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自有记忆的时候起,就和父母住在肮脏破旧的小房子里,应该还有几个兄弟姐妹的,可是记忆里只对比自己大3岁的阿哥和比自己小1岁的妹妹有印象了。
那是个乡下小地方,狗娃和父母兄妹们艰难困苦的过着日子。
7岁的时候,有个长的很凶的男人到家里来把阿哥带走了,阿哥走的时候拉着自己的手说。
狗娃,你是男孩子,从今以后你要代替阿哥好好照顾爹妈,知道吗?
娘看着阿哥哭得好伤心,爹爹也一直叹气,狗娃不知怎么,放声大哭了起来。
阿哥阿哥,你不要狗娃了吗?你以后不会再给狗娃抓蜻蜓和青蛙了吗?我把我偷偷藏起来的窝窝给你,你不要走!
阿哥要走了,那个把自己抱在怀里细心呵护的阿哥,那个在自己吃不饱时,总是装作不饿的阿哥,那个摸着自己的头,傻呵呵笑着的阿哥要走了……
阿哥的眼睛红了,没再说什么话,只是跪下来给爹娘磕了几个头。
狗娃哭着追上去抱着阿哥的腿。
阿哥阿哥!不要走!你不要走!狗娃不要你走啊……
他不懂,为什么阿哥知道自己走了会让全家人伤心,为什么还要走?
阿哥只是摸着狗娃的头,和地主家的凶男人走了。
直到很久以后,狗娃都还清楚的记得阿哥在寒冬腊月穿着破破烂烂的薄衣走出家门的样子,那矮小单薄的身影几乎被冰冷的雪白世界淹没了一般,细细的颤抖着。
起初的时候,狗娃每天都会坐在屋门口等阿哥,可是过了很久阿哥都没有再回来过,娘看着遥远的天际说。
孩子,那都是命。
奇迹的是,那年过年的时候家里居然吃上很久都没吃过的白米饭,狗娃悄悄把自己的那份留了一点点,希望阿哥回家的时候,也可以吃到这么香又这么好吃的米饭。
日子越来越难过了,阿哥走了以后狗娃每天都在土墙上划一道浅浅的痕迹。在整面墙快划满的时候,狗娃已经可以跟在爹娘身边帮忙一些农务了,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芦苇花开了,那个凶恶的男人又来了,狗娃高兴极了。
阿哥回来了!阿哥回来了!
咦?阿哥呢?阿哥在哪里?阿哥没有一起回来吗?阿哥他……怎么了……
破旧的小屋里,娘在灶上哭泣着,一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小妹也跟着号哭着,狗娃突然全身发寒。
我阿哥呢?我阿哥怎么了?你们把他怎么了?
等身体有意识的时候,他已经扑到那个男人身上去嘶喊了,男人不耐烦的一把挥开甩狗娃,啐了一口,大骂着什么“要不是东家好心叫我来给你们报个信儿,你们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知道他死了呢?”
死了?谁死了?你说谁死了?
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身形瘦小的狗娃一下扑到男人的腿上狠狠一口咬了下去,男人大叫起来,在娘和妹妹的惊叫声中,一脚把他踢了开来,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碰到墙角才停下来。
你骗人!我阿哥他没有死!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老子闲着没事骗你这个小次老做什么?他早死了!东家上个月就给埋了,告诉你们,是你们遇到好人了……
狗娃眼前发黑,摇了几下倒了下去。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后了,娘在一边抹着眼泪说幸好挺了过来,不然可怎么办啊?
本就木讷的爹爹在这几天里变的更加沉默了,狗娃惊奇的发现自己那个爱哭的小妹居然不见了,问娘娘,娘也像父亲一样沉默了起来,过了很久才摸着自己的头说有自己在就好。
狗娃懵了,转头看爹爹,爹没有说话扛起锄头去了田里,夕阳把他的背影拉的老长老长。
听门口的张大娘说,爹娘为了给自己看病,把妹妹卖给了东边村子的一户人家去做童养媳了。
什么是童养媳?
傻孩子,就是给人家当媳妇儿呗。
媳妇儿是可以用来买卖的吗?
张大娘面色难看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妹妹还小,要卖也应该卖我才对啊。
唉,你是男孩子啊,要留着你给你们家传宗接代给你爹妈养老送终啊。再说东边的日子要好过的多,细妹去了也是享福。
于是狗娃也变的沉默了,爹娘本就不是爱磕牙的人,就这样,一家3口人,一天里也说不上几句话。狗娃在心里暗暗发誓,等自己赚了钱一定要把把妹妹接回来,不管东边村子的日子到底有多好过。
狗娃每天每天都很努力的干活种田,等到他把小屋的墙壁都划满了痕迹的时候,他已经是个13岁的少年了。
那年田里十个月都没有下过一滴雨,娘怀了小宝宝,动弹不得的身体还强撑跟爹爹和自己去远离村庄十多里的地方挑水,狗娃和爹娘苦得恨不得把自己的血放了去喂土地,可是老天还是不长眼,春夏过去,秋天到了,仍然没有下雨,而且即使是跋涉再远的地方,也没有水了。
十年不遇的大旱灾哪。
门口的张大爹感慨着。
狗娃捧着野菜叶子汤摇摇晃晃的走着,他已经饿了3天了,爹爹前天就昏倒过一次了,自己也快顶不住了,可是不能让娘和肚子里的小宝宝挨饿呀……
要想点什么法子才成啊。
如果把我卖掉就好了……
现在抢着做工的人这么多,只有听说东家减少嘴吃饭的,哪还要人手啊……男孩子长到你这么大,即使要买去继承香火也嫌太大了,不过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了……
张大爹你说啊,什么我都肯干,只要能给我爹娘吃饭就行。
张大爹摇着头,指着提坝上晃荡的植物问他。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芦苇草。
孩子,你的命啊,就像那芦苇一样飘来荡去……
那晚,娘听了狗娃的想法死活不依,爹爹拍着娘的肩膀说你去做饭吧,娘流着泪把家里最后剩下省了好久都舍不得吃的面拿出来,包了一顿饺子,狗娃不肯吃,爹和娘就生气谁也不吃,狗娃只得抬起碗,不知谁的眼泪落在那透明到几乎没有颜色的汤里,一圈一圈的荡漾开来。
狗娃心里很平静,他说娘,我会给你很多很多的白米饭,让你可以吃很多年。
第二天一大早张大爹就来接狗娃,木讷的爹生平第一次给了狗娃一个热烈的拥抱,狗娃眼睛红了,屋里传来娘哭泣的声音,狗娃跪下了,像阿哥一样给爹娘磕了几个头。
张大爹带狗娃进城,那可是狗娃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美丽城市啊。好多好多的人,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好漂亮的样子。
他们都有饭吃么?他们都有衣穿吗?他们都有温暖的房子住吗?
张大爹站在一座雕梁画栋的屋子前,叹着气。
孩子,你真的想好了吗?从此以后,你会很辛苦……
我在这里就能给我爹娘赚好多好多钱吗?
……也许吧……
于是狗娃在13 岁那年的冬天进了红袖坊,鸨母让他画了押,随便叫人领了张大爹去拿钱了。
人有价钱吗?很多人活到死也许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值多少钱?狗娃却知道,当他亲眼看见帐房给了张大爹20两银子的时候,他放下了心。
20两,那是足够让爹爹和娘生活好几年的银子了,他值了。
鸨母其实人还不错,给狗娃吃米饭,买了好看的衣裳给他穿,还叫人给他准备了热水洗澡,在家的时候,连种地的水都没有,用热水洗澡,是狗娃连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阿哥,你看到了吗?我找到好差事了呢。
鸨母嫌狗娃的名字叫起来难听,就琢磨着给他取个名字,翠楼的二丫头丢了一件绿色的旧衣裳,狗娃瞧着可惜,就捡了回来改成了自己的尺寸,鸨母说成了,以后就叫柳青,好记又上口。
于是柳青这个名字正式在红袖坊的花名册上落名,红袖坊的人都叫他青儿。
青儿的第一个客人是猪肉铺的王老板。
其实也没什么,人胖了些,动作也粗鲁了些,所以一上来就直接做了起来。
做惯了粗活儿的青儿以为自己应该受得住这些的,可是当男人撕裂了他的内部时,他还是痛得哭起来。
在下意识里他知道自己不会有太好的待遇,但却从不知道原来所谓的皮肉生涯,竟是如此痛苦……在翻来覆去的折腾中,青儿眼前竟然浮现出已经很多年没再想起的阿哥……
狗娃,你是男孩子,从今以后你要代替阿哥好好照顾爹妈,知道吗?
孩子,你的命啊,就像那芦苇一样飘来荡去……
习惯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日子长了,他也就习惯了,除了每次都会流血以外,已经不会再昏迷发热,十天半月下不了床了。
偶尔没事的时候,鸨母也会召集院里的姑娘官人们学学这学学那的,青儿因为从来没有上过学也没认过字的缘故,学起来总是特别慢,这个时候鸨母就会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来,久而久之,青儿也就不再想学什么了。
红袖坊的生活,其实也不算难熬,青儿的生意算不上好,除了翠鸣馆的官人们偶然忙不过来或是有他们不想接的客人抓他顶包时,青儿每天的日子过得还算清闲,遇到客人心情好的时候还有打赏的钱可拿呢。
他在家里养成清早就起床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在众人都还在睡觉的时候,他会悄悄的跑到门口去张望,和偶尔路过的卖糖小孩说上一两句话,看着他们那纯真的笑容,就会觉得日子没有白过。
年头的时候,青儿把自己偷偷背着鸨母存下的一点钱拜托认识的客人给爹娘送去了。
想想娘现在一定生了小宝宝了,要是有了那些钱,多少要能给新生儿买点好吃的东西,要是省着点用,说不定还能等到下次自己再给爹娘送钱去的日子呢。
3个月后又再次见到那个客人,青儿急忙去向他打听,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逼问,恼羞成怒,一个耳光甩了过来,大骂道。
难道大爷我还会污你一个小官的银子吗?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诬陷我?
说着又给了他几个耳光,鸨母闻讯赶来对男人嘘寒问暖,末了又打了青儿几个耳光才让男人消了气。
青儿一路恍恍惚惚的走回自己的房间,爬上那张有些破烂的小床,倒头就睡。紧紧握住枕头底下的几枚铜钱,那是上一个客人心情好的时候给自己的,当时好象都流血了呢。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客人想玩点激烈的罢了。
手指摸索到自己那高肿疼痛的脸颊,虽然离家的时候就发过誓说不再流泪,可是眼泪还是无法控制的落了下来,濡湿了枕头。
记得以前在家的时候爹经常对他这么说——
孩子……你要记得……是人都会有难处……要处处体谅别人……
其实……大家都是好人……没有人的心肠会是恶毒的……
要相信别人……对别人好……别人才会对你好……
可是,爹爹,您说的话真的是对的吗?
真的没有错吗?
我对别人好……别人……真的……会对我好吗……
对我好的人……又在哪儿呢……
青儿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醒过来时吓了一跳,有一个穿红衣的美丽女子倚在自己床前,不发一言。
青儿知道她是红袖坊现在最红的头牌叶红,即使同处一处,美丽却高贵的叶红对他来说,仍然是一个遥远的存在,他想不出什么原因,这个仙女一样的人物会大清早出现在自己的床头。
叶红打着呵欠,丢了一个包袱过来。
“拿去!”
青儿呆呆的接过来打开一看,包袱里是一些碎银子,他愣住了。
“被人抢走了自己的东西,就得自己夺回来!光哭有什么用?”
叶红不以为然的说着,摆了摆手。
“幸好这次有我,我最看不惯这种无耻的男人了,下次再发生这种事,你可要小心了哦。你点点看,可有短缺?”
青儿感动的说不出话来,叶红瞧他泪光闪烁的眼睛,伸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以后多学着点,知道了吗?”
忙不迭的点着头,青儿把那个小小的包袱紧紧抱在胸前,小心的问着:“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叶红一愣,看了看天花板。
“呃,我想想,那回我的手帕掉了,是你帮我捡上来的不是吗?”
歪着头想了一下,好象真的有这回事呢。
青儿呵呵的傻笑了起来,叶红若有所思的喃喃着。
“你啊,一点也不适合这里呢。”
青儿只是笑。
爹爹,您说的话是对的。
我对人好,真的就有人对我好呢,这个世上毕竟还是有好人的,所以,您不用担心我,我会努力活下去的。
这些善意足以支撑我生存下去,我安心了。
青儿的愿望很小,他只是希望有人愿意对他好,给他一点小小的温暖,好象爹和娘在冬天里互相搓着对方的手取暖一样,那样,就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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