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桥 第七章

  李平关了灯。
  再出来,夏彭年已经走了。
  李平觉得门,想开车去兜风,走近车房,觉得身后有人,这一带治安十分好,她并不惊惶,一转身,看到地上有长长一条黑影。
  “谁?”
  “我。”
  那人自树底下走出来。
  “羡明,是你。”
  “下班了?”
  王羡明点点头。
  李平看清楚他,左眼泡果然又青又紫,肿起来,眯成一条线,他在抽烟。
  “你找我?”
  王羡明没有给她肯定的答案,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过一会儿他说:“我也不晓得,把车开着开着,便驶到这里来。”
  “要不要进来坐?”
  他有点意外,随即摇摇头,“时间太晚了,给人家看到,不太好。”
  他把人家两个字,说得特别别扭。
  李平装作听不出来,“卓敏呢?”
  “不知道,睡了吧。”
  “卓敏一向对你很好。”
  “她对你也不错,李平。”
  “我知道,她性格非常可爱。”
  “你也很好,李平,每个人都有他的苦衷。”
  李平怔怔的看住他。
  王羡明对着她微笑。
  在李平眼中,他笑得似哭一样,她不忍心看下去,低下了头。
  过半晌她问:“家人还好吗?”
  “父亲下个月退休,哥哥在办移民,想与嫂子到温哥华开馆子。”
  “你会不会同往?”
  “我,我有什么用,我是废物。”
  他又赌气了,李平牵牵嘴角,带点笑意。两个人站在树荫底下,谁也不想先行离去。
  王羡明问她:“有没有空出来吃顿饭?”
  “叫卓敏也一起,好不好?”
  “没有卓敏,我也不会怎么样。”
  李平连忙分辩,“我只是想同卓敏聚聚。”
  “好,再与你通消息。”他转身。
  李平追上去,“羡明。”
  他背着她站住了。
  李平问:“你怪不怪我?”
  他没有转过身来,“你说呢。”
  “你没有怪我。”
  他仍然背着她,讪笑一会儿,“猜对了,我怎么会怪你。”
  说完,他朝计程车走去,开车门,关车门,发动引擎,转动车轮,把车子驶下山去。
  李平静悄悄回到屋里,淋个浴,坐在床沿,翻开朱明智指定要她读的“管理要旨十法”,苦苦的背诵。
  天亮了。
  李平起来做咖啡喝,榨了新鲜橘子拿进去给母亲。
  她也一早起来了,正在梳头。
  李平问她:“妈妈,当年夏镇夷南下,外公有没有接济过他?”
  李母放下尖柄梳子,“我不知道,我一向不理这些,”她苦笑,“几曾识干戈。”
  “会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知道的人恐怕都已经不在了。”
  “能不能查一查。”
  “无凭无证,知道真相又有何用,反而坏了你同彭年的感情。”
  李平十分怅惘。
  李母说:“一个人穿多少吃多少是注定的,上代的事,无法细究。”
  李平一想,深觉这话正确,便说:“妈妈,你还有什么事要办?”
  李母吟一下,“这里吃不吃得到粟子蛋糕?”
  李平笑,“有,我即时吩咐人去买。”
  “呵,对,有人托我带印有米老鼠的绒衫。”
  “可以,没问题。”
  李母凝视李平,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怕得罪她,不好出口。
  终于她说:“今年你已经廿三岁了——”
  李平接上去:“要结婚该结婚了。”
  李母不由得笑起来。
  这是她这大半个月里,头一次笑。
  李平与母亲有了新的了解。
  两天后,夏彭年与李平到飞机场送她回上海。
  李母拉住夏彭年一直说悄悄话,李平只见夏彭年不住的点头。
  李平当然知道母亲说些什么,故此只有苦笑余地。
  到最后,夏镇夷两夫妻也来送别,李母这才巅巍的上了飞机,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要老许多。
  李平看着她的背影,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送走母亲,松一大口气,独自一个人,不管成败,不必顾全颜面,不怕有谁受不了刺激,她只需对自己负责,多简童。
  那日下班,她拥着猫儿,在长沙发上就睡着了。
  夏彭年没有叫醒她,走到书房看桌球比赛的纪录片。
  很有种过家庭生活的味道。
  夏彭年一边喝茶一边吃花生米。
  本来啤酒是更好的选择,但他怕发胖。
  守着李平已经有半年,他内心异常满足快活,根本不想有其他约会。
  以前每个周末换一位女伴,反而彷徨不安,不但没有新鲜感,次次对牢一个陌生人苦苦思索话题,十分痛苦。
  现在好了,苦楚经已解除。
  不知什么时候,李平已经站在他身边。
  她把一只手,轻轻放在夏彭年的肩膀上,夏彭年顺势亲吻她的手背。
  “有没有同伯母说什么悄悄话?”
  李平坐在他身边,把花生米的衣一一搓掉,盛在另外一只小碟子上。
  她说:“母亲告诉我,最近鸡蛋可能要配给,鱼类也相当稀罕,蔬菜倒还丰富。”
  夏彭年沉默一会儿,“就是这些话?”
  “不然还说什么。”
  “她没有问你几时同我结婚?”夏彭年笑。
  李平一怔,笑问:“我们打算结婚吗。”
  夏彭年看着她,“你说呢。”
  两个人都没有期望对方会提出正式的答复,李平的聪敏,一次又一次令夏彭年意外。
  过两天,李平与朱明智午餐,闲闲说起:“夏氏,是怎么起家的呢。”
  “凭机智及努力。”
  “眼光也要放得准吧。”李平答。
  “还有,运气要好。”
  “当初,”李平猜测说:“一定从上海带了本钱来。”
  “他们那个时代的人,都用盛肥皂的木箱装满金条南下来做生意,五两重叫大黄鱼,一两重是小黄鱼。”
  “夏氏在上海一定很有根基。”
  朱明智说:“相信是。”
  “这么说来,夏镇夷并非白手兴家,是带着资本过来。”
  朱明智有点警惕,静静不露声色,笑道:“相信夏彭年必然乐意将家族发展史告诉你知。”
  李平听出朱明智不愿多讲,乘机收蓬,也笑道:“彼时他才十岁八岁,相信不复记忆,稍后又被送往美国读书……恐怕对这些掌故没有兴趣。”
  朱明智一句总结这个题目:“上一代生意人的兴亡史,真不简单。”
  谁说不是。
  朱明智呷一口咖啡,“一月份你要告假的话,早些知会我。”
  李平抬起眼来,像是不知道有这些么回事。
  朱明智有点意外,不愿多说,轻描淡写的补一句:“我想或许一月你会出门。”
  李平想一想,随即明白了,想必是夏彭年每到一月例必放假。
  他们这些人,说话都似打哑谜,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不知不觉,李平也成为其中高手,话面不重要,猜测话底下的真意,才是学问。
  当天晚上,夏彭年已经把计划告诉她。
  他已报名参加杜塞道夫至达卡第十届的越野车大赛,比赛照以往习惯,在元旦日一月一号自西德出发,经直布罗陀海峡,横渡地中海,在北非阿尔及利亚登陆,深入撒哈拉,转向西部,到达接近海岸的达卡,为期二十二天。
  夏彭年摊开章程上的地图,一一指给李平知道,她听得神驰。
  全程一万两千公里,从雪地出发,途经万里黄沙。
  三年前夏彭年参加过一次,用的是吉普车,终因机械故障拖返维修站,他一直忿忿不平,要卷土重来。
  再迟体能要吃不消,所以一定要去。
  他同李平说:“你有几个选择!留在本市、在巴黎等我----”
  他还没有说完,李平已经摇摇头,“我与你一起参予这项比赛。”
  夏彭年笑,“真孩子气,你体能哪里吃得消。”
  “哩!”
  “这是一个披星戴月的旅程。”
  “你做得到我就做得到。”
  “小姐,路途苦长,气候变化强烈,若能经过这段不可思议的车程,你我都成为刀枪不入的超人。”
  李平只是笑。
  这个生活在大都会娇生惯养吹弹得破的公子哥儿实在小觑了她。
  夏彭年看到李平嘴角带挑逗地似笑非笑的牵动,太迷人了,他受不起一击。
  “好,就考验考验我同你的合作性。”
  李平吁出一口气,她绝对不敢说对大城市繁华奢侈发腻,但总希望多点体验,增广见识。
  李平伸出手,“一言为定。”
  夏彭年与她握手,想乘她不觉,把她拉到怀中,谁知李平早有防备,用力一挫,夏彭年险些儿站不稳,要沉肘落膊,郑重应付。
  李平见他狼狈,扬声大笑,松开手。
  与她在一起,夏彭年永不觉闷。
  李平性格收放自如、多姿多采,实在是最佳伴侣。
  而这段日子,这个关系,由李平付出生命中最宝贵的一切换回来,不能不小心地多元化地应用。
  她已学会用电脑搜索资料,李平对知识有种天生的渴望,永不知足,吸收力强如一块天然海绵,寻根问底,绝不言倦。
  这种态度挑起朱明智的好胜心,有时她给李平所做的功课多至残忍,下意识要叫这女孩求饶,但李平却总能镇静地应付艰苦工作量。
  李平知道朱明智考验她,但真正吃不消的时候,还是可以叫救命,因为有恃无恐,反而一直没有用到这个特权。一向避免在夏彭年跟前说起。
  在一个比较清闲的中午,高卓敏的电话到了。
  李平有说不出的欢喜,她一直盼望卓敏会自动找她。
  “李平,”卓敏一开口便问:“你上次那个建议,还当不当真?”
  李平忙不迭应:“真,怎么不真!”
  卓敏叹一口气,“我们出来谈谈好吗?”
  李平又惊又喜,“羡明肯接受?”
  “见面再说。”
  “你在哪里?”
  “家。”
  “我来接你。”
  “李平,我已经搬出来往。”
  李平一怔。
  “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五点半。”
  李平缓缓放下听筒。
  莫非……不会的。
  会又怎么样,她已经离开王羡明,他已是自由身,难道她不要他,也不准别人要他不成。
  但,不会的。
  李平走近打不开的大玻璃窗,往二十五楼下的街道看,人车小得似模型。
  她的手抵住冰凉雪亮的玻璃窗,维持着同一姿势,很久久,觉得疲倦,才转身取起手袋,下楼去。
  卓敏已经站在入口处等。
  白衬衫、牛仔裤,高卓敏自有她的潇洒。
  李平笑着迎上去。
  司机把车停在门口,李平自他手中接过驾驶盘,把车子开上山去。
  李平决定等卓敏先开口。
  卓敏问:“去草莓山道你那里?”
  “比较静一点。”
  卓敏没有异议。
  踏进书房,卓敏便急不待的说:“你讲过,有位计程车车主,愿意支持王羡明?”
  李平坐下,想一想才说:“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肯先垫付车价及牌照费用,然后按月收回租金折为车款?”
  李平点点头。
  卓敏叹一口气,“我代表羡明接受他的慷慨。”
  李平心中已经有数,她微笑起来。
  卓敏飞红双颊,“李平,实不相瞒,我已经同羡明在一起了。”
  李平耳畔有轻轻嗡的一声。
  奇怪,她一直鼓励高卓敏同王羡明走,这是最好最理想的结局,但为什么,一旦亲耳听到卓敏说出这个消息,内心却没有预期的安慰?
  卓敏自顾自轻轻说下去:“是他叫我搬的,”声音中有无限喜悦,“他从来没有叫我做过什么。”
  李平一直微笑,“那多好,你们快了吧。”
  “他还没有提过婚事。”
  忽然之间,王羡明这三个字被一个“他”代替了,其中有说不出的柔情蜜意,无限的期望。
  他终于有了别人。
  李平讶异,他还会爱别人。
  “李平,”卓敏叫她,“你不怪我贪心吧。”
  李平抬起头,一时会不过意来。
  “你想补偿的是他,不是我,现在得益是我们两个人,你不介意?”
  卓敏倒先说了出来。
  李平缓缓说:“他本来就是你的朋友。”
  “李平,你一直这么说,”卓敏兴奋极了,“你一直看好我们俩。”
  卓敏完全不计较当中发生过什么事,她的态度再正确没有,毕竟,任何事,只有始与终最最重要。
  “我立刻替你们去办这件事。”
  “李平,谢谢你。”
  “这是什么话。”
  李平温和地握住卓敏的手。
  “生活稳定之后,他就会想到结婚。”
  “一定的。”李平给她信心。
  “但是,这件事不要叫王羡明晓得可不可以?”
  此时,卓敏一切要求都是自私的,完全不合情理,她渴望得着王羡明,不顾一切,违反本性,也要独自霸占他。
  李平有点宽心,原来卓敏性格也有阴暗面,试练一到,原形毕露,既然人人如此,李平也就不必羞愧。
  李平抬起头来,这一刹那起,她觉得不再亏欠他们两人,他们又再度可以平起平坐。
  “可以吗?”卓敏焦急地追问。
  “当然可以,”李平静静的说:“你放心,我会托车行代办这件事,王羡明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这是你我之间的一个秘密。”
  卓敏怔怔的看住李平,轮到她惶恐不安,“为什么,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好?”
  李平轻轻说:“砥砺英语,美好前途。”
  卓敏松弛下来,笑了,“你还记得。”
  那是他们英语课程补习班的格言。
  仿佛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高卓敏才喝一杯咖啡,就匆匆赶下山。
  爱一个人爱到那种地步,实在是非常累的一件事,但是卓敏心甘情愿,求仁得仁,又不能说她不快活,因爱故生怖,时时刻刻以别人的喜怒哀乐为她的生活要旨,也不是不痛苦的。
  但,李平想,她终于得到了王羡明。
  李平取出她那只史特拉底华利,轻轻拥抱在怀里,什么叫快乐?想什么有什么,是谓快乐,因为不能得到所有心头渴望的东西,必须作出取舍,所以快乐永远不能完全。
  李平扬起头,大声笑起来。
  满以为王羡明会得爱她一辈子,像言情小说中形容那样,老来潦倒,抱住酒瓶,喃喃念了她的名字,她也老了,但在他心中,她永远是那个俏皮美丽的小李平……
  才怪。
  哪里找这样的痴人去。
  倔强正直如高卓敏,一见利之所在,即时低头。
  李平轻轻说:“哎呀,都一样啦。”
  她走到露台,举起琴,弹的是吉卜赛旋律,乐章悲怆而激动。
  李平缓缓放下琴,转身,看到夏彭年坐在安乐椅中。
  他说:“越来越出色了。”
  李平只是笑。
  “这首曲子应该用关那利来弹。”
  李平吸进一口气。
  “史特拉底始终纤弱一点,音线不如关那利圆润。”
  李平拚命摇头,一直笑,“我有这只琴已经心满意足,即使有更好的,也不作非份之想。”
  夏彭年凝视她,“真的,李平,你这样满足现状?”
  李平无惧地看到他眼睛里去,“是。”
  第二天,李平就联同律师去车行办妥一切手续。
  这是她首次独立处理一件正经事,觉得非常骄傲。
  大笔一挥,免首期,低利息,王羡明生活有了着落,七三后他便成为车主。
  恐怕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草莓山道,黑暗中等待他过去的恋人。
  深深的寂寞侵袭李平,心债已经偿还。再无牵连。
  像报纸上那种启示:自该年该月该日起,李平离开王羡明及其家人,从此以后,一切华洋纠葛,皆与李平无关。
  王家待她,实在不薄。
  卓敏那里,传来断断续续好消息:“羡明心情比较落实”,“有时候开两更车也不觉疲倦”、“他希望五年内可以还清债务”等等。
  卓敏胖了。
  连朱明智都知道李平有那么一个朋友。
  朱小姐很欣赏李平念旧的质素,她也有微时的老相识,相不来就是相处不来,不是酸溜溜诸多讽喻,就是帮帮忙需无穷,结果一一疏远。
  留一个步伐堕后的老朋友,不知要费多少时间心血,很多人会觉得划不来。
  “听你讲,”朱明智说:“这位高卓敏好像很有出息,你知道公司等人用。”
  李平想想,摇摇头,“她在外头做得不错。”
  那就真是君子之交了,朱明智点点头。
  她笑问:“一月份放假?”
  李平一向对师傅坦白:“是的。”
  朱明智在透露心声,“李平,真羡慕你。”
  李平睁大双眼,不置信地指着朱小姐:“你,”又指自己的鼻子,“我?”
  朱明智笑。
  “不可思议。”李平低嚷。
  “年轻、貌美、爱护你的男朋友,以及稳操胜券的事业。”
  是吗,连智慧的朱小姐都这样看她?
  李平即时恭维朱明智,“你也是呀,你更什么都有。”
  “是的,岁数在内,我快庆祝四十大寿了。”
  朱明智说得这样幽默,李平想笑又不敢笑。
  她慨叹:“站在中年的山岗上,看出去的景色,同你眼见的不一样。”
  “朱小姐,你那尊容顶多三十出头,我不会骗你。”
  “李平,你太可爱懂事。”
  她俩已经成为莫逆。
  不久之前,李平尚有疑心,老觉得背后有人不住的窃窃私语。
  即使独处影印房中,机器转动,也仿佛是闲言闲语,每一张纸弹出来,都似悄悄说:“李平作弊,李平走捷径,李平当心……”十分有力节奏。
  疲倦的时候,意志力弱,特别听得清楚玲珑。
  简直是神经衰弱。
  朱明智看在眼内,不动声色,赠她一则小小童话故事,分明自儿童乐园里取材,十来张图画,栩栩如生,是祖父与幼孙骑驴进城那个人所共知的寓言。
  李平一看就明白了。
  她好过许多。
  影印机与传真机再同她说话的时候,她会轻轻喝道:“闭嘴。”
  到最近,更有大跃进,她发誓冷气槽里传出李平加油的字名来。
  魅由心生。
  南下这几年她都没有正式松驰过,夏彭年这位老板要全力应付,他精力过人,喜欢应酬,一半是业务需要,但没事.也爱把朋友叫出来吃顿饭聚一聚,李平当然次次要跟在他身边。
  在人前,言行举止更是半点错不得。
  李平知道,夏彭年那些朋友的太太,都不大喜欢她。
  在化妆间,她们没注意她坐在一角,不客气地发表议论。
  “还是依利沙白陈比较适合彭年。”
  “这位李小姐实在太妖冶。”
  “大陆女人现在比台湾女人还厉害,豁出去做。”
  “苦头吃足了,只要有甜头,勿择手段,难道还回转去不成。”
  这种话听多了,简直会积劳成疾。
  李平手中本来拿着粉扑子,僵在半空,过一会儿,才把它放下,还得等发话的女客先离去,免得大家尴尬。
  她对牢镜子细细观察,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左顾右盼,都没看出端倪来,每个人看自己,总觉甚少暇疵。
  夏彭年有需要,她照样出席,这是她职责之一,希望太太们多多包涵。
  美酒佳肴当前,李平有时候想:卓敏与羡明吃些什么?他俩都是广东人,口味很清淡,羡明喜吃海鲜,卓敏一定会亲自下厨,炒一碟子活虾,熬一锅鸡汤,两人对牢笑欣欣,举案齐眉。
  她真替卓敏高兴,她终于得到了他,为他捱苦,服侍他,成为他生命一部分。
  天气转凉的时候,李平一时忘记添衣,感冒起来,服了药,蒙着头,在家里睡觉。
  电话一直没有接进房间。
  近黄昏,她下床喝水,女佣轻轻推开房门张望。
  李平转头,“有事吗?”
  “一位高小姐找了好几次,非常焦急。”
  卓敏。
  李平放下杯子,“为什么不叫我听?”
  “夏先生说过要你休息。”
  “她再找我,记得接进来。”
  但是一整晚,卓敏都没有再找她。
  李平想拨卓敏新居的号码,却伯王羡明来听,犹疑良久,终于作罢,百感交集。
  第二天有重要会议,夏彭年一早差她旁听,李平不想缺席,静静吃了点心,乖乖上床。
  这一觉睡到闹钟叫醒她。
  李平起来梳洗;伤风药令她晕眩,喉底尚余一两声咳嗽,也顾不得了,这样一点小事都藉词告假简直是个神话,她想起朱明智说的笑话:“产假头准放九天,美容整形拉脸皮则放十四天,因职员外表改善,对公司形象大有帮助。”
  会议室里有一张马蹄形大桌子,一尘不染,李平希望有一日她可以坐上去,但此刻还不能够,这时候她坐在朱明智身后。
  会议八点半开始,李平忙含一颗喉糖,无端咳嗽是大逆不道之事。
  每次大门一关,李平都觉与外界隔绝,飞机大炮都攻不进来,海啸台风都不再重要,坐在房内的人,无论如何,要把这个会开完。
  这个城市,怎么会不繁荣,几百万人这样出死命顶住它向上,一心一意,在所不计。
  现在李平也是它的一份子了,她吁出一口气。
  九点正,玛丽忽然悄悄推门进来,蹲在朱小姐侧边,轻轻在她耳根说了几句话。
  朱小姐一听,立刻朝李平打一个眼色。
  李平急忙附身过去,朱小姐说:“有人急事找你。”
  李平一怔,这时主席已经停止说话,反感地不耐烦地朝她们看来。
  李平只得以最迅速的动作,退出会议室,掩上门。
  她问玛丽:“谁找我?”
  玛丽朝她身后一指。
  李平转身,接待室坐着高卓敏,憔悴、疲倦、伤心,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年,一身衣服又脏又皱。
  而且,李平一眼看出来,她有了身孕。
  卓敏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李平大吃一惊。
  她走过去,叫她。
  卓敏像是看到救星,颤抖着嘴唇,却开不了口。
  李平把她扶进办公室,“有话慢慢说。”
  卓敏没有回答她,“你现在可走得开?”
  “告诉我什么事,可是王羡明同你有龃龉,先坐下,喝杯水再说。”
  “我昨晚就一直找你,羡明,他出了事,在医院里。”
  李平一颗心剧跳起来,语气维持镇静,“哪家医院?”
  “圣恩医院六楼。”
  “伤势可重?”
  “头脸缝了好几十针,恐怕还有内伤,”卓敏无限辛酸,“要留院观察。”
  “怎么会这样?”
  “有人寻仇,在停车场等他,拿着铁枝迎头便打。”
  李平握紧拳头,“是谁同他过不去?”
  卓敏颓然,“自从与你分手之后,他一直闷闷不乐,喝得很厉害,一言不合,便拔出拳头。”
  李平缓缓抬起头。
  “一整个晚上,昏迷中,他都唤你的名字。”
  李平听卓敏这么说,恍若隔世,那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一早经已结束,怎么又拿出来讲。
  “请你去见他,李平。”
  “卓敏,振作一点。”
  平日活泼爽朗的卓敏,如今受尽折磨,乏力地靠在李平肩膀上。
  “我们一起去看他。”
  抵达医院,若不是卓敏指出床位躺着的是羡明,李平恐怕认不出来。
  睡着的脸同醒的时候往往有很大的分别,况且王羡明的面孔早变了形,两只眼角爆裂,缝过针,拙劣的针脚骤眼看似蜈蚣,又像条拉链,有点滑稽兼恐怖的味道,头壳上缠满白纱布,双目紧闭,他正昏睡,没有反应,但是却咬着牙、咧着齿,充满恨意,像不知要置谁于死地。
  李平心头一阵辛酸,别转面孔。
  他们三人都变了,都不再是开头那个人。
  李平尤其内疚,王羡明与高卓敏却又是因为她而变成这个样子的。
  她低声问卓敏:“他父母呢?”
  “不敢告诉他们。”
  “兄嫂呢?”
  “上个月启程到加拿大去了。”
  “昨晚至今,你一直没有休息过?”
  卓敏摇摇头,“他一直叫你的名字。”她不能释然。
  李平连忙说:“他恨我。”
  卓敏抬起头,苦笑问:“是吗,他恨你?”
  李平握住她的手,“快要做母亲了?”
  “是的。”
  “你要小心身体。”
  “李平,看,他醒了。”
  李平转过头去。
  王羡明痛苦地眨动眼睛,做这样的小动作都要用足全力,可见他伤势不轻。
  李平很想好好劝慰他几句,格于身边的卓敏,不便启声。
  护士巡房经过,看到一个样貌与装扮都与三等公众病房不合衬的艳女,不禁多看两眼,李平更添三分尴尬。
  好一个卓敏,到这种时候还宽宏大量的附身过去解围,“羡明,李平来了。”
  王羡明停一停神,他看到李平了,双眼在一刹那闪出爱慕、渴望、怨怼、伤心、绝望的诸般神色来,逼得李平低下头,她无法正视这样一双眼睛。
  他嘶哑的声音问:“卓敏叫你来?”
  李平点点头。
  他不记得昏迷时候叫过谁的名字。
  看到李平,他似乎得到满足,竭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不知怎地,泪水灌满眼眶,不受控制,溢泻而出,连他自己都吃惊,想伸手去揩,但手也受了伤,扎得似粽子,不能执行任务。
  李平按住他的手,“你很快会好的。”
  王羡明点点头。
  “快要做父亲的人,那毛躁脾气,真得改他一改。”
  王羡明听了这句话,头上如着了一盆冰水,慢慢醒悟过来,眼中炽热的神色渐渐褪去,他像是想起了前尘往事,逝去的早已逝去。
  李平又说:“从医院出去,想必要补行婚礼,别忘记我的帖子。”
  羡明试图解释:“我喝了一点酒……”
  “以后要戒掉了。”
  羡明怔怔的不出声。
  那一夜,他已经收了工,停好车子,在路边熟食档吃面。
  隔壁一桌坐两男一女,那女孩非常非常小,顶多只有十五六岁,头发剪得极短,他一看见那个发式,心中已经牵动,是以看多她两眼。
  就是这样惹的祸,吃到一半,两男要拖走女孩,女孩挣扎,本来,王羡明再也不会去管那样的闲事。
  但是,为着那头短发,为着短发贴在后颈上那个桃子尖,他见义勇为,要去救那女孩。
  女孩有没有逃脱他不知道,他捱了毒打。
  值不值得是旁人太难断定的一件事,但是羡明心里觉得反正已经为短鬈发吃了这么多苦,添一点也不算什么。
  况且,李平终于看他来了:可见大家仍是朋友。“
  李平转过头去与卓敏说话,脑后经过专人修理的那一绺头发可爱地驯服地伏在白皙的颈项上,看在羡明眼中,一片迷茫。
  说他配不上李平,固是事实,但他这种所作所为,又何尝配得上卓敏,羡明心中觉悟,喉咙重浊地挣扎数声,对卓敏说:“待我出院,真的要结婚了。”
  卓敏伏在他跟前,紧握他的手。
  李平很庆幸这件事如此结束。
  看看手表,已近中午,于是轻轻叫卓敏,“我要走了。”
  卓敏送到病房门口,李平把她拉到羡明目光不及的角落,把一叠钞票塞在卓敏手心。
  卓敏还要挣扎,李平两掌合拢,紧紧箝住她的手,也不说什么,这样过了两分钟,才松开手,转身离去。
  司机看见她出来,马上把车子驶近,要下来替她开车门,李平摇摇手,表示不必,自己上车。
  才坐好,李平觉得一阵晕眩,胃部抽搐,把早餐全部呕吐在车厢内。
  她结结棍棍发起烧来,温度上升到摄氏三十九度,医生再三向夏彭年保证,李平不过感冒,一点危险都没有,但他还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李平躺在床上,浑身发烫,感觉有点迟钝,但看见夏彭年着急模样,也不禁微笑。
  夏彭年扶她起来吃药,手触摸到李平臂膀与背脊,那丰润的肌肤因热度关系,感觉竟似将溶未溶的烛油,特别粘手,特别柔软,难以形容。
  夏彭年定过神来,向她埋怨:“身体这样差,如何担任拉力赛副手。”
  李平不服气:“我从来没有生过病。”
  “恐怕要到外展学校去操一操身体。”
  李平但笑不语,当年下放的记忆犹新,何用到外展学校玩耍。
  夏彭年将一张长沙发搬到睡房,彻夜伴着李平,闹得好大阵仗,很多时候,他先累了,下班松掉领带,一躺下,七点多还未醒来,李平便取笑他。
  有时她也想,结了婚,也是这样吧,待养足精神,他又该去应酬各路英雄,一直到凌晨才返。
  做他的女朋友最好,除非他愿意改,但改了又不是夏彭年了,世事当然永远美中不足。
  过了几天,李平差不多痊愈,半夜口渴,独自起床,发觉太阳穴已不再弹痛,呼吸也恢复畅顺,感觉如再生为人,不胜喜悦。
  这才知道做人不过是最简单的一回事,原来健康最最重要。
  李平走到客厅,一抬头看到斜玻璃屋顶上繁星千万点般的水珠,知道适才下过雨了,于是也不开亮灯,端张椅子坐下,静看星光。
  背后门声一响,她知道夏彭年进来了。
  “你已痊愈?”他问。
  “我想是。”
  夏彭年吁出一口气,坐她身旁,握着她的手。
  沉默半晌,他看着李平问:“你有心事?”
  李平点头。
  “说来听听。”
  李平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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