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煞(上) 第七章

  五天后。
  小镇外三十里远处的郊区,一辆简单朴素的马车缓缓地移动着,驾车的人无视于积雪执意赶路,淡漠的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直到车厢内传出细微的呻吟。
  如释重负地停下马车,他掀起帏幕钻入车厢,迎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和药草味。
  “罗煞?”
  一开口,他叫出了封亦麒最讨厌的名字。
  “袭……风……”沙哑地低唤久未谋面的人,封亦麒吃力地环视自己身在何处,“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只记得自己一直跑、一直跑,不管伤口裂了或流血了,直到意识一片空白,记忆中只剩下残灭的大雪纷飞。
  “你的鹰在路上拦到我。”简单的解释,他拍拍蜷曲在一旁的苍羽,“谁有本事把你伤成这样?”
  “……我。”自嘲的笑容绽开。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这几天小心翼翼却没遇到任何状况。
  “你昏迷了四天。”也不在乎他的自残,袭风淡淡地陈述。
  “是……吗?”不在乎地扬扬唇角,封亦麒又闭上眼,“袭风,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只会杀戮吗?”他轻问。
  “因为我们不是杀人便是被杀。”袭风想也没想就回道。
  “真是如此?”
  不明白他话语中的绝望,袭风看向那双缺乏生命力,又仿佛想确定什么的双眼。
  “怎么了?”为什么曾经对什么也不在乎的罗煞开始问这种奇怪的问题?
  这是十几年来用无数次的垂死学到的结论,根本勿庸置疑。
  “因为有一个人……他会轻唤我的名……”封亦麒轻叹。
  只要听着那温柔的声音,他就会感到安心。
  “……有双手会轻轻的安抚我……”
  仿佛那样就可以抚平一切的伤痛……
  每讲一个字,伤口都在切痛,不断提醒他心被撕成碎片的痛苦。
  “罗煞?”
  “是真的喔,袭风……就连这样的我,也可以享受他温柔的拥抱……”不知是在说服自己或是陈述给袭风听的口气有些凄绝的缥缈,“可是我却亲手粉碎了那个世界。”
  “你该睡了,你还很虚弱。”完全摸不着头绪的袭风决定把他的反常归类在重伤后的失常,所以只是轻轻地说道。
  “你可以不必理我的……”
  那样也许他可以在还记得师父的体温和温柔时死去。
  他作鬼也想不到袭风会出手相助。
  “要我现在把你丢出去?”他冷哼。
  真不像话,他可是花了三天近乎不眠不休,又是用上等良药给他外敷内服,又是用内力护住他心脉的,才好不容易把他的小命捡了回来,结果他竟然想死?
  要死早说,他好一刀给他痛快,省得他麻烦!
  “随你的便……我不知道为什么……”疲惫地再度合上眼,他又沉沉睡去。
  “等一下,什么为什么?!”
  袭风满头雾水地追问着不可能回答他的人,半晌才挫败地叹了口气。
  “忘了问你的名字了。”他轻抚着苍羽,“罗煞这小子是怎么了?身上的药瓶全是毒药,连半颗护心丹都不剩。”
  他并不知道封亦麒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柳煜扬,只记得封亦麒身上应有数不尽的药。
  哔!苍羽低鸣一声。
  “或许,下回他醒来得问清楚,最近武林很乱,还是避一下好。”
  他载着罗煞一路走来,横劈竖砍地起码灭了三批人马,还是正邪不分的乱像,就算他不怕事,也没必要去惹事。
  可是有时候,就是事情找上门,想送也送不走。
  袭风揭开帏幕,看了眼前方挡路的山贼,冷漠的唇角露出一丝森冷的杀气,为他们敲响死亡的丧钟。
  连着数日下来,意识昏昏沉沉的,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唯一不变的只有车轮轧轧行走的声音。
  昏暗的车厢内弥漫着令他反胃的味道,让他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仿佛一闭眼,十大恶人就会出手杀了他。
  这天,随着风吹来了一种令他怀念的味道。
  吃力地爬起身,他拨开小窗子上的帘子。
  “竹……”怀念的轻唤,他有种冲动想留在这里,“袭风,停车。”
  “怎么?”以为发生什么事,袭风飞快地闪入车厢,却只瞧见他痴痴地望着外面。
  “竹子。”
  “我知道。”他看着罗煞总算有点生气的双瞳,了然的点头:“想住这里?”
  “嗯,我想留下来。”
  “为什么?我记得你讨厌竹叶声。”
  沙沙作响的,阴森森到令人厌恶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有东西冒出。
  “可是……竹子的香味很好闻。”总是可以令他回想起柳煜扬身上的气息。
  “是吗?”
  “对。”
  从头到尾,他的视线不曾离开过竹林。袭风先是盯着他瞧,然后开始皱眉。
  “罗煞,你不要紧吗?”
  “啊?”
  “你不要紧吗?”他又问了一次。
  “应该吧……”起码他还活着。
  不知道师父现在怎么了?应该过得还好吧?有没有为了他的事心烦呢?不要又为了助人忙的累坏了身子了……
  应该才怪!袭风不以为然的想着。
  “你知道你最近都在发呆吗?”最好他是知道!
  “嗯。”
  “你的口气完全不像罗煞。”平平板板的仿佛失了魂。
  “是啊!”
  “你让我觉得自己捡了个麻烦。”真是自找罪受。
  “嗯……”
  完全没改善的对话让袭风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他叹了一口气,“你把心留在哪里了?”
  封亦麒震了一下,然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低喃道:“心……为什么会痛呢……”
  原以为不会再心痛了,所以他接受了柳煜扬的情感,修复了早已伤痕累累到麻痹的心,可是,等待他的还是心碎。
  这次,是修不好了吧?!
  “罗煞?”
  “我还有心吗?”
  “不然你现在是在难过什么?”
  没有心的人完全不会难过,就像是抛弃心的他和心已经毁灭的血魄,但决不会是情感纤细激烈的罗煞。
  “那或许……我把心留在它想待的地方了。”他静静地诉说。
  “那你想待在哪里?”
  总算抓住事情的重点了,这小子动了心也失了心。
  “跟我的心一样啊。”双手搭在窗棂上,他出神地望着竹林,视线穿过竹子间,透过时空,回到了昔日的竹屋,又看到了柳煜扬温柔的笑容。
  “那为什么要死?”
  “因为我回不去了,再也……永远无法回去了。所以,我把心留给了他。”封亦麒幽幽地笑了,空洞且毫无笑意的笑容,“我只在他身边活过,心带不走……”
  “会不起?你知道没有人挡得住我和你的联手。”意思是他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袭风,没有敌人,唯一错的人是我。”封亦麒苦涩在心。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懂吗?”
  “是不懂。”他这是在打什么禅?
  “没关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清醒的时候想,睡着了做梦也想,但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师父会那么做。铁定是他做错了他吧,所以才会让师父为难。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再也无法留在他身边了。”
  ※※※
  “师父,这草药真那么稀奇?”
  “是啊,不过后山断崖那儿有一株,大概谁也采不到,你想看的话,可以到那儿去瞧瞧。”
  “瞧……”
  “麒儿,快下来,你爬那么高是想做什么!?”
  “师父,我摘花给你。”
  “师父不要花,你快下来啊。”
  “再一下就到了。”
  “你、小心!”
  “只是脚滑一下嘛!”
  “别说话了,花丢掉不要紧,小心抓捞慢慢爬……”
  “师父,花给你。”
  “谁叫你冒险的?!”
  “因为想送师父啊!”
  “师父不要你冒险。”
  “可是麒儿想看师父惊醒啊。”
  “为师是惊吓比较多。”
  ……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我帮你取一个名字好吗?”
  “又没人会叫,取了浪费。”
  “我会叫你。”
  “……我只记得我爹姓封。”
  “那叫你亦麒好吗?我叫你麒儿。”
  “麒儿?”
  “不喜欢?”
  “不,我喜欢……你会一直叫我吗?”
  “当然,我会一直叫你的。”
  封亦麒,姓是他的原本的姓,却是他命的名。
  还记得每次他叫着麒儿,虽然麒儿嘴巴上不说,但眼中的满足是骗不了人的。
  那孩子喜欢他叫他的名。
  “麒儿……”
  轻轻低喃,他低头看着桌上深入心扉的刻痕——
  正邪难两立,性难改,情难舍,空惹烦愁。
  师温柔,徒难懂,今朝一别,愿吾师自此无忧。
  一刀刀、一字字刻画在心板上,尽是心碎。
  “柳公子,我可以进来吗?”
  正当他看着桌上潦草的字发呆时,华山派小师妹吴曲恩顽皮地躲在门板后问道。
  “当然,请进。”柳煜扬起身打开房门避嫌,温文的笑容又挂回脸上。
  “我打扰到你了吗?”她有些担心地问。
  “没有。”
  “那……”她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
  “你心情不好吗?”
  “怎么说?”柳煜扬淡淡一笑。
  “因为我从见到你开始,你都好像有心事。”她率真地问。
  被她这么一说他才想到,她是在麒儿离开后的一周才到这里和华山派的众人会面的。也因此,她不知道麒儿的事。
  “我没事,你要吃点菜吗?”他把筷子递给吴曲恩,桌上是完全没动过的菜肴。
  “哇!醋溜黄鱼、八宝鸭、梅干扣肉、芙蓉粉丝、还有杏仁豆腐,真的不错耶,我可以吃吗?”她兴奋地道。
  “可以啊。”
  这些都是他爱吃的菜,那一天麒儿原本是想跟他一起吃的,结果却发生了那些事。
  后来白彦海跟他说了真相,麒儿是为了保护他的名誉才出手的。
  不肯道歉,不愿意道歉,只因为他根本不认为他有什么错。
  他没错,错的是被世俗人情压力束缚的自己……
  “师父,您吃吃看。”
  “这是什么?今天怎么突然想做菜给师父尝尝?”
  “没什么啊……”
  “噢。”
  “师父,您别笑我了,吃吃看嘛,好吃以后我煮饭。”
  “师父做得不好吃?”
  “因为……师父很忙,我什么事都没有……不好吃吗?”
  “谢谢,很好吃。”
  “真的?”
  “当然。”
  “那我以后会做很多各地口味给师父吃。”
  “麒儿,为什么不想理白兄他们?白兄对你不错啊。”
  “我知道啊……”
  “那为什么不好好跟他们说话呢?”
  “因为,我不习惯、跟别人好声好气地说话……”
  “可是你对师父就很好啊。”
  “因为师父是师父,不一样的嘛!”
  “为什么师父不一样?”
  “因为师父是真心待我好,只有师父才是真心接纳我。其他人如果我不是有这容貌、这武艺,想同我说话的人根本没有。”
  “怎么会?麒儿是好孩子呢。”
  “也只有您会这么说。”
  他应该更加注意麒儿眼中细微的警讯的。
  总是隐约可察的、细细的担忧他的每一个反应。对麒儿而言,他的每一个情绪都代表了一个示意,他非常在意他的想法,时时刻刻在戒慎恐惧。
  就连麒儿怕死了竹林在夜风吹抚下的作响声,都是他反复推敲得知的。他根本无意让他知道,总是自己一个人缩在角落忍耐着。
  为什么没察觉呢?那最后的笑容中隐含的悲伤……
  麒儿对他是失望还是感到背叛了?他比任何人都更应该站在麒儿那边,而不是固守着什么人情常规。
  吴曲恩纳闷地盯着出神的柳煜扬瞧,最后好奇地看着他搁在桌边的古剑。
  “碧泉剑?”她打量着一看就是非常名贵的宝剑,传说它削铁如泥、吹发可断,不止一次救了柳公子的命。
  好想碰碰看喔……任何一个习剑之人都会对这种神兵利器发出高度好奇心的。
  “柳公子,我可以看看这把剑吗?”
  “这……我不是剑主……”
  若要说对他失望,为何留下这碧泉剑给他,麒儿身受重伤,何不带着它保命。
  说不出来为什么,他不是很愿意让他人触碰师徒间唯一的联系。
  “可是有什么关系嘛,我看一下就好。”她娇声抗议,没发现刘煜扬为难的微笑。
  “师妹,别烦柳公子,我要替他上药了。”白彦海适时出声打断小师妹的缠人功。
  真是的,这节骨眼上大家都忙,没空陪她,她就把目标转向脾气好到不会赶人的柳公子身上了。
  “师兄,我可以帮忙的。”她不依的叫着。
  “未出嫁的姑娘怎能看男子的身体,去找师娘,别说傻话。”白海彦轻拍她,也拿这个小师妹没辄。
  连拐带骗的劝离了小丫头,他坐到柳煜扬的身边,把手中的白布和热水放到桌上。
  “白兄,别麻烦了。”柳煜扬轻道。
  “伤口不浅,还在流血呢。”
  指着雪白衣衫上的点点殷红,白海彦叹了口气。
  “我拜托丐帮的兄弟们留意封亦麟的下落了,丐帮情报最广了,是生是死一定能有个着落的,你就别再这么挂心了。”
  没有人能料到封亦麟激烈的个性会自残到那种地步;更没有人知道他会在前一刻向柳煜扬撒娇,下一刻便远走高飞。
  刻在桌上的话是如此无力,细心留下的全是关怀挂心,与其说是愤而出走倒不如说是绝望而退。
  自从那天起,柳煜扬变了。
  他也说不上是哪里的不对劲,只知道尽管温文有礼依旧,那双淡泊的双眼却盛满了轻愁,化不尽的哀伤隐约藏在他的眉宇间。
  柳煜扬绝口不提封亦麒的事,却又自己一个人看着桌上的刻字出神,不由自主的在人群中寻找封亦麒的身影,好几次差点命丧黄泉,全赖碧泉剑的锐利杀出一条血路。
  封亦麒走了是没错,却也带走了柳煜扬的魂……
  师徒间的羁绊能牵扯到这种地步令他动容,更令他心痛。
  若那一天他能不顾后果的说出真相,就不会变成这种地步了。
  “有劳白兄了。”看了难掩自责的白彦海一眼,柳煜扬叹了口气,“白兄,你没做错,是我把那孩子逼太紧了。”
  很多时候,他不点破只是想给麒儿一个喘息的空间,未料他自以为是的体贴反而让麒儿更加恐惧不安,生怕哪里让他不悦……
  “为什么,师父,我又没错!”他背叛了麒儿对他的信任。
  “师父,我不要!”天知道那一瞬间他多想抹去那孩子眼中的悲伤。
  “一人做事一人当,师父,犯不着连累您。”
  “若五大世家还不满意,尽管冲着我赖,若还想为难师父,我倒要看看封亦麒一个人能拖你们多少人下地狱!”
  “我还欠多少说出来便是,不必再让我师父难做人……”
  可是就算被他伤透了心,麒儿做的一切仍是为了他。
  “师父的人格,决不容许恶意中伤!”
  应该是他保护麒儿的,结果却是麒儿守护了他……
  “错的人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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