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 天使任务

  我是天使。
  真的天使,不是人们口中的安琪儿。
  你知道,人类百年归土之后,灵魂由上帝接收。坐在他右边,听他的旨意行事,我就是那种天使。
  每个天使担任不同的任务,我那组的工作,主要是排解男女之间的感情纠纷,对了,部门就叫做感情司。
  有人说,一天到晚在微不足道的、无聊的、幼稚的儿女私情中打滚,简直没出息。
  天使同事间,有些处理战争、发明,以及社会的阴暗面,工作的前提庞大得多,当然,他们的责任也不轻,但爱情也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人们为爱情所作出的牺牲,断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这股力量,历古至今,缠绵不清,人类只要有生命一日,它就如藤缠树,抵死不放。
  我们的责任,就是解关树与藤之间的结。
  忙得不得了。
  几乎每个同事,每天都要处理一件个案,奔波得我有一阵子要求调职。
  但是老板不允,他说我做得好,可以继续干下去。
  今早,她给我一份文件,我一看资料,就懒洋洋,不起劲。
  又是三角恋爱。
  老板说:“女主角情绪非常激动,怕生意外,你下去,去看看。”
  人们为爱情所做出的一切,真不可思议。
  昨天碰到罗密欧,才取笑他,他讪讪解释,当时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浊气上涌,白白丢了小命,害父母伤心,今后得好好劝谕世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话虽这么说,罗君也真的忏悔,可是我可以保证,如果让他再活一次,他一定再度看不开。
  谁不知道百步之内必有芳草等等这些理论,但当事人遭遇情变,大都痛不欲生。
  下去的时候,在途中遇到小王子。
  他刚刚淋完那株玫瑰花,在读圣德修伯里为他所著的传记。
  我问他好。
  他忧郁的说:“他们还在沙漠中等我回去呢。”
  我鼓励他:“现在玫瑰长伴你身旁,再也无憾,你应当笑出你那著名银铃般的笑声。”
  他牵牵嘴角,不语。
  我摇头叹息,且撇开他不理,上我的路途。
  没走几步,又看到一个美丽而瘦削的少女在吟哦。
  她说的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疑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唉,不用说,大家都知道她是谁。
  我朝她笑一笑。
  只见她荷着花篮花锄往前面去了。
  我连忙集中精神,办理我今天要处理的个案。
  资料所示,主角住在亚洲丹凤市落阳路三号。
  我冉冉落在目的地。
  是她了。
  她在哭泣。
  伏在书桌上,双肩耸动,哀哀落泪。
  多么浪费,大好年华,宝贵的时光,花容月貌,如此虚掷。
  女郎阿,女郎,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呢。
  我轻轻咳嗽一声。
  她根本没有注意。
  我见得多了,他们浸淫在苦海中,对身躯四周围的物与事,都不再有兴趣。
  我打开文件夹子,查看她的名字。
  姓周,叫周建国。
  还建国呢,父母为她取这样的名字,当然希望她有一番作为,但此刻的她已不得哭死算了,国家与她何尤哉?
  我拣张舒服的沙发坐下,提高声音叫她:“周建国。”
  她一呆,抬起头,与我打一个照面,粗眉大眼,正是二十世纪末期最流行的样子,算得上是个标致的女子。
  我查看资料。“啧啧啧,北美洲美利坚合众国史丹福大学毕业的管理科硕士,由此可知学历帮不了什么。”
  她擦擦眼泪,惊疑地问:“你是谁?”
  “我是来照顾你的天使。”
  “胡说。”
  “真的,我来救你于水火。”
  “你连翅膀也没有!”她凶巴巴的说:“讲,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要报警拘捕你。”
  我呆住,这小姐,狗咬吕洞宾,看样子她肯为男同胞牺牲,但不一定会对一名天使和颜悦色。老板交代的差使越来越难做,遇到这种难题,天使都要引咎辞职。
  “你是男是女?”她指着我问。
  我委曲的解释:“天使根本没有性别。”
  “怎么没有,邱比特是小男孩,维纳斯是美女。”
  “那纯是画家鲍蒂昔里的想像力。”
  “你到底是谁?”
  我压下怒气。“看,你到底需不需帮忙?”
  “你真的可以帮我?”
  “算了算了。”我站起来预备离开。
  世界变了,世风日下,早百多年,人们只要听到天使下凡,还不是又跪又拜的,现在他们看多了科幻小说,对一切超现实现象早有心理准备,见怪不怪,造成我们工作上的困难。
  “慢着。”她叫住我。
  我停步。“周小姐,请给我应有的礼貌,别对我吆吆喝喝。”她们这一代女性身居要职,对下属吆喝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对不起,你真的是来拯救我的天使?”
  我早跟老板说过、最好发派身分证明文件给我们,省却一番唇舌。
  “我来帮你拯救你自己。”
  “如果你真是天使,请发出雷电霹雳,叫史天生与伊利沙白张立刻死在我面前。”
  这一男一女,一定是她的情敌了。
  我摇摇头。“你心中不应有这么多恨。”
  她睁大双眼,激动地挥舞着双手。“你要是知道他们如何对我,你就不会这样说。”
  “我全知道。”我扬扬文件夹子。“全在这里。”
  “史天生是我小中大学同学,伊利沙白是我至爱的表妹,他们背着我私恋,你说,罪名该是什么?”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们三人机会均等,背着你私恋又如何呢?人是有权利变心的,你要是高兴的话,也可以背着他们私恋呀。”
  “你到底帮谁?”
  “我不能草菅人命,而目前你的情绪极端激动,不适宜讨论这个问题,你需要休息。”
  我摸摸她头发,使她镇静,她渴睡起来,我移动她的躯体,使之躺卧在床上。
  我得去访问史天生这个家伙。
  他在大学任教,目前正在放假,他与周建国都是高级知识份子,但谈起恋爱来,还不是昏头昏脑的。
  赶到大学教职员宿舍,发觉他正在打字机前忙着著书立说。
  史天生长得很英俊,气质上佳,也只有这样的小生,才配闹三角恋爱。
  我隐身在一边,看他做些什么。
  只见他啪啪啪按一会儿打字键,便皱着眉头把纸拉出,揉得稀皱,丢进字纸篓,站起来长吁短叹,在房中苦苦踱步。
  照这样的速度,史天生到八十岁也写不出一篇报告。
  这班年轻人是为了什么呢?我原先还以为三个人当中至少有两个应该高高兴兴,谁知连男主角都愁眉苦脸。
  他重复着适才的一连串动作,足足有三小时之久。
  我忍不住站出来。“喂!”
  他见到我,吓一跳。
  “伊利沙白张呢?”我问他。
  他瞪看我。“你是谁?”
  我不回答。“你与伊利沙白应当如鱼得水才是呀。”
  他颓然坐下,用手托着头,说不出话来。
  “回答我。”
  “她根本没有爱过我。”
  什么?可新鲜了,这变成四角恋爱了。
  “愿闻其详。”
  “你到底是谁?”
  “你别管,有人听你诉苦,你管是谁呢,说呀。”
  “伊利沙白利用我。”
  “嘿,”我冷笑。“自己把持不定,又赖别人。”
  “是,”他低下头。“是我不好。”
  “你与她们表姊妹俩也认识不少日子,好意思弄成这这局面?”
  “是我处理得不好。”他脸色灰败。
  “伊利沙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得到我之后,即时甩开我,她说她并不爱我,只是做戏,要煞一煞表姊的威风。”
  我大大的纳罕,这位小姐太任性了,怎么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我问:“你到底爱谁?”
  他搔搔头发,答不上来。
  糊涂账。
  看样子我还得听听伊利沙白那笔。
  “伊利沙白在哪里?”
  “她同男伴旅行去了。”
  “哎呀,那你岂不是驼子摔跤?”
  史天生恼羞成怒。“你到底是谁?跑了来啰啰嗦嗦,追根究底,冷言讽刺,说,你是谁?”
  我看看他。
  外型似绣花枕头,内容似草包,我们其实不应插手他们的私事,随他们去闹个天翻地覆好了。
  “我会怎么样?”
  我说:“其实只有几个答案:(一)三个人同归于尽,(二)你同周建国重修旧
  好,(三)你与伊利沙白张终成眷属,(四)你一个也得不到,从头开始。”
  “不不不,”史天生惨叫。“我再也没有精力从头开始。”
  “那么同归于尽。”
  “不不不,不可以。”
  “那么挑一个。”
  “我要周建国。”
  “你自己说的,不准反悔。”
  “其实我深爱她──”
  “是是是,只不过一时花多眼乱,这种话我听多了。”
  “都是我的错。”
  “那么赶快前去认错呀。”
  史天生露出惊讶的表情来。“你根本不知道她,你很久没有出来走了,现代女性不原谅做错事的男人,她不会再要我。”
  “不会的,我刚才见过她,她伤心得不得了。”
  “她巴不得将我碎尸万段。”
  “这倒是真的。”
  “你明知如此,还叫我去认罪?她会侮辱我,然后赶走我。”
  “活该!”
  史天生又捧住了头,好像这个动作会令他痛苦减轻似的。
  “这样吧,我替你去做中间人,探探她口气。”
  “你真的那么好心?”他追问。
  我一挥手,已经离开大学宿舍。
  伊利沙白在什么地方?
  满山遍野的找,终于在美丽的爱琴海边,找到浑身晒成古铜色的她。
  “你。”我叫她。
  她看看身后。“叫我?”
  “不然还叫你身后的那只海龟不成?”
  伊利沙白不怒反笑,“你是谁,这么放肆?”
  “你闯了祸,倒跑这里来度假?”
  她冷笑一声,“我与人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夫之恨,闯什么祸?别小题大作,语不惊人死不休。”
  哎呀呀,一个比一个厉害,叫我怎么应付?
  “你干么害周建国?”
  “啊,你替她出气来了。”
  “人家小俩口子好好的,你岂可横刀夺爱?”
  “如果真是好好的,我可破坏不了,物必自腐而后虫生。”
  “你这小妞恁地可恶!”
  “你同情建国,一口咬定她白我黑,我同你多说一句都是多余!”
  “喂喂喂,你别走,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同事?”
  她又坐下来,收敛刚才嚣张的神情,沉思起来。
  我松口气。
  “你是谁?”她起疑,“如何晓得我在这里?”
  唉,一则无人会相信我,二则天使这个身分也不甚矜贵,我胡诌:“我是私家侦探。”
  “呵,是谁聘请你的?”
  “史天生。”
  “他?他爱的还是周建国。”
  “你肯定?”
  “当然,不过建国时常给他脸色看,他抱着示威的态度,同我约会两次,即时被建国轰走。”
  “为什么又偏偏找到你?”
  “我失恋、寂寞、痛苦,只想有人陪着说说话、散散心。”
  “啧啧啧。”
  “后来见闹僵了,急急退出,我不会爱史天生,他不是我那一型。”
  “瓜田李下,你应避嫌。”
  “谢谢你的马后炮,现在我知道了。”
  “向建国鞠个躬不就行了?”
  “别天真,她老人家才不吃这一套。”
  我沉吟。“你决定退出这三角关系?”
  伊利沙白举起三根手指发誓。
  “两姊妹相亲相爱才是。”
  “她比我大两岁,一直气焰凌人──”
  “小姐,你也不是省油的灯。”
  伊利沙白这才不出声了。
  “记住,你甘心退出,以后不准再犯。”
  “有女友的男人已不准追,那我怎么谈恋爱?”
  我也很踌躇。“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得同去查查条例。”
  她也捧着头。
  谁胜,谁败?三个人都不快乐。
  “你的男伴呢?”
  “我一个人出来的。”
  “史天生说你与男友同来。”
  “他发神经。”
  我叹口气,再也说不清,不如回到周建国身边去。
  每个案件进行到一半,天使要做述职报告。
  我向老板评叙经过。
  他说:“那你令周建国与史天生重修旧好吧。”
  我委曲的说:“我不想做这份工作。”
  老板说:“这个岗位很有意义,况且你驾轻就熟,做得很有成绩。”
  “其他的同事都认为我得了一分优差,专门管民间小布尔乔亚阶级的男女私情,置社会的大前提不理。”
  他问:“你在乎他们想什么?”
  “当然在乎。”
  他笑,“天使不应小器,去,继续你的工作。”
  “是。”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对老板诉苦。
  自然,我的工作也有沉闷的一面,但是总比制造武器、繁殖细菌来得愉快。唉,什么样的工作都得有人肯做。
  周建国已经停止哭泣。
  这真是一件好事。
  “嗨。”我说。
  “又是你。”她说。
  “史天生肯向你道歉。”
  她白我一眼。“我不是要他道歉,我要他死在我跟前。”
  老天!
  “我叫你做一件事,你做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到这种关头,已不是好与坏的问题。”
  “太激烈了。”
  “我们在谈恋爱,不是打草地网球。”
  “他们都肯向你道歉。”
  “我不接受。”
  她美丽的眼睛射出怨毒的眼光,绿油油地,像一只要复仇的猫。
  他们都是这样,同样的一双眼睛,在爱的时候,神色温柔热情,可以将对方融解。
  恨的时候,又似将射出飞剑,刺杀对方。
  这一股力量,倘若用在正途上,社会的进步不知有多神速。
  但不,他们用来谈恋爱。
  我坐下来,这样耗下去,我怎么下班呢?我已经很累了。这会儿,连我都学会用手捧着头。
  她看见我怪可怜的,便问:“酒?”
  “威士忌加水。”
  “有品味。”她赞我。
  “谢谢。”
  她问:“不管你是什么性别,你有没有异性朋友?”
  “现在没有,以前,嗳,生前有。”
  “生前,你是男是女?”
  “这么私人暖昧尴尬的问题,我不欲作答。”
  “你根本没有诚意交朋友。”
  我啼笑皆非。“我不是来参加社交活动的,我来救人。”
  “救什么?”她冷笑,很自嘲的说:“我不见得会自杀。”
  “但你那么沮丧。”
  “一年两年三年,迟早会过去,要不十年八年,”她喝尽杯中之酒。“我不为自己担心。”
  “可是你这种态度却令我们担心。”
  “不用,”她消沉地长叹一声。“我会活下去。”
  “来来来,振作一点。”
  她苦笑。“要是你真想帮我,介绍个好男友给我。”
  咦,这倒是个好主意。
  “但你与史天生有夫妻的缘分。”
  她说:“你可以改变一切。”
  “我要先与老板商量。”
  “算了。”
  我有点技痒。“你看中谁?”
  “有钱的、英俊的,胜过史天生百倍。”
  “来,我带你出去找理想的人才。”
  “你擅作主张,老板不会骂你?”
  “为了你,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周建国看看我。“要是你是男人,倒是满讨人喜欢的。”
  吃起我的豆腐来。
  “我们逛去。”我说。
  先带她到娱乐场所,参观公子哥儿的众生相。
  “看到没有,全是金牌王老五,我一下令,他们都会来追你,不过娶了你之后,天天照样来这种地方坐。”
  周建国笑。“你令我觉得做女人没前途。”
  “挑中了谁没有?”
  “被你吓坏,我们走吧,有没有比较殷实的?”
  “有。”
  又带她到小型住宅区,看小职员的家庭写照。
  他们的母亲负责家务,弟妹一大堆,虽是品学兼优的好男子,怕只怕做他们的伴侣不容易。
  周建国瞪我一眼,不语。
  “为着显示我的公平,现在给你看中等人才。”
  她开口了。“你存心让我嫁不出去。”
  “才怪,我不把你嫁出去、根本交不了差。”
  “喂,你可不许净为交差,便把我嫁予牛鬼蛇神。”
  “你再不听话,我也许真会那么做。”我瞪她一眼。
  我发出我的绝招,把她带往大学宿舍。
  我们腾云驾雾,一刹那便到达史天生的住所。
  周建国一看苗头不对,立即抗议:“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
  我拍一拍她,她顿时收声。
  只见史天生无限悲伤,长吁短叹,口中念念有辞,叫着周建国的名字。
  “如何?”我问周建国。
  她不语。
  “再给他一个机会吧。”
  她仍不语。
  史天生多天没刮胡髭,形容憔悴,看上去怪可怜的。
  “自作自受。”周建国说。
  “你也会犯同样的错。”
  “谁说的?同他在一起这么久,我的双眼没有看过别的异性。”
  “将来,在你们婚后十周年,你会犯错,而他亦会原谅你,你们可以互相扯平。”
  “啊,是吗,真的?”她心平气和了。
  我点点头。
  “愿闻其详。”
  “天机不可泄漏。”
  “去你的!”
  “我保证你不会吃亏。”
  “真的?”
  “你看他苦恼的样子。”
  “像条哈巴狗。”
  “可不是。”
  周建国长长叹口气。
  “去,与他重修旧好吧。”
  她沉默。
  我知道她的心意,在她身后推她一把。
  这一推,使她现了形,史天生看到了她。
  “你!建国,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我没看到你?”
  周建国没回答他,转过头来看我。
  我朝他俩笑笑,转身就走。
  吁,功德圆满,我好度假去了。
  我挥一挥汗,打道回府。
  照资料显示,史天生与周建国将会有二十年的缘分,然后在周建国四十六岁那年,他们会离婚。
  一切已经注定在簿籍上,逃不脱,避不过。
  且看看下一个任务又是什么,唉,想必亦是大小同异,不是努力撮合,就是叫他们下决心分手。
  无聊?也许,但是这是我的任务。
  天使神圣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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