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 第五章

  (13)
  子翔点点头。
  「让我拉你起来。」
  子翔说:「我去换掉脏泥衣服。」
  子翔回到房间,不知怎地,靠到床边已经睡着。
  半晌,林斯过去敲门,没人应,他在门缝中看到子翔熟睡,他回到书房,取过一本小说,读了起来。
  小说文字极佳,中国人写中文,当然比殖民地华人或海外华侨强十倍。
  但是小说文字需要生命力的光彩,句子太过工整规矩,味同嚼蜡,况且,剧情又无新意,主角不惹人同情。
  林斯忍不住呵欠,打盹。
  容太太回来,看到人客在书房瞌睡,女儿在卧室扯鼾,不禁好笑。
  她轻轻走近林斯,他立刻醒觉。
  容太太斟杯参茶给他。
  他十分感动,爱屋及乌,容太太已把他当自己人。
  「你与子翔怎样认识?」
  「工作上接触。」
  「她喜欢到处跑。」
  林斯答:「我也是,上一站我驻伦敦。」
  「女儿在家住一辈子我都高兴,把女婿外孙带回来更加欢迎,家永远是她的家,我不是想送走她,但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希望子翔有自己的家。」
  林斯微笑,「我明白一个母亲的心意。」
  容太太由衷地说:「你这样懂事,你妈妈一定宽慰。」
  林斯轻轻答:「我却得不到家母欢心。」
  容太太动容。
  也许,有些母亲不喜讲理,只希望得到盲从。
  「一日,我在商场看到老太太抱着小小孙儿,舒惬从容,我羡慕得不得了,我是那种少数渴望抚养外孙的人,并且,不打算与男方家长分享。」
  林斯笑了,「那样辛苦的事,怕无人与你争呢。」
  时间晚了,林斯告辞。
  子翔半夜起来,脱掉衣裳,继续再睡。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子翔梦见自己起床,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出可乐,倒进大碗,再加上大块冰淇淋砖,就那样大吃起来。
  一觉醒来,嘴里彷佛还有冰淇淋芬芳,不知弗洛依德怎样解释这种饥渴。
  子翔收到上司电邮:「容子翔请即往巴基斯坦柏斯哈瓦城下列地址报到,切记到医务所接受甲型及乙型肝炎、疯狗症与脑膜炎疫苗注射。」
  子翔低下头。
  容太太进来看到。
  「甚么一回事,脸上一点笑容也无,不像在恋爱呀。」
  「妈妈,我大后天走。」
  「跑来跑去忙甚么?留下陪妈妈与林斯。」
  「妈妈,我小时可是乖孩子?」
  「一点都不乘,而且,到五岁都不会说话,怪吓人。」
  「子翊呢?」
  「嘿,各有各顽劣之处。」
  「他可有欺侮我?」
  「他钟爱你,时时帮你做功课,好让你抽空去练琴。」
  「我记得子翊帮我做过一只霓虹的原子模型,神乎其技,巧夺天工。」
  「他的确有一手。」
  子翔说:「我真幸运。」
  容太太叹气,「兄妹俩都不愿结婚。」
  下午,子翔去注射各式防疫针,顺路带了一篮水果到代办处找林斯。
  秘书笑着接过水果篮。
  林斯出来,心神恍惚地看着容子翔。
  三天之前,他还是自由身,嘻嘻哈哈与女同事调笑,百无禁忌。
  今日,他是一个俘虏,身不由己,巴不得容子翔牵着他走。
  子翔说:「我来道别。」
  他焦急,冲口而出:「你去哪里,我跟着你去。」
  子翔笑,「你是公务员,有职责在身,一时怎样走得开?」
  林斯有点惭愧。
  「我会时时同你联络。」
  林斯自抽屉里取出一枚饰物,子翔看到是一只拇指大雕刻精细的白玉猴子,造型玲珑活泼,十分趣致。
  「我替你系上,」林斯说:「作为你幸运符。」
  子翔说:「以前,以为同情孤儿是人之常情,现在明白了,也许在心底深处,一直记得自己是个孤儿。」
  林斯温言说:「你甚么也不记得,若不是偶然读到第一孤儿院机密数据,你一辈子也不会疑心。」
  「我一步一步走到杭州,似有一只命运大手推我向前,终于被我发现身世秘密。」
  子翔无限感慨。
  「子翔,如果你需要我,我一定在这里等你,我会通知当地代办,设法与你联络。」
  子翔点点头,「上司知会我,该处义工组织相当完善,有一个家庭父母连两个儿子四口子已在该处默默服务三十五年。」
  林斯说:「我最欣赏默默耕耘这四个字。」
  有些人连吃一只苹果也扰攘半日,盼望世人赞赏他张嘴的姿势曼妙。
  有些人在荒漠艰辛凿井,第一口水先捧给更有需要的人喝。
  林斯轻轻问:「子翔你有意中人吗?」
  子翔咧嘴笑了,「你的中文底子比我好,懂得许多专门名词,不,我没有约会任何人。」
  林斯捧起她面孔,在她额角深深吻一下。
  「有空探望家母,她与你投契。」
  子翔走了。  
  林斯回到办公桌前坐下,觉得身上某一部份已经跟容子翔离去。
  秘书进来问:「没逮住?」
  林斯颓然。
  「也难怪,叫做子翔,一个字里两张翅膀,一下子飞得影踪全无。」
  林斯抬起头来。
  「将来挑女朋友,选名宇带女字旁,像妃、媛、嫚、妍、娴、娜,娇滴滴,走不动,比较牢靠。」
  林斯苦笑,「多谢指教。」
  名字中有翅膀的子翔回到家,静静收拾行李。
  粗布裤穿了洞,爬山靴鞋底磨损,内衣霉黄,羽绒大衣破旧,全部需要换新货。
  她到市中心购物,所有外国货应有尽有,价格公道,她选购一大批。
  售货员说:「小姐,我们还有别的颜色。」
  「不用了,深蓝比较耐脏。」
  这些衣物,全部用来天天穿着,并非扮作潇洒的时装。
  「小姐,两打袜子,廿套内衣裤,六件衬衫,全在这里了。」
  「我还要一箱高热能饼干。」
  「小姐可是去爬黄山?」
  可能比较接近著名的凯巴峡。
  子翔笑笑,取出母亲给的信用卡付胀。
  容太太帮她整理行李。
  「你这次是去哪里?装备似行军。」
  子翔坐下来,坦白地说:「妈妈,我去巴基斯坦近阿富汗边境。」
  容太太一时没听明白,怔怔地看牢女儿,「那里有甚么观光点?」
  子翔再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瞒她,「妈妈,我一直志愿毕业后到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工作一年,今日得偿所愿,我去协助照料战后流离失所儿童。」
  容太太呆呆看看女儿,表情像被铅块打中的人。
  「子翔,那里有地雷有瘟疫。」
  子翔笑,「妈妈,不用害怕。」她伸手过去。
  容太太挣脱女儿的手,「你以为我不知道?该处男子平均寿命只得四十三岁,百分之三十三儿童是孤儿,寸草不生,民不聊生,过着中世纪穷困生活。」
  「所以需要先进国家援手。」
  「子翔,妈妈也需要你。」
  子翔陪笑,「我会时时回来。」
  「林斯呢,他是个好男人。」
  「妈,听我说。」
  容太太忽然动气,「你同子翊,永远先斩后奏,十分不孝。」
  子翔震动。
  幸亏母亲把哥哥也责骂在内,否则子翔更加伤心。
  容太太说完之后,也有点后悔冲动,叹口气,「孩子大了,永不听话。」
  子翔连忙赔笑,「爸妈从来没想过要控制我们。」
  容太太伸手去摸子翔面孔,「小时候,像贴身膏药,终日抱在手里,见到新奇事物,才落地去看,一觉无趣,又要再抱。」
  子翔怔怔听着落下泪来,多谢可敬的养父母,她才有幸福童年。
  「好好当心身体。」
  生活得好,就是孝顺父母。
  「记得每日一通电话。」
  母女终于又握紧双手。
  子翔没想到子翊忽然北上探望父母,他有廿四小时空余时间,不想浪费。
  他一边啖著名梅龙镇小笼包一边笑说:「子翔终于坦白从宽。」
  容先生笑:「个人都跑得那么远,早知一个叫家宝、一个叫家实,用宝盖头屋顶罩住你俩,动弹不得。」
  兄妹都有点过意不去。
  容先生挥挥手说:「只要你们开心,我也觉得宽慰。」
  子翔低头不语。
  子翊何等明敏,他把妹妹拉到一角。
  「你神情有异,瞒得过爸妈,瞒不过我,甚么事?」
  子翔看着他,欲言还休。
  (14)
  他一向是好兄弟,从不欺侮小妹,可是,他知道她的身世吗?
  子翊见妹妹面青唇白,不禁追问:「你可是怀孕?」
  子翔瞪他一眼,「没这种事。」
  「喂,即使是真,亦稀疏平常,不用焦急,自有解决办法。」
  子翔深知他是真正关心小妹。
  她低声问:「我可以相信你吗,你会代我保守秘密否?」
  子翊耸然动容,「呵,我知道了,你从来不穿花裙子,又不喜化妆,你倾向喜欢女伴,你是——」
  「子翊,我不是父母亲生,我是一个领养儿!」
  容子翊静下来,张大嘴,又合拢。
  他轻轻说:「你终于知道了。」
  「甚么叫做我终于知道?」
  「我以为你一早就知。」
  「子翊,你一直知我并非亲生?」
  容子翊点点头。
  子翔顿足,「不可思议,子翊,有关身世大事,你竟瞒着我。」
  子翊轻问:「你想我怎样做?拉住小小的你,『喂小妹,有新鲜事知会你,你我并非容氏亲生,我来自香港孤儿院,你出生杭州』。」
  子翔呆呆看着他。
  「对,子翔,我同你一般,也是领养儿。」
  「甚么?」
  「这是真的。」
  「你也是孤儿?」
  子翊点头,子翊又摇头,「我拥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满意足,我只管努力学业及工作,我已许久不去想身世问题。」
  「子翊你好不豁达。」
  「子翔我一直觉得你的目光更远更高,所以才献身志愿工作。」
  兄妹紧紧拥抱。
  「你是几时知道的?」
  「廿一岁,大学毕业,母亲叫我到书房,把领养一事告诉我,我错愕了三日,然后的朋友到黑梳山滑雪,在雪山顶恍然大悟,大叫一声丢开身世,唯一遗憾是血型不合,也许不能捐出肾脏给父母。」
  子翔呆呆低下头。
  子翊真好。
  「你仍是我小妹,有子弹飞来,我毫无犹疑会挡在你身前,不过,这种事大抵不会发生,平时我仍可与你争宠。」
  子翔问:「父母为甚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子翊说:「你太可爱,他们想占为己有。」
  子翔破涕为笑。
  「对你最初的记忆是五六岁时父母有事远行,回来时抱着一个幼婴,叫我去看,你被小棉被里着,拨开可见小小面孔,像一只丑娃娃,我怀疑你不是真人,用力掐你鼻子,你大哭起来。」
  子翔还抱着一丝希望,「你没见妈妈怀孕?」
  子翊摇头。
  这时容太太在客厅扬声,「兄妹谈些甚么?」
  他们噤声。
  子翊充满怜惜地看牢小妹。
  子翔真心感激容氏夫妇,他们还赐她一个大哥。
  子翊低声说:「子翔你幼时很笨,久久不会讲话,妈妈着急,四处找专科医生诊治。」
  子翔拚命点头,泪水四溅。
  「你可有出去寻找生理父母?」
  子翊摇头,「我说过我已拥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满意足。」
  子翔答:「我也是。」
  「把事情置于脑后,努力将来。」
  容太太的声音又传来:「兄妹打些甚么主意?」
  她探头进房。
  容太太有一张秀丽的标准鹅蛋脸,子翔这才知道美妈为甚么没有生美女的理由。
  「妈妈。」她走近去。
  「子翊,你可劝得动小妹?叫她留在父母身边。」
  子翔笑,「爸妈最希望子女做教师,工作定时,又受人尊重。」
  容太太说:「做建筑师也不错,每天有下班时间,傍晚可以见面。」
  「妈妈,给我一年时间,我一定回家来。」
  容太太说:「我看过一本书,叫『原野呼声』,你俩大抵也是这样吧:像拖雪橇的阿拉斯加犬,听到狼群呼声,忍不住奔向原野。」
  两兄妹面面相觑,低头不话。
  他俩不安于室,可是受遗传因子影响?
  这时,容先生回来了。
  「难得一家四口齐集,在家吃顿饭。」
  子翊深夜要乘飞机回北美洲。
  容太太盛鸡汤给他,「有无打算结婚?」
  容先生笑,「他要成家,不劳你催。」
  「孩子们有时需要适当鼓励。」
  「你以为他们仍是小学生?」
  容太太感慨,「在我眼中,子女永远是幼儿,尤其是子翔,睡熟时面孔只似十岁。」
  子翔泪盈于睫。
  子翊在临走前又叮嘱小妹一句:「敬爱父母。」
  门口有人等他,一个高大漂亮的年轻女子走近来。
  子翊介绍:「这是朱彝,下月到美国参加环球小姐选举。」
  大家微笑招呼。
  过一日,子翔也出发了。
  虽然只得一件行李,已经肯定比其它义工多。
  飞机先往香港,在转候室等待时,她听见服务员通过播音器叫她名字:「七O三班机乘客容子翔请到柜枱。」
  她走近柜枱服务员说:「容小姐,这位先生找你。」
  于翔还以为林斯找上来。
  可是不,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陌生年轻人。
  他伸出手来,「容子翔,我是史习荣,欢迎你加入我们队伍,我们乘同一班飞机往哈拉嗤。」
  子翔读过他们资料:史家在巴基斯坦服务超过三十五年,习荣是他们长子。
  要是一个月前,子翔会俏皮地反问:你怕我迷路?
  今日她心事重重,只是点头招呼。
  「苏大哥叫我照顾你。」
  「他可是仍在刚果?」
  史习荣点点头,「那边情况危殆。」
  「可是新闻已停止报告。」
  「因三日之后已不再是新闻。」史习荣感慨。
  子翔不出声。
  她抬起头找林斯,这人没来送她,噫,人一走,茶就凉。
  「子翔,你可信教?」
  「我家信基督。」
  「那么,当是一种装饰好了,下了飞机,请给这块头巾遮住头发。」
  「明白。」
  那是一块深蓝色四方头巾。
  子翔严密地包住头,在颔下绑一个结,转过头去,用眼神询问史习荣。
  他点点头,「很好。」
  在飞机上,史习荣告诉她,他们管理的医疗营,需要女性护理人员,风俗上陌生男女不能相处一室。
  下了飞机,见有人举着纸牌,上面写「容子翔」三个宇。
  史习荣讶异,「你有朋友在这里?」
  子翔也觉得意外,走近,那个中年人说:「林斯先生已安排了交通。」
  子翔微笑。
  林斯并没有忘记她。
  他们乘火车往柏斯哈瓦城,越往北走,风景越是宁静美丽,但居民也愈加穷困。渐渐车站附近人群全不穿鞋子,脚底粗糙如牛皮,衣衫破旧肮脏,头发打结,他们贩卖千奇百怪的食物、饮料、纪念品。
  子翔沉默地观察。
  忽然一个小女孩接近,把手上花束递给子翔,要求换钱。
  子翔看着史习荣。
  习荣轻轻说;「不可,一旦派发零钱,会引起骚乱。」
  火车轧轧开走。
  子翔不出声。
  这像是月球另一边,永远不见天日,时光逗留在半个世纪之前英人撤退时候,这也许是世上唯一仍存蒸气火车头的地方。
  但是土地却奇异地瑰丽,到处是蕃红花、棘杜鹃,还有两人合抱那般粗壮的影树,树顶红花烧红天际。
  史习荣说:「我猜你不难了解我家为甚么留了下来。」
  子翔点点头。
  中午,他买来食物,一看,是荷叶包着饭粒,像中式荷叶饭,又似里蒸粽。
  打开了,香气喷鼻,但吃进嘴里,又不是咖喱。
  习荣笑,「你平日吃的咖喱,同唐人街的杂碎,专门给外国人享用。」
  他又倒一杯琥珀色红茶给她,甘香可口。
  接着,子翔被火车窗外景色吸引。
  只见路轨边山坡上漫山遍野种植红色玫瑰,香闻十里,妇女用手逐朵采摘,放入箩中。
  习荣解说:「她们收摘玫瑰卖给香水商人炼成油精,一吨花瓣才能提炼一安士玫瑰油。」
  子翔面孔上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来。
  「富裕国家妇女每年用于化妆品的费用,足可养活第三世界贫童。」
  (15)  
  子翔不想论断别人,故此维持缄默。  
  「舍弟是皮肤科医生,他可以告诉你,那种千元美金一安士装美颜霜,毫无作用。」  
  烈日下子翔看到少女及女童弯着腰,将玫瑰花小心翼翼收成,生计比生命重要。  
  「种植商人无良,时时喷射极毒杀虫剂,引致劳工皮肤溃疡。」  
  火车摇动的节奏有催眠作用。  
  子翔彷佛看到小小的自己沿着火车站讨饭,眼睛盯牢旅客的手,希望他们施舍一两个角子……  
  她抹去眼角眼泪。  
  不过,她是少数幸运者之一,她已经在容家安然无恙的长大了,现在她已可以独立生活,不致饿饭。  
  傍晚,天际尚余一丝红霞,他们终于到达营地。  
  史习荣没有浪费时间,立刻把子翔带到一所破旧平房前。  
  「子翔,你是建筑师,请你率领工人把这所平房妀建为病童宿舍。」  
  「这本来是甚么建筑?」  
  「这是英人遗下的木球场俱乐部。」  
  「有材料吗?」  
  「刚获捐款,事不宜迟。」  
  容子翔精神一振,「学以致用,当尽绵力。」  
  有人自房子里走出来,捧看一大块精致的染色玻璃,大声笑问:「可是容小姐到了?」  
  习荣说:「这是我弟弟习恩。」  
  子翔回问:「可是有旧材料可循环再用?」  
  「请进来看。」  
  子翔立刻跟到屋内。  
  「呵,」她耸然动容,「全红木地板,水晶灯,世纪初新艺术装饰。」  
  「专家即是专家,欢迎你,容子翔。」  
  史习恩比他大哥活泼。  
  「我会尽量保留旧材料,今晚即刻开始工作。」  
  「首先,来见一见你服务的对象。」  
  史家两兄弟身段不算高大,但在子翔眼中,他们形象强壮。  
  「请到这边来。」  
  营地一边是间简陋诊所,一大群妇女抱着幼儿候诊,这些贫童便是容子翔服务对象。  
  两个中年人站起来热烈招呼她,「子翔你来了。」  
  他们不过五十出头、可是头发几乎全白,一看就知道是史氏夫妇。  
  他们一家四口都是医生。  
  史太太正在诊治烧伤病人,那七八岁大孩子也不哭泣,只因痛苦扭曲五官。  
  子翔自口袋取出一粒巧克力,放进小病人口中。  
  糖果在他嘴里融化,他的表情转为宁静,他感激地看看子翔。  
  「我们只得五张病床。」  
  可是地上也躺着病人,足足十多人挤在诊所内。  
  诊所外忽然传来哭闹声,史习荣出去看个究竟。  
  片刻他进来说:「是一名女童受伤,子翔,她父兄坚持不准男性接触。」  
  「我来。」  
  子翔义不容辞,出去抱起女童,抢进诊所,放在手术床上,打开外衣,看到她腹部溃烂之处已生蛆虫。  
  习恩过来一看,轻描淡写地说:「噫,血吸虫,在污水中出没最易患这种病,患者十分痛苦,却无生命危险,由我来处理好了。」  
  子翔回到外边,见女童母亲用头巾遮住面孔,在指缝中焦急张望。  
  子翔蹲下与她交谈,言语不通,但温和关切是世界语言。  
  「医生会诊治她,你放心。」  
  那皮肤黧黑的母亲落下泪来。  
  子翔猜想女子的廿多岁,不会比她大很多,可是饱经风霜,像是活多了五十年。  
  子翔另有职责在身,她洗把脸,回到简陋的办公室,摊开图则,研究改建问题。  
  累了,在帆布床上睡一觉,清晨又起来工作。  
  史习思给她送来烙饼牛乳当早餐。  
  「还习惯吗?」  
  「空气清洌。」  
  「这里地势较高,英人选作度假村,故有水有电。」  
  子翔问:「我的工人在甚么地方?」  
  「习荣,我,以及三个义工。」  
  「这项工程起码要有十个熟手工人。」  
  「子翔,将就点。」  
  「我需要安全帽。」  
  「我只有两顶机车头盔。」  
  子翔笑了。  
  工程即日开始。  
  她先指挥拆卸工作,工人黑、瘦、敏捷、耐劳,一如钢筋。  
  史氏兄弟无处不在,一有时间便过来帮忙。  
  傍晚,又有当地人自动加入,工作到深夜。  
  他们没有安全条例、工作时间,自早晨第一丝曙光做到天色全暗,第二天又来。  
  工程进度却比文明社会更为迅速快捷。  
  工头及工人知道这个年轻女子是来自先进国家的义工,不问报酬,单为他们服务,故此对她敬若神明,唯命是从,子翔从未试过这样挥洒自如。  
  毋需重重会议、商讨、妥协,不用经过一层层、一道道架构,她觉得极度满足。  
  还有,她暂时忘记身世。  
  习荣与习恩十分关照她,有新鲜食物总是先招呼她。  
  子翔双手很快粗糙,衣裤破损,精神却越来越好,脸色红润,体重增加。  
  新宿舍很快搭建起来。  
  那个患血吸虫女孩已经痊愈,习恩与子翔送她回家。  
  她母亲认得子翔,自泥屋出来招呼。  
  那女子谦卑地鞠躬,请他们进屋喝茶。  
  一进室内,子翔呆住,只见简陋的屋里放着一张大枱,四五个孩子围在一起,正在做刺绣钉珠子工序。  
  子翔走近。  
  「这些,都是你子女?」  
  那母亲点点头。  
  孩子们从七八岁到十三岁,全部是熟手工人,聚精会神,金睛火眼那样在一件孔雀蓝缎袍上加工。  
  陋室内光线不足,做这种工作极伤眼神,子翔十分不忍。  
  史习恩说:「五个孩子日夜不停做一个月才能完工。」  
  「用童工合法吗?」  
  「每件工钱近一百美金,那是巨款。」  
  「孩子们应上学读书。」  
  习恩无奈,「孩子们也要吃饭。」  
  「他们的父亲呢?」  
  「去年离家出走。」  
  「为甚么生那么多孩子?」  
  习恩轻轻说:「别问太多问题。」  
  主人捧上茶点。  
  这时有个大一点的女孩开了小小收音机,乐声传出,小孩精神一振,这是他们唯一调剂。  
  子翔喃喃自语:「儿童需要读书、运动……」  
  孩子们站起来抖动锦袍,闪闪生光,无比华丽。谁会想到后妃所穿锦服会是在这样陋室里制作出来。  
  子翔忽然看到一个世界闻名的法国名牌,她更加震惊,这种华服订价三五万美元不定,原来出身如许卑微,当中经过重重剥削,童工只收取些微报酬便蹲在它面前整个童年抬不起头来。  
  子翔气忿,「是甚么人忍心把这种衣服穿身上。」  
  「子翔,我们不是批判家。」  
  子翔低头,「你说得是。」  
  子翔取起小小照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他们离去。  
  习恩说:「我需到附近一家人为孩子注射防疫针。」  
  「他们为甚么不到诊所?」  
  「他们走不开。」习恩语气幽默。  
  就在附近村屋里,子翔又看到家庭式工场。  
  织布、织地毯、打磨石玉、制铜器饰品,卷香烟……全部童工,埋头苦干。  
  不少因长期操作,营养不良,室内空气质素欠佳,已患上呼吸器官病,手指也因劳动过度变型。  
  附近小学只得一名学生,那小男孩还是教师的儿子。  
  子翔在操场上用英语大喊:「让儿童上学!」  
  习恩把手卷成筒状,跟着叫:「孩子们要读书识宇!」  
  山间隐隐起了回音。  
  有人开门出来看谁制造噪音。  
  子翔沮丧。  
  习恩说:「全世界共有二亿六千万童工,酬劳低贱,他们不懂得反抗,且手指灵敏,胜任重复性工序。」  
  「他们成年后怎么办?」  
  习恩简单地答:「他们已经成年,即使七岁也是大人。」  
  习恩为他们注射卡介苗,防止肺痨传染。  
  晚上,子翔失眠。  
  她走到空地观星。  
  有人比她更先到。  
  「习恩?」  
  「是习荣。」  
  他们两兄弟长得相像,黑暗中不分彼此。  
  子翔说:「一个月亮,照不同命运的人。」  
  「习恩说你情绪受到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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