可能变得不可战胜了。
最上层人物之间的同床异梦的情况可能反映了纳粹体制的一个薄弱环节,但是即便如此,它也纯属内部政治问题,并不影响希特勒对德国人的控制,包括对戈林和里宾特洛甫的控制。当他进屋时,他们站了起来,并且表现出卑躬屈节的样子。
如果希特勒真是书报上给我们描绘的那个半疯半滑稽的匪徒,那么打赢这场战争是很容易的。因为指导一场战争需要头脑、坚定性、战略远见和手腕。对盟国来讲,不幸的是,他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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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风云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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