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未曾幻想过自己生身母亲的模样,可真见到时仍颇惊讶,“原来她是这样的,不是那样的”的感慨在被昊赶出家门的夜晚越发深刻。比想象中年轻美丽,也远比想象中的优雅有风度,一看就能确定是好人家的闺秀,和自己是不同的两类人。
自己更像父亲,从身高、五官的轮廓,还有……喜欢上的人,除了父亲的音乐才华,其他都遗传自泠。
“小愔……”初次见面的母亲红着眼双手不知往哪边放,最终握住女儿的手,“……我可以叫小愔吗?我……”
“妈妈。”随意地唤一声,她坦然地接受事实。如果这就是泠昊希望的,那么她已经做到,而且和亲生母亲一起生活总好过一个人没有方向地游荡。
母亲温暖且保养得极为细腻柔软的手轻抚她的脸,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断了线般的掉落。
“是妈妈不好.从现在开始妈妈会补偿你的。”杜慧琼搂住失而复得的女儿,泪流满面。
泠愔摇头暗暗叹息,她不需要亲生父母的任何补偿,也从未憎恨他们将她遗弃。因为就是这样的命运,才让她和昊相遇并共同生活十四年。
“妈妈,有话回家再说吧。”依稀是电话中成熟的男声,吸引泠愔的目光。
熨蜒伏贴的薄西装外套加上自信的风采,全身上下透露出“我是社会精英”的气息,男子朝她友善地伸出手。
“你好,杜律成,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可勉强也算是你哥哥,真有缘,不是吗?”
“是有缘。”她没有握住他的手,仅仅淡然地附和一句。有过两次偶遇,她对他也有点印象,但并不打算以此套近乎。
对于继母女儿的无礼,作为社会成功人士之一的他不在意地一笑置之。
“妈妈,我们走吧,爸爸和乐成等得都快没耐心了,我的移动电话已经响过两次。”
“啊,好……”杜慧琼边答应边看向女儿,“……小愔……”
“走吧,妈妈。”拖泥带水不是她的风格。
“泠小姐,保重。”老刘的微笑在今天不可避免地带些伤感,把她两个简单的行李箱交给杜律成后转身进屋。
一直为她打开的公寓门已经完全紧闭不透一丝缝隙,她和泠家也已经毫无瓜葛,坐进杜律成的名车,她将驶进杜家开始自己全然不感兴趣的新生活。
“昊,所有的……都结束了……”她在心里默默同此生最重要的人道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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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的大房子和泠昊华都郊外的别墅在整体格局上差不多,可能是住的人多,家具及摆设也多,更有家的气息。屋里的人一听到车子进花园的熄火声便开亮花园的街灯,先后走到屋门前迎接。
杜克伟年过五旬的外貌有着身为大法官的威严,严厉刀削一般的目光在触及车上下来的妻儿及妻子婚前生下的私生女时却不经意地柔和成慈蔼与包容。
“总算回来了,我和乐成等得心急极了。”
“爸爸,你是等妈妈的女儿等得急吧?不过她长得可不像妈妈哦。”杜律成小小打趣一下在律政界以严肃出名的父亲。
“没有礼貌,小愔也算是你妹妹,什么妈妈的女儿。”微笑地斥责大儿子,杜家的男主人将视线移向跟在妻子身后的少女,并不自然地拉拉衬衫下摆。
“你是小愔吧?欢迎你从今天开始成为我们家的一员,你不用见外。”
是有教养、身份、学识、风度的好老头,如果出生能够选择的话,她绝对会选他当自己的亲生父亲,而不是和泠家没有血缘关系却姓泠且有着伟大音乐才华的泠。泠愔无法抗拒对方那种自己不曾遇到过的成熟稳重和慈祥,不由暂时收起一贯的冷淡。
“以后还要麻烦杜伯伯,我希望不会给你们大家带来太多困扰。”
“不会,不会……快进屋吧,外面又闷又热,到屋里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家的成员。”杜克伟上前让泠愔挽住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搂住爱妻的肩,“慧琼,你又哭过了吧?看看你,哭得眼睛都肿了。”
“你……”年龄有十五年差距的年轻妻子微红脸,“不要在孩子们面前说这种话。”
“有什么关系,都是我们的孩子。”十数年恩爱如一日的丈夫不在意道。随后转首同一直没吭声的二儿子说话,“乐成,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们才还说会好好照顾小愔的。”
“爸爸……”蚊子般细小的淡然埋怨声,接触到泠愔回首投在自己脸上的打量眼光,杜乐成手足无措,露在衣服外的白皙肌肤全都染上一层绯红。
“小惜,这就是我的二儿子,杜乐成,他小时候患有轻微的自闭症,所以不太擅长和人交流。不过的确是个善良的好孩子,而且弹得一手好钢琴,有机会你可以听他弹琴,顺便给他一些意见。”
“你……你……你好,我是杜乐成。”慌张成口痴,与泠愔同年纪的少年窘迫得极为可爱。
“杜伯伯已经介绍过了,我知道。”她善意地小小捉弄对方一下,但心头的缺口也无形地扩大。又是一个弹钢琴的,不经意就会拿他和那人做比较,不可能再改掉的坏习惯。
“呢?那……那……”害羞的少年求救似的看向笑出声的父母兄长,双手互相搓着。
不忍见对方太过不安,泠愔拍拍以男子而言显得有些单薄的肩。
“听妈妈说你和我同年,比我大两个月,我叫你杜二哥应该可以吧?”
猛力地点下头,腼腆地微微一笑,杜乐成流露大松一口气的安心表情。
“这么说来,你要叫我杜大哥噗?”杜律成也插一脚。
“当然,我们那么有缘叫你一声大哥也不为过。”她强颜欢笑,在和昊决裂的今天她要过新的生活。
“咦?你们在今天之前有见过吗?”听出话外之音的杜克伟诧异地问。
“嗯,碰到过两次,但也不算认识。”被父亲一问,当儿子的立刻老实回答,但也适当保留了详细情形。
“你们别说这些了,先让小愔回她房间早些休息。”看出女儿眉间明显的倦怠和隐隐的悲伤,杜慧琼拉住女儿的手,“小愔,因为匆忙,你的房间还来不及准备,你先住客房,明天我就找装潢公司的人来。”
“没关系,有地方住就好。”已经无路可去,怎么样她都无所谓,进杜家已可说是上天给她最好的安排。
同杜家所有人匆匆打完招呼后,杜慧琼带她走进属于她的私人空间。也许碍于十八年未曾见过面的生疏,身为生身母亲的人并没有急着拉拢和女儿间的距离,而是适当地留给泠愔自我调适的时间。领会初见面的母亲这份无言的体贴,倔强的女儿只能回以一个感激的虚弱微笑。
“明天见,妈妈。”
“明天见。”想了想,她最终还是在女儿额头轻轻印下温柔一吻才关门离开。
抚着充满温暖气息的印痕,泠愔怔忡地站在全然不熟悉的空间。其实,她宁可不要这种陌生得让自己无以相对的家庭式温暖——如果昊愿意让她一直留在他身旁的话。
脸颊有温暖的湿意,用手指轻触,是泪水。
如果,如果杜家对她不这么友善,如果他们能对她更冷漠,自己的坚强和冷傲一定能克制住因泠昊的遗弃而决堤的悲伤。呈大字型地躺倒在床上,抱住枕头,眼泪自她闭紧的双眼中沁出,湿了干爽的杭巾。能感觉四周温暖的气息,可更渴望的却是另一种灼痛她心的冷漠。
“昊……”
她和她父亲都为之奉献所有情感的冷酷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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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蝉绝望地嘶哑大喊着秋季的降临,但白花花的天空闷热得仍不见风过的痕印。庭前的那些洁净的白花在经历几场暴风雨后已凋谢得差不多,偶有一两朵挂在满是深绿颜色的枝头。而很快泥地上都将铺满憔悴的枯叶,一树的绿叶也都必定会褪尽。
回到华都郊外的别墅已经快满一个月,时光似乎又回归到泠愔未曾到来前的模样。老刘在庭园里打扫,而自己就在琴室或书房消磨整个生命。然时光从不曾倒流,明明发生的就不可能不留下一丝一点的痕迹,心上自责的伤疤与回忆的疼痛也都不曾减缓他对某人的无尽思念。
和杜慧琼通过电话,得知泠愔过着与普通少女一样正常的生活;也从唐逸、廖文洛谈话中了解泠愔和杜家人处得非常好……而他稍感安心后的自私又拒绝听到这些。宁可她在自己冰冷的情海中窒息而死,他的疯狂常这么埋怨那份什么都没勇气做的理智。
撕成两半的乐谱已粘好,从公寓一路带回别墅,没离开他的手。现在则静静地散在钢琴无起伏的琴键上,白底黑字的沉默,全是泠化入尘土的炽热深情。
他那死去的哥哥,如果以自己现在的心情回到过去,一定愿意原谅泠。爱上不该爱的人,情感这种东西全不像音乐可以由自己的意志所控制,十四年来的煎熬岁月就是最好的证明。相较而言,自己比泠更丑恶和肮脏,至少泠表现得极为坦然,而他自始至终都没胆量面对。一味地隐瞒、逃避、否认,泠愔离开他自是意料到的结果。夏天就要过去了吗?但他好像从来也不曾感觉到夏季的到来,心一直冰冰冷的。
“泠先生,潘亚先生说有事找你。”
“让他进来。”知道潘亚就跟在管家身后,他不得不做此回答。
“老大,你已经有五天没来公司,打你电话也不接,没事吧?”
无表情地看潘亚顶着他那发亮的光头走过来,泠昊扯下嘴,什么也没说地点点头。
“呃?老大,我怎么发觉你气色不佳。”
“没有什么。”逃也似的,他转首躲过询问者的视线。
“难不成你在尝试作曲?这些是你作的曲子吗?”见到钢琴上散乱的曲谱,潘亚猜测地问。
“不是我写的,是我哥哥死前的遗作,钢琴独奏曲。”不着痕迹地把曲谱整理好移开,他尽量不让内心的慌乱表露出来。
“泠的遗作?天,这可是轰动整个古典音乐界的新闻!老大,你能不能先弹给我听一下?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没提过?”
“没必要,我暂时不想把这份乐谱公布出来,而且我也从来没弹过。”他害怕通过音乐收到死去兄长所要诉说的东西,这样的怯懦正是其自己憎恨的。
“为什么?这份乐谱光是出已逝的音乐大师之手就能算得上天价,如果再由你来弹奏,甚至多铺垫一个兄弟情深的背景,无疑会是一首经典钢琴曲目。”
“哼,才一会功夫你就想到这些,潘亚,你是生意人做久了吗?”他用食指按下一个琴键。
被一语点醒,注意到自己太过势利的人羞愧地摸摸不长一寸的光头。
“对不起,这些年在商场打滚或多或少都沾了些惟利是图的毛病。但这也是我的实话,老大,如果你手里拿着的是部优秀作品,就不该埋没在泠家古老的抽屉里。”
像是考虑事业伙伴所提出的劝告,他寻思着看向窗外,枝头快要掉落的白色花朵触动某根脆弱的心弦。
“潘亚,知道院里那株花树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是种在你园子里的,没问过老刘吗”搞不清对方问话背后的目的,被问者老实回答。
“原来你也不知道……”他叹似的低哺,“我突然想,我除了音乐之外就一无所知,而且……”
“而且什么?”他的停顿使潘亚焦急。
“没什么,只是突然涌起的莫名伤感。”
他垂首,脖子有美丽的弧度,眨了眨眼的脸部侧影笼罩一层晦暗的无形忧怨。泠愔的离开显然已将他推进一个可怕的寂寞黑洞,让他藏不住内心的脆弱,一些些地从已有裂缝的坚硬表壳内溢出。断续的琴声反反复复的,在七个音符间,似乎连他弹奏出的琴音也都带有不经意流露的悲伤和无奈。
观察者震惊地盯住坐在钢琴前有着泠昊外表的弹奏者,对方的的确确、真真实实的是那个以无情和才华名闻天下的“音乐贵公子”,但又决不是一星期前自己亲眼所见的“老大”。
“潘总,我觉得泠先生近来有些奇怪。”
“是哦,有时候他看似很认真地在听你说话,但事后他又会问我们说过什么。”从北之国出差回来后,公司的同事或多或少都向他汇报了泠昊的反常,所以他才会亲自开车过来看看。
知道唐逸、廖文洛两人因琴艺受到泠昊的另眼相待,他也问过他们。然,那两人的回答也触不到问题的实质性。
“我们和泠愔常见面,但从她那边看一切都很正常啊。”
“嗯,只除了她搬到亲生母亲那儿住,两者应该没有什么关联。”
抱有和唐逸同样的想法,潘亚因挖不到根源而担忧。
“老大,你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拉小提琴的吗?”
“是八年前你出车祸后吗?”不明白对方为何这么问,泠昊抬眼。
“不错,就是在那时候,医生说我因车祸造成的后遗症不能再拉小提琴。”分明是过往的惨痛经历,因仍未死绝的心而让虚假的微笑变得僵硬。
没经历过,所以无从体会,泠昊的麻木正在于此。他冷淡地移开注意力,似乎对潘亚的话匣子不感兴趣。
“我是个对小提琴痴狂的人,从小就这样,在大公司当财务总监的父亲一直都反对我拉小提琴。有一次生气的他把母亲送我的小提琴摔坏,于是我就偷了他的钱包再买了把,幸好宠我的母亲偷偷把钱补上,还为我向父亲撒谎说是她又送我的。伯父亲再把新的小提琴摔坏,于是我就开始每晚抱着小提琴睡觉,去任何地方都带着琴,和我的小提琴,我的音乐永远在一起。我一直天真地想,就算死也要和小提琴一起。”
潘亚不管另一人有没有在听,也不在乎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像是穿上魔法红舞鞋止不住舞蹈般,他自顾自滔滔不绝地继续说。
“音乐是我的生命,一生都和音乐同在,我的眼里只有音乐和小提琴。不停地拉琴,站上演奏台,参加各种大赛,得奖……每个人都说我是机械提琴手,说我和我的小提琴是融合在一块儿的怪物……”
泠昊的手指放缓速度,原先略微跳跃的旋律渐渐趋向漫无边际的闲散,与他心灵深处的某个回忆点起了共鸣。
“……想也不敢想我会有放弃小提琴的一天。当医生告诉我不能再拿小提琴时,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后来……在那次新年音乐会见到你,你问我有没有兴趣到你新创立的音乐制作公司任总裁,我考虑良久后决定答应。因为不能拉小提琴对我而言虽然是比死更为痛苦的事情,但在离开小提琴之后,我才发觉这世界除了音乐还有其他美好的东西。在圣音乐制作公司工作,既可以尝试音乐以外的事情又可以不脱离音乐,而且我也一直非常喜欢你的音乐……”
一个永久性的休止符,泠昊的手离开琴键,因对方话语中的某个片段而触动混乱至几乎虚无的思绪。他站起来,窗外树梢最后一朵白色的小花带着轻微的风声飘飘然坠落。是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瞄到的,可一瞬间的模糊印象却给予他灵光一闪的启迪。
除去音乐之外,世界上还有别的美好的事物?!在音乐之外的世界?他从来都未留心音乐和自身之外的人与事。
“可是这世界并不是除了音乐就一无是处了,花也好,人也好……”好像不久之前泠愔这么说过。
花会谢,谢了明年会再开,而音乐却永远都不会!所以花朵在泠愔的眼里比音乐更珍贵,生命与情感比起完美的音乐应该更重要。音乐是为生命情感而存在的,可惜至今泠昊都不明白这点。
“潘亚……”他打断诉说者的话,“……明天我会到公司把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好,我懂你的意思。”
“你懂?可是连我自己都不懂自己在说些什么。”笑得些许悲哀,“老大,不管是什么让你起了变化,但你还有你的音乐和钢琴,而且你在这方面的才华也确实是无人可比拟的。所以请你一定要好好珍惜,我倒情愿你为了音乐而不去注意音乐之外的美好事物,这是作为你的忠实乐迷的自私。”
凉透心的笑声,泠昊充满讽刺与悲哀的笑容,使旁人不解也心酸的笑容。
“是吗?自私?的确……没想过我是个逃脱不了情感束缚的人,只当我是一个只懂得钢琴的天才。”
“老大……”潘亚大惊失色,“怎么了……你究竟怎么了?突然说出这些话……”
“没什么,你走吧,只要管理好制作公司的事就行。”恢复为常见的冷漠背影。
是拒绝更深层次的交流,还是不懂如何把自己内心的伤痛向别人剖析?这种连泠昊自己都答不上问题,潘亚更是不能知晓,惟有摸摸鼻子上的灰,静静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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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到下课铃响,拎着轻便的书包泠愔第一个冲出教室,穿过重重的教学楼她快步走向校门。认真上课,按时下课,在母亲面前做一个好女孩,正常平凡的生活将她变成一个毫不起眼的泠愔。但个性未变,也因此在这所沾染世俗气息的学校中没能交到一个朋友。不在乎,她一直没有朋友,孤单地成长,和泠昊一样不让人接近的孤单。
很远就能看到校门口站着的颀长身影,不安的局促全表现在他左顾右盼的举止上。从小到大,她没见过比杜乐成更容易害羞的异性,所以当他开口说愿意每天等她放学一起回家时,杜家所有人都大大吃了一惊。
“阿愔!”杜乐成憋足一口气朝来人招手呼喊,怕引人注意又深怕等待的人没看见自己。遗憾的是他斯文的气质与俊秀的长相这些天来已经引起这所学校不少女生的好奇心,有关于他的小道消息在泠愔没察觉的情况下传遍这所私立中学的每间教室。
“哟,你叫这么大声不怕别人把你当傻瓜看吗?”拍拍比自己大几个月的继兄的肩,她露出促狭的笑容。
“可是……要是我不叫你的话,万一……”惶惶地解释,他有不知如何表达的困窘。
“我又不是瞎子,所以下次你就不用叫我,基本上只要我的眼睛不瞎掉就一定会看到你站在校门口。”
“谢谢。”不善与人交流的少年大松一口气。
“谢我做什么?”另一人不解。
“你是因为知道我不喜欢引人注意才这么说,所以……”
这家伙虽然不擅言辞,但情感和神经都还算敏锐,泠愔笑而不语,一只手挽住杜乐成的胳膊。住进杜家近一个月,和她最亲近的就是杜乐成。至于其中的原因,可能还是自小的钢琴情结以及在这不擅长表露自己内心情感的天才少年身上找到某个人的影子。
“今天晚上我们会去唐逸他们打工的音乐酒吧吗?”自从有一次泠愔硬拖着没有娱乐生活的杜乐成去过唐逸、廖文洛表演的酒吧后,杜乐成就喜欢上那个地方。巧的是杜乐成和唐逸、廖文洛一样都是华都音乐学院的学生,而且彼此都是同一个指导教授。
“去啊,不过我们得先回家吃晚饭吧,早上答应过妈妈的。”
“嗯,真是难以想象……”站在公交车站,杜乐成冒出一句无血缘关系妹妹不懂的话。发现对方怀有疑问的眼神,他连忙加以说明,“我是指和妈妈的女儿,就是阿愔你一起等公车回家。”
“我也没想过。”仰首望夏末近初秋的午后天空,稀薄的淡蓝飘浮丝丝缕缕的白云。曾经也这样凝望过这种晴朗得不带一些真实感的天空,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离开泠昊回到亲生母亲身边的一大。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偷偷观测身旁少女表情暧昧的脸,他小心地试探。
“什么问题?”
“你恨过妈妈吗?这么多年来她都把你撇在泠家不闻不问,而且把所有的母爱都给了和你无血缘关系的我们。”
“为什么问这个?”少女的表情一僵,迅速转首,漠离的眼神有藏不住的锐利。
“没,没什么,我只是问问。”问者胆怯地缩编肩,“你不愿意回答也没关系,真的。”
看到他的惊慌,泠愔忍不住笑了,缓和了紧绷的神情。
“不,我从来也没有恨过我的母亲和父亲,因为对我而言他们早就都死了,要我恨死人,这未必太荒谬。”
“太好了!我就担心你会恨妈妈,我不希望你恨她,她是个好母亲。要不是她,我到现在为止都是个自闭儿。”露出非常收敛的欣喜,杜乐成的瞳眸闪闪发亮。
“你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反不愿接近别人的常态而和我亲近吧?想替我母亲补偿我?还是因为你觉得你夺走了我十四年的母爱而深感内疚?”她为继兄善意单纯的想法感到无聊,语气中不免夹有嘲弄的味道。
“一部分是,但我想亲近你还有其他原因。”
知道以杜乐成的性格不会说慌,她不出声鼓励他继续说。
“我觉得你和妈妈很像,都是很温柔的人,尤其对我。”简单又让听者错愕的说词,但说者的眼睛太澄净,只有足以感动任何人的真挚。
“我和我母亲像?都是很温柔的人?”她怪叫似的重复问。
点点头,再点点头,为加以肯定,他多说一句:“是的。”
泠愔哭笑不得,杜乐成是第一个说她温柔的人,可心情却又泛起愉悦的涟漪。
“多半是你和别人接触太少才会觉得我温柔,无论在长相与性格方面我都更应该像我父亲,而不是我母亲。”
“不对,你遗传了妈妈的温柔。会注意到我勉强做某件事的人,除了妈妈之外你是第二个,就像刚才你就要我明天不用再大声叫你,只是你和妈妈表达的方式不一样。而且如果说你像爸爸的话,从我收集的有关你爸爸的资料看,你和他在气质与个性上也有很大分别。你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更像你叔叔泠昊。”
“不,我决不会和昊相像,我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接下去说出什么的她立刻闭嘴,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现在都还无法承认某件既定的事实。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她扭首,不想再多说。
看出泠愔的不高兴,杜乐成也闭紧双唇,原本就浮有淡淡忧悒的双眼蒙上一层多言的懊恼和担忧。
眼前晃过接龙似的车辆与匆忙的行人,不知怎么,泠愔就是不得不多看正在过马路朝车站迅速走来的青年几眼。并不是因为对方长着一张时下少女们都喜爱的英俊脸庞,而是对方回望她时带有明显非善意的阴霾。一辆大客车才驶过,青年大跨两步就冲到等车的他们面前。
“乐成,她是谁?我不是要你在放课后等我的吗?为什么要逃走?昨天,大前天都是!”来势汹汹的质问,使得被问者倒退一步躲到泠愔身后。
“我没逃,我根本没有答应会等你。”即使再畏惧怒火冲冲的青年,但他仍据理力争。
“是吗?叫好!”青年不客气地冷笑,一把抓住杜乐成握紧背包带的手,试图把他从隔在两人之间的少女身后拉到自己面前,“那么现在我个可以好好谈谈了!”
“放开我!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我不喜欢你,也并不高兴你喜欢我。”一边挣扎着抽出被用力抓着的手腕,一边他求救似的以另一只手牢牢搭在泠愔的肩头。
感到杜乐成的害怕,也从两人的对话中猜到某些事实,泠愔用尽全身力量猛力撞向青年。后者显然没料到她有这招,被撞个正着,不得已地放开杜乐成,和泠愔摔成一团。
“阿愔,你没事吧?”杜乐成急急扶起摔倒在地的妹妹。
“没事。”不急着拍掉校服上的尘土,将生性不敢与人争斗的人护在身后,冷冷地看青年又羞又恼地站稳一米八的健硕身体。
“你做什么?”青年摸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喝问。
“与其问我做什么,倒不如问问你自己在做什么。乐成不想见你,你不是白痴,应该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吧?”
“我们的事不用你管!”一身的尘土和毗牙的模样使英俊青年看上去既狼狈又狰狞,“乐成,我们可以从朋友做起,我保证不会对你动手动脚,上次的事决不会再发生。”
“学长……你先冷静下来,我们不可能的……我只是把你当学长看,我不赞成……不赞成同性恋……”最后三个字轻如蚊鸣。
“那我们就做朋友,普通朋友总可以吧?”韩烨悄悄移动脚步,尝试靠近自己心仪的对象。察觉他的意图,泠愔拉起杜乐成转身欲走,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自背后推倒在地。
“放开我!阿愔!阿愔……他不讲道理……你先走……”被拦腰锁在学长怀里,又羞又气的他只能向另一人无望地大喊。
等车的乘客和路过的行人都以看戏的心态一边旁观,看到被韩烨越拖越远的杜乐成受惊吓地挥舞四肢,泠愔就觉得无比火大。角瞥见路旁垃圾筒中露出半截的空酒瓶便随手抽出,就着铁皮垃圾筒一敲,空酒瓶一裂为二,成为可以致命的凶器。握紧酒瓶口,她追上韩烨。
“放开乐成!”在霸道的青年来不及反应前,尖锐的玻璃已送至对方的脖颈处。
“你……”抱住杜乐成瘦腰的韩烨不由退后几步站定。
“阿愔,不要乱来啊!”杜乐成苍白的脸在看清泠愔手里的东西后更是铁青无血色,几近尖叫道。
“放开乐成!要不然我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抵着他人脖子的透明玻璃瓶映出她比凶器更可怕的冷笑。
“我不放!好不容易我才找到他!如果真刺下去的话,你也逃不了,就算不勾成杀人罪也逃不过伤人罪。”因对方是女性,具有体格优势的人流露不屑,料定威胁者仅仅是摆架势呼人。
“哦?”充满轻蔑和无畏勇气的一个字。她嘴角一扯,左手揪住韩烨的衣领,右手的碎酒瓶在眨眼间毫不留情地朝着自己的手臂刺下……
血立刻就溅上韩烨惊讶转为恐惧的脸,还有他名贵的时髦衬衫,瞬间就染红了泠愔的左臂,滴滴嗒嗒地直往水泥地掉落,甚至有几滴飞上离他们最近的杜乐成的衣服和手臂。
“阿愔!”干嚎般的叫声,惊惧之至,连带把看戏者们也吓得不敢动弹。
“你……你……疯了……”韩烨语不成句,无论女何不自抚平惊骇的情绪。乘他不自觉放松手中力道,杜乐成瞬即挣脱,一把抱住仍揪住韩烨冷笑的泠愔。
“你说呢?我只是警告你,告诉你我没有什么不敢的。你也看到了,我并不怕死。”她把碎酒瓶从受伤的左臂里抽出,仅仅因无法漠视的疼痛皱皱眉。
“你想,想怎么样?”迫于要挟者不惜以自身流血的凛然气势和激烈手腕,空有高大身材的男子终于尝到恐惧的滋味,就在脖子大动脉处的尖锐酒瓶玻璃也成为正在吐信的毒蛇。
“没什么,我只是要你以后不准再接近乐成,他讨厌你,就这样而已。如果你再勉强他,就算我豁出性命也不放过你。”她坚定地笑道,眼神内的冷意把另外两人全都冻住。
“知……道了……我不会再缠着乐成……把酒瓶挪开……”声音开始发抖。
“这还差不多,我曾经是不良少女,你该懂什么叫不良少女吧。”松开败者的衣领,她俯视跌坐在地的人,露出与泠昊如出一辙的冷意微笑和倔傲。
“知道,我以后决不会再纠缠乐成,我发誓。”许诺者胆战心惊地举起右手。
“那就快走,你坐在这里很碍眼。”感到杜乐成搂住自己的腰,她稍稍靠住他。
丢脸丢到家,也无立场再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说狠话,更怕在重要的人眼里看到鄙视的眼神,韩烨飞也似的逃离。
半截酒瓶从已经无力地手中滑落在地摔得粉碎,泠愔整个人倒向身旁的支持者。
“阿惜,阿惜……”急得快哭出来的语音,“……你坚持一下,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给予一个虚弱的安抚微笑,她轻摇头,喘息。
“没关系的……因为,就算我死了……那个人……也不会掉一滴了水的……”
“不,不会的,不会有这种事,至少妈妈和我都会伤心一辈子的!”杜乐成边招手叫出租车,边拼命和怀里的人说话。
是吗?不想浪费力气多说一个字,她嘴角硬牵出一抹自嘲的笑意,然湿透眼睛和脸庞的不知是杜乐成的泪,抑或自己的……
她只要昊为他流泪,哪怕一滴,只要那个不懂感情的音乐圣者的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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瞒天过海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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