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沉默了许久,亦方耐心等着。
不是她不相信擎天的说法,她找父亲谈,主要想问明白他和擎天的父亲当年发生了 什么事,导致两家的隔阂。
“擎天说了什么?”言致中问。
“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些。”
“那你还想知道什么?”
“爸,你等于完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以她对父亲的了解,他如此回避,摆明了其中大有文章。
“你问的问题根本多余。”他不耐烦起来了。“什么叫我为什么要你嫁给骆擎天 ?你是他老早文订的未婚妻,不嫁他,你要嫁谁?”
“隔了这么久,你突然对这件事着急、热中起来,我感到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又不是没告诉过你有这么回事。”
“那是在你知道我在英国交了个男朋友,你坚持要我和他断绝来往,为了要我听从 你的反对,才说出来的。”
“啧,你还是黄毛丫头就晓得了。”
“晓得和了解事情的轻重是有差距的。”亦力的身体向前倾,“爸,如果是骆擎天 的父亲对不起你,你不会要我嫁给他。反之,你还是不会要我嫁给他。前者因为负气, 后者为要争一口气。说法不同,意义、结果大同小异。”
父亲对她吹胡子瞪眼睛。“你认为你很了解我吗?”
这时,亦方险些由沙发上跳起来。
方亦言再度骤然现身,并且返到几乎鼻子贴鼻子地弯腰站在她父亲面前,仔细地端 详他。
亦方竭力保持不动声色。
“爸……”
“他不是你爸爸。”方亦言直起身,指着言致中喊,然后甩甩头,“不对,我是说 他不是我爹。”
“你不要胡闹行不行?”亦方脱口而出。
吉致中微灰的眉毛掀得老高。“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哎,爸,我不是说你。”
“咦,他发火的模样又有点像呢。”方亦言重新打量言致中。
亦方以手覆脸呻吟。
“对不起,爸,我待会儿就来。”
她起身,同时用眼神警告兼示意方亦言跟她走。
他跟到起居室外,看到是洗手间,站住。
“你要我和你进去?做什么?你怕鬼不成了”
“对呀,所以要你这个鬼和我作伴。”她没好气地说。
亦方伸手抓他,手从他胳臂穿透,她脸色发自,咬住嘴唇才没尖叫。
方亦言走进去。
“我告诉你,外面那个人不是我们的爹。他是谁?”
“他是我爸爸。如果你真是前世的我,前世的爹也未必会再做同一个子女的父亲。 你这样阴魂不散,说来就来,我迟早被你吓死!”
方亦言思考片刻。
“我并不是像你说的“说来就来”,我是感应到你发出的讯息才……和你会合的。 ”
亦方不解。“我发出的讯息?我不是灵媒,叮没有施法术召唤你。”
“你和外面的老先生吵什么?”
“我和我父亲在谈话,你要是离开,不要打扰,我会很感激。”
“可是我觉得你们谈的是和我有关的事。”他的口气充满困惑、抑郁,“我还找不 到我的方向,既然你是今生的我,你应该帮我,那么或许我就不必阴魂不散了。”
天晓得,她要如何帮一个鬼?
“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和时间讨论这件事?现在我有很要紧的事要跟我父亲谈。”
“哦,唔,好吧。”
“谢谢你。”亦方松一口气。
她回到起居室,父亲背着双手,站在落地窗前。
“亦方,你是不是不愿意嫁给擎天?”她父亲问。
“我……”地无法用简单的愿意或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言致中转向她。
“要是你不喜欢他,亦方,我绝不强迫你,毕竟这关系你的终身幸福。”
她静默不语。
如今的问题是她太喜欢他了。
“但是,”言致中慢条斯理地又说,“我曾经在你房间看到一本剪贴簿……“爸! ”亦方大叫,涨红了脸。“你怎么可以……真是的:”
按着,她猝然想到“你没有拿给擎天看吧?”
对她不自觉的顺口直呼骆擎天的名字,吉致中老谋深算地隐藏着他的得意。
“亦方,你这么问简直是侮辱爸爸。我提起你的剪贴簿,不过是由于它让我以为你 既然如此关心与擎天有关的事情,想必对她很有好感,所以就做主同意由他决定婚期及 婚礼事项。”
亦方闻言大惊。“他没告诉我你们已经讨论过婚期。”
!
“怎么?你们见过面了?”
亦方瞅着父亲,“为什么我觉得你在装蒜?”
“你对爸爸说话越来越放肆了。”吉致中先故作不悦状,而后急切地问:“他去找 你吗?”
他这一问,问得亦方恍然大悟。
“是你告诉他我住的地方!”
“什么?他找到你住的地方去了?嘿,这小子果真神通广大!”吉致中喜形于色。
看来这件事父亲的确不知情。
“我和骆擎天见过几次面。”亦方承认。
“喔,是吗?”
“爸,你笑得好像他是为你光宗耀祖的儿子。”
“女婿是半子,差不多嘛。”
那么应该叫他去读医科,当医生,实践你年轻时的梦想。
但这句话亦方不敢说出来。
“你对他印象不恶吧?”
“爸,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追根究柢做什么呢?”言致中大手一挥,身体转开。
这个动作分明不想让她看到他的表情。
父亲的肢体语言泄漏得如此明显,亦方不由得不安起来。
她既起了头,今天不管父亲愿意与否,她打定主意要问个水落石出。
“因为假如我嫁给骆擎天,我不希望我和他的婚姻夹带有上一代的恩怨。”
吉数中转回来一张平和的脸。
“这你可以放心,若非事过境迁,我怎会同意你嫁过去了”
“既然事过境迁,说说又何妨?”
吉致中表情为难。“你和擎天见过面,他没说吗?”
“他说你和他父亲以前似乎有误会,是我没多问,我宁愿听你说。”
“不是似乎,的确有过误会,但多年心结已经解开了,不需要重提。擎天都能理解 嘛,他知道以后还去找你,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亦方沉默着。
“亦方,我保证,那件事绝对不会影响你们小俩口的婚姻。”
“哎,爸,说到哪去了?八字都还没有一撇。”
“还没有?”吉致中抓她的语病。
“不跟你说了,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我要回医院去了。”
“不要太辛苦呀,亦方。”
父亲陪她走到大门。
“我是医生,辛不辛苦,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跨上摩托车,戴上安全帽时,吉致中忽地拉住她的胳臂。
“亦方,我逼你学医,你怨过我吗?”
是怨过的,但她自然不会告诉他。亦方藉由调整安全帽掩饰她的必须说谎。
“没有啦,不要多心。”她插入钥匙启动引擎,转头对父亲笑笑,“我走了,你进 去吧。”
“我买部车给你吧,你生日快到了。”
他一直反对她骑机车,尤其是这么大的机车。
“爸,这件事我们以前就讨论过了。”
挥挥手,亦方驰骋而去。
当初学医,父亲的确给过她压力,然而最后的选择其实还是在她自己。
她曾经历过无数挣扎、悔恨,暗地里对父亲充满怨怼。不过人是会成长的。
当了医生以后,生、老、病、死,整天在眼前上演一出一出无法重写剧本的悲喜剧 ,可堪庆幸的是,她至今未操过悲剧结果的刀。
母亲早逝,说起来,她自幼与父亲相依为命,其实他丧妻的悲伤一直延续到亦方考 上医学院,在那之前,他整个精神状态有点不稳定。即使童年时,保母照顾她,她即已 开始照顾父亲。
坚持以机车作代步上具,是亦方为自己争取的第一件事,第二件是搬出家里,在医 院附近租屋独居,直到其他室友们一个个因缘际会搬入。
除此两件事之外,她等于为父亲而活,所做一切皆为令他高兴欢欣。
似乎只有骆擎天这个人,与骆家结姻亲这件事,她和父亲意愿相同。
那是说,她同意的话。
她怎会不同意呢?没有人知道她爱了骆擎天有多久。
几乎像是一个世纪。
我觉得这一生似乎一直等的就是你。
在菜园时,擎天曾如此对她说。
亦方多么希望他说的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推开办公室门,亦方翻翻眼珠。
手里拿着一张卡片,一双脚叠在桌子一角,方亦言坐她的椅子坐得自在得很,还朝 她大摇其头。
“你好可怕。”
“一个鬼说我可怕?”亦方好笑又有气。“你真幽默。”
她自他手中抽走卡片。
“比这个拿肉麻当有趣的家伙好。”他指指卡片。
卡片上写着亦方:昨夜我留在“随心缘(园)”。
自建园以来,初次在园中过夜,因为舍不得你来过的感觉。
离去时,你神情有异,但你不说,我便不问。
思念宛如一条潺潺小河,亦方,我答应不逼你,我会信守诺言,只希望你不会让我 等太久。
期盼你很快带来另一个惊喜。
记得,“随心缘”永不关闭,它尤其永远为你而开。
你的老未婚夫擎天P.s.:我们可能是中外历史上订婚最久的一对,应该毋需担心有 人打破这个纪录。
这是一张自制的卡片,封面贴的是他拍摄的“随心缘”一景。
擎天的摄影技术相当好,垂挂竹篱的佛手瓜特写,拍得生动鲜活,一对恰巧生在一 起的佛手瓜,相依相偎,宛似亲密的情侣。
这张作为卡片封面的相片,及P.s.所表明的含意,亦方岂会不懂?
她又岂是对他无情意?只是她心底深处始终有丝难以解释的犹豫无法抹消。
“你为什么开那头可怕的东西?”
“那是一“辆”机车,现代交通工具,比汽车便利、省空间。”
“脚踏车更便利,不但节省空间,同时不会制造污染。这家伙不可信任。”
“嘿,你意见挺多的。请你的脚离开我的桌子。”
他照办,注视她拿衣架上的白上衣穿上。
“甜言蜜语的男人不能相信。”
“这算是经验之谈吗?”
“你尽管讽刺我好了,我是为你好。”
“你活着的时候是不是和骆擎天的风流倜傥半斤八两?”
“你真正想说的,是不是我可能找错对象,他才是今生的我?”
亦方就是这意思。
“我很不愿意承认,不过他的风流更胜一筹。你别太失望,我没弄错人。”他叹一 声,“或许是因果报应,前世我玩世不恭,今生便要遇到个花花公子。”
亦方一惊。“你的记忆恢复了?”
“啧,压恨儿没丢,只有那么点脑震荡而已。你相信吗?成了冤魂了耶,居然还来 个脑震荡,岂有此理!”
亦方莞尔一笑。“你还想起什么?”
“是你提醒了我的。”
“跟我又有关系了。”
“嘿,关系大了。我爹未经我同意,非要我娶一个根本没见过面、完全不相识的女 人,甚至瞒着我,婚期都决定好了。”
亦方没作声。
“听起来很熟悉,是吧?”
“不尽然,我见过骆擎天,很久以前就是了。”
“但他一定不知道,或许知道,也不记得了,对不对?”
亦方又以沉默作答。
“我就说嘛,合该我这一世来受报应。”
“这似乎不大合理。你说的若真确,这一世有了我,你来做什么?”
“我也想知道。嗳,来阻止你嫁给那个花花公子吧。”
“那还说什么报应?”
“哈,是否阻止得了还是未知数呢。”
亦方微窘。“我有说要嫁给他吗?”
“你用不着说,你看他的眼神已经替你说了。还有呢,你看他的文情并茂情书卡 的表情,啧啧啧,一颗芳心老早飞向他了。”
“我明白了。”亦方喃喃。
她的犹豫,莫非因为有方亦中,她的前世在作梗反对?
“你要是嫁给他,我保证你会后悔莫及。”
“你就为了不愿娶你父亲安排的对象跳楼?”
“唉,我说过多少次了?我没有跳楼,是不小心摔下来的。”
“也许你其实应该娶她,结果你死了,这一世我便该嫁……”突然察觉自己的分析 方向,亦方停口。
方亦中也为之一怔。
“你是指……骆擎天是前世我该娶而没娶的女人?”
亦方摇摇头。“不可能,太荒谬,太……巧合了。”
“就当他是吧,你更不能嫁。”
“为什么?哦,老天,我在说什么?!”
“若真如你所揣测的,他便有可能对你报复。”
“报复?”
“嗯,报复我不肯娶他,我是说,前世的他。”
亦方摇晃着脑袋。“我搞胡涂了。”
“很简单嘛,他是……”
“不要说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再分析、猜测下去,真成天方夜谭了。”
“我现在明白我来这里的任务了。我不会看着你把我往悬崖推的,我会尽一切力量 阻止你。”
电话响了,亦方接起来。
“言亦方。”她说。、“亦方,收到卡片了吗?”是擎天。
方亦言靠过来,亦方给他个“不要捣乱”的警告眼神。
“收到了。你“超速行动派”的名气果然不同凡响。”她尽量维持平淡但和气的语 气。
“快递的功劳。佛手瓜是天赐因缘巧合。你离开后,我整理篱笆看见,马上拍下, 感谢快洗的技术。”
问他记不记得以前和你见过?方亦言比手画脚加唇语。
亦方摇头,指一下手指要他别吵。
“谢谢你的卡片,骆先生,很可爱。还有别的事吗?”
方亦中满意地点头赞许。
静默半晌,擎天问:“又变成骆先生了?”
亦方也静默片刻。
“我觉得我们也许并不适合。”她说。
“我拒绝在电话里谈这话题,我今晚要见你。”这是个命令,不是要求。
“我很晚才下班,下班之后很累了。”她间接回绝。
“明天上午?”
“不行。”
“亦方,如果这是考验我的耐心……”
“不是,不过你要这么想的话,随你。”
她不给他答话的机会,随即挂断电话。
然后她瞪方亦言。
“你在控制我!”
关才的一瞬间她有失拴的感觉。
“我?”他无辜地指指鼻子。
“我从来不会这样粗率的挂人电话!”
她最后一句话口气的强硬也不是她的意愿。
“我倒觉得你做得很对。”
“你不可以再这么做。”
“你不可以被他说服。”
“你不愿被掌控,不愿被操纵自由意志,你却这样对付我?”
“我在使“我”避免被迷惑。你不妨把我当作你的理智和智慧。”
“我有足够的智慧和理智知道自己要什么。”
“相信我,我是男人,男人为了得到他想要的女人,会使出哪些花样和招数,我一 清二楚。”
这点,她却无法与他争论。亦方顿时哑口无言。
※※※
下班前,来了个急诊病人。一位外科医生正在开刀,另一位有预定手术患者,只 剩亦方。
她这一进手术室,快天亮才出来。
一出来,就看到擎天。
他坐在手术室外面走廊的椅子上,她出现,他马上站起来,迈着轻而大的步子朝她 走过来。
她累得几乎站不稳,即使疲倦到极点,见了他,心脏仍跳得十分有力。
擎天握住她的胳臂。
“你需要一张床。”他说。
亦方笑出来。
“嗯。”她说,“两张对我来说太人了。”
他也笑起来。
“早。”他温柔低语。
“早。”她相同回应。
四目相接,无限情意尽在彼此心口无声蜿蜒。
“言医生早。”
两个护士经过他们身边,同亦方打招呼,眼睛瞄着擎天,一面叽叽咕咕地笑着。
“早。”亦方回答她们,视线稍离,方如梦初醒,再与擎天相对,不禁羞涩地微低 首。
一同举步时,擎天欲牵她的手,她鸡为情的把手藏进口袋。含羞带怯的反应,令擎 天感到说不出的惊喜、欢愉。
“你这么早来医院做什么?”亦方忽然想到,抬头问他,“你父亲还是母……”
“他们都很好,我会转达你的问候。”
“那么……”
“我昨夜就在这了。”
亦方怔住。“你在这待了一整夜?”
“你不也是?你常如此吗?”
“我是医生,我做的是我的工作。你……不该这样。”
亦方心头翻腾如浪。
“不该怎样?”
“在手术室外面守了一夜就为了我……”
“你明白就够了。而且,谁说我不该?你是我的终身伴侣,你累垮了,或累出病 来,我该袖手旁观吗?”
进了电梯,她不说话,他也没再开口。
但今早所有的人,包括医院同事和认得亦方的病人,似乎格外热情,到她办公室的 楼层间,进出电梯的每张脸孔,无不对他们俩露出热烈的笑容。
仿佛全世界都知道他们是一对。
到了办公室,亦方的外衣才卸到肩上,擎天已为她褪下,挂在衣架上。
“擎天……”
“休息片刻。”他把她带到桌子后面,要她坐下。“喝杯热茶。”他倒了一杯茶端 至她面前。
“我不习惯被人服侍。”亦方不自在地说。
“我很高兴我是第一个服侍你的人。这是金盏花加玫瑰花,虽然你熬了夜,空着肚 子,不过花果茶不会伤脾胃。”
她捧起杯子。“你对女人都是这样体贴入微吗?”
“我不知道呢,曾经有人说我前世是女人。”
亦方一震,手一松,整杯茶都泼倒了。幸好是往外泼,仅有少部分洒在她身上。
擎天急忙过来,掏出手帕为她擦拭。
“没烫着吧?”
“没有。”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我……没事。”
“为什么这样看我?”
她本来愣愣地望着他,这时低下脸。
擎天托起她的下颚,要她面对他。
“我不介意你看我。亦方,那是开玩笑。”
“嘎?”
“说我前世是女人,是开玩笑。”
“哦。”亦方吁一口气。
“你……相信前世今生之说?”因为她的反应,他谨慎地问。
如果她相信,擎天考虑告诉她陆宛如的事。
“不相信。”亦方答得很快。“你相信吗?”
假如他信,她想,也许该向他提方亦言的事。
“不排斥。”结果他说,然后拉她起来。“算了,茶也别喝了。反正我放了两罐在 这里,你可以常常冲泡了喝。走吧。”
“去哪?”
“你需要一顿丰富的早餐。”
“我以为你说我需要一张床。”
他微笑。“那个,也是。在早餐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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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加一等于四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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