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居 第九章

  天忽然下雨,已经八月中,一雨立即成秋,石子那几件简单的洗得发白的衣裳全部挂在柜中,随时添件外套,夏装便成秋装,她又不喜打伞,戴顶救火员式帽子,随即出门。
  到了福临门,大师傅出来说:“区姑娘今日有事,吩咐石于你代她掌柜。”
  他嘴角伤口缝线已经拆掉,看不出什么痕迹,事情过去也好像真过去了。
  石子随口问:“老板娘有什么事?”
  “她有约。”
  石子恍然大悟,笑道:“奇怪,又不是春天,为何如此热闹。”
  大师傅看着石子,“你呢,你却把好好一个人放走了。”
  石子温柔地说:“他从来不是我的人。”
  大师傅说:“我与我老婆都喜欢你。”
  “那位小姐只有比我优秀。”
  “有这种事?”大师傅不相信。
  石子对他说:“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比我强一千一万倍都有。”
  老陈瞪她一眼,不再言语。
  石子站柜台后,知道规矩,付现款,打九折,假信用卡实在太多,防不胜防,故下此策。
  她穿着老板娘一件旧旗袍,衣不称身,颈喉一颗揿钮老是扣不上,石子怕她看上去会有点像旧上海的白相人嫂嫂。
  就是那样,忙了一晚。
  有外国客人坚持他在别家吃过的炒饭里有海鲜,顾客至上,石子便解释炒饭也分甲级与乙级,就送个甲级不另算费吧。
  老陈说:“当心区姑娘回来骂你。”
  话还没说完,老板娘回来了,春风满脸,什么都不计较,哼着歌,坐到后堂去打电话。
  石子看了,甚觉凄凉,石子呵石子,再过十年,有人来约你,保不定你也会欢喜到如此失态。
  下班,想到欧阳说过会来接她,不禁忐忑,不知他是否已经等在门外。
  如果不见他,该不该马上走呢,抑或傻傻的掉转头来等他?
  石子叹口气,正在踌躇,大门叮一声,有人进来,一看,正是欧阳乃忠,石子如释重负。
  他进门来接她,可见有诚意,不避嫌,大方公开他俩的关系。
  石子心存感激,表面不露出来。
  她与欧阳双双离去。
  欧阳问她:“累吗?”
  她笑,“起码可以支持到天亮。”
  人是偏心的多,见到麦志明,她老是说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好极了,我们到高鲁士山上去看流星雨。”
  “今夜?”
  欧阳说:“流星雨每年在八月出现,因为这个时候有慧星越过地球的轨道,今晚,全北美洲居民均可看到数百颗着火的微粒光辉璀璨地飞越夜空。”
  石子动容,“呵,在什么时候?”
  “凌晨四时左右。”
  石子看看表,“还有三个小时呢。”
  欧阳微笑,“希望与我共处时间不会难过。”
  “啊绝对不会。”
  “先请到舍下休息一会儿。”
  这是一个考验,石子只得勇敢地向前迈进。
  欧阳的家在灰点,小小一幢洋房,书房占地比客厅还要大,卧室四周围简直宽敞得可以骑脚踏车,家里边最多的是书,一看就知道是王老五之家,身家清白。
  欧阳介绍道:“这幢房子已有七十四年历史,差些被列为文物,廉价买下翻新,一个人倒是住得很舒服。”
  欧阳讲究情趣,他约会她,说不定会一年两年三年那样拖下去,不过,石子想,她也不急。
  啊,或者应该说,暂时不急。
  石子忽然怔住,她为何开始猜度欧阳的心意?光是享受约会不是很好吗?
  她仿佛听到李蓉在揶揄她:石子石子,同麦志明在一起,就不用尔虞我诈,患得患失,你为何舍易取难?
  石子用手抹了抹脸。
  欧阳问:“你可是累了?”
  “没有。”她是多心了。
  闲谈片刻,他们出发到山上,坐在车中静静等候,空地四周围有不少同道中人,气氛平和舒畅,石子真盼望这种时间永远不要过去。
  忽然之间,石子听到有人惊呼,她抬起头,看到几百颗流星密集地飞越夜空,那感觉,像晚上驾驶汽车穿过一大群萤火虫一样,使石子无比惊喜。
  “太壮观了。”
  “我知道你会喜欢。”
  “谢谢你带我来。”
  欧阳摊摊手笑,“完全免费。”
  石子也笑,“真没想到‘世上最好的东西全属免费’这句话仍有真实性。”
  他送她回家。
  一整夜她合上双眼都看到天幕上有千万颗流星朝她扑过来,她仰着头,沾了一脸光。
  大清早,李蓉拉她到百货公司去挑选礼物,“麦志明生日。”
  走过化妆品柜台,李蓉与石子同时驻足,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对七彩缤纷的瓶瓶罐罐发生了兴趣。
  正低头研究,忽然李蓉轻轻碰了石子一下。
  石子轻轻抬起头来,她看到她们身边有个女子正在借用柜台上的化妆镜。
  她约二十七八年纪,衣裳肮脏,头发濡湿,偷偷用化妆试用品往脸上擦,见有人注意她,抬起眼笑一笑,容颜瘦削无神。
  石子一时猜不到该女来头,正发怔,李蓉将她一把拉开,走到女装部。
  李蓉轻轻告诉她:“是露宿者。”
  石子恍然大悟。
  是,大清早,趁百货公司人少,跑到卫生间洗脸洗头,然后借用化妆品补点颜色。
  “多数有毒瘾。”
  石子低下头。
  “洋女,有家人有朋友,尚可以落得如此下场,我同你,不小心,死路一条,”咬咬牙说下去,“这些日子,我看够了,我也怕极了。”
  石子不语,眼睛斜斜看着适才那洋女,只见她蹒跚地离去,脚有残疾?不是,有一只鞋子缺了跟。
  李蓉点点头,“出去兜生意了。”
  半晌石子问:“不是要买礼物吗?”
  “不知挑什么才好。”
  “买一磅绒线替他织件毛衣背心。”
  李蓉大喜,“太好了,既有心思又不花费,”随即颓然,“糟!我不会打毛衣。”
  石子笑,“你到底算不算上海人?”
  “你教我。”
  “没问题,我们到二楼去挑绒线。”
  可是那洋女一拐一拐的脚步像烙印似刻在她脑海中。
  所以李蓉要结婚,漫长艰辛的生活道路,有个伴侣依傍,到底胜过孤苦一人。
  李蓉完全正确。
  与她分手,石子到大学去注册新学年。
  碰到同学,互相招呼,她的心情又渐渐转佳。
  最后一年,学生已在绸缪出路,石子拿着一杯咖啡,听同学们发表意见。
  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是最静的一个。
  “我是决定一毕业就到东南亚发展,我姐姐毕业已有两年,一直在洛逊街当售货员,卖完首饰卖皮鞋,成何体统嘛。”
  “你家在香港,当然可以回去,羡煞旁人。”
  “我得住祖父家。”
  “替我们也想想办法。”
  “先得学几句广东话。”
  “不是说学好普通话才要紧吗?”
  “为什么叫蒲东话?”
  “不,普通话,普通:一般、平凡。”
  “是另外一种方言吗?”
  石子却不想回去,人各有志。
  “光是去旅行也是好的,东方风光一向为我所喜。”
  “唉,最后一年了,终于挨到毕业,像做梦一样。”
  “不算是噩梦。”
  “那自然,这可能是我们一生中最好的几年。”
  可是石子太过逼切想毕业,急于要达到她的目的,她根本来不及享受学生生活。
  为着担心下学期学费,头发已经白了。
  同学们话题又回到钱眼里去:“听说香港的薪水高至百万一年亦很普通,这是真的吗?”
  “那岂非接近二十万加币。”
  “好买一层公寓了。”
  “哗,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都值得,做两三年即可退休。”
  石子忽然笑出声来。
  一百年前,中国沿海各省的壮丁听到金山的薪酬也必定如此向往吧,故此纷纷落船下海到西方世界来筑铁路掘金矿。
  一百年后,风水轮流转,真正猜不到。
  听到讪笑声,同学们齐齐看牢石子,“石子有何高见?”
  石子立刻噤声。
  同学们对这相貌秀丽、读书用功的同学极有好感,可惜一直以来,她有点拒人千里以外,从不与他们主动交往。
  今日忽然笑了,笑什么?
  “对,石子,笑什么?”
  石子叹口气,不得不答:“我听说香港一间小小公寓月租也得五六千加币。”
  众人缄默。
  “全世界都越来越贵。”
  “家父说早二十多三十年至贵至好的桑那诗区洋房才三万元一间。”
  大家都笑了,年轻的生命并无阴霾,所有困难凭意志力均可克服,毫无疑问。
  饭堂窗前一列玫瑰丛仍然吐露着芬芳,不知道谁开口说:“夏日最后的玫瑰。”
  有人接上去:“我们最后一个暑假。”
  然后散了会。
  “来,石子,载你一程。”
  “不,我乘公路车即可。”
  “上车来好不好,别再客气了。”
  石子也觉得自己太过见外,上了同学的车子,直达市中心。
  读完这一年,大功告成,以后要在江湖相见。
  石子觉得应该置几罐啤酒招呼客人,不不,不一定是为了欧阳乃忠,她随即又向自己承认,好好好,确是为了欧阳。
  酒铺外总有印第安人留恋,伸出手,“小姐,赏杯咖啡”,石子想说:可是,你并不想喝咖啡,她当然不敢那么幽默,并且也不敢当众打开银包,低头疾走。
  捧着酒,匆匆忙忙返回公寓。
  中国人将天地万物分作阴阳两面真是大智慧,这个风光明媚的花园城市,当然有它阴暗一面。
  石子有时会觉得孤寂袭人,对前途一点把握也无,心底有最黑暗恐惧,所以她不介意忙碌工作,赶赶赶,挥着汗,不理其他。
  她抓起手袋出门去。
  刚掩上门,电话铃响了,她又开门进去,拿起听筒,对方却是搭错线,石子十分失望。
  这时忽然有人推开大门,原来匆忙间石子竟粗心得忘记关门,吓得一颗心几乎自胸中跃出。
  幸亏门外只是对户那位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小姐。
  “在家吗,借点糖。”
  “请进来。”
  那女孩看见石子神色有异,“你不舒服?”
  “不,没事,请坐。”
  “没上班吗?”
  “我当夜更。”
  石子到厨房取糖给她,见那女孩率直,便说:“你不是香港人吧?”
  “不,我是新加坡籍。”
  “星洲是好地方呀,为何离乡别井?”
  芳邻一怔,“咦,我趁年轻,到处体验生活,去年在伦敦住了半年。”
  石子颔首,是,有家可归在外国住叫体验生活,无家可归便叫流落异乡。
  “我叫陈晓新,你来自中国?”
  “看得出来?”石子反问。
  “皮肤白皙得像高加索人,当然来自上海或苏州。”
  “已经晒黑许多。”石子笑。
  “对,今晚有派对,你可要来?”
  石子说:“我要开工。”
  “不好意思,我忘了。”
  石子答:“没问题。”
  邻居走了,石子坐下来,心静得多,对欧阳乃忠是太紧张了,她必须放松。
  也许对方也在做心理交战,可需每天见面,抑或电话问候?石子微微笑。
  回到福临门,见老板伙计都坐在一起像在开会。
  “石子来了,别漏了她一份。”
  “又有什么大事?”
  “区姑娘要退休结婚去,福临门得易主了。”
  世事永远不会太太平平的过,总有蹊跷,必有波折,偏偏石子,不,人人都最怕无常,石子不由得托住腮发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区姑娘清清喉咙,“家庭是女人一生最重要——”
  “得了,”有人打断她,“你是决定上岸晒太阳去了,不必多讲!”
  石子这时帮着老板娘,“自由世界,自由选择,她爱关门即可关门。”
  老陈沉吟,“各位稍安毋躁,区姑娘自会发放遣散费,我倒想把铺子顶下来做。”
  众大喜,“老陈你真有此意?”
  “那我们原班人马照做好了。”
  那老陈笑道:“不过有言在先,我生性刻薄,比不得区姑娘慷慨。”
  石子第一个笑说:“不妨不妨,我们太了解清楚你的脾气,做生不如做熟,快去办手续好了。”
  老陈问:“各位可愿凑份子。”
  石子摊摊手,“我的节蓄都投资给卑诗大学当学费了。”
  众人立即议论纷纷。
  区姑娘悄悄站起来走到另一角去。
  石子过去含笑说:“恭喜你。”
  她笑笑,十分沧桑,“前途未卜。”
  石子很有把握,“你是一个优秀管理人才,你会得成功。”
  区姑娘失笑,“做家庭主妇还需要才华吗?”
  “嘿,做主妇无论在管理时间、人事、金钱上,都非要有三两度散手不可,否则吃不消兜着走。”
  “你呢,石子,你心头眼角那么高——”
  石子给她接上去:“是要吃苦的,嗳,我不是不知道。”
  “那就好。”
  石子低下头不语。
  “婚后我们会撤到维多利亚住。”
  啊,那是真打算不问世事了。
  “决定得那么快,你们有点意外吧?”
  “对于喜事,只有欢欣,没有突兀。”
  “石子,一班伙计之中,我最关心你。”
  “我知道,区姑娘,谢谢你。”
  忽然之间,众伙计像是达成了协议,轰然大笑,并且有人到酒吧后取出酒来庆祝。
  区姑娘惆怅地说:“看,谁没有谁不行。”
  石子点点头,“以后要叫陈老板了。”
  “不知店名改不改。”
  “我想不会,有什么比福临门更好呢。”
  “你去问问他。”已经把自己当外人。
  石子大声叫过去,“喂,会不会改店名?”
  老陈带头答:“不会不会,名号已经做出来,福临门代表价廉物美,我会将此宗旨发扬光大。”
  “听到没有?”
  区姑娘点点头,看着店内一台一几,无限眷恋。
  她喃喃道:“当初,真挨得十指流血。”
  石子很想听她的掌故,可是开工时间已到,她不得不说:“我要换衣服开工了。”
  “嗯,果然要服侍新老板去了。”
  石子赔着笑,忽然区姑娘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这张脸,连我看了都喜欢。”
  石子叹口气,“没有用啦,还不是做粗工啦。”
  “这一关你还是看不破,石子,其实薪水只有比当文员好,蓝领胜白领。”
  石子低头转身去工作。
  那天她一颗心老是忐忑,直到区姑娘叫“石子电话”,她听到了欧阳乃忠的声音。
  “今天不能来接你。”
  “啊,没关系,”石子很坦率,“不过每天都想听到你声音。”
  “那我一定办到。”
  “我接受这个承诺。”
  “明天我一早有空。”
  “那就明早见好了。”
  石子尽量收敛脸上欢欣之色,那天晚上,大家都有点兴奋,故此没去注意石子神情,如在平日,她一定会被取笑,他们必不放过她。
  石子返回公寓,李蓉正在阅报。
  “石子你回来得正好,我读这段文字给你听,写得真好,活龙活现。”
  石子边卸妆边问:“关于什么?”
  “关于上海。”
  石子连忙说:“快读。”
  “‘几年没回上海,前几天回去走了一趟,感觉像是掉在粥里。’”
  石子一怔,“我妈的信可没那样说。”
  “嗳,所有母亲的信都说好好好,我们很好,别担心。”
  石子笑,“所有女儿的信何尝不是好到绝点,都报喜不报忧啦。”
  “请听,那位作者继续说:熟悉的街道全部变得陌生,到处改道,拆房子,建新楼,街上全是垃圾,晴天飞尘,雨天溅泥。”
  石子惆怅,“那意思是,我们即使回去,也不认得了。”
  “还有,交通一团糟,如果要去的地方只需步行半小时的话,那就步行算了,乘车更久,自行车在汽车缝里左穿右插,险象环生……”
  石子换上浴袍,躺在床上,“我还是想回去看看。”
  李蓉说:“我也是,带着精致小巧的礼物回去,”她语气兴奋,“广邀亲友叙旧。”
  石子颔首,“这叫作衣锦还乡,是每个华侨都向往的一件事。”
  “真没想到我们也不例外。”
  “结婚之前,你与阿麦总得回去走一次。”
  “你怎么知道?”李蓉有点忸怩。
  石子笑,“想当然耳。”
  “我已经在为礼物头痛了,买些什么好呢,世上并无价廉物美之物。”
  “不怕不怕,慢慢挑选。”
  “如果可以经一经香港就好了,一于同阿麦商量。”
  “婚后,还打算工作吗?”
  李蓉摇摇头,“已与麦谈过,他叫我留在家里听电话,做他秘书,替他算帐,他怕我受气吃苦。”
  石子说:“看他多疼你。”
  李蓉吁出一口气,“可不是,总算碰到一个不怕负责任的人。”
  “真替你高兴。”
  “石子,你呢?”
  “我还有一年功课,好歹读完课程,届时拿了文凭及身分证,找到工作,把母亲接出来。”
  “那么,”李蓉看着她,“婚姻是要暂且搁下了。”
  “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
  李蓉说:“石子,也别太挑剔。”
  “谢谢你的忠告。”
  只是何家又要重新聘请保姆了。
  李蓉看穿石子心事,“那班孩子应当照顾自己,我已教会悠然穿衣穿鞋放水洗澡,七八岁小孩还不会扣扣子,像什么话,菜在锅里都不懂得盛出来,坐着干挨饿,都是给愚仆宠的。”
  石子讶异,“悠然愿意学吗?”
  “我还教她戴手套,学会了不必求人,他们已经够幸福,可记得我们幼时还得学冲热水瓶,那多危险。”
  “环境造人。”
  “可是优良环境不应制造废人,洋童就什么都自己来,剪草派报纸看顾婴儿,我劝写意与自在也向这种好风气学习。”
  “何先生怎么说?”
  “谁看得见他,每天拨电话来说上三五分钟已经很好。”
  石子遗憾,“我可从来没想到要教他们独立。”
  “他们现在总算知道卫生纸用完了可以到储物室去拿来装上。”
  “不是有马利吗?”石子不忍。
  “马利要打理三千多平方尺地方兼夹买菜煮饭。”
  “那你呢?”
  “我负责教他们照顾自己,石子,你应当比谁都清楚,最终跟着你的,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双手。”
  石子笑了,“道理如此分明,却又决定做归家娘。”
  李蓉也笑,“我喜欢阿麦。”
  “看得出来。”
  她取出绒线与织针,“来,石子,教我。”
  石子觉得她欠阿麦这个人情,帮李蓉将毛衣开头。
  李蓉聪明,一下子学会,头头是道。
  石子倚在窗前看月色。
  李蓉放下手工,讶异问:“一切都顺利,为何心事重重?”
  石子转过头来,“就是太过风平浪静,才叫人担心,我的一生,从来不是如此平坦。”
  那夜石子刚合上眼,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女子迎面而来,长发、污垢满身,穿一件薄薄裙子,衣不蔽体,一只脚有鞋子,另一只脚赤足,走路一拐一拐,像受了伤。
  走近了,发觉女子全身有肿块,肿块上布满针孔,啊,怪不得如此肮脏沦落,原来已受毒品茶毒,看清楚她的脸,石子一惊:“碧玉!碧玉!”
  “醒醒,石子,醒醒,做噩梦了?”
  石子自床上跳起来。
  李蓉说:“我听见你叫碧玉。”
  石子喝口水点点头。
  “你总得学会忘记她。”
  “实在不能够。”
  李蓉叹口气,“生离死别,在所难免。”
  “她应该得到更好的结局。”
  “可是很明显地,她的要求与你我不一样。”
  半晌,石子说:“睡吧。”
  第二天,欧阳乃忠爽约,他说:“何四柱回来了,有事同我商谈。”
  石子有点失望,“那我们再联络吧。”
  电话迅速再次响起。
  “石子,这是何四柱,劳驾你上来一次好吗,你还有薪水在我这里。”
  石子到何宅去。
  天气仍然干燥,却已不如前些日子那般炎热,上山之路不是那么难挨了。
  何四柱气色上佳,见到石子,热烈欢迎,当她像老朋友一样,这是何四柱最大优点,他完全没有架子。
  “请坐请坐,”他在书房招待她,“相信你也听说,李蓉年底结婚,我这里又没保姆了。”
  “何先生,有假期我会来帮忙。”
  “孩子们似乎独立许多,是你们功劳。”
  他把支票给她,坐在书桌边沿,忽然咳嗽一声。
  石子诧异,何四柱有什么话要说?
  “石子,你在约会欧阳乃忠律师?”
  石子一怔,“是,”她一向十分坦白,“有人嫌我吗?”
  “石子,你怎么也学会了多心?”
  石子微笑,“因我自觉高攀。”
  何四柱问:“怎么我没有这个感觉?”
  石子由衷答:“因为你是罕见的好人。”
  他叹口气,“所以我多事了。”
  石子看着他。
  “石子,我想警告你一声。”
  石子微笑,“可是欧阳的私生活比较放肆?”
  “嗯。”
  “单身汉都这样。”她替他开脱。
  “是,”何四柱说,“我也不算贞节分子。”
  石子摊摊手。
  “不过,你没有发觉吗?”
  石子抬起头,把欧阳的言行举止在脑海中过滤一次,“没有发觉什么?”
  “如果对这段感情有寄望,你要给他时间,付出耐心,也许他真正想改变人生观。”
  电光石火间,石子明白了。
  她低下头。
  “石子,我想你有个心理准备。”
  “谢谢你,何先生。”为她,他讲了朋友是非。
  何四柱也怀着歉意。
  过片刻他说:“我介绍我未婚妻给你认识。”
  石子受了震荡,神情有点呆木。
  何四柱打开书房门,“德晶,德晶。”
  一个美貌年轻女子探头过来,“叫我?”
  石子一看,这位小姐年纪同她与李蓉差不多。
  她微笑点头。
  那个女孩却十分和蔼,“我叫王德晶,你好。”
  石子与她寒暄几句,便到园子来找李蓉。
  李蓉坐在大太阳伞下读小说,孩子们正打水球。
  这家伙,永不投入,永远做纠察,真聪明。
  看见石子,她放下小说,满面笑容,“你可见到新何太太?”
  石子坐下来,“还不一定结婚吧?”
  “那王小姐十分和气,大家都喜欢她。”
  “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
  “是,家境富有,故性格天真,毫无戒心。”
  何四柱一定是受够了前头人的锋芒,才决定挑选一个单纯的女朋友。
  石子不想谈论东家私事,她自己亦有心事。
  李蓉眯起眼睛看阳光下的孩子,叫过去:“自在,别玩得那么疯。”
  石子过半晌才问:“你是几时看出来的?”
  “我可没那么尖锐的眼光。”
  “对,你的注意力全在阿麦身上。”
  “这算是揶揄我吗?”
  石子笑笑,“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李蓉娇嗔地说:“如要维持友谊,别再提到阿麦。”
  她竟那么紧张他,石子倒是替他们高兴。
  过一会李蓉说:“不,我什么都没看出来,昨日无意与何先生说起,他哎唷一声,我才明白所以然。”
  石子点点头。
  “何先生说此事不能瞒你,他好歹要做这个丑人,把他知道的告诉你。”
  石子说:“何先生一直那么坦率,我老听讲生意人往往老谋深算,爱耍手段,看样子不是真的。”
  李蓉看着石子笑。
  “怎么了?”
  “石子,热诚坦率也许亦是一种手段。”
  石子一怔,李蓉的生活经验比她强十倍八倍,这个女孩子不简单,也许,就是因为洞悉世情,才会反朴归真,心甘情愿跟麦志明组织小家庭过平凡日子。
  石子叹口气,“我明白了。”
  李蓉握住石子的手,“反正你不急找对象,你已决定毕业后试一试自己的实力。”
  石子黯然。
  “有的人感情道路顺利,有些人则崎岖。”
  石子颓然,“你看着我好了,将来除了事业,什么都没有。”
  李蓉仰起头哈哈大笑。
  石子愕然。
  李蓉伸手指着她继续笑,“你倒想!大言不惭。”
  石子被她一言道醒,也忍不住笑起来。
  年轻真好,碰到这种事还笑得出来。
  孩子们自泳池出来,“什么事那么好笑?”
  石子连忙用大毛巾裹住两个女孩,“八月中了,月饼都上市了,小心着凉。”
  李蓉笑,“你真噜苏。”
  孩子们也笑。
  写意说:“下午我们在后园搞烧烤,已经邀请了同学来,石子你也参加吧。”
  石子答:“我没有时间,我要准备开学。”
  李蓉知道石子心情欠佳。
  石子步行下山,一直呆呆地移动双腿,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觉累,居然走到山脚商场,她坐下歇一会儿,买一个冰淇淋独自坐着慢慢吃完,忽然笑了。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几件事是天从人愿,生活大致上过得去已属万幸,石子心头一口气渐渐平复。
  她在商场门口乘公路车回家。
  淋浴后读报纸,一段新闻触目惊心:“皇家骑警证实,上周四在西门非沙大学宿舍发现的女死者,是香港留学生黄仁美,二十二岁,死因仍在调查中,但警方初步认为,死因无可疑,死者父亲已从香港来加安排其身后事。”
  石子放下报纸发呆,如花似玉,不知有什么事看不开。
  二十二岁,叫仁美,出生的时候,家里不知多么欢欣,抱在手中,难舍难分,一天喂五六顿,半夜起床悄悄看视,渐渐长大,会走路,会笑,会叫爸妈,悉心栽培,为找学校已经伤足脑筋,终于亭亭玉立,送到外国留学,忽然有一日,校方通知道:“令千金在宿舍自杀身亡,请前来认尸。”
  仁美女士在自杀前竟未想到父母感受。
  孔碧玉也没有。
  石子想法完全不同,她的志愿十分卑微,她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想到这里,石子心平气和。
  电话铃响了。
  “石子?我找了你大半日。”是欧阳的声音。
  “你现在何处?”
  “在你楼下。”
  “请上来喝杯啤酒。”
  挂了电话立刻去开门。
  欧阳手中提着外套,领带解松,神情有点委屈。
  一杯冰镇啤酒下去,比较舒服。
  拿起石子放下的报纸,读到适才新闻,叹息一句:“为什么要这样惩罚父母?”
  石子摊摊手,“任何不如意事其实假以时日都会克服淡忘。”
  “你是斗士吗?”
  “不,”石子微笑,“一遇事我便蹲下大哭,我只是不甘心放弃,拼命纠缠。”
  石子不语,斗室中一片沉默。
  欧阳忽然握住石子的手,把脸埋在她手中。
  “我有话说。”
  石子温和地答:“我洗耳恭听。”
  “我以前并不约会女性。”
  石子早有准备,说得很有技巧,“大家是朋友,不分男女。”
  欧阳十分聪明,一听此言,知道石子有顾忌,改变初衷,再不愿与他有进一步发展。
  他不禁落下泪来。
  迅速放下石子的手,用手背擦去眼泪,“工作真累。”长叹一声,像完全是因为疲倦的缘故。
  石子看着窗外,为什么要冒险成为他第一个约会的女性呢,她照顾自己已经够忙,实在不想添增更大负担,她温婉地说:“我们总是朋友。”
  欧阳点头,“我明白。”
  “与你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很享受。”
  “你没有怀疑吗?”
  “我只是觉得你特别体贴,而且,一点也没有越礼之举。”
  欧阳苦笑,“你不相信我会为你改过来?”
  石子摇摇头,“你要改是因为你自己愿意改,不要为任何人,怕只怕那人会令你失望,你又得打回原形。”
  欧阳不出声,过半晌,他告辞了。
  出门之际,刚好碰到对面的陈晓新开门出来,看到欧阳,整个人愣住。
  待欧阳进了电梯,她才问石子:“那么英俊的男生!”
  石子惆怅地答:“是他长得真漂亮。”
  “他的职业是什么?”
  “律师。”
  陈晓新讶异,“那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你不用上班?”石子试图改变话题。
  失败,陈晓新紧钉着问:“是你的男朋友?”
  “不,普通朋友而已。”石子掩上门,不欲多谈。
  她长叹一声。
  区姑娘邀请她一起去选购礼服。
  石子说:“我对时装打扮一无所知。”这是真的。
  “你肯帮眼我已经很高兴。”
  区姑娘不打算穿纱或是缎子,她只想挑一套喜气洋洋的套装,配双手套即可。
  石子很欣赏这个明智之举,她觉得李蓉结婚就该选雪白的大纱裙。
  一路在市中心游览橱窗,忽然区姑娘说:“这个好。”
  石子一看,连她那样的门外汉看到招牌字样都吓一跳,小心翼翼说:“这个牌子贵不可言。”
  区姑娘笑,“一套不要紧。”
  推门进去,幸亏店员殷勤招待。
  石子在一旁耐心等待区姑娘试穿,心中莞尔,这便叫作陪他人置嫁衣裳。
  另一位售货员热心问:“是你妈妈吗?”
  石子连忙嘘一声,悄悄答:“是朋友。”
  售货员知道造次,不再出声。
  区姑娘拎着两套衣服来问:“哪个颜色好?”
  石子一指:“大红。”
  区姑娘很满意,“就这套红色的好了。”
  又顺便配鞋子手袋耳环,付帐之际,要动用两张信用卡。
  不知是否由男方出这笔巨款。
  区姑娘笑了,“我自己颇有妆奁,不劳别人出手。”那当然,老板娘嘛,其实谁出无所谓,只要高兴即可。
  有了一次经验,石子自告奋勇,“李蓉,我陪你去挑婚纱。”
  李蓉一怔,“婚纱?不不不,我们打算注册结婚,一切从简。”
  大出石子意料,“为什么不铺张一下?”
  李蓉笑答:“我不想太过张扬。”
  “那我是没有机会做伴娘了。”
  “那不是太委屈你了吗,你应当做证婚人。”
  “证婚应由老陈担任。”
  “我们再商量吧。”
  两宗喜事待办当儿,初秋悄悄来临,石子开学了。
  回到学校,她松了口气,精神正式有了寄托,再无旁骛。
  忽然之间她有点害怕毕业,一旦除却学生身分,不知如何自处,现在再苦,总也还有个目标,毕了业环境若无改进,岂非更惨。
  一日放学,发觉麦志明在课室外等她。
  石子吓一跳,在无边无涯大的大学校舍里找一个学生谈何容易,可见麦志明是何等逼切要见她。
  “什么事?”
  麦志明垂头丧气。
  “家里有意外?”
  “不,是我自己。”
  “快做新郎倌了,有什么烦恼?”石子心中疑惑不已。
  “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石子带他到树荫坐下,“此地静,你说吧。”
  只见他紧握拳头、懊恼得出血,“石子,我在多伦多有朋友,他们说,李蓉曾是一个香港人的情妇。”
  石子一怔。
  “李蓉从未向我提及此事。”
  “这可能是恶毒谣言。”
  “不,对方有名有姓,在华人社区相当有名望,”麦志明十分颓丧。
  石子讶异,“阿麦,你在外国长大,为何如此狷介,你竟为女友过去计较?”
  阿麦一怔,缓缓低下头。
  “你那么喜欢她,又已决定结婚,她亦肯一心一意跟你过一辈子,过去之事如烟消逝,闲杂人等说的是非岂用理会,莫为谣言错过良缘。”
  麦志明的头越垂越低。
  石子没好气,“你过去还少得了女友嘛?难保没有同金发红发的洋女亲密过。”
  阿麦的头又渐渐抬起来。
  “眼睛要看将来,看过去有何用?过去她不认识你,你又不认识她。”
  “我想问个究竟——”
  石子斩钉截铁:“不能问,结婚与否,你都无权问及她的过去,人要生存,彼时你又不知她的存在,不能帮她,现在提出来质问于事无补。”
  阿麦叹口气。
  “要不要这个人随你,请勿要求她解释澄清。”
  阿麦看着石子,“你也不会对未婚夫谈及你的过去?”
  石子笑了,“我觉得时机到了,自然会说,如不,我的过去,纯是我的私事。”
  “结婚不是两位一体了吗?”
  石子大笑,“你不是想玩二人三足游戏吧,当然不是!你仍是你,她仍是她,只不过互相爱护扶持而已。”
  “石子,做你的伴侣是幸福的。”
  石子却十分惆怅,“是吗,为什么我找不到伙伴?”
  麦志明站起来。
  “且慢,你思想搞通没有?”
  阿麦点点头。
  “婚期订在什么时候?”
  “十一月。”
  “在福临门办喜酒?”
  “当然。”
  “阿麦,不要理会别人说什么,切勿告诉李蓉你曾经来找过我。”
  “是,我知道。”
  “将来她有什么事瞒你,我来帮你找她算帐。”
  “听你口气,像个大姐。”
  石子无限唏嘘,“我知道我最终会成为大姐、前辈、导师。”
  麦志明笑起来,抬起头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点头说:“这就是大学堂了。”
  “来,我们一起走。”
  临分手,麦志明说:“石子,真没想到你对李蓉那么好。”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我对谁好你要细想想。”
  “是,你一直关心我。”
  回到家,才吁出一口气。
  李蓉正在打毛线,石子过去一看,温柔地说:“这一行不对了,赶快拆掉重织。”
  李蓉笑,“人生有何错憾若可拆掉重织就好了。”
  可惜欧阳乃忠已经不再与石子联络。
  九月份区姑娘先在福临门摆喜酒,石子一早去帮忙,站得双腿酸软,笑得牙关僵硬。
  区姑娘给了石子一个红封包,叮嘱了许多话。
  石子眼睛红红,都听在耳内。
  远亲不如近邻,这个道理又一次获得证实。
  石子写信给母亲:“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竟也住下来了,说起英语,口音亦与本土人无异,渐渐脱尽乡音,下个月,将把申请表递进去,不日可与母亲团聚……”
  母亲来了,自然知道细节。
  亲眼目睹李蓉在婚书上签名,石子才松了一口气。
  那日在婚姻注册处观礼的亲友甚多,坐在石子身后是两个中年女士,絮絮说是非。
  “太漂亮了,水灵灵,没幅相。”
  “这种大陆女子,最要紧是找户头办居留拿护照。”
  石子刷地一声转过头去看着她俩,笑眯眯说:“两位太太真好兴致,当心舌头生毒疮。”
  说是非者忽然遭到那么直接的抢白,顿时呆住,不敢还嘴,半晌,二人搬到别的地方去坐。
  石子一直维持着那个笑容,直至礼成。
  李蓉搬走了。
  石子又得去登广告寻找室友。
  天气渐冷,这究竟是北国,很快日短夜长,只得七八个小时太阳,气温很快会降至零下。
  在这种时节来到温埠,印象分必定大减。
  石子本人却不介意,前年下大雪,她拍了许多雪景照片,寄给亲友观赏。
  她披上旧大衣,去何家做客。
  王德晶出来招呼她:“四柱在上海,有什么事我可以马上打电话给他。”
  “无事无事,王小姐你太客气,我来看看可需帮手。”
  “不敢麻烦你,现在孩子们很会照顾自己,我稍为跟一跟就可。”看情形不用闹保姆荒了。
  “开学了吧?”
  “是,司机已回来销假。”
  “那一切已上轨道。”
  王德晶笑,“马利返乡,不再续约,新家务助理还在学习,孩子们想念你的上海菜。”
  “我的手工十分粗糙。”
  “石子你真谦虚,对了,有一件事想请教,我在地库杂物房找到一块铜牌,上面有不易居三字,那是什么意思,你以前可见过这牌?”
  石子一愣,马上反问:“不易居?”    最好不发表意见。
  “是呀,多怪。”
  “嗳,是有点奇怪,会不会是谁有感而发,指这个都会不好住?”
  “不好住?不会吧,”王德晶笑,“风和日丽,山明水秀,鸟语花香,还有,人情奇佳,物价又相宜,这是个乐园,我都住得不愿走了。”
  石子莞尔,由此可知,各人命运不同,各人感受也不一样,王德晶并不觉得什么地方不好住。
  她告辞。
  “石子等一等。”
  王德晶上楼去,半晌下来,手中搭着件大衣。
  “石子,你若不嫌弃,我送你一件衣服,我买大了,不合身,搁着也是浪费。”
  石子微笑,这是借口,想必是觉得她身上衣服破旧,故慷慨赠衣,一看,样子呢料都十分适合,便大方说:“那我不客气了。”
  这时司机接孩子们放学返来,石子与他们寒暄数句。
  王德晶吩咐司机:“阿朗,你下班吧,顺带送石子回去。”
  如此周到,孩子们总算有福。
  没想到年轻的王德晶这样会做人,何四柱的眼光真不赖。生意人多数有此类灵感。
  当下石子向司机点点头,“麻烦你了阿朗。”
  那司机转过头来,与石子一照脸,呆住了,那么秀丽的面孔!
  半晌,他拉开后座车门,“请。”
  石子笑,“我坐你旁边得了。”
  司机受宠若惊。
  途中,他自我介绍:“我叫潘国朗,移民已有六年,未婚,与父母同住,有一弟一妹。”
  石子见他自动报上身世,不敢怠慢,微笑地问:“父母还习惯此地生活吗?”
  “他们在素里开菜场,种的瓜果蔬菜又大又好,几时来参观?”
  “那多好,”石子有点意外,“你不帮家里忙?”
  “我妈也时常咕哝,弟妹老挂住读书,我懒,早上起不来,他们被逼请印度籍工人打工,言语不通,辛苦得不得了。”
  石子说:“那你得考虑回菜场帮手。”
  阿朗搔搔头,“你也那么说?”
  石子微笑,“黎明即起,到菜田里看日出呼吸新鲜空气,应是享受呵。”
  “我从来没那么想过。”
  “一日之计在于晨,我习惯早睡早起,像乡下人。”
  “也许,本周末我会到田里去看看。”
  石子忽然好奇,“我也想去。”她从来没到过农场。
  阿朗大喜,“你肯赏脸?”
  “从这里出发,开车到素里要一小时左右,清晨四时好起来了。”
  阿朗愁眉苦脸,“我就最怕天未亮起床。”
  石子笑。
  阿朗看着石子闪亮的眼睛,有美相伴,滋味又大不相同吧,“星期六清晨四点半我在这里等。”
  “别迟到。”
  “怎么敢。”
  石子下车,向他挥挥手。
  她把王德晶送的大衣挂起来,洗把脸。
  将来势必没有这样用不尽的体力了,这个时候叫她去打老虎她也能追三条街。
  这真稀奇,有力气的时候力气多数不值钱,力气有价值之际说不定又没力气了。
  听说祖母健康地活到八十三岁,最后一日还写日记,石子希望也有那样的寿命。
  自图书馆出来,看到街角有一少女拉小提琴讨钱,她走过去,因为她拉的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
  那少女朝同胞点点头。
  石子掏出十块钱放在琴盒里。
  女孩朝她点点头。
  琴音里没有太多凄酸之感,大概是因为年纪轻,不懂得。
  石子把外套拉严一点,走回公寓。
  她用微波炉煮了一杯罐头汤,做了三文治,便忙着吃起来,一边翻阅笔记,直到时间差不多,直赴福临门。
  老陈发薪水,石子发觉加了两成有多。
  她大吃一惊,以前区姑娘加薪水只加五巴仙之类,新老板阔绰得多,由此可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石子焉会出声,多那百多元她荷包不知可多宽爽。
  那日招呼客人,她特别落力。
  老陈打算大展鸿图,为侍应生做新制服,与新台布配成一套。
  石子没有意见,别的同事则说:“千万别是旗袍,穿着旗袍不好走路。”
  “这倒是真的,最方便是小围裙与白衬衫。”
  老陈很幽默,“我穿裙子不好看。”
  石子忍不住搭住老陈的肩膊,“为了你,大家陪你穿小凤仙装。”
  大家哄然大笑,以致有客人进来,大感诧异:这间唐人餐馆的侍应为何如此好笑容?
  周末,石子拨好闹钟,四时起来,伸一个懒腰,梳洗完毕,做了一个暖壶的可可,往窗外一看,发觉潘国朗已经在楼下等她,看到倩影,朝她招手。
  这小子,终于在清晨起床。
  石子穿得很暖,背上背包,锁好门,下楼去。
  潘国朗朝她点头,“早。”
  “没迟到,很好哇。”
  潘国朗一味笑,替她开车门。
  石子忽然停住脚步,“你昨夜没睡?”
  阿潘笑而不答。
  被石子猜中了。
  坐在车上,石子斟一杯可可给他。
  清晨公路上没车,交通畅顺,沿途观景,十分愉快。
  “去过美国没有?到了白石,两国边境很近。”
  “从没有。”
  “想去吗,我载你。”
  “有个黄石公园——”
  “我陪你去。”
  “那要待学校有假期才行。”
  阿潘大吃一惊,“你还在读书?你满了十八岁没有?”
  他误会她是中学生。
  石子开怀大笑,这种误会一向最受女士欢迎。
  “你们家在香港就务农?”
  “香港哪里还有农田,我们在深圳租地种菜运到香港卖,移了民,重操故业,老父索性买下素里二十亩农地,据说将来像列治文那般改划为住宅地,就真正发财了。”
  石子不语,华人一向有办法,到了何处在何处扎根。
  “这两边是覆盆子田,你爱吃覆盆子吗,夏天一片浅紫色,很好看。”
  “有无花地?”
  “看花要到美国贝灵咸,春季那边有郁金香,你喜欢什么花?”
  石子怔怔看着窗外,“我们上海人总忘不了桂花与栀子花。”
  “我们在素里的家门口有三株老紫藤,是上手业主一早种下的,有手臂粗,初春一串串花蕾挂满树,引来粉蝶无数。”
  车子驶入一座大宅,石子真没想到农夫的住宅会那么壮观。
  立刻有一对中年夫妇开门出来,见是大儿子一早出现,喜出望外,“阿朗,你怎么来了?”
  阿朗忸怩,“我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这位是石小姐。”
  石子连忙说:“伯父伯母,叫我石子得了。”
  那潘太太眉开眼笑,上下打量石子,一手拉住,“来,石子,跟我们到田里参观。”
  两架车一前一后驶往菜地。
  工人正在收割菜蔬,稍后送往订购的销售处。
  石子十分感动。
  阿潘在一旁解释:“做生畜如鸭鹅则更辛苦肮脏,鱼市场更是一片腥气。”
  天渐渐亮了,忽然细雨缠绵。
  潘太太说:“阿朗,陪石小姐回家休息。”
  “伯母我要回去了。”
  “那么快,多玩一会儿嘛,我们家有客房。”
  阿潘加一句:“她要回大学上课。”
  潘伯母又是一个惊喜,“石小姐是大学生?”
  她吩咐工人把各种菜蔬都送上一扎叫石子带回去,那已是满满两大塑胶箱。
  “阿朗,替石小姐搬回家,石小姐,有空再来。”
  石子点点头。
  雨渐渐下得急了。
  与潘国朗一人挽着一箱菜上车去。
  “请送我回校舍。”
  “这些菜——”
  石子笑,“当然是送给福临门啦。”
  潘国朗恍然大悟,“我给你送去。”
  那一日石子的精神特别好,上课特别用心。
  回到公寓才觉得累,决定倒在床上小睡片刻,她是一闭眼立刻可以入睡那种人,失眠的奢侈与她无缘,她相信以下真理:吃不下是因为未饿,睡不着是因为不累。
  不知睡了多久忽闻电话铃响。
  挣扎起来,先看钟,还好,只得五点钟。
  电话是李蓉打来的,声音甜滋滋。
  石子笑问:“你们在何处?”
  “在班芙的露意思湖。”
  “好家伙!”
  “很牵挂你,找到新房客没有?”
  “乏人问津。”
  “应该有人呀,开学时分,多少学生急找地方住。”
  “再等两日吧,回来记得找我。”
  “那当然。”
  放下电话,有人敲门。
  “谁?”小心门户是独居人第一守则。
  “对面的陈晓新。”
  石子打开门,只见陈晓新全身艳装,像是要去赴约,“石子,这是我朋友的妹妹,想租地方住,”她把身子让一让,石子看到站在她后面的一个女孩子,“你的室友好似搬走了是不是?”
  石子连忙说:“是,是。”
  陈晓新说:“我那边已经住了三个人,没空位了。”
  “就租我这里好了。”
  “那你们谈谈,”陈晓新大喜过望,“玉菁,你同石姐姐慢慢谈。”如卸下包袱,一溜烟走了。
  那叫玉菁的女孩子怯怯站在一边,挽着一只行李袋。
  石子失声道:“今天刚到?”
  她点点头。
  “快进来洗把脸喝杯茶慢慢说。”
  那女孩如释重负,泪盈于睫。
  “玉菁,你那菁字念青还是读精。”
  “精,白玉菁。”
  “是来读书?”
  “是,我来卑诗大学念硕士。”
  石子大乐,“什么,居然还是我师姐?失敬失敬。”
  白玉菁也乐了,愁眉百结中也笑出来。
  “租务条例贴在厨房冰箱上,你去看一看,觉得合理,今日便可以搬进来,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我……想打工。”
  “可以替你想办法。”
  她终于低下头,落下泪来。
  石子温言劝道:“这又是为什么?”
  “害怕,彷徨,想家。”
  石子答:“我明白。”
  “这个地方,究竟好不好住?”
  石子一时答不上来,该怎么说呢,唉,“我慢慢告诉你。”
  白玉菁忧心忡忡,“如果不易居,我想返回天津。”
  “你自天津出来?”
  “是。”
  “先住下来,日久会习惯,周末,我带你到处逛逛,毕业后如果真的不喜欢,再做打算,这里有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华人,你总会找到朋友。”
  白玉菁乖巧地说:“我愿意向你学习。”
  石子似笑非笑地答:“我的路不好走。”
  当下她登记了新房客的姓名地址护照号码,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已是老大姐了,经验丰富。
  “我要去上班了,紧急电话号码写在黑板上,你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我们去逛街。”
  明天石子会告诉她,许多有办法的内地子弟,住宅在最名贵的桑那诗区。
  石子穿上王德晶送的新大衣,咕哝着天气真的开始冷了,那样华丽曼妙的夏季也会过去。
  她抬起头看着天空,轻轻说:碧玉,你看着,我会毕业,白玉菁也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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