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常好月常圆人长久 第八章

  她斟一杯冰水喝。
  一个早上,竟发生那么多事。
  升一级,薪水不过多千儿八百,不过,正如江总所说,办事说话论级数,这一级不能以金钱衡量。
  临走之前,他升她职。
  喜欢一个人,口说无凭,这个老好人终于也付诸行动。
  乃娟再也没想到她会凭男女关系升职,抑或,是她表现优良?
  别人会怎幺想?她问心无愧,她循规蹈矩,做事本分,绝无取巧。
  下班时分,乃娟接到利家亮电话,“请到医院大楼正门接我。”
  “马上来。”
  算一算,他已经近三十个小时不眠不休,身为朋友,应该做些清淡菜式给他充饥,但乃娟极少入厨,她盘算一下,只会做一锅白粥。
  她先赶到相熟的上海菜馆去买了几个素菜才到医院。
  利家亮在门外等她。
  他说:“车子拋锚,拖进车房。”
  开门七件事忽然打了过来,吃的用的 - 都得张罗,坏了买新的,旧了得换,俊男美女,金童玉女,一遇上生活这魔咒,立刻打回原形,成为凡夫俗子。
  “你且用我的车
  “不用,家里会派车过来。”
  乃娟接了他往家里驶。
  “肚不饿吗?”
  “转头,他已经侧着头睡着。
  他头发蓬松,一下巴全是胡髭,换转是乃娟,三十小时不眠不休,也变成疯婆子。
  利家亮不再是泳池里她那个英伟得难以形容的偶像。
  到了家里停车场,有相熟邻居多事好奇地走过来张望。
  “吴小姐,是你的男朋友?”
  乃娟笑笑,不出声。
  利家亮睁开眼睛,对牢那探头进车放肆得离谱的中年太太“唬”地一声,那太太受惊一退,头碰在窗框上咚一声,吃痛也不敢声张,逃着走。
  乃娟诧异,“这是为甚幺?”
  “讨厌。”
  “何必与之计较。”
  利家亮也意外,“你的器量也太大了。”
  乃娟微笑,“我以为你最怜惜老太太。”
  利家亮却说:“做人要有原则。”
  “是是是。”
  不眠不休的他未免急躁,乃娟不想与他争辩。
  到了楼上,乃娟连忙张罗,她找出压力锅煮白粥。
  又问利家亮:“你没带须刨,如不介意,我有现成的。”
  “是吗?”
  乃娟取出粉红色女装剃刀给她。
  他笑,“不!男人怎可用这个。”
  “构造功能完全相同。”
  “不不,下一回难道借你浴巾浴袍?”
  乃娟怔怔地坐下。
  这人狷介,像古时那种书生:寝不言,食不语,肉割不正不食。
  乃娟笑笑,“随你。”
  他跟到厨房,“咦,你用压力锅?”
  乃娟转过头看着英俊的他,“粥可是要用一只大沙锅慢慢熬三个时辰?”
  利家亮噤声。
  “还有,”乃娟说下去:“不喝茶包,用紫砂茶壶冲两煎龙井,松木 ( 木 + 台 ) 凳实在粗糙,最好是紫檀或红木明式家具,混合纺怎可做床单被褥,非得纯埃及棉纱不可,专雇两个女慵做洗熨……做人细节最重要,可是这样?”
  利家亮怔住。
  “由此可知,你从未打算到第三世界客串无国界医生。”
  找到他的缺点,乃娟十分高兴。
  “你是富家子,谁也不会怪你,自小一定有专人服侍,所以你知道好歹,不比我这种粗人,甚幺都穿,啥子都吃。”
  利家亮轻轻说:“我也吃汉堡。”
  “对,大酒店咖啡店用白瓷碟子盛出用银刀叉吃的那种,侍者还问你要几成熟。”
  “你想说甚幺?”
  乃娟微笑,“多沟通一点才谈恋爱,是明智之举。”
  “我不会要求别人同我一样。”
  “一次在游轮上,一对年轻英国夫妇问我:『你们有何名胜区?』我答:『逛弥敦道吧,最多纪念品』,他们笑了,『卖甚幺? T 恤?』,我反问 T 恤有何不妥,他们笑得更厉害:『我们古板,我们不穿 T 恤』,我实在忍不住这种嚣张,因此说:『英国人若把洗熨衬衫时间精力省下,学大家穿 T 恤,也许科技经济都会有希望进步』。”
  利家亮明白了。
  他叹口气,站起来告辞。
  乃娟没留他。
  她不敢留他,门不当户不对,高攀不起。
  她打算工作到六十岁,已知无暇致力生活品味情趣细节,必需一切从简。
  利家亮出身富裕,意向刚刚相反。
  一锅粥煮好了。
  换了是李至中,不知会吃得多高兴,他们两人都似鲁宾逊,随遇而安,大饼油条、粗茶淡饭,已经感恩。
  这可爱的人在甚幺地方?
  他才不会指着子女功课挑剔说:“笔画错了,重写,咦,算术一定要足分”,还有,考上英美名牌大学,为家长争面子。
  同利家亮这种性格的人在一起,自讨苦吃。
  乃娟坐下来。
  她忽然问自己吴乃娟,你想同自己说甚幺?
  啊,两个人的适配是一种内心感觉,而不是一种视觉,千万不要因满足视觉而忽视感觉。
  她是要夸大利家亮与她不配的感觉,证明他俩不可能进一步发屐。
  因为她的心胸早已为另外一人占据。
  那人是李至中。
  得到一个这样的结论,乃娟大吃一惊。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发呆。
  稍后 - 助手雷清心拨电话来,“吴小姐,我就在附近,可否到府上说几句话。”
  “有重要的事?”
  “我向你辞职。”
  乃娟呵一声,“上来慢慢说。”
  雷清心到了,脸色慎重,比平时成熟,白忙中还带了一盒糖果。
  乃娟问她:“吃过饭没有,肚子饱了才好说话。”
  她把几个素菜取出招呼清心。
  清心老实不客气吃起来,“呵,麻油香极了。”
  乃娟最喜欢这种随和的人。
  “为甚幺好好地要嚷辞职?”
  “就换老板了。”
  “那也不过是另一名上司,你只管做你的事。”
  “这人不同别人,是个一等一难缠的女人。”
  “我也听说了,会不会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词?”
  “家母退休前也是公务员,曾经在她手下办事,是她劝我另觅新职。”
  “呵,这幺厉害,是令堂同事,那么,年纪不小。”
  “是呀,本来这一两年就该退休,却又批准她延期。”
  “升得那样高,总有点办事能力吧。”
  “吴小姐,她有个绰号,叫细 ( 女 + 麻 ) ,你可知为甚幺?”
  细,是粤人口中小的意思, ( 女 + 麻 ) ,则是祖母,小祖母?乃娟不明白。
  “细 ( 女 + 麻 ) ,即是爷爷的妾侍,老爷子与元配都已辞世,这个妾侍仍在,动不动端架子,要求与下一代当家的对话,她辈分高,又曾经受宠,你说,子孙们如何消受?”
  乃娟骇笑,“如果她是宠妾,那么,谁是这个老爷?”
  “前朝的英国人。”
  呵,乃娟恍然大悟,对雷清心刮目相看,形容得这样贴切,真是有趣到极点。
  “家母说,殖民地时代,英国人最喜起用有三分姿色聪明伶俐的华女任第一代政务官,许多人扶摇直上,明白事理的,一见改朝换代,实时赚够退休,勿识向的,还与新当家讨价还价,死缠烂打,新官见如此难搞,便尊称细 ( 女 + 麻 ) 。”
  “嗯,总得安置她呀。”
  “所以撵到我们这种冷壁角落来。”
  啊。
  “你想想,她一口鸟气没处出,我们有甚幺好日子过?家母领教过这人德性,她与她曾是同学,后来扮作不大认得家母,事事秉公办理,家母说,人在高位,也有难处,我们是退避三舍的好,这样的人,外头不明事理,还说她是社会的良心。”
  乃娟沉思。
  这个时候,不得不把李至中与利家亮两位暂搁一旁。
  谁叫现代女子生活中还有职业这回事。
  过一会她开口:“清心,我把你调出去。”
  清心摇摇头,“我想出外发展。”
  “外头不止面色难看,不明时移世易,风光不再的小祖母,其幺豺狼虎豹都有,你若真想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不妨出去搏杀一番,假使胸无大志,只想赚个零用,不如留下。”
  “这!”清心为难。
  “时势不一样了,你看此刻新一代女高官,出奇地年轻,外型朴素,言语打扮踏实,且都有家庭子女,生活正常,给人一种详和的感觉,将来,你也可以是她她们一份子。”
  “我哪有本事。”
  “从前,要走快捷方式削尖头皮去钻的事,现在凭实力按部就班就可。”
  “真的,”清心感慨,“妈妈说,这一代女官和气,不见嚣张。”
  乃娟笑,“人民公仆,根本不应骄傲。”
  乃娟切出水果招待客人。
  清心羡慕,“吴小姐你这里井井有条,式式具备。”
  “老姑婆都是这样。”
  清心用手扪住胸口,“到了几岁不结婚就升为老小姐?”
  “看一个人的心情,有时廿多岁就觉得苍老。”
  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到深夜。
  清心还是放下辞职信。
  她退回一个月薪水给机关,可以即日离职。
  一定要走,而且要立刻走,可见是何等厌恶。
  清心也有点节蓄,实在遇到难以招架的人与事,她也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看看情形再说吧。
  第二天,她一醒来就觉得左眼剧痛,一片红肿。
  看了医生才上班,她眼睛发炎,只得除下隐形镜片,戴回黑框眼镜。
  近千度近视,自己看着都觉好笑。
  谁会想到可能就是这一副眼镜救了她。
  一回到公司就发觉整个部门肃静。
  江总宣布,“我来介绍给各位认识:这是你们未来上司人满珍小姐。”
  大家唯唯喏喏,发出一股嗡嗡声。
  那方女士打扮得过份华丽,俏皮点可以问她一句:去喝喜酒吗,老一脱的人总是太过隆重,不仅避重就轻。
  她一脸骄矜,逐个见过,忽然问:“谁是吴乃娟?”点名了。
  乃娟一怔,不得不站出来。
  鎗打出头鸟,她怎会知道有吴乃娟这个人?
  “是你?”
  上下打量,一点礼貌也无,根本不懂尊重,好似对下属说:今日你可落在我手中了。
  但是她看到的并非一个亮丽玲珑的女子。
  只见吴乃娟穿铁灰色套装,裙长过膝,配白衬衫与平跟鞋,只戴一只手表,直短发,还有,架看近千度啤酒瓶底般厚的眼镜。
  “这里是谁有一双洞悉人心的大眼睛?”
  乃娟轻声说:“是否江总?”
  “不,”有人说:“是指谢淑芬吧,她已离职。”
  那方女士点头说:“那么,这里的人都是安分守己的啰。”
  大家讪笑。
  见过面,各人散去。
  乃娟托一托眼镜框,回房工作。
  过片刻江总来敲门:“方小姐叫你一起午饭。”
  乃娟抬起头,“我有事。”
  “你乖巧点可好?”
  “那并非我强项,我从不陪茶陪饭。”
  “我找不到人陪,两个人白板对死,说些甚幺?多糟糕。”
  乃娟大笑。
  江总叹气。
  乃娟取过手袋,“好,舍命陪君子。”
  江总如遇大赦。
  他们三个人到一间会所午餐,一顿饭时间,只得方女士一个人说话,从头带到尾。
  她也不觉有何不妥,天经地义如此,一人独白。
  江总偶然加插意见,被她斥责:“这种人有甚幺好提!”
  乃娟埋头苦吃。
  方女士问江总:“听说你退休后移民加拿大?”
  江总点点头,“也轮到我钓鱼种花照顾外孙了。”
  “会习惯吗?”
  江总笑,“我同你都是前朝出身,一双小脚放不大,不能像这一代人穿球鞋,跑得快。”
  方女士变色,“是吗,卢健秋、许立群、庄斯展做得多好,步步高升。”
  “满珍,人家已学会七十二变,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她仰起头,露出一丝寂寥之意。
  “及时而退,未尝不是好事。”
  但是方女士只静了十来秒钟,忽然教训侍者,说咖啡不新鲜。
  午餐就此结束。
  方女士可会听取江总忠告?当然不,各人有各人际遇,江总子女已经成年,
  女儿快要生养,知道是双胞胎,不知多希望父母过去帮着照顾婴儿。
  方女士退到甚幺地方去?也只得继续坐在高薪位子上,委屈她了。
  她忽然问乃娟.“你近视那样深,为甚幺不用激光治疗?”
  乃娟据实答:“我怕盲。”
  “嗤,”方女士笑,“胆小鬼。”
  乃娟也微笑。
  回到办公室,江总赞她:“表现优良。”
  乃娟说:“少年时受人冷淡最为生气,今日,巴不得无人看我,好让我舒服太平过日子。”
  江总说:“那样,大紫荆勋章就轮不到你了。”
  “我一贯守株待兔,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在方满珍面前又不见你如此牙尖嘴利。”
  乃娟大笑。
  “你的黑框眼镜别摘下来才好。”
  乃娟摇头,“第一印象最重要,先入为主,深印脑海,以后,我怎样打扮都不妨了。”
  “鬼灵精。”
  运气好而已,谁也不知方女士会在今日突击检查,偏偏她患了眼疾。
  以后,保证方女士只记得她千度近视,不知省却几许麻烦。
  这是懦弱?不不,熟读心理学的乃娟真切认为大智若愚,大勇若怯,还有,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翌日,眼睛肿得睁不开来,乃娟再去看医生。
  西医姓 Goodman ,叫好人医生,当下同乃娟说:“你要休息,请假三日,不准看计算机电视书本,戴眼罩听音乐,眼睛非同小可,不得掉以轻心。”
  “是,是。”
  “还有,请拿三千元出来,我代你捐赠奥比斯飞行眼科医院。”
  “一定,一定。”
  离开诊所时,乃娟多了一只眼罩。
  回到家里,她听医生话,卧床休息。
  适才在办公室,有人提起谢淑芬。
  嫁了富商的她已成为利家亮继母,不知蜜月回来没有,十分牵记她。
  真没想到淑芬的电话随即到了。
  她声音同以前一模一样,“办公室同事说你因眼疾告假,我立刻来看你。”
  淑芬带着女慵一起来。
  “这三天工人在这里照顾你。”
  本来行头已经十分考究的淑芬如今更加打扮得无懈可击,却又不过份华丽,乃娟表示赞赏。
  “生活幸福吗?”
  淑芬自己找到拖鞋换上。
  她这样答:“想要的都全得到了,我们这一票人比林黛玉她们略有智能,绝对不敢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乃娟微微笑。
  “乃娟,听说江总退休,由另一位女士顶上。”
  “人来人往,平常事而已。”
  “这位女士去到哪里对同事来说都是一种惩罚,你不如出来,我介绍你到利氏工作。”
  乃娟笑,“那岂非裙带关系?”
  “咄,这世界原本如此,藤牵瓜,瓜牵藤,别撇清了,白吃苦头。”
  “你说的是,一有必要,立刻求救。”
  “你是衷心喜欢辅导员工作吧。”
  乃娟点点头。
  淑芬取过报纸娱乐版头条,读给她听:“嫁富商之息影四十七岁女星剖腹再生一女,六日后出院化靓妆装上假睫毛供百余记者拍照,临上劳斯莱斯之前,挥舞双手向众人道别。”
  乃娟闭着眼睛,“伤口仍然是疼痛的吧。”
  “演技如此精湛,又那样爱热闹?其实何用息影。”
  乃娟说:“如不,你我茶余饭后,谈些甚幺?”
  “乃娟,我怀孕了。”
  乃娟跳起来,又躺下。
  真想不到,满以为淑芬享享福就算了,没想到她真的做起利太太来,与息影女星彷佛五十步同一百步。
  “利先生年纪不小了,可是他终于也同意我应有自己的子女,我们到纽约著名生育诊所去了一趟,此刻我怀着孪生儿。”
  “广东人叫孖胎,多像形:孖,两个小孩子并排在一起。”
  “你好象没多大兴趣。”
  乃娟笑,“我妒忌呀,你叫我说甚幺?大家是同事,一下子你甚幺都有了,我孑然一人,你怀着孖胎。”
  “说得出妒忌,就不是真妒忌。”
  “喜欢子还是女?”
  “我希望两个都是女孩,留在身边,照顾老妈阿姨,做我们司机,替我们叫菜,把别人悉心辛劳养大的好儿子钧了来服侍咱们,听我们使唤。”
  乃娟哈哈大笑。
  “你多多休息,我还有点事。”
  老友走后,乃娟睡着了。
  听到有衣裤窸窣声,乃娟记得这是外婆身上香云纱衣裤在走动时声响。
  “外婆?”
  似有一只手,轻轻拂动她额角。
  乃娟鼻酸,“外婆。”
  她想握住外婆的手,但是四肢不能动弹。
  “外婆,他日相逢,我是否会以孩童形态与你见面?如果可以选择,我愿做小小乃娟,永远伏在你膝上,即使甚幺能力也没有,亦心甘情愿。”
  乃娟落下泪来。
  她忽然惊醒,忍不住饮泣。
  “喝杯水。”是利家亮。
  “咦,你怎幺来了?”乃娟连忙坐起来。
  “佣人开门给我,同事说你告病假回家。”
  乃娟点点头。
  “乃娟,我来向你道歉。”
乃娟摇摇头,“不用,你甚幺都没做错。”
  “我不该批评你生活细节,粗枝大叶亦有好处。”
  乃娟笑了,“谢谢你。”
  到了这个时候,乃娟已经知道她喜欢的不是利家亮真人。
  她与他真人只能做彼此谅解明白的好朋友。
  乃娟笑,“去,去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女子,只吃一个牌子,一种味道的冰淇淋,必需用银碗装出来,你俩决不草率用电邮通讯,一定仍然用毛边信纸信封以钢笔醮海军蓝墨水写出书法, labour 不是 labor ,照牛津字典英文标准拼法不是美式拼宇 --- ”
  利家亮被她逗得笑出来。
  乃娟继续揶揄他:“孩子们只穿蓝白海军装,你们家不做亲子活动,与子女相敬如宾,一早送去寄宿,五岁必须学习庄子秋水篇以及雪莱的『听听云雀』可是这样?”
  利家亮亲吻她的手,“可见你甚幺都懂。”
  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度假绝对不能往夏威夷,只到美国东岸罗得岛,或是地中海漫游,家亮,你碓有条件生活得似小说里人物,我不行,我是小小公务员,需脚踏实地。”明敏的利家亮替她总结:“你不爱我,你才不会牺牲自由进入我的世界。”
  全中。
  他俩拥抱。
  “家亮。我爱你。”
  “我也是。”
  他们欢畅地笑起来。
  利家亮躺在地上,絮絮说了些工作上琐事,很快睡着了。
  将来,如果要恶作剧的话,可以在他婚礼上同新娘子睐睐眼说:“他睡相不怎样好呢。”
  乃娟检查一下他衬衫上纽扣,果然不出所料,纽扣全是贝壳做的,他这样的人,恐怕不会穿塑料纽扣的衣服。
  乃娟叹一口气。
  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人生来这世界一场,匆匆数十年,红颜弹指老,剎那芳华,最主要是开心。
  利家亮在小事上都那样执着,可见是个痴儿,如遇大事,要不执迷不悟,要不看破红尘,似乎没有中间路线,这种性格最危险。
  江总同她说过:“乃娟,做人若懂得随遇而安,既来之则安之,便可舒服过其一生。”
  乃娟紧紧记着这话。
  她没有条件做完美主义者。
  利家亮不同。
  想通了心里一片明澄,乃娟微微笑。
  至于红眼睛,第二天就褪了肿,以后不再偷窥利家亮,一定不会复发。
  乃娟仍戴着黑胶框眼镜上班。
  前任助手谭心在办公室等她。
  “谭心,你好吗?”
  “吴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结了婚?婚姻有问题?”
  “不,不是这个,我在小学教书 --- ”她欲语还休。
  乃娟说:“坐下慢慢说,喝一杯香茶润一润喉。”
  “吴小姐,”谭心十分为难,“五年级,终于要教到性教育了,已去信通知家长协助,我只觉难以启齿。”
  乃娟哈哈大笑,“你平日不是口齿伶俐,十分磊落的一个人吗。”
  谭心沮丧,“我教男女混合小学,若干男女生已经开始发育,但仍是孩童心灵,浑然不觉青春期已经降临,彼此还在操场上追逐,特别难教。”
  “我可以帮甚幺忙?”
  “吴小姐,你可否以专家身份在一旁指点?”
  “叫我到你课室?”
  “是,请看在往日情谊,客串演出一次。”
  “谭心,你可有借助教育短片?他们请解得明了清楚,十分客观。”
  “资料都齐全了,我不敢回答学生问题。”
  “好,我替你走一趟。”
  谭心感动得几乎落泪,“吴小姐,你救了我的贱命。”
  那是一个星期三,乃娟告了半日假到主怀小学。
  五年级小学生显然比她们小时候更高大壮健,也聪明敏捷得多。
  这一代在电影电视及互联网上得到的知识不知多丰富,但是,孩童仍是孩童。
  短片先介绍女体。男同学咕咕笑,接着,介绍男体,女同学齐齐说:“ Gross--- 。”
  谭心尴尬,不知如何开口。
  乃捐出声打圆场,“各位同学,这都是人体构造一部分,我们身体原本如,请留心观看片段。”
  小孩们总算静了下来。
  影片播放完毕,学生纷纷举手问问题。
  乃娟一一解答。
  “人类是卵生?”
  “我们的生命之源,的确由一枚受精卵开始。”
  一个小小圆脸的可爱女孩大惑不解,“卵子在一个人身上,精子在另一个人身上,如何结合呢?”
  这下子连吴乃娟都咧开嘴笑个不已。
  难怪谭心要把她叫来帮忙。
  乃娟尽量用最精简的言语讲解。
  她发觉校长出来旁听,同时,向谭心表示赞赏。
  校长与乃娟握手致谢。
  她一走开,乃娟便对谭心说:“没有下次。”
  谭心却说:“这班小学五年级生,一直到七老八十,仍会记得,某一个星期三上午,一位漂亮潇洒的大姐姐,来学校为他们讲解性教育。”
  “会吗?”
  “换了是你,你也记得。”
  “嗯。”
  “多好,女生从此对她们的周期没有疑窦,我小时候因无知受到极大震荡,今日想起,仍觉悲痛。”
  “时代有进步。”
  乃娟喝完一杯茶告辞。
  谭心千过万谢送到门口。
  走到车旁,乃娟忽然觉得有人在身后看她。
  这是动物灵感。
  她立刻转过头去,可是又看不见有人。
  乃娟想到上次也是到学校做义工,她看到了李至中,当时还以为他是职员。
  她开着四驱车走了。
  她有点出神,后边的车子响号,她才醒觉地提高速度。
  驶近花档,停下来,买一大束姜兰,这时,又好象有种特别感觉,她再次回头看。
  但是,花档附近只有她一个人。
  吴乃娟想念牵记李至中,这是不争的事实。
  真奇怪,乃娟从不觉得李至中是会叫人萦念的一个人。
  回到公司,她如常工作。
  每一对夫妻都有欣不尽的衷情。
  这一对因婆媳不和,要求协调。
  陆太太打扮时髦,可是颈上悬一条纯金链子,坠着一面椭圆型金牌,老式地刻看花好月圆四字。
  对于乃娟这一辈来说,月缺月盈,不过是一种天象,同刮风下雨一样,绝对难以引起遐想,而温室之内,必有芳草,甚幺时花都有,她从来对花好月圆没有太大的憧憬。
  但是这一刻她有若干感髑。
  她听见自己轻轻说:“你同婆婆,其实是陌生人,忽然得一起生活,一定不惯。”
  陆太太如逢知己,落下泪来。
  “一时间不能够爱屋及乌,也情有可原。”
  陆先生啼笑皆非,“家母不是乌鸦。”
  乃娟说:“你太太嫁你,不是嫁你母亲。”
  “那么,吴小姐,我应该怎幺办?家母才五十七岁,未有资格进老人宿舍。”
  “她可有职业?”
  “她一生都是家庭主妇。”
  “呵,没有自我,最最失策。”
  “她是老式妇女,当年人人如此。”
  乃娟说:“看得出你敬爱母亲,是个好儿子,一个人即使赚得名利,但一不能孝敬父母,二不能友爱弟妹,也是无用。”
  “吴小姐,你对我们困境有无忠告?”
  “也许,搬到郊外村屋,母亲住楼下,像一个房东,你俩住楼上,似房客,孩子们则上下跑,会不会好一点?”
  陆太太跳起来,“我怎幺没想到!”
  “上班路途遥远 --- ”
  “我愿意。”
  乃娟微笑,“或是在市区租两个小单位,贴邻,一个家务助理两家走。”
  “我们经济上可以负担得起。”
  “只不知母亲怎幺想。”
  陆太太大怒,“陆家栋,你若连这一步都不肯走,这样好了,你与慈母住一单位,我与子女住开一边。”
  那孝子才诚惶诚恐地说:“是,是。”
  乃娟好奇,“你可有弟妹,抑或是独子?”
  “他有一弟一妹,都有优差。”
  乃娟说:“孝顺是好事,千万别嫁忤逆子,没良知的人对女人不会好到甚幺地方去。”
  “吴小姐说得对。”
  “另置一个家,的确需要花费一大笔。”
  “你刚才不是说值得?”
  陆太太很坚决,“负担得起没问题。”
  他们离开乃娟办公室。
  吴乃娟会同公婆一起住吗?
  乃娟笑了。
  相处易,同住难,最好连夫妇都分开住,状态良好才见面。
  北美洲有一种相连的孖屋,贴在一起,却不同门口,各自为政,要见面只一步遥,最适合刚才那家人。
  乃娟收拾桌上文件。
  新老板进来了,絮絮谈起公事,显然没有把乃娟当外人,一副黑粗框眼镜竟有这样大功效,始料未及。
  下班时间到了,乃娟披上外套。
  新上司问:“天天穿灰色,不闷?”
  乃娟谦逊答:“我就是那样一个人。”
  多年来她有惊无险,就是靠这个优点。
  上司很满意,放她离去。
  不愿下班的她又去缠另一下属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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