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迂回的路 第一章

  他的货柜车驶出领岗口岸,转入较为偏僻的地区,不久就看到前方有车阻路,一个女子躺在公路中央,一个浑身是血,另一个衣衫不整,疯妇般张开双手挥舞叫喊:“停车,救人,停车,救人!”
  巨型的货柜车在公路上几乎无敌,他到底年轻,虽然听说过无数次这条路上会有千奇百怪的事情发生,但也不能见死不救,他缓缓驶停车子。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远处隐隐雷声。
  女子扶向车窗,满嘴鲜血,衣不蔽体,全身颤抖。
  躺在地上那个受了重伤只会呻吟,她们驾驶的小型房车撞得稀烂,滚在路边,车头正冒烟 。
  他触目惊心,立刻取出手提电话打紧急号码,接着,他推开车门下车 。
  双脚才站到车下,他想向那个女子伸出援手,忽然之间,那个子女抹去嘴角鲜血,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
  笑,在这种时候笑?
  他正觉不安,脑后卜一声被重物击中,一阵巨痛,眼前金星乱冒,倒卧地上 。
  失去知觉之前,他还来得及听到有人喊:“快!快!”
  地上那个垂死女子一骨碌自地上爬起,这时,天上忽然电光霍霍,忽辣辣响起一个激雷。
  因祸得福
  他吐出一口气,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 。
  醒来时在医院的病床上   。
  蹲在他身边轻声哭泣的是母亲。
  他握紧她的手。
  看护走进来说:“王千岁,你终于醒来了,警方要向你问话 。”
  王千岁轻轻问:“我的手脚俱在?”
  “你后脑缝了七针,头骨破裂,瘀血肿胀,医生已为你做过手术,可望全部复原,王千岁,你真是一个幸运的人。”
  看护走进来说:“王。”
  他母亲听见看护那样说,又开始饮泣。
  他父亲早已辞世,母亲只得他一个孩子,这几天不眠不休,担足心事。
  警务人员接着进来问话。
  王千岁把他知道的全部讲出。
  那刚健婀娜的女警官笑着说:“你思路清楚,脑袋肯定无事,不必担心。”
  千岁也笑。
  “你可记得那两个女子的容貌?”
  “年轻、好身段、染金发、满脸血。”
  “你当时丝毫没有怀疑之心?”
  千岁无奈,“道具、特技、演技都那么逼真 。”
  警官点头“很难怪你,有许多司机上当受骗。”
  “我的货车呢?”
  “整个货柜车架全被偷走,只剩一个车头。”
  千岁整个人跳起来,“什么?”
  警官也惊叹,“贼公计,状元才,你可知货柜里装的是什么?”
  “烟与酒。”
  “不错,但我们怀疑还有一些别的。”
  他举起双手,“与我无关。”
  “我们明白。”
  她站起来离去。
  这时医生匆匆进来。
  那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脸若冰霜,“你是王千岁?”
  千岁点点头,呵,这许多女子担当要职。
  “我要与病人单独讲话。”
  病人母亲只得退出去。
  医生病历,看牢王千岁,“王先生,你染上一种因性接触引致的疾病,需要即时医治。”
  千岁张大嘴,又合拢,头顶似被人淋了一盆冰水。
  “你因祸得福,若不是重伤入院,性病蔓延,一样致命。”
  不留痕迹
  她的声音冷漠平静,把程度减至最低,但是王千岁吓得发抖。
  爱滋病,他得了爱滋病!
  医生瞪着他,“这么怕,就应当采取安全措施,不,你真正幸运,不是爱滋,但亦不能掉以轻心,需按三期服药,这病可以治愈。
  王千岁像是在鬼门关上兜一转回来,满背脊冷汗 。
  “还有,你得即时与女伴联络,叫她们立刻就医,迟者自误。”
  王千岁低下头,这时他整个头颅羞惭发烫,一冷一热,浑身被汗湿透。
  医生走出房间。
  接着,亲友来探访他,王千岁十分羞惭,闭上双眼,佯装睡着,不去招呼。
  很快,他们也散去,病房静了下来,千岁看到一包包桔子,一包包起,大约百来枚。
  一星期后,他出院了。
  王千岁是夜更货柜司机。
  他走一条又长又迂回的路。
  这条路,同孙悟空当年跟随师父取西经的路一样,充满妖魔鬼怪,每次都叫他心惊胆战,全神贯注。
  他一考到货车驾驶执照就走上这条路。
  大伯开设一间小小车修厂,三叔是个著名富商邓树桑的私人司机 ,他自小不喜读书,七八岁时腿还不够长踩到油门,已经坐上司机位扭动驾驶盘,嘴巴呼呼作声。
  十三四岁已开得一手好车。
  成年后他在三叔介绍下去做私人司机,半夜去接太太,年轻寂寞的她喝醉酒,一直哭泣,他转过头,她伸出双臂搂住他,被管家看到,第二天便遭到解雇。
  大伯于是说:“你去开货柜车吧,收入好,辛苦不妨。”
  王千岁永远不会厌倦开车,黑暗的公路上,俗称猫眼的反光灯一闪一闪,许多已被撬起偷走,但仍然似不住朝他眨眼,劲风朝他面孔扑来,他觉得畅快,平日的屈辱仿佛得到申诉。
  巨型货柜车在公路上是无敌霸王,社会身份卑微的王千岁一坐上驾驶位便自觉迅速升级。
  那种快感难以形容。
  痊愈后他在白昼驾驶车再往那条路驶去。
  当日出事地点,一丝痕迹也不留,各类车子呼啸来回,再也猜不到,一个年轻司机几乎在此丧命。
  他回家去。
  大伯叫他去相见。
  修车行叮叮当当,永远有人在敲打烧焊,化学品奇怪气味漫溢厂房,在学校实验室做一格冰都戴保护镜,在这个地方却肆意而为,反正从未发生过爆炸、火灾或泄漏毒气。
  大伯放一张长凳在门口,叫千岁坐。
  他笑笑说:“千岁你不赌不嫖不烟不酒,其实算是个好孩子,不是你爱女人 ,而是她们不放过你。”
  千岁的堂兄金源笑着叫过来,“换给我吧,死也情愿。”
  科学怪人
  “忠告过你多少次不得在公路上停车。”
  千岁不出声。
  大伯说:“去年初实施廿四小时通开后,经领岗口岸过境人次劲升四成,使该区成为跨境直通公路车及十四座位的肥猪肉,我买了部车子,你去走这个线吧。”
  金源放下手上工夫,走过来,查看千岁头顶。
  “唷,脑袋真的开了花,缝得像科学怪人。”
  新出短发绕过疤痕杂乱生长,三分趣怪,七分可怖。
  “说,那两个女子是否像蜘蛛精?”
  他推兄弟肩膀。
  这时,一辆红色小跑车驶近停下,簇新跑车左门撞凹,分明是抢先出大路,与人相碰。
  车门打开,一个妙龄女子下车,大伯连忙上去招呼。
  金源轻轻说:“邓树桑的幼女,他们家车坏了总到这里修整。”
  那女子穿白衬衫与窄脚牛仔裤,配一双血红色极细跟高跟鞋,整个人打扮得似时装书中模特儿,千岁别转头去,不去看她。
  但是他觉得她在看他,且一直与修车行主人兜搭,不愿离去。
  千岁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他本来光着上身,忍不住抓来一件破布衫套上。
  他听到高跟鞋走近,连忙低下头,刚好看到那双妖异的漆皮红鞋儿。
  她放下一张名片,“有空找我。”她说。
  然后鞋子咯咯咯走开。
  终于大伯过来问:“为什么不讲话?”
  千岁圈起拇指与食指,松开,弹向那张名片,卡片飞出去落在一桶硫酸里,吱一声,冒出轻烟。
  千岁站起来,“我回家去。”
  “你有时间跟金源走走那条路。”
  “明白。”
  千岁除了驾车根本不想做别的事,他驾走一辆小房车,在公路上兜了好几个圈子才回家去。
  家破旧但不狭小,真是不幸中大幸地,救火车够不上小路,宽敞老屋不能拆卸重建,自露台看出去,还剩一小片蔚蓝海洋风景,整年都有孩子在天台上放老式纸风筝,简直像上一个世纪风情。
  母亲正在拖地,看见他,怪高兴,这样说:“有人要借我们屋子拍电影呢 。”
  “你答允没有?”
  “我拒绝了,那多吵闹。”
  “做得好。”
  “千岁,我在想,你也该结婚了,你爸剩下些许积蓄,正好替你成家。”
  岁走到露台上,“人要有自知之明。”千岁微笑。
  “没有女朋友?”
  “一个也没有。千岁走到露台上。”
  “我看蟠桃对你就有意思。”
  “她们都是一个式样:开头温婉动人,有商有量,天天跑来叫伯母,走得近了,脸色渐变,事事要由她作主,等到结了婚,除出娘家,不认别人,那时,男人正式成为家奴。”
  他母亲忍着笑,“你都看穿了。”
  千岁说:“只得我妈是例外。”
  他握住母亲的手。
  “我做了你最喜欢的鸡粥,来,喝一碗。”
  “满肚子水。”
  “路上吃得马虎,家里要吃好些。”
  这时,有人敲门,一个少女探头进来,“千岁哥在家吗?”身段凹凸分明的她捧着雪白兰及水果来看他。
  千岁的母亲立刻笑容满面开了门,“进来进来。”
  千岁又别转面孔门。
  这一阵子他看见女人就害怕。
  他站起来走到附近叫[欢喜人]的小茶室去吃酱油牛排,那种盛在热铁板上捧出来吱吱发声冒烟通世界都没有的美食,配上大杯檀岛咖啡,其味无穷。
  女侍应叫安娜,同他很熟,趁没有客人,坐在他隔壁桌子上抹糖瓶,有一句没一句问他话。
  “寂寞吗”,“晚上做些什么”、“看过那套叫《心事终虚话》的文艺片没有”......
  平时千岁总是含笑不语,这次他觉得无比烦腻。
  饱餐一顿放下饭钱就走了。
  他想到医生忠告,把车一直驶出去。
  过了领岗口岸,一样土地一样风景,不知怎地,却有一种荒凉感觉,白天看出去,乡镇路口摆着[按摩]、[洗头]、[槟榔啤酒]的木牌广告破旧乏力,一点说服力也无,与晚上闪烁的霓虹灯大不相同。
  他停下车来过了领岗口岸。
  店门都半掩着,一个壮汉嘴角吊着香烟诧异地迎出,“这么早?”他身边一条黄狗摇着尾巴。
  千岁脸色凝重,他认得招牌:华美按摩。
  他下车轻轻问:“小红在吗?”
  “她们晚上十时才来。”
  “我有急事找她”
  “什么急事?”  
  千岁不笨,他笑说:“还钱。”  
  “我帮你转交钞票。”
  “那没诚意。”
  千岁数两百元给他。
  “我去看看她可是在后边休息  千岁数两百元给他。”
  半晌,一个年轻女子推开玻璃门出来。
  她穿着极短体育裤、小背心,露出青黄色干燥皮肤,白天看去,像极营养不良,同晚上化了妆完全不同相貌。
  “你是小红?”
  那女子点点头,伸出手去拿钞票。
  “我是你人客。”
  她一怔,耸耸肩,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有病,由你传染给我”
  她一听就跳起来想反驳。
  他按住她,“我只怪自己,我不是来算帐,只是警告你,你得去看医生。”
  她牵牵嘴角。
  太阳光下的她头发枯燥,大黑眼圈,嘴角有明显脓疮,千岁不敢逼视。
  她静下来,仍然一言不发。
  “我把话说完了,再见。”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他站起来上车。
  只见一条路上都是因运而生的招牌:[中西]、[美人]、[温柔乡]、[仙凤池]......
  他记得去年秋天,他的货柜车驶过这里,只见师父与师兄们纷纷停住,笑着下车,撩起七彩塑胶珠帘,走进店里。
  他正在观望,一个年轻女子捧着[华美]招牌走近,向他笑。
  那招牌四周边有转动的红绿小灯炮,不住闪动,像圣诞节装饰,把女子面孔掩映得像个洋娃娃。
  她穿着小背心短裤高跟拖鞋,肉质看上去光滑丰硕,只有十八九年纪,笑容可掬,“我叫小红,你,先生,收你五百块。”
  千岁听说过可以还价,但是不知怎地,开不了口。
  “下车来呀。”
  他推开门下车,就这么一次,兄弟吹起来牛来,也好有个话题。
  他锁上车门,跟小红进店。
  他照规矩先付过钱,小小板房里故意挂着一盏红灯泡,照得职业女子肤皮红粉绯绯,更加吸引。
  那女子问:“有没有女朋友?”
  他不答。
  “为什么到这里来?”
  他想了想,忽然这样说:“这条路,走了千百次,愈来愈彷徨,都不知道往哪里。”
  谁知那女子轻轻说:“通往我这里。”
  “几时可以停下来?”
  “现在先休息一会,我帮你揉揉肩膀。”
  “我是一个穷家子,又不爱读书,我没有前途。”
  女子格格笑,“你想太多了。”
  他开了一瓶啤酒递给他。
  他也觉得自己奇怪怎么会在那种时候说起那种话来。
  那女子靠拢来。
  那已是去年秋冬的事了。
  他忽然觉得无比的寂寞荒凉,仍然撑着跑长途,时时唉声叹气,千岁认为那就是他未来的写照:一路上不住喝水诉苦想当年,吐完苦水又不忘告诉手足们,某村某屋里,有他新娶妻子,才廿三岁,明年初生养,是个男胎。
  千岁觉得他们猥琐:什么都不懂,单擅繁殖,子又生子,孙又生孙。
  没想到年轻的他更加丑恶。
  医生同他解释过,这种病,医好之后,十多年后,仍然可在血液中验得出来 ,是个终身疮疤。
  他叹口气。
  回到家中,堂兄正等他。
  “去了哪里,等你大半天。”
  千岁说:“你又没有预约。”
  堂兄推他的头,“你是银行大班,见你还须预约。”
  两兄弟结伴出门。
  到了旺角,金源指给千岁看:“这里高峰期一晚有一百多部车子在任意设站,等候乘客。”
  千岁见到车子停满几条街,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每条路上都有几个售票员,大专叫喊:“去领岗,还有六个空位,即刻开车!”
  “单程三十元,来回五十元!”
  金源笑说:“该处是重灾区,其实所有地铁站、火车站,都有站头。”
  千岁看得发员,“这是几时兴起的生意?”
  “去年领岗实施廿四小时通关,政府对跨境载客车的配额放松,该行应运而生,兄弟,脑筋要转得快,否则饿死人。”
  “啊都是为着三餐一宿。”
  金源取笑他,“我们人人只是为着两餐,千岁,只剩你有理想,你最伟大。”
  千岁装作听不见,“做得到生意吗?”
  “你这句话真外行,有生意在先,才有人来投资,这是学校里老师说的:有求必供。”
  啊,说到经济学理论上去了。
  千岁抬起头,只见城市霓虹灯把天空照成诡异的暗红色,一颗星也看不见。
  “这些车载客到哪里?”
  “跨境去番禺、横山、宗山,但见领岗客多,全部去领岗,比驾长途车简单得多,已替你取得两地客运营业证。”
  “多谢大伯,多谢源哥。”
  “来,与你去吃甜粥。”
  “我不嗜甜。”
  “怪不得身段那么好,看我,一个水泡圈住腰围。”
  “源嫂爱你不就得了。”
  “她妈不喜欢我,说我是个粗人。”
  千岁不服,“那么,叫她女儿嫁白领文人,学士月薪七千,硕士一万二."
  “你太市侩。”
  到底是粗人,两兄弟嘻哈大笑。
  半响,金源问:“你为什么不喜读书?”
  “我也不明,”千岁搔头,“怕是没有兴趣,书上每个字都会跳舞,不知说些什么,为何要学三角几何,日常生活几时用到那些?又为什么学天文地理、历史社会?我可不关心人类是否从猿猴进化,抑或大气层如何形成。”
  “粗人!”
  两兄弟又笑得绝倒。
  他们自幼合得来,好比新兄弟一般。
  金源打电话叫女友出来,千岁先走一步。
  回到家里,发觉母亲在看旧照相簿。
  七彩照片有点褪色,有千岁第一天上小学时穿校服十分神气模样
  “第一天上学就被同学取笑名字俗气,他们都叫国栋、家梁、伟民、文良、兴华。”
  母亲笑着主翻过一页,“千岁这名字才好呢。”
  “谁要活上一千岁。”
  千岁最喜与母亲抬扛,这样,寡母的日子容易过些。
  “我如活上一百岁,看到曾孙出生,就够高兴的了。”
  “他们又叫什么名字?”
  “王家兴、王家旺、王家发、王家好、王家和、王家齐......”
  千岁怪叫起来。
  母子笑成一团。
  他们也有开心的时候,那晚千岁睡得很好,梦见父亲回来找他。
  他心底知道父亲已经辞世,故此开心地问:“爸,什么事?”
  “找你喝茶去。”
  “我拿件外套。”
  一转身,父亲已经不见。
  梦中父亲只得三十余岁,满面笑容,穿唐装,头发油亮光滑,像是刚从理发店出来。
  过两日,千岁觉得他的身体可以支持,他恢复了夜更司机生涯。
  每晚十时许,他离家开工。
  蟠桃送来一件吉祥物,千岁顺手挂在车头,讨个吉兆。              。
  十四座位车顶还装着一架小小电视录影机,如果没有女客,可以播放较为大胆的影片,这也是生意经。
  一连几星期车子满载客人。
  不知怎地,千岁只觉人愈多他愈寂寞。
  满车是人,喧哗吵闹之际,他甚至想哭。
  一个老妇牵着外孙小手上车来,她教小孩唱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块糕,一块糖,吃得宝宝笑呵呵。”
  车上其余人客也跟着唱。
  千岁一声不出。
  渐有客人专候他的车。
  “这司机年轻、专注、斯文、途中又一言不发。”
  原来不发一言是如此难能可贵,可见世道渐过成熟。
  女客挑司机,她们怕黑壮大汉,驶到偏僻地区,谁知会发生什么事。
  故此一见千岁,便立刻上车。
  一夜,有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两个十岁左右女儿上车。
  “三个一起,车费收便宜点。”
  千岁摇头。
  那三角眼,横脸的女子立时发作,喃喃咒骂,忽然迁怒两个孩子,无故伸手拍打,嘴里说:“净懂得吃睡玩,又不见你俩勤力读书,陈家女儿聪明,李家女儿会做家务,你俩会什么?”愈来愈挑剔。
  这时车上已坐满客人,车子本来就要开动出发,那女子在车厢中却宛如演说般愈骂愈起劲,其他乘客敢怒而不敢言。
  这时她忽然甩了一巴掌打向女儿,“打死你这种废物”,小孩低头不出声。
  千岁忍无可忍,转过头来,“你!”他指着那女子,“你噤声,你再说一句话,我赶你下车。
  那女人惊骇,骂遍天下,她从未遇过敌手,况且,她又不是骂别人,难道打骂自家孩子都不行?
  她刚想发难,一抬头,看到铜铃似一双大眼睛瞪着她。
  那司机又说:“你坐到最后座去,不准再出声。”
  没想到后座一个乘客立刻让位,不由那悍妇不乖乖坐到后边,这时,其他乘客忽然齐声鼓掌。
  她为什么不带着孩子下车?没人知道。
  千岁大声说:“开车。”
  一直到目的地,女子都没有再讲一句话。
  乘客请两个孩子吃饼干果汁,有人轻轻劝:“不开心也不可拿孩子出气。”
  车子停下,乘客纷纷下车,有人说:“司机你做得好。”
  千岁也不知他自什么地方来的勇气,这时的他低头不语,也许,他同那女子一般愤怒。
  金源说过,有求必有供,千岁看见一大群衣著暴露的年轻女子勾搭众司机。
  她们嘴里嚷:“我们这里选槟榔西施,请司机投票,冠军可得房车一辆,亚军则往香港旅行。
  “我是七号幸运号码  她们嘴里嚷:“我们这里选槟。”
  “我是十八号,选我会发财。”
  “投票站就在前边,在表格上写下车牌号码,投下即可,请投三号一票。”
  司机们笑颜逐开,纷纷掏腰包买槟榔。
  这时忽然下雨,西施们也不怕,冒着雨向司机攀谈,送上笑脸。
  雨水混着泥瓣溅在腿上,她们并不介意,这三餐一宿来得不易,谁敢小覤她们。
  有人敲他的车窗,他重重吁出一口气,打开玻璃,付上一百元。
  窗外少女递上一包槟榔,“先生,投我一票,记住,二十一号。”
  拉票技术,不下政客。
  坐满客人,千岁又开动车子。
  那一年,经领岗出入境的旅客已增至二千四百四十多万人次,比上一年增加四成多。
  不开工,千岁也没闲着,他把车子里外冲洗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松脱破烂部分全部修妥,整条街最漂亮的车就是他那架。
  大伯说:“这么勤力,照说做苦力也会发达。”
  千岁不出声。
  他的传染病已受控制,但仍需服药,头上伤口复元,在头发遮掩下,已经看不出来。
  他仿佛是痊愈了。
  一日,蟠桃来看他。
  “清明,结伴扫墓好不好?”
  千岁轻轻说:“扫墓不是节日。”
  蟠桃说:“你开车负责接载,我去准备食物花束,大家合作。”
  这也是办法,两家人合在一家办事。
  千岁点点头。
  蟠桃仍然支吾着不走。
  千岁知道她的意思,他又轻轻说:“蟠桃,我不适合你,你应当找一个老老实实、工作定时、会听你话的男伴。”
  蟠桃走近,忽然握住千岁强壮手臂,轻轻抚揉,“我喜欢你。”
  她说得再直接没有。
  千岁也讲得更加明白:“我配不上你。”
  “胡说,你家做修车,我家做木工装修,刚刚好。”
  千岁进一步拒绝,“我没打算成家。”
  蟠桃十分激动,”做朋友行吗?”她红着脸落下泪来。
  “我不想耽挌你,同我走得近,你的名声会受影响。”
  蟠桃终于明白了,“你不喜欢我。”
  “不不,”千岁辩白,忽然他又承认:“不是那种喜欢。”
  蟠桃抹干眼泪,仍然不愿放开千岁手臂。
  “我会当你妹妹一般。”
  “我已有三个亲兄弟。”
  “你看你多幸福。”
  蟠桃低头,忽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我一点主意也没有,我还没资格找女朋友。”
  “你并无意中人?”蟠桃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
  “我还有点事要出去。”
  他独自到欢喜人茶室去吃菠萝刨冰。
  雨下得更大了。
  冰室里只有他一个客人,玻璃门外贴着古旧的雪山图案,表示室内冷气开放,装修三十年没变过,老板娘一边点数目一边唉声叹气抱怨生意欠佳,“全盛时期,这里挤满英文书院学生。” 她说。
  那日,安娜告假。
  伙计一下没有,一下在拖瓷砖地板,稍后递上刨冰。
  老板娘忽然问千岁:“你喜欢什么样的女朋友?”
  千岁吓一跳,不出声。
  “面孔要漂亮,身段高挑,可是这样?”
  千岁点点头。
  老板娘笑,“会读书弹琴,文静、高雅。”
  千岁也笑起来。
  “最重要的是爱你爱得不得了。”
  穿着制服的伙计插嘴:“那样的人,哪里去找?”
  老板娘说:“安娜今日相亲去了,不知结局如何。”
  千岁在冰室门外站了一会,雨好像没有停下的意思。
  一个穿白裙的女学生背着书包打着伞站在对面马路,手里挽着小提琴盒,大眼长直发尖下巴,正好同老板娘形容的美少女一模一样。
  可是不到一会儿,一辆小小房车驶近停下,有个保母下车,接过少女手上雨伞琴盒,让少女先上车,她跟着上去,关上车门,司机把车开走,呵,身份矜贵,遥不可及。
  千岁看完这一幕,转身回家。
  三叔在等他。
  “回来了,你妈说近日你心情欠佳。”
  “我没事,三叔,找我什么事?”
  “千岁,找你帮忙。”
  “三叔千万别这么客气。”
  “我要回乡办事,想烦你到邓家做一个礼拜替工,你晚上仍然可以开十四座位。”
  千岁答:“没问题。”
  他遵照三叔吩咐,准时到邓宅报到,其主要工作是接载大小姐。
  “大小姐下来了。”
  千岁放下报纸到车房把黑色房车驶出来。
  她看见一个身形苗条穿灰色套装的年轻女子上车来。
  她穿着斯文大方半跟鞋,不,不是那红鞋儿。。
  大小姐是另外一个人。
  她有一张小小的鹅蛋脸,五官不算突出,但是清秀脱俗,有股书卷气,她向司机说声早。
  除了身高,大小姐好像什么都小一好,看上去纤细文雅,与她妹妹完全不同类型。
  车子在中区遇到交通挤塞,停了十分钟,大小姐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千岁往大学堂驶去,车子停在停车场,大小姐说,“司机,下午三时请到同样位置接我,谢谢你。
  千岁立刻答是。
  “请”与“谢谢”是魔术字,叫人耳朵受用。
  大小姐下车,他看到后座有一本笔记,封面是一只七彩斑斓的大蝴蝶,下边注明:黄斑青蛱蝶,只发现于新几内亚的罕有品种。
  蝴蝶?
  这时车里电话响了,是大小姐的声音:“司机,请你留意一下,我漏了一本笔记在车厢,劳驾你送到接待处。
  “我立刻去。
  接待员接过笔记本,“邓博士说谢谢你。”
  邓博士。
  接待员随即对一名学生说:“请送到演讲厅给邓可道博士。”
  千岁发呆,天下竟有这样好听的名字:邓可道,而他,与身边的人,却叫千岁、金源,蟠桃……净挂住长命百岁大把衣食金钱。
  他突然觉得凄凉。
  接待员见他呆着,便说:
  “放心,邓教授一定收到。 ”
  “她是教授?”
  “她不在本校任教,她是美国伊利诺州立大学生物科教授,特地来做演讲。”
  啊。
  “她在第三号演讲厅,你或有兴趣旁听。”
  “可以吗?”
  “欢迎之至。”
  三号演讲厅约六成满,邓可道正打出幻灯片。
  “蝴蝶。”她说。
  幻灯片出来:“尖翅蓝带环纹蝶、小蓝摩尔浮、端红蝶、小枯叶蝶、黄凤蝶……”
  她逐一指出解释。
  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不住做笔记。
  千岁黯然,他轻轻闪出演讲厅
  差点儿没打哈欠,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几乎闷得落泪。
  他崇拜有学识人士,肃然起敬,可是他是另外一种人,大伯说过,社会上每一种人都有功能,不可妄自菲薄,不过,有时他惭愧:一提书本,立刻渴睡。
  他苦笑着把车子驶走。
  黄斑青蛱蝶。
  那是她终身研究的学问吗。
  回到家里,他躺在竹榻上与寡母聊天。
  “女生读到博士有什么用?”
  “家里有钱,没别的事做,又不想嫁人吃苦,读书也是好的。”
  “嫁人吃苦吗?”
  “当然,一头家的担子统统落在主妇身上,小家庭收入有限,事事量入为出,以丈夫子女为重,主妇很快沦为尾位。”
  “一生不必为钱财担心,是何等样宽畅。”
  “你得问问那些富家子弟,你呢,你若有钱,想做什么”
  “妈,我想什么都不做,天天陪着你。”
  他母亲提醒他:“好是好,不过,人家蟠桃与金源手拉手出去看电影了。
  千岁笑,“他们真配对。”
  母亲深深叹口气。
  下午,千岁把大小姐送回家去,她又说谢谢又说再见,看样子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
  管家说:“千岁你可以下班了。”
  那天晚上,千岁在领岗又见到那个哭泣女。
  她穿一身黑色,双手严密的拥抱一个蓝色包裹,看到千岁,上他的车。
  千岁一看就明白女子母亲已经辞世。
  在自己车上,他不介意多讲几句:“尽了力就可以。”
  她已经停止哭泣,闻言点头。。
  这时,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上车坐到她身边,轻声安慰,啊,原来她已有好伴侣。
  客人坐满,千岁开车。。
  他心羡慕:呵好像每个人都有淘伴,只除去他,还有他母亲。
  一路无事,到了旺角,那年轻人先下车,随即买来一大包橘子:“司机先生,多谢你关心。
  哭泣女也朝他点头。
  千岁道谢。
  他们双双离去。
  千岁剥开橘子吃,又香又甜又多汁,倒是不像人生,算是意外之喜。
  他闻闻自己的手臂,整个人像有一股汽油味,不禁叹气,同厨子身上油腻永远洗不净一样。
  正想关上车门,突然在倒后镜离看到后座有个黑影,他把车子倒入后巷,走进车厢
  一个人蜷缩在车位底下,象个小动物。
  “出来,不算你车费。”
  那人仍然不敢动。
  千岁明白了,“你没有通行证,你几时上车,我怎么没看到你,好本领。
  那人不出声。
  “你不出来,我只得把车子驶进派出所,我不是警察,此刻亦不打算做好市民,你出来吧。”
  那人知道不能不出来,缓缓伸出四肢,原来是个少女,手脚非常柔软,缩在后排车底那么久,居然没人发觉。
  她轻轻做好,双臂抱住膝头,象一个球。
  面孔上全是煤灰,可是一双眼睛精灵闪烁。
  千岁打开车门,“走吧,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
  偷渡客有点儿迟疑。
  这时,千岁突然想起,四十年前,大伯也是个非法入境者,船泊岸那日,大雨,他手里拿着亲人的地址,乘车找到附近,在一间漆厂檐篷下避雨,保安看见,吆喝着赶他走。
  呵人在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他从袋里取出数百元,放在其中一张车座上,“你自己小心,祝你幸运。”
  那少女点点头,取过现钞,下车,很快在后巷消失,象个影子般混入大都会森林。
  千岁叹口气,把车子驶到修车行。
  大伯还没有收工,正在亲手抹一辆银色鸥翼门跑车。
  “大伯。”
  “咦,千岁你怎么来了,来,吃碗云吞面当宵夜。”
  “大伯,告诉我你,你怎么开设车行。”
  “先做学徒,一天做十多个钟,突然吐血,原来胃穿了洞,医好了,又不停咳嗽,验出是肺病,都由公立医院医到痊愈,后来结婚,岳父是修车行股冬,我便走运,接了几兄弟出来。
  “他们也是偷渡?”
  “我忘了,无端提这些干什么。”
  他开一瓶啤酒,自得其乐喝起来,仿佛真的把往事一概忘记。
  但是他忽然说:“后来我们都取得正式身份证明文件。
  千岁点点头。
  “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工作。”
  回到家,千岁努力洗刷身上汽油味,在莲蓬头下冲洗良久。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闪烁生光,应该不会叫它们的主人失望吧。
  第二天千岁回到邓宅伺候,管家说:“大小姐今早不出去。
  千岁点点头,在休息室读报纸。
  突然听到一个人说,“她不用车,我用。”
  大家抬头看去,管家连忙招呼:“二小姐。 ”
  千岁看到一双红鞋儿,这次不是高跟鞋,是双平跟凉鞋:足趾银色,不知道为什么,却又不觉的恶俗,因为她仍然穿着白衬衫蓝布裤。
  千岁站起来垂手低着头。
  “你是新来的司机?”
  管家连忙说:“二小姐,你想到哪里去,我叫老张送你。”
  “不,这年轻人闲着没事,栽我去会所射箭。”
  管家无奈,向千岁使一个颜色。。
  千岁听差办事,立刻出去把车子驶出来。。
  红鞋儿上了车。
  她说:“我认得你,你是老王的侄儿。 ”
  千岁不出声,多讲多错,不讲不错。。
  “给了你名片,为什么一直不找我?”
  千岁装聋作哑。
  他这才看清楚她的容貌,同她姐姐一样,她俩得天独厚,五官秀丽,二小姐剪一个娃娃头,厚厚刘海垂在眉毛上。
  到了会所,她换上靴子,戴上护腕指套,取出足有她一般身高的现代钛金属强弓,走到空地。
  千岁意外的看到她脸色正经,英姿飒爽。
  师傅出来,指点她一二,她瞄准箭靶,手一松,箭飞出去,打在红心以外。
  她接二连三,一直练习,终于射中红心。
  那副弓箭固然不轻,她向站在一旁的千岁招手。
  千岁反而轻轻退后。
  她只得走近他,原来二十分钟运动已叫她大汗淋漓。
  漂亮女生出汗又特别美态,不过,千岁见过鬼怕黑,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未免多事,他退的更远。
  二小姐没好气:“你到车里去等我好了。”
  这时,有人追上叫她:“可人可人,你在这里。”
  她叫邓可人。
  邓氏真是命名高手。
  千岁回车上静候。
  有人给他送来柠檬茶及火腿三文治。
  他停车之处正好看到网球场,同他一般年纪的男女不知为什么不上学也不上班,整个上午打球嬉戏。
  车上电话响,是管家找他,“二小姐不再用车,你回来吧。”
  回到邓宅,他也没空下来,载女佣去菜市场。
  叫可拉桑的女佣打听,“你几岁,做司机多久,结婚未,同谁住……”
  千岁不发一言回到邓宅。
  “喂,你是畏羞还是不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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