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妨沉醉 楔子

  风中落花谁为主?
  是花吗?看来不是。清灵的眸透过车帘,不眨半下地望着那漫天飘飞、纷纷扬扬的“东西”。好像故乡春暮时节,微风拂过,那软绵绵、轻飘飘的柳絮,如云朵似的洁白。
  它也是软的吗?迟疑地探出纤纤柔荑,让那些“东西”落入她的掌心。她纳闷地看着它们从有至无,只余下一片冰凉的水渍。
  “这是什么啊?”她困惑地抬眸。
  “表小姐,您不知道?”驾车的老人神情十分惊讶,在北方,这可是连三岁小孩都会认得。
  她闷闷地摇头。
  “啊!也难怪。”老人一拍额,恍然大悟,“表小姐住的地方四季温暖,没有这东西。这是雪呀!每年冬天,我们这里都会下雪。寒冷的时候便积在山上、路上以至每一个角落,要到春暖之时才能融化。”老人打开话匣子,“多亏我们在初雪时便赶了回来,不然等雪再下几场,马车便行不动了,那时困在路上可就麻烦了,老爷、夫人会担心死的——”
  没有听入他的话,她只是想着那一个雪字。已逝的母亲曾经说过,极冷的北方,天上会飘下白白的东西——雪。
  “这就是吗?”她怔忡地望着车窗外那一片仿似无边的白色天地。
  雪极美,也极冷……
  雪花无根开于天,落地溶于水……
  母亲的话再度回荡在她脑海中。
  很美吗?她不觉得。在她眼中看来,那一片天地白得苍茫、白得凄凉。
  怔怔地,她的泪落了下来。
  老人慌忙停下了马车,回身安慰她:“表小姐你怎么突然哭了?是不是在想父母?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就不要再难过了。表小姐,很快咱们就要到千雪山庄了,老爷、夫人都是仁慈宽厚之人,何况彼此又是血亲,他们会像表小姐的父母一样疼爱表小姐的。”
  “嗯!”她拭去了泪,报以老人一个微笑,“我不哭了,福伯,咱们赶路要紧。”
  “驾!”老人坐回原位,吆喝一声,长长的鞭子在空中一抖。马车再次动了,冒着潇潇风雪前进。细细地把泪痕抹去,她将悲哀锁于心底。
  父母双双谢世,此去已是寄人篱下。
  雪花无根开于天,谁道飘零不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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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小姐到了!表小姐到了!”喜讯顿时传遍了整个千雪山庄。
  “恋儿!”庄主夫人柯雨柔,在侍女仆人的簇拥下,急急奔出千雪山庄。“恋儿,你在哪儿?”含着激动的泪花的双眼,四下顾望。柯雨柔心中惟盼快点见到外甥女。
  一眼望过,见那神情激动的华衣美妇,她便知道了她的身份。
  “姨母!”纤手挑开车窗,她拉着裙摆奔下马车,呜咽着下拜,“恋儿见过姨母。”
  “恋儿,快起来。”柯雨柔急急扶起她来,泪流满面端详着眼前的少女,从那张芙蓉似的容颜上寻出了与亡姐的相似。
  多少年了?她没有见到亲人容颜,犹记得出嫁时,姐姐为她戴上凤冠,含笑祝福的模样。犹记得姐姐对她的万般疼宠。没想到,分别多年,她的姐姐已经逝去,而姐姐的女儿,却来到了她的身畔。“恋儿,你生得真美、真像你母亲。”爱怜地抚着少女清丽的容颜,柯雨柔心中悲喜交加。
  “姨母!”恋儿悲咽着扑入她的怀中。
  这是她惟一的亲人了。
  紧紧将少女拥入怀中,抚着她柔软的发丝,柯雨柔温声道:“不要哭了,孩子,从今天起,你就是姨母的亲生女儿,姨母会代替你母亲来疼你、爱你,不让你受任何委屈。走,我们回家。”她拉起了少女的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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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嗥。
  恋儿猛然从沉睡中惊醒。
  一轮满月静静地挂在窗前,柔和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床前,如银却又如霜。
  观望着夜所特有的寂静、安宁,恋儿心神由自回想着那声长嗥。是梦幻吗?为何真实得让人感觉到如斯深刻的恐惧?
  良久、良久,再没有听到那个声音,恋儿轻轻闭上眼眸,该睡了,也许那真的是她的梦。
  斯时,嗥叫之声再度刺破了夜的静寂。
  这一次恋儿听得极真切,真切得仿佛近在咫尺。恋儿顿时不寒而栗。
  嗥叫之声中包含着无尽的凄厉悲绝,仿佛将万古的沧桑与悲痛凝聚,发之为一声。
  是猛兽吗?为何那声音中会蕴涵着惟有人才会拥有的情绪?
  今夜,怕是睡不着了。恋儿坐直娇躯,双手环膝,凝望着那一窗月光。
  直至天亮,那声音都没有再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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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母,夜里,您可曾听到什么声音?”恋儿问。
  “声音?”柯雨柔微一怔忡。
  “是啊!好像野兽的叫声,又好像不是。”放下手中的茶盏,恋儿一脸困惑。
  眸中逸过一丝奇怪的光芒,柯雨柔摇头,“不曾听到。不过兴许是千雪山中的野兽在叫。”满目温柔地望着恋儿,她道:“咱们山庄离千雪山很近,难免会听到野兽的叫声。恋儿,你莫要害怕,野兽是不敢入庄伤人的。”
  “嗯!”恋儿乖巧地点头。总觉得姨母说话的语气有点怪,像在掩饰什么。
  轻拍了拍外甥女的手,柯雨柔带点歉意道:“你姨父应隐佛寺方丈之请,去主持筹办龙州府一年一度的神祭日。怕是月里不能回庄了。临行之前,他要我待你来山庄后,替他表示不能亲自去接你的歉意。”
  恋儿温文一笑,“姨父如此嘱咐姨母,姨母又如此对恋儿说,这不是折煞恋儿了吗?恋儿怎么担当得起呀!”
  “是啊!”柯雨柔也笑了,“咱们一家人本用不着客气的。”怜爱地看着外甥女那张清丽的玉容,她赞道,“你这孩子不但生得惹人疼爱,难得又聪慧温婉,善体人意,真是让人越看越喜欢。”
  “姨母,莫要取笑恋儿了。”恋儿羞涩地垂眸。
  “怎是取笑?有你这样的外甥女,姨母高兴得做梦都会笑醒的。”柯雨柔感慨地一叹,“可惜我同你姨父半生无儿无女。”她神色黯然,这午夜梦回的憾事再次在心头缠绕不去。
  “姨母。”恋儿来到她面前,真诚地道,“您不是说过恋儿便是您的女儿吗?”
  凝睇着眼前的少女,柯雨柔愁眉顿展,“是啊,恋儿,你就是我的女儿。”说到底,上天对她不薄,将这样一个灵秀的少女赐给她。说不定,今晚做梦,她真的会笑醒的。
  “什么是神祭日?”为使姨母不再难过,恋儿刻意将话题牵开。
  “神祭日是龙州府方圆数百里特有的习俗,每年都有专人选定一个吉日,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柯雨柔目露崇敬之色,“每年那一日,龙州府一带的百姓,都会齐聚隐佛寺,向神弓祈福,求神弓保佑未来一年不受妖邪侵害。”
  “神弓?”恋儿不甚明白地眨了眨眼眸。
  “那是隐佛寺的镇寺法器,其上刻有金刚伏魔咒法,是以那弓射出去的箭,能破除任何妖法,斩妖除魔、无往不利。”柯雨柔一脸凝重地解释。
  “啊!是这样。”恋儿顿时心生好奇,很想亲眼见一见那把可以降妖魔的神弓。
  看出了她的心思,柯雨柔微笑,“一个月之后便是今年的祭神日。那是龙州府最热闹的一天,恋儿,你可莫要错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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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来,长嗥之声又起。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恋儿听了也不觉得害怕了。只是她总觉得声音好近,近得仿佛就在千雪山庄内似的。
  毫无睡意之下,恋儿披衣下床,走出室门。
  四下静悄悄的,众皆沉睡。
  月,依然是满月。恋儿恍惚记起今夕是十六。怔怔地站在雪地里,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夜风拂过,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回室取了一件披风,她竟然又出来了。
  直到长嗥之声再现,她的足不受控制地寻声觅去。她才明白,潜意识地动了好奇心。
  也许是因为那声音太奇怪了,也许是因为姨母说及此事时那极不自然的表情。总之她很想弄清楚那是什么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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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她幸运,今夜嗥声一直不断,让她毫不费事地寻到了声音的出处。
  那是千雪山庄一处极偏僻的角落。一面高墙由东而西,拦住了她的探索之路。
  神奇的是墙上却开了一扇铜门,斑斑斓斓的很是古旧。惟门上的那一把铜锁却光洁无尘,由此可知,常有人开锁进出。
  探手把玩着那把铜锁,确定没有钥匙是绝对打不开后,恋儿也就宣告放弃了。
  反正她确定声音是从里面传出的也就够了。听其音,也可知必是猛兽,她就算是有钥匙,也未必有胆进那扇门。冒着被猛兽吞吃的危险,去满足她的好奇心太不划算了。
  拢了拢披风,将寒气隔开些,她正准备结束这个月下寻声的游戏。
  突然,铜门上方传来一声撞击的轻响,音虽细微,却活生生吓了恋儿一跳。
  抬眸,借着雪地反射的月光,她看到了一个长长细细似箭形的物体,悬挂在举手可及之处。方才的声响便是箭形物体与铜门撞击之声。平定惊魂,恋儿不由失笑。
  探手握住那物体,轻轻一扯,竟然拿了下来。举在明亮的月光之下,恋儿仔细观看,那真是一支箭,箭尾金羽褪成浅金色,箭身也生了锈,惟箭锋处带着斑斑点点奇异的暗红色泽。透过那暗红的色泽,恋儿仿佛看到了一片血光。生生地打了个寒颤,她几乎一个拿不稳将箭丢到了地上。急急将那只箭悬挂回原处,恋儿以逃命的速度离开。
  身后又传来了一声凄绝的狂嗥。恋儿却再也没有回头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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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真的是血吗?”满脑子缠绕着这个问题,恋儿又是一夜无眠。
  “小姐,梅花开了。”侍女音音满面笑容地跑了进来。口中直嚷,“您不是一直想看梅花吗?婢子找到了一棵梅树,而且可巧开花了。”
  “哦?”恋儿怦然心动,本想回到床上补睡一觉的念头立即打消,“我们立即去,音音你带路。”
  音音扮了鬼脸,当先蹦蹦跳跳奔出门去。
  恋儿微笑追出。
  姨母要她在府中挑一个与她做伴的侍女,她只选中了音音,是因喜欢她活泼伶俐、不拘礼数。这数日相处,她与音音要好得如同姐妹,对她来说是着实多了一个闺中之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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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棵孤零零的梅树,傲立于白雪之中,朵朵白梅迎风怒绽,还未及近,一缕清沁心脾的淡雅之香已迎面飘来。
  这便是梅花了,几乎一见,恋儿便喜欢上这雅致的花色。心情大畅之下,她含笑吟哦:“疏疏淡淡,阿谁堪比。太真颜色,笑杀东君虚占断。多少朱朱白白,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惜春功力。骨清香嫩,回然天与奇绝——”
  霎时,一声幽幽渺渺的冷笑响起:“锦绣少女不识愁。”末了还送上讽刺之音。
  恋儿顿时心生薄恼。游目四顾,但见此地除了她与音音之外,再无第三人的身影。
  耳闻音音笑语:“婢子识字不多,听不懂小姐吟的诗,不过倒是蛮动听悦耳,想必是好诗。”
  望着音音自然的神态,恋儿心中纳闷,“音音,方才你有没有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她问。
  “没有啊?”音音浑不经意地回答。
  奇了,音音就站在她身畔,没有理由她听到,而音音却没听到啊!恋儿心中存疑。
  “啊!”音音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刷地脸色转白,“小姐,我们还是走吧!”她的声音微颤,满含惧意的眼眸死盯着前方某处。
  恋儿沿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音音看着一片墙。墙有什么可怕的?恋儿失笑,方待开口,突然心中一动。
  凝眸仔细看去,才发现墙正中开着一扇门——斑斑斓斓的铜门。
  恋儿不由缓缓地眨了眨明眸。
  门上有锁——光洁无尘的铜锁。
  恋儿不能置信地再眨眸。
  门上方悬挂着一支箭——生锈的金羽箭。
  这次恋儿唇畔扬起了一抹欣悦的笑。这不是她昨夜“踏雪夜游”之所吗?好巧啊!只是昨夜她没有留意那树梅花而已。
  “我的小姐你还笑?”音音骇得几乎脚都软了。都怪她只想着与小姐看梅花而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我们快点离开吧!”
  恋儿一蹙黛眉,“音音,这里为何让你如此害怕?”她不明所以地问。
  “小姐,你不知道,这墙内是一处废弃了很久的废院,里面邪门得很,是以平日里庄中之人都不敢靠近。”音音扯着小姐的衣袖,游目四顾,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
  “哦?”恋儿怀疑地挑了挑眉,“真的?”
  “小姐,婢子没骗你。不信,您看那支箭。”音音抬指指向金羽锈箭,“它挂在那里,就是避邪的。”“既有避邪箭,那你还怕什么?”恋儿微微浅笑,就是不肯如音音之愿“打道回府”。
  “当然要怕,这些年来叫得更可怕了,听了都叫人心惊胆颤,谁知道那箭还能不能镇住它?”音音没头没脑地道,“小姐,求求你,还是快走吧!”她骇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看到她吓成这般模样,恋儿心一软,“好,我们回去。”反正她问得已经差不多了。
  如同囚犯得到了赦令一般,音音拉着她,以逃命般的速度奔离,那神情活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怪物追逐她似的。
  恋儿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惊奇。她怎么怕到这种地步?“里面到底有什么?”
  音音脚步不停,口中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恋儿几乎跌倒,“音音——”她声音带怒,美眸眯着横过去。
  “小姐,你不要恼。”音音可怜兮兮地道,“婢子虽然没见过,可是听庄中人传说那废院中有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恋儿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这个胆子比蚂蚁还小的侍儿,“音音,我真不知要说你什么好。”
  音音停住脚步,不服气地道:“小姐,你没听过流传在庄里庄外的数十个恐怖、可怕的故事版本,当然无法体会婢子的心情。”
  这龙州府十几年以来流传最广、版本最多的,就是千雪山庄那座神秘的废园,而且个个与“妖”字有关。从小耳濡目染之下,音音的胆子想大也大不起来了。更何况还加上千雪山庄众人那些只在庄中传的所谓“内幕”。
  原来如此。难怪姨母将那嗥声推说是千雪山中的野兽,八成是怕吓坏了她吧,恋儿转了转眼眸,“这些年真没有人大胆走进废园?”
  “有。”音音立即说道,“有一个人经常走进那里,不过没有人知道她去那里做什么。”
  “谁?”恋儿饶有兴趣地问。
  “夫人。”音音捧上答案。
  “姨母?”恋儿大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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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恋儿决定要进入废院,解开这个谜。
  说到底还是她的好奇心作怪。本来她是怕里面有野兽,将她吞吃了。可是听了音音的话后,她便如服了定心丹。姨母都可以安然无恙地出出入入,那说明里面没有危险。反正音音所说的恐怖版本,她一个也没听过,听过的也惟有那几声恐怖叫声。因此她的胆子还可以很大。
  是夜,恋儿悄无声息地自闺房中闪出,提起裙摆,一口气跑到了那座废院门前。
  平定心神,她在心中仔细盘算着行事的三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天时、地利、人和。
  先说天时,今夜皓月当空。既有光亮壮胆,又不必担心因为天黑错过了细节。
  再说地利,白天她推说要摘梅花,请一个家丁代她搬来了一架可助她爬过高墙的梯子。摘完梅花后,她又说明日还会来摘,用极自然的借口留下了梯子。
  最后是人和,她细细打听,才知道庄中人因这神秘废院的种种传说再加上那时不时会在夜间响起的奇怪嗥声,是以一入夜,基本上没有人有胆走出房间。这样就不怕被人发现她这个千雪山庄的表小姐,会于深夜“寻幽访圣”了。
  颇为费力地将梯子移到墙上,靠好,恋儿鼓起勇气来,沿梯子攀上墙头。极目望入废院之中,但见院中建筑多已残败,且处处皆是连白雪都掩不住的枯乱杂草。表面看来果真像音音所说的是一处久无人居的废弃荒院,实际呢?这有待于她进一步探索。
  她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一端牢牢系在梯子尽头的横木上,另一端抛下高墙。深深吸了一口气,恋儿拿出前所未有的勇气与胆量沿绳滑入墙内,在双足及地时松了一口气——真担心绳端的木梯经不住她下滑的重量,还好一切如她所愿,既顺利又平安。
  回过身来,她试探着一步步地前行。说不害怕是假的,她的心几乎就要跳出来了,神经更是紧绷,可是冥冥中似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催促她,要她前进。
  单纯的好奇好像已演变成她必须要去完成一个的使命似的。
  一声脆响由足下传来,在寂静的夜中显得分外刺耳。恋儿闪电般地跳开,几要成形的尖叫便要脱口而出。
  眸光触及地面,才发现自己踏断了一节枯枝。不顾形象地踢了那段枯枝一脚,恋儿忿忿地开口:“死树枝,想吓死我吗?”
  一声轻笑飘入了恋儿耳中。
  有人!恋儿心中笃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扬声道:“客人已经登门造访,主人为何不迎宾?”
  笑声又起,带点嘲讽意味,“更正第一点,姑娘并非登门造访而是效宵小爬墙;更正第二点,‘主人’二字用在我身上不适合。”
  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徐缓,吐字之中带着几分生涩,奇特得让人入耳难忘。
  恋儿不甘示弱地抬头,“你的话也需要更正,第一点,我姓逢,双字恋儿,不叫‘姑娘’;第二点,无论你是不是主人都应该赶快现身。”
  “有理。”那个声音赞同,“你若想见我,只要穿过你面前的树林便可。”
  恋儿拉着裙摆移步穿过了那一片光秃无叶的树林。缓缓抬眸之际,她看到了他。
  他傲然立在一方积雪的黑石上,抬眸凝望着天上的那一轮皎洁的月。那姿式、神态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风仪。裸露的颀长身躯未着任何衣物,银白色的月光挥洒而下,环绕着他的身,远远望去像是披了一条冷白的光带。
  月为衣裳!
  有那么一瞬间,恋儿怔怔地立在雪中,失神地仰望着那道仿佛从月中走出的身影,忘了来意,忘了语言。
  一种莫名的悸动,由心中漾起,瞬间席卷她心灵的大地,便如月光般无所不在地拂照,让她深深沉醉;又似扑岸的惊涛,危险中带着一种引人投身碧涛的致命魅惑。
  明月清风间,他挥手跃下青石,却在自然放任中显得出奇得灵逸,出奇得潇洒。
  他缓缓向她走来,身后是一轮明月,映得他仿佛会发光一样。一头垂练般的长发无拘无束地散在风中,每一根发丝都像有生命般地旋舞飞翔。发间是一张清俊隽秀的容颜,姣美仿若绝世的红颜,只是生在他脸上却为其增加了一分说不出的阴柔艳华。
  距离渐渐拉近,恋儿看到了他的眼眸。恍惚之间,她仿佛望见了凝结着千秋万载的孤寂与落寞的夜空,也许他的眼如夜,心似空。
  突然之间,恋儿明了,她一生的哀愁在这样一双眼眸之前已经不算是哀愁了。难怪他会笑她不识愁。
  只是她很好奇,这样一双眼眸的主人又有着怎样的心境呢?
  凝眸望过,他有了刹那的失神。
  在皑皑白雪之中似立着一朵初绽的白荷。但见那少女容仪秀雅,出尘脱俗。如云的秀发用一根朴素无华的簪绾在头上,余下的两缕柔丝垂曳于胸前。素白如雪的罗裙长可委地,绣带轻飘,广袖当风,衬以绝代的容光,绰约有如雪魄仙子。她那双秋水似的瞳眸眨也不眨地向他望来,里面蕴涵着迷蒙醉人的奇异光彩。浅浅淡淡的仿佛含黛之远山的秀眉,弯弯有若新月。玉也似的面颊不知是因寒冷,还是因他,而泛起了一抹淡淡的晕红。
  看着、看着,他的眸光变得深邃飘忽。
  这女子似在何处见过,一丝似曾相识的朦胧,一种熟悉却又陌生奇异感觉,紧紧扣住了他的心房。
  月光照雪,雪色映月!
  有那么一刻,两人目光交缠,相顾无言。
  万事万物都不在他们的思绪中,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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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之后,他始能收敛心神,从那分奇异的情绪中惊醒。他这是怎么了?活了近二十年,他从不曾如此失神过啊!
  用力摇了摇头,他唤回了说话的能力。但见那亭亭似荷的女子犹自怔忡,翦水似的双瞳转也不转地向他望来。挑了挑眉,他戏谑地问:“还满意你所看到的吗?”轻轻一句,却带着极度的暧昧之意。尤其是在此情此景。
  恋儿倏地颊如火烧,第一个蹿上心头的反应,是赶快逃离这尴尬处境。她真的拉着裙摆,飞快转身,奔出几步,却又停下。她这一逃,不是宣告认输吗?几经辛苦才来到废院之中,就这样空手狼狈而回,她不甘心。他不过就是没穿衣服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深吸了一口气,她又转过身来,力持镇定地回答:“差强人意。”此言一出,她满意地从那双夜眸中读出了大大的错愕。
  微眯眼眸,他巡视着眼前的少女,心中不由有些迷惑。只看她端庄文弱的外表,绝想不出她会说出这种话来。
  “不必研究我了。”恋儿猜出了他的想法,玉容泛起欣愉的笑,“我是典型的言表不一。”她十分好心地先让他有点心理准备。
  “哦?”他欺身前行,神色莫测地看着她,“我却是言表合一。”此话大有深意。
  恋儿警戒地退后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清华的俊容泛起了一丝邪魅的笑,他再度移步前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他问。
  恋儿步步后退,直到娇躯倚在一棵枯树上,退无可退。抬眸却险些被他的笑容摄去了神魂。一个大男人家生得这么俊美做什么?心中暗骂之余,她压下了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强笑道:“这里是废弃的院落。”
  两手支在树上,他几乎将身躯贴靠着她,俯首欣赏着那张清丽的容颜,口中魅惑轻语:“在这样一个雪月之夜,又有一个你这样的美丽佳人主动送上门来,你说,我会怎么做呢?”
  墨似的长发随着他俯首之际,披垂而下,仿若一道黑色的瀑布罩住了她的容颜。那双寂夜似的眸闪烁起一抹极淡极淡的妖红,既鬼诡艳异,又魅惑人心。几乎是环抱着她的躯体透出一种足以让人燃烧的热力。
  心慌意乱之下,她欲逃无路,惟有苦笑,“你是在开玩笑吧!”早知会落得如此处境,她刚才定会有多远逃多远,而不会逞强留下来。
  “你说呢?”俊美的面庞勾起迷人的笑,他沉沉地开口,“这里诚如你所说的,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废院,就算是我把你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亦没人会理会。”他的神情既似开玩笑,又似认真。
  即使他的话如此恶劣、可恨,可是他的笑容几乎让恋儿看傻了眼。事到如今她惟有先求自保了,探手抓住了腰际某物,正要拔出。她却突然发现了几被她忽略过去的一点——
  他的身躯虽然欺得很近,却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一定距离。缓缓地眨了眨眼眸,她迎上了他的视线,从那双闪烁着妖异光芒的眸中读出了其中的恶作剧之光。
  被他唬住了。清绝灵美的玉容泛起了一朵灿笑,她心中已有了主意。
  “你笑什么?”他低声问,神情之中带着疑惑。
  “我笑我自己笨,竟然呆呆地送羊入虎口。”她笑容一敛,换上了一脸的凄绝,可怜兮兮地道,“想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如何有能力从你的魔掌下逃脱?事到如今惟有——”
  他不由困惑地皱了皱眉,前一刻,她还笑得让人怦然,下一刻她又露出如此楚楚堪怜的模样,她变脸也太快了吧。
  恋儿慢半拍地接着说下去,“惟有任你处置了。”她非但认命地闭起眼眸,还故做小鸟依人状主动靠在人家怀中。
  瞳眸惊讶地张大,他满面不可思议地望着怀中一副任君大嚼的诱人模样的绝色佳人。淡雅的幽香撩扰着他的思绪,伊人修长丰盈的娇躯轻靠着他的胸膛,秀丽的容颜上漾着的那抹狡狯的微笑亦媚诱人心。一把无形无色的欲望之火在他的心腔猛烈地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燃尽。
  游戏是他开的头,而他却不知如何结尾。
  眸光升起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氤氲,他抬起了微颤的手欲抚怀中少女那清灵的娇颜,却猛一咬牙,将涣散的理智拉回一些,一手推开那诱惑他的根源。
  绝美的容颜挂着一抹胜利的笑,恋儿张开美眸,看着手扶着枯木、气息浑浊不稳的他。她凉凉地开口:“玩火的滋味可好?”
  眸光触及那灵美、娇艳的笑靥,他心中又是一阵悸乱。以平生所能及的最大自持力将视线移开,他压抑地开口:“如果方才那一刻,我不是推开你,你会怎么办?”他在玩火,可是她却是引诱他点火之人。
  “那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朱唇上扬,一朵绝艳的笑容成形。她纤手一翻,已将腰际那只匕首抄在手中。刻意玩笑似的以剑锋点上了他的胸膛。挑眉,得意地问,“如何?”她于夜半三更闯入这座不知有什么危险的废园,又怎会不带件武器防身?
  望着点在自己胸口的那柄小小的匕首,他俊面微愕,抬眸再扫过伊人自信满满的姣美容颜,一种平生之中从来没有过的好笑感涌上心头。她以为用这把小剑可以对付他?不受克制的爆笑脱口而出,他捧着肚腹弯下腰,眼泪都几乎要笑出来了。
  不明所以地望着那个笑翻了天的男子,恋儿眉心皱皱,俏鼻皱皱、朱唇亦皱皱,“我说的不是笑话。”她很正经地道。
  半晌,他才止住了笑声,站直身躯,“你说的不是笑话,但——”他指了指伊人纤纤玉掌中的那柄匕首,秀逸阴魅的俊颜泛起了顽童般的笑意,“想用这柄小剑杀我?这可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像这种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武器,她就是再寻一百件来也奈何不了他。
  “你小瞧我。”恋儿板起了澄净灵美的容颜,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损伤。
  “哪里,”他状极无辜地眨眨眼,“我小瞧的是你那把小剑。”
  “要不要拿你自己的命试一试?”美眸微寒,恋儿拼着一口怎么也咽不下去的怨气,抓着匕首的纤手一扬,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凛剑光,颇有几分想要杀人的架式。
  摸了摸鼻子,他的神情颇为无奈,“你想试就试吧!不过——”
  “不过什么?”听他还有下文,恋儿甚为好奇。
  凝睇着那道丰姿清绝的纤影,那张胜雪的容颜,他眸中闪过一丝痴惑,“我开始后悔将你推开了,圣人果然不是普通人能做得来的。”艳华的俊容似笑非笑,他斜睇着伊人,幽眸之中泄露出邪魅的光华,“说不定,这一次我不会再放过你。”望入那双深邃中闪烁着妖异的独特瞳眸,恋儿有了瞬间失神。
  这一次,我不会放过你……
  似假又似真的话在她耳畔回旋不去。他若真的不放过她,她会怎么办?
  夜月西坠。静立于光影中的他,仿佛被赋予了月神般的昭昭神采。阴柔邪魅的容颜绝美,姿仪孤高清华,却又带着遗世的凄沧。
  静静地垂眸,她轻声道:“这不可以作为游戏。”这是需要投入身心,以感情为注的。她没有勇气,也没有胆量去玩。
  “这世上的事,没有不可以做游戏的。”伸手轻轻勾起那张清丽的娇颜,锁定了她的灵眸,他迷魅地一笑,“就看你能不能放开心怀。”
  澄明的眸迎上了那道妖惑诱人的视线,“你呢?你放得开吗?”她扬起黛眉反问。
  你呢?你放得开吗?
  声音回旋在心田之中,他怔忡地放手,眉宇之间笼罩着一层悒郁之色。放得开吗?不,他放不开。那些丝丝缠缠、牵牵连连的情绪又怎是说放便放开的?
  剪不断、理还乱!只要事关情,便与这六个字脱不了关系,无论是亲情、爱情、友情都一样。
  他这一生都卷在这种纠葛之中,脱身不得。任何事他都能抱以游戏的态度,惟独情字,他却无法等同视之。
  欲走还留!这是他最大的悲哀。
  他还要在这般复杂的情结中牵进一个她吗?这朵纯净清的白荷,雪中的白荷。
  望着少女灵雅的容颜,飘逸的倩影,他在心中苦笑,“我也放不开。”他迷茫地回答。
  “放不开就对了。”她满意地一笑,顺手将匕首收好,而后定定望入他那一双幽暗悲怆的瞳眸,“何必难过呢?放不开的都是有情的人。”如果他真的将一切都视作游戏,以那种似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待情字,那么任他生就一张再俊秀、再让她顺眼的面貌,她也不想与他有什么牵连。
  想不到她的思想竟与他同步,他顿时生出一种知音的感觉。
  抬首看了看天色,已是将曙时分,再不回去的话,可就要麻烦了。
  “我要走了。”美眸眨也不眨地望定他,她轻轻道,“在走之前,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走。”他神情怔忡。是啊!她要走了。他与她本来就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失落与不舍。他黯然摇首。
  “你不愿告诉我你的名?”恋儿微觉不悦。
  “不。”俊容泛起了一抹飘忽的笑,他怅然道,“不是我不愿说,而是我本无名。”
  无名?恋儿的心立即揪紧,一阵没由来的痛楚迅速在她的心底弥漫扩散。
  移眸正视着那张清丽的容颜,他道:“从不曾有人为我取名,所以我今生无名。”那低沉暗嗄的声音隐透着一丝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带着莫名的凄恻与痛惜,恋儿无语地望着他。在这近晓时分,没有月色护卫的他,只余下一抹孤绝的身影。
  艳华的俊颜勾起了一抹狂世者的笑。寂寞如夜的眸既迷离,又神秘。眸光飘飘渺渺地,仍带着慑人的妖异之光。
  这样神秘独特的他,这样孤寂落寞的他。
  他为何不穿衣裳?他为何没有亲人为他取名?他为何居于这个废弃的院落,他又与千雪山庄有着什么关系?
  这样的一夜,将她与这些问题牵在了一起。这次非关好奇,而是因为他。她想要靠近他,想要了解他,甚至是想要——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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