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错误的季节 第七章

  杜洛捷依约在除夕下午来接她,这次他没有上楼,按照惯例在车上打电话给她。
  公司里头空空荡荡,所有的人都回家团聚去了,本就是该欢喜庆祝的节日,只有远蓉的心郁结不开。
  街道上飘著毛毛细雨,寒风阵阵,天气又湿又冷,忠实的反应出远蓉的心情。杜洛捷穿著一件咖啡色高领毛衣,卡其色休闲裤,随兴又自在。远蓉一直怀疑杜洛捷另有一个住的地方,否则他怎么可能不回家?原本她还以为萧茵茵的香闺是他的别馆,但如今显然不是,或者他又挪了别处?会是廖筱懿吗?
  这是他们在派对之后第一次碰面,杜洛捷的表情永远深奥到让她读不出意涵,远蓉也只希望自己能把心意隐藏得够好。
  她直视前方不敢开口,左右摆荡的雨别就像她的心,刷开了雨丝,却刷不开万缕千条细细的水痕。
  「远蓉……你有怀孕吗?」
  杜洛捷开了很长一段路之后突然开口,远蓉吓一大跳,结结巴巴的回答:「没……没有,我的生理期刚结束……你为什么问?」
  杜洛捷显然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这段期间我一直很懊恼,那天晚上我居然一点避孕措施都没做!」他瞄远蓉一眼。「我想你应该也没有。」
  她竟然都没想到这个问题!没怀孕真是太幸运了!但万一不幸有了呢?洛捷会要她怎么做?
  *「Venessa在美国出了很严重的车祸,」他突然转移了话题。「命是捡回来了,可是却得面对瘫痪的可能。」
  远蓉一愣。「你的意思是……」
  「我和Venessa的母亲通过电话,她说肇事者显然是冲著Venessa来的,似乎存心要置她於死地。」
  「抓到人了吗?」
  「对方是个好手,一看到得手,马上加速逃逸。车子是赃车,而且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线索。」
  远蓉咬著唇。「你怀疑这件事和萧茵茵的死有关联?有人专门对你的前女友下手……为什么?杀鸡儆猴?」
  「关于萧茵茵的死,我又找到一个很有趣的线索。」杜洛捷又转移话题。
  「萧茵茵怀孕了,两个月,我还拿到她的产检报告。」
  远蓉张口结舌惊骇的瞪著杜洛捷,但他却微微一笑。「别这样看我,孩子不是我的,我告诉你我不要孩子的;而且我一直很小心……除了和你在飞擎的那个晚上。」
  远蓉的心狂跳,带点生气又无奈的低语:「拜托,别又来了!但就算这样……你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萧茵茵不是自杀的……如果是那个男人不认帐呢?如果是萧茵茵后悔了,觉得她爱错人了呢?」
  杜洛捷又瞄她一眼,笑笑说道:「你不认识萧茵茵,她若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会没事去弄一个孩子的。」
  山区的雨势比平地更大,劈哩啪啦打在车顶上;浓密的雨势阻碍前方的道路,连雨刷都来不及刷掉雨迹。远蓉觉得冷,不知是山区的气温降低还是杜洛捷那不愠不火的音调让她恐惧。这些事毕竟因他而起,他怎么能就像谈论一个不相干的新闻一样,这样谈论著死亡,谋杀与生命?
  「我知道了,有人担心那个孩子是你的,所以宁可一尸两命也不愿冒风险!」远蓉的声音疲惫无力。「我真不明白,我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她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可以知道秦天骅在撒谎,甚至还可以猜到在飞擎饭店里和你在一起的女人是我,为什么非得用这么激烈的方法?」
  杜洛捷冷笑。「你只谈到你妈,难道你真认为你父亲毫不知情吗?远蓉,是权势,权势使人疯狂、使人盲目!眼看大选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总统副手的人选却悬而未决,现在哪一个有分量的人物不是卯足了劲在争取?我想,我现在大概是你父母最无法掌控的一颗棋吧!」
  远蓉的脑中空白了片刻,突然产生一个荒谬的想法。「你知道吗?我突然想到,还好你是阿公的金孙,要不然,他们可能会干脆让我当寡妇比较妥当,因为这样搞不好还可以争取一些同情票呢!」
  「他们现在还不敢动我,」杜洛捷的声音比车外的低温还冷酷。「我一死,杜家和朱家就没有可以连系的线了。」
         
  因为杜文念不在,这顿围炉饭吃起来格外平稳。阿公的心情一直都不错,吃得很多,话也很多。
  远蓉还是最受关切的对象,好像为了弥补远蓉的「委屈」,阿公故意数落洛捷。明著是数落,其实听来不乏为洛捷缓颊的意思。阿公越说,远蓉的情绪就越低落;因为言谈中不忘提醒远蓉,只要生个孩子,男人就会收心了。
  围炉饭结束之后,男人们按照惯例陪阿公打几圈麻将,除了三姨妈在阿公身边伺候外,其他人自然得在厨房里忙著切水果沏茶,照顾牌桌上的三代祖孙。
  就在大嫂端了水果走出厨房时,正在洗碟子的大姨抬起头来望著远蓉,用一种听不出异样的语气问:「远蓉,和洛捷在飞擎饭店的女人是你吧?为什么要对大家说谎?」
  远蓉完全没有料到大姨会有此一问,手上的盘子「喀当」掉到地板上。她迅速蹲下身假装捡盘子碎片,手指却在惊慌中被割了一下,豆大的血珠顿时涌出来。
  远蓉极其懊恼,这么慌张不等於泄了底吗?如今就算说谎也骗不了人!
  幸好沈翠茹正好在这时走进厨房,看到远蓉手上的血,惊慌的叫道:「哎呀!远蓉割到了!」
  远蓉脸色苍白,不安的站起来,伤口虽然不深,鲜血却不停往外冒。大姨十分冷静,先抽了一叠纸巾压住伤口,一面指挥大嫂往柜子底下拿急救箱。
  她仔细的帮远蓉消毒包扎,然后微笑道:「就是官家小姐少做家事,不像我们都是挑扁担长大的!这里有我跟你大嫂就够了,你去陪他们玩吧!要不就休息去!看你眼睛下都有黑眼圈了呢!」
  远蓉的脸一红,也感激大姨没再提起飞擎饭店的事。她向大嫂说了声抱歉,逃难似的离开厨房。
  虽然她急著向洛捷说这件事,但她并没有到书房去,她的心太乱,不能这样闯进书房。更何况,大嫂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要不然大姨不会在她进来后就闭口不提,还替她打破盘子的事编藉口。
  所以她还是先回到了房间,斜躺在她最喜欢的贵妃椅上。
  雨停了,可风还是尖锐的呼啸,排山倒海般,吹得树枝狂烈摇摆,拍打著窗户玻璃,在漆黑的夜色中,更如鬼魅的身影。
  远蓉有点累,但她不能睡,她得把这件事告诉洛捷。不管大姨的目的是什么,至少让他有个准备……
  风还在吹,风声像洛捷妹妹的哭声。洛捷的妹妹到底叫什么名字?印象中他好像没有说……突然间,她听见了,清楚而凄厉的哭声,就在窗边拍打玻璃。
  但一瞬间,那哭声又变成低低切切的哀怨,哭诉自己的不幸……那是堂姊!
  远蓉惊叫,猛然从贵妃椅上摔到地面。她全身发著抖,惊慌恐惧的瞪视窗外。一双一双孤魂野鬼的手拍打窗户,在这团圆夜里呼喊著温暖。
  远蓉再也无法忍受,抓起洛捷丢在茶几上的车钥匙,跌跌撞撞冲出门外,一路狂奔出去。
  ☆
  杜洛捷今天输得很惨,三家通吃他一家。这和他的运气或牌技毫无关系,纯粹是因为他完全的心不在焉。
  他不知道等一下回到房间后该如何对待远蓉,再怎么浑蛋他也不可能在那三天之后还把远蓉当一个不相干的同房陌生人……
  他心中暗自希望阿公的精神够好,能够一路打到半夜,甚至是到天亮他也奉陪。
  这个时候,大姨突然跑进书房,神色慌张的对他叫道:「洛捷,远蓉把你的车开走了,她看起来好像受到惊吓,叫也叫不住,车子开得歪歪扭扭的。你最好赶快追去,山上的路她不熟,天色又黑又下雨的,别出意外才好。」
  杜洛捷像被针刺到一样跳起来,急急忙忙就想往外冲,还是父亲叫住他,抛给他一串车钥匙。「开我的蓝宝坚尼去吧,速度快一点。」
  杜洛捷接过钥匙,一句话也没说地急忙冲向车库。
         
  天亮了,远蓉还没有回来。
  杜洛捷并没有追到她。
  远蓉的车速一定非常快,因为当他把车开出杜家大宅时,早已看不见远蓉的车痕。
  他一路狂飙下山,先回到家,没有看到远蓉,又掉头转回山上。山上的路滑,视线又不好,每次电话一响他就心惊,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远蓉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她不可能回娘家,就算朱家有人她也不可能回去,除夕夜也不可能跑到洁聆或Rose那里……大姨说她看来像是受到惊吓,莫非是她在房里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真不该告诉她关于妹妹的事!杜洛捷自责。这么多年不是一直没事的吗?
  雨又开始淅沥浙沥的下,窗边已渐渐浮起一抹灰白。他刚刚挂掉另一通询问的电话,杜家大宅那边也是焦急的,既不能声张又怕远蓉出事,就连阿公都还没睡。
  当室内也浸染上黎明灰蒙蒙的光线时,杜洛捷起身关掉灯光,这时,他终於听到车子停进车库的声音。
  不论如何远蓉一定会回来的,他知道她无处可去。
  他急急冲向门口,一身湿透、苍白又憔悴的远蓉茫然的望著他,呆滞的问:
  「你怎么会在家?」
  「你跑哪去了?」他气急败坏的问,清晨的气温很低,而远蓉竟然连穿件外套都没有!「一句话也没说,快把大家吓坏了你知不知道?」
  「对不起……」远蓉看起来摇摇欲坠,杜洛捷拦腰抱起她,直接走向她房间的浴室。把她放进浴缸里,二话不说的脱掉她的湿衣服,迅速放了一缸热水。
  她的身上没有伤,所以应该没出什么事;但她的表情看来十分悲伤,完全没注意到洛捷做了些什么。
  虽然杜洛捷非常想跨进浴缸里抱住远蓉,但他还是决定先让她独处一会,所以他悄悄的退出浴室,先去打电话给杜家大宅里的人报平安。
  ☆
  等杜洛捷回到远蓉房间时,远蓉已经从浴室出来了,她穿著一件睡袍,头发湿湿的披在肩上,坐在她的床边发呆。杜洛捷递给她一杯酒,低声呼唤她。「远蓉……」
  远蓉目光涣散的望著他,接过酒,轻轻的道了谢。
  杜洛捷蹲下身,拨开她颊上的发丝,凝视她悲伤的双眸,轻轻的问:「出了什么事?」
  远蓉啜一口酒,眼中有说不尽的哀愁。「我作了一个噩梦……我听到哭声了!」
  杜洛捷咒骂一声,带点自责。「我就知道不该告诉你那件事,果然吓到你了!」
  「不是这样的!」远蓉急切的说:「我听到哭声,可是不单单只有你妹妹的哭声,还有……」
  她哽咽了,眼泪滴落在酒杯里,杜洛捷心里一酸,替她把话接下去。「还有你堂姊是不是?」
  远蓉点头。「我听到她在哭,哭得好凄惨,她好像在责怪我,责怪我只顾自己的安全,从来没想过为她做什么!责怪我越来越少想到她、越来越少去看她……」
  杜洛捷简直被她话里的意思吓坏了。「所以你去看她了?大除夕夜、这么冷的天你跑到纳骨塔去看她?」
  「我没有办法继续待在房间里,堂姊一定是非常寂寞、非常难过,才会来托梦给我!其实纳骨塔就只要绕过一个山头而已,可我就从来没勇气走过去……」
  远蓉一只手抓紧杜洛捷的手,激动的说:「你知道她的塔位有多寒酸多残破吗?厚厚的一层灰,好像从来没人去祭拜过,我真不敢相信他们竟然会这么对待她!他们竟然连做一做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杜洛捷默默聆听,让远蓉尽情发泄她的痛苦。「我不能这样坐视不管,就算要跟我母亲翻脸也无所谓,我一定要把她弄出那个地方……」
  「不,别动它。」他轻柔的打断她的话。「把你表姊的骨灰坛留在原地别移动,也别提起这件事。」
  远蓉愣住,但她随即会意过来,松手酒杯打翻在地,她的双手紧握住杜洛捷的双手,渴求的凝视他。「你的心里一定有计划对不对?你能不能做些什么?不管要我怎么做,我都配合你……」
  他不能答应,他不能承诺,但他拒绝不了远蓉眼中的哀求!杜洛捷把双手反握住远蓉的手。「我现在还不清楚该怎么做,但现在……在能量还不足之前,保持沉默,不要轻举妄动……好不好?」
  远蓉显然有点失望,咬著唇,深吸一口气,无奈的点点头。「我知道,我听你的。」
  她把双手从杜洛捷手中抽出来,情绪因这一句空洞的承诺平复了。「对不起,害你们担心了!我不该这么任性,什么话也没说就跑出去。我们是不是还要回大宅去?」
  远蓉站起身,避开他走向衣柜。「我换件衣服,我回去跟大家道歉……」
  她还没来得及打开衣柜,杜洛捷已经从身后抓住她的手臂让她转过身来,紧紧的将她压在衣柜的门上。
  他双眼炯炯的盯住远蓉,声音沙哑。「远蓉,我的定力没有你想像的好……」
  他的双手扶住她的臀,往上一提,远蓉屏息,完全感受到洛捷压抑的欲望。
  洛捷把头埋在远蓉的颈窝中,双唇轻轻的低喃。「我不敢回家,就是怕控制不住自己,我怀疑你是不是对我下了魔咒,否则我怎么会时时刻刻想著你?」
  他的唇滑过锁骨,来到远蓉胸前的深沟。「好香,好熟悉的味道,那天晚上在阳台上我就想问你这是什么香味,就想这样贴著你……」
  远蓉全身发抖,抬腿环住他的腰,声音微微发颤。「这是茉莉柠檬的香味,好像香片的味道是不是?」
  「香片?」杜洛捷轻咬她的乳尖。「不……这绝对是上好的铁观音……」
  ☆
  过了许久,远蓉才有办法从杜洛捷那近乎疯狂的激情中平复过来。他沉沉的身躯还压在她的身上,很重,但远蓉却贪婪的希望时光就此停住,好让她多拥有他一刻。
  「该死……」杜洛捷突然发出一声咒骂,随即翻身坐起来。「我又忘了戴保险套!」
  别生气!别破坏这美好的时刻。远蓉惊慌的,努力想找一些话来安慰他的情绪。「没那么凑巧吧?更何况我的生理期才刚结束,现在应该在安全期吧?」远蓉的话连她自己都不太有把握。
  杜洛捷知道她不过是在安慰他罢了!有常识的人都明白怀孕这种事没有安全期可言。他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叹气说道:「我并不是故意要杀风景,我只是懊恼我自己为什么一碰到你就失控!我们不能有孩子,当我们都不快乐、对明天都没有把握的时候,又怎么能给孩子一个健全的环境?」
  远蓉虽然了解他的意思,却忍不住心酸,她勉强一笑。「我明白,这种事情有方法可以解决的是不是?」
  他怀疑她做得出她说出口的事,但既然他已经疏忽掉了,后悔也无济於事,他轻轻抚摸远蓉的长发,微微一笑。「别说这些了,在这个家里和你做爱压力太大了!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吧?」
  远蓉眼睛一亮。「去哪里?我们不用回大宅去吗?」
  「不必了。阿公说你如果心情不好就不要勉强留在大宅里,家里反正还有大姨跟大嫂;我们就算偷得浮生半日闲,随便晃晃,散散心也好。」
  「阿公那里你要怎么说?」远蓉不安的问:「他们大概很乐见我们一起出游吧?」
  「随便他们吧!」洛捷带著听天由命的表情。「这些年为了不让他们称心如意,我做了很多连自己也不快乐的事……」他摇摇头望向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雨势却没有减缓的迹象。「不说这些了,虽然没有好天气,一样可以有好心情。」
         
  远蓉不知道是什么吵醒她,也许,是她还不怎么习惯枕边多个人吧!
  雨停了,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显得十分刺耳;室内飘浮著一股诡异的灰亮,就像是白日还在努力做垂死的挣扎。
  近午的时候,他们来到这间小小的休闲农场。一夜宋眠,远蓉和洛捷都累了,进了房倒头就睡。
  她应该没睡很久,洛捷也还没醒来;即使在睡梦中,他看起来仍是警戒森严的模样。
  为什么这么不快乐呢?自己是造成他不快乐的原因吗?到底爱上他是错还是对?远蓉轻抚洛捷的眉间,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将是一场漫长而艰辛的苦战!
  他们的敌人,不只来自外在的虎视眈眈,更多的是内心的挣扎与妥协。
  她爱他。远蓉愿意对自己承认这一点,但洛捷爱她吗?她相信洛捷必然也有某种程度的在乎她,要不然就不会如此的矛盾与为难……
  洛捷张开眼睛,明亮的眼神凝视著她。远蓉用手指描绘他坚毅的轮廓,微笑的说:「廖筱懿说你有一双收放自如的眼睛,我觉得她形容得真好。」
  洛捷回她一笑,抓住她的手指放到唇边。「而你却有十只有生命的手指,总是可以精确的弹奏出美妙的乐章。」
  言语中充满挑逗,洛捷翻身把远蓉压在身下,远蓉连忙在理智丧失前说出她始终忘记告诉他的事。「洛捷,我得告诉你,你大姨知道和你在飞擎饭店的女人是我。」
  他只稍稍停了一下,表情一点也没变。「是吗?我早说大姨是我们杜家最精明的女人。」
  她轻轻娇喘。「你不担心吗?」
  洛捷轻笑。「我现在有比担心那更重要的事。」
  ☆
  为了不把宝贵的假期都浪费在塞车上,远蓉与洛捷决定住下来。虽然寒风细雨并不是游山玩水的好日子,但两人撑著伞裹紧大衣,依然在山氤水岚间尽情享受无人干扰的两人世界。常常玩到一身湿透,哆嗦著身子回到木屋,共围一条毛毯依偎在窗前,啜饮姜汤,欣赏傍晚时分的重重雾色。
  「真是来错季节了,」远蓉感叹:「要是在风和日丽的季节,一定可以欣赏到更美丽的景致!」
  「像不像我们的婚姻?」洛捷若有所思的凝视窗外,原本茂密的林木已经完全笼罩在浓雾之中。「浓雾遮蔽一个高不可攀的豪门世家,谁知里头风强雨骤,人人胆战心惊。人在山中看不到美丽的景色,到底是来错了季节还是到错了地方?」
  「是季节的错。」远蓉紧紧的拥抱他。「只要雾散了、雨停了,景色下就一样美丽吗?会有那么一天的!」
  不管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残酷的现实总是等在门外,这次不同於在飞擎饭店的狂欢,他们都很理智的知道归期。
  最后一天夜里,洛捷的做爱简直就像没有明天,狂暴且粗野,彷佛存心弄疼她,好让她永远记得这一夜。远蓉完全没有力气回应,筋疲力竭的任由洛捷发泄掉他说不出口的苦闷。
  洛捷停下来后,远蓉的四肢百骸都觉得痛楚。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男人,他不仅烙印在她的身体上,更直接入侵她的骨髓中。
  他们并肩躺了很久,谁也没有开口,今晚山里格外安静,无雨无风,甚至连蛙声虫鸣都杳杳。
  不知过了多久,洛捷才起身拿掉保险套--这几天他一直很小心,一次也没忘掉。点起菸,凝视远蓉身上的斑斑红印;事实上,他的身上也留下不少齿痕。
  「过完年我要去一趟大陆,」他终於开口。「也许半个月也许更久,说实话,我还真高兴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你一阵子……不,你别误会我的意思。」
  看到远蓉的表情,他急忙补充道:「我的本意是……这一阵子我实在做了太多出轨的事,把我原本的计划都打乱了!离你远一点,我才能好好思考,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远蓉沉默良久,神色幽幽的开口。「虽然我发了誓不问,但心里还是很难平衡!我知道你一直在计划某些事,我们的婚姻很可能就是这些计划中最后的句点。我只是猜不透到底你葫芦里卖什么药……我想那和雄狮集团的继承权没有绝对的关系,否则你只要乖乖当阿公的孙子就好了!我可以承受最残酷的现实,我只是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被动而已。」
  「我不能说,」洛捷摇头。「我原是希望你能在这场婚姻里全身而退,没有爱情自然没有期许,就算憎恶也比伤心好。但如今……」
  「你爱我吗?洛捷?」远蓉直直的望进他的眼中。「不要谈自尊,不要谈未来,你爱我吗?」
  洛捷的眼神闪烁,说与不说在他的内心挣扎。「等我回来好吗?」他避开远蓉的问题。「这段期间,好好过你的生活,不要和你母亲起冲突。我要去的地方有些偏僻,通讯不是那么方便;如果你听到什么或看到什么,就像以前一样装聋作哑,等我回来。」
  ☆
  洛捷一共说了两次「等我回来」,这算是承诺吗?不论如何,远蓉这次的心情总算比较稳定;虽然洛捷一走就没音讯,但起码知道他在哪里。
  母亲突然对她非常好,一反从前的疾言厉色,笑脸盈盈温言软语,还从欧洲带一套性感睡衣给她。远蓉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先是疑惑,后来才恍然大悟,母亲必然是知道了洛捷带她出游的消息,对她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终於赢回丈夫的心感到欣慰。远蓉简直厌恶到极点,一离开朱家的门,马上把昂贵的睡衣给扔进路边的旧衣回收车。
  或许洛捷带她出游的事情根本就是计划好的。散心只是幌子,实际上是为了降低身边人的戒心,以为浪子终於收心回头了。他到底在打算什么?远蓉不认为洛捷是在利用她,在农场他所表现出的关怀与呵护下像假的,只是他为什么要临去秋波来这么一遭?
         
  像是要弥补过年期间消耗掉的体力,远蓉突然变得很容易累,怎么睡都不够,常常得拖到中午才进得了公司,但另一方面,她的胃口却出奇的差,明明很饿,就是一口也吃不下。
  她的状况看在Rose眼里是忧心忡忡,诸多疑问憋在心里,远蓉却是恍恍惚惚,毫无知觉。
  一天晚上,她们一起去巡视一个专柜,顺道在百货公司内的餐厅用餐。Rose看到远蓉把一份义大利面搅过来拌过去,吃没几口又放下,终於忍不住忧虑的问:「远蓉,你是不是怀孕了?」
  远蓉手上的叉子「喀当」掉在盘子上,脸色苍白。「不会吧?!洛捷一直都有戴套子的……」
  「每一次吗?」
  只有一次没……只有在家里的那一次……就这么凑巧吗?
  看到远蓉的表情,目SE心里就明白了。「你的状况和我怀老二时很像,嗜睡却胃口不好,怀孕初期先掉了五公斤。我看……你应该是怀孕了!」
  远蓉的嘴唇微微发颤,惶恐不已。「可是,才半个月而已……」
  「你要不要让医生验个孕,检查一下?」
  「不可以!」远蓉惊慌的拒绝,如果洛捷拿得到萧茵茵的验孕报告,其他人必然也可以拿到她的。
  Rose叹气。「好吧!要不然等一下回公司,我去帮你买验孕剂,你自己先验一下有没有再说。」
  ☆
  远蓉将小小的孩子抱在手里,珍贵脆弱的像无价的宝石。
  「我真是给这小胖子折腾死,」洁聆的抱怨声在耳边响起,带著全然的喜悦满足。「4250公克,差点生不出来。Peter本来决定要剖腹了,我就是不甘心,非得斗上一斗不可。」
  孩子的父亲紧张兮兮的站在远蓉身边,深怕远蓉不小心碰伤了宝贝儿子,远蓉识趣的把婴儿还给他的父亲,不熟悉抱孩子的臂膀隐隐发酸。
  真是幸福家庭和乐融融的模样……远蓉有些难受,眨眨眼,不让自己破坏气氛。
  这时候护士来敲门,表示时间到了,Peter依依不舍的把儿子放回推车中,看他的表情,不像要送小孩回婴儿室倒像是别人要抢他的儿子似的。
  没了孩子,洁聆嫌Peter杵在病房里碍眼,连忙打发他走。「你还没吃饭呢,赶快去吃吧!不是下午还要开会?这里有远蓉陪我,妈应该也快到了。」
  Peter也知道自己的多余,拿了公事包和远蓉打声招呼后就急忙离开。洁聆把目光转回远蓉,仔细端详她的脸,诧异的问:「出什么事啦?怎么瘦一大圈?」
  「胃口不太好。」远蓉淡淡的说,看得出来洁聆一点也不信。
  「你怀孕了对不对?」洁聆直截了当的问,看到远蓉瑟缩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杜洛捷知不知道?」
  远蓉黯然摇头。「除夕夜有的,才三个礼拜而已。要不是Rose提醒我,我自己也想不到!」
  洁聆突然骂了句脏话,弯身从柜子里的抽屉翻出一本杂志,粗鲁的丢给远蓉。「你看看吧!」
  杂志封面上斗大耸动的标题:雄狮少东杜洛捷,性感美人澳门逍遥;赌场狂输千万港币,一掷千全面不改色。
  封面上还有好几张照片,一张的背景在深夜,两个人相拥走进饭店:一张却是在机场,笑容满面并肩走在入境大厅。
  原来他回来了!而且还不只一、两天……
  「如何?」洁聆生气的问:「我以前还满欣赏杜洛捷的,觉得他虽然花心,但也算是个有原则的人;可现在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个混蛋,和天底下的纨桍子弟没什么两样。」
  她应该要有什么情绪反应呢?生气、愤怒、还是伤心?说来奇怪,远蓉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甚至连内页都懒得翻开就丢回柜子上。
  「你不生气吗?」洁聆十分火大。「他和你在飞擎饭店混了三天,又在过年期间带你出游;可是才转过身,竟然又带别的女人出去乱搞--」
  「他没有对不起我,」她断然打断洁聆的话。「我和他,是肉体上的互相需索,并没有实质上的承诺。我说了我不会牵绊他,他大可向外去找寻他的快乐。」
  「肉体上的需素?」洁聆尖叫。「拜托你,你们是夫妻耶!你干么那么宽宏大量啊?」
  远蓉苦笑。「正因为我们是夫妻,我们的关系才更复杂!如果我只是他的一个普通情人,我或者还可以发发脾气,甚至选择离开。我曾经告诉你,洛捷不管做任何事都不像表面上看的一般单纯,了解越深,我更能体会他的苦衷。他和我一样都无法在这场婚姻里妥协,否则我们一辈子都无法面对自己,一辈子良心不安。」
  「听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你已经无可救药的爱上他了!」洁聆一脸担忧。
  「难道你真打算扯碎了自己去成全他吗?这公平吗?如果他爱你,他为什么不能牺牲一点所谓的自尊?是不是非得弄到两败俱伤他才会甘愿?」
  远蓉的眼泪滑了下来,最近她很容易感伤,动不动就掉泪。「不是这样的!有很多时候并不是妥协就可以相安无事,在我们婚姻背后有太庞大的利益纠葛,相对也存在太多不为人知的污秽。不想当别人的牺牲品,自然就得反击。我没有那个力量和毅力,所以我选择当配合的一方,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做,甚至……甚至是……」
  远蓉哽咽,说不出话来,洁聆满心疑惑,有一种不好的预兆。「甚至是什么?」
  「甚至是这个不受欢迎的生命……」远蓉含泪低语。
  洁聆简直不敢相信。「你说什么?你要拿掉孩子?你疯了是不是?这是你的孩子耶!」
  远蓉摇头,神色凄惨。「我知道!但我答应过,万一怀孕,我会自己处理掉。」
  「自己处理掉?在你肚子里的是一个生命,不是一朵花或一枝草,可以随随便便拔了往垃圾桶丢!」洁聆不由自主的提高了音量。
  「你去看过超音波吗?三个礼拜的胚胎已经有了心跳,虽然微弱,可是很努力的在跳动。你却为了自私的理由要扼杀他?远蓉……就算你可以为爱杜洛捷而不顾一切,但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才刚做了母亲,我很清楚一个孩子在腹中成形是何等喜悦的一件事,不要轻易放弃好不好?」
  远蓉流泪不语,如果可以,她何尝不想过平凡的夫妻生活?何尝又不想享受当母亲的喜悦?
  洁聆倾身抱住她,安慰的道:「和他谈一谈,毕竟他是孩子的父亲!就算他不要,也要他亲口告诉你,也要他在同意书上签字。你千万不要自己去揽这个罪名!」
         
  远蓉决定要和洛捷谈谈。他会回来的,他亲口答应过。
  洛捷没有让她失望,第二天晚上,他回来了。
  远蓉在半梦半醒间听到车声,听到他开门,听到他的脚步声在她的门口徘徊--但终究没有敲门,又走回他的房里。
  远蓉鼓足勇气定下床,来到他的门口,门没关,她却踌躇起来……直到洛捷发现她站在门口,既惊且喜地绽开笑容。「你还没睡?」
  远蓉慢慢的走进房内,勉强对他一笑。「我在等你,我有话跟你说。」
  「等一下再说,」洛捷放下手上的领带朝她走近,伸手将远蓉带进怀里,紧紧的拥抱她,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在她耳边低语。「我真想你。」
  远蓉的泪又涌上眼眶。现在不能哭……她提醒自己,硬是把泪水眨回去。
  洛捷放开她,梭巡远蓉脸上每一根线条,关心的问:「怎么好像瘦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正在换季拍卖,有点忙……」告诉他,现在就告诉他……「我看你也很累的样子?」
  「是真的累,」洛捷长长的吐气。「每天都有赶不完的行程,开不完的会。」
  包不包括和廖筱懿约会呢?为什么会和她一起去澳门又一起回国?回来这几天你在哪呢?
  但洛捷显然不打算解释这一切,只是笑容满面的望著远蓉。「你要和我说什么?」
  远蓉朱唇微启,欲言又止,正当她下定决心时,洛捷的手机却在此刻响起。洛捷无奈的放开她,走到茶几旁接电话。
  「是的,爸,我已经回家了,远蓉在我旁边,出了什么事吗?」另一边的杜文怀不晓得说了什么,只见洛捷脸色突然一沉。「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发生的?现在的状况……我知道了,我会马上带远蓉过去。」
  洛捷收了线,表情严肃的转向远蓉。「阿公中风了,爸要我们马上赶到医院去。」
  ☆
  「怎么发生的?」直到上了车,远蓉才有空档可以问清楚状况,洛捷把车开得飞快,神色冰冷得叫远蓉畏惧。
  「阿姑跟阿公摊牌,提出离开雄狮去大陆的事,两个人大吵一架,阿公大概是气过头了,毕竟是八十几岁的老人了。」
  「严重吗?」
  「应该还好,意识还很清楚,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叫爸找我们去。」
  远蓉默默不语,阿公的中风势必将接班的时间往前提,以目前的情形研判,洛捷绝对是第一人选。但这是洛捷要的吗?远蓉怀疑。
  洛捷沉默了很长的时间,脑里像是有千百个作战程式在运转,突然间,他开口:「你刚刚说有事要跟我说,是什么?」
  他的心并不在这里,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
  「没什么,不重要,不必提了。」谈这件事的时机已经过去了。远蓉有一个预感,就算洛捷真的爱她,曾为她困扰;但阿公中风的事实也会重重的敲醒他,让他更加冷酷而残忍的切断儿女私情。
  ☆
  回廊上灯火通明,警卫森严,贵宾休息室里也挤满了人。杜文怀、杜裕捷和几个西装笔挺的男人神色严肃地坐在角落低语,大姑和大嫂坐在另一边。大姑的眼眶红肿,显然是哭过,为了两人的口角引发父亲中风,她的心里必然十分内疚;大嫂轻拍她的背,也无言可安慰。
  看到远蓉和洛捷走进,杜文怀身边一行人马上起身朝他们走来,洛捷朝其他人点点头,询问父亲。「阿公怎么样?」
  杜文怀朝病房的方向微一扬头。「打了镇定剂又睡了,三姨妈跟你大姨在里头照应。」
  洛捷看著紧闭的房门。「身体状况呢?」
  「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是还好,脑干出血不严重,意识跟说话都还很清楚,只是四肢跟动作可能会受到影响。我们已经联络了张孟和致桐、致恒,他们正从大陆赶回来。」
  「怎么发生那么久才联络我?」
  「谁知道你人在哪里?」杜裕捷插嘴。「神出鬼没的,回来好几天也没见著人影。」
  洛捷显然很习惯哥哥不友善的言词,对他的话完全不作反应。房门在此刻打开,杜林秀走了出来,淡淡的对洛捷说:「阿公醒了,一直在问你来了没,和远蓉进去看看他吧!」
  宽大的病床上躺著阿公削瘦的躯体,头发灰白神色败坏,和平时的严厉截然不同。只有那炯炯的目光还在,直直盯著洛捷。
  「你也终於来了!我还以为就算死了你也不会来见我最后一面。」
  洛捷笑笑,轻松的回答。「精神不坏,还会骂人,这表示你没什么事了。」
  阿公轻哼一声,嘴角却挂著笑,眼光瞥向远蓉。「我还没看到曾孙,不甘愿闭眼。」
  远蓉脸色一白,洛捷却用他的诙谐替远蓉解围。「要是我不能生,你就只好吃到一百二等阿爸再生一个弟弟。」
  阿公笑了,杜林秀走近床边轻声的说:「阿爸,文念在外面等一个晚上了,你要不要见一见她?」
  阿公怒眼一转。「看她干什么?再来把我气死吗?」
  杜林秀瞄了洛捷一眼,洛捷微笑接口道:「你也不能怪阿姑,年纪那么大了性子还那么坏,阿姑都是遗传了你。」
  「连你也要一起来气我?」阿公佯怒。「要见就全部叫进来,外面不是还有一堆人?」
  大姨走出去传话,不一会,一群人鱼贯走入病房内,阿姑在沈翠茹的搀扶下,怯怯的靠近,阿公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你们都是公司的核心人物,我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死不去还会骂人。下去的时候不要忘记跟记者讲,别让他们讲得我好像快死了。明天雄狮的股票不准给我掉一毛钱,要不然就扣你们的薪水。」
  阿公的音量虽虚,却有不容忽视的权威在,锐利的眼光巡视在场的每一个成员,最后在杜文念的脸上停留一会,杜文念的眼中噙著泪,不敢直接目视父亲。
  「我不在的时间,所有的工作由洛捷代理,他有权利决定每一件公文,不需要再来问我,我要休息。」
  阿公这些话引来一些不同的反应,大多数的人都露出不是很赞同的表情;杜裕捷的脸色尤其难看,但也许是怕再刺激阿公,所以众人都保持缄默。
  「洛捷,你要给阿公争气点,不要给阿公丢脸!站在这里都是公司重要的人物,你要卡谦虚,不懂就问,我相信他们大家都会很乐意帮助你。」
  洛捷面无表情,只以他一贯的淡漠回答。「是的,阿公。」
  「还有你阿姑的辞呈,」阿公又恨恨的瞪杜文念一眼。「在我的桌上,要签不签由你决定。」
  不晓得是因为余怒未消还是说太多话,阿公显得有些喘,急得姨妈直揉著他的胸口。「别再说了,放心吧,大家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员工了,有事他们都会处理,你就安心的休息。」
  阿公喝水缓了气,虚弱的抬手挥了挥。「三更半夜了,都回去吧,一堆人等在这里,好像在等我咽气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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