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那几天,竟过得出乎意料得容易。
星期一早上,于岚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神清气爽。真是好久没有睡得这般香甜了!她在衣橱里挑出一件酒红色差别毛连身洋装,字形的衣领显出她洁净修长的颈项,她在颈间系上一条极长的金链子,对着镜头里明丽的容颜微笑,蹭着轻快的步子下楼去吃早餐。
“早啊,小雾。”既岚漫不经心地从咖啡杯上望了她一眼,“你昨天在丁珞家玩些什么,玩到这样晚?”他的声音正好大到全家都听见。
“噢,我们陪妮妮去逛动物园。”于岚的脑袋飞快地转动,正好接着允宽投来一个“共犯”的眼神,“然后在外头吃火锅啊,又回去聊天。”她用眼角瞄着沈太太。谢天谢地,她好像一点都没有起疑。但是……奇怪,这里面好像有什么事不大对劲?偏是一时间又想不出来。于岚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餐,—直到坐进车子里还在想。
但那两名男子并不给她什么思考的闲暇,他们不再聊建筑,灵敏度把箭头往于岚身上射。三个人在车里胡说八道,闹得于岚一路笑着下了车,走进办公大楼时还在笑。
星期—过去了。
星期二过去了。
星期三过去了。
允宽一直保持着那种亲切、那种轻松、那种安适。他自在地和她说笑,话题却绝不沾惹当年。他待她是朋友、是兄妹,却再也不带男女之情了,连赞美都是明朗干净的。于岚喜欢这样的相处,这种相处是没有威胁性的,可以让她放心的。至少,她认为自己应该为此而安心了。
然而随着时日的消逝,她却一日比一日不安,上班时常常无故发楞。在内心深处,她其实很明白自己不安的原因,然而她拒绝去想,拒绝去分析,潜藏的思绪是闸门后的洪水,不开就不会宣泄……—但它会愈积愈多,终于不能为闸门所遏阻。
于岚摇了摇头.逼迫自己回到工作之中。先别想了,以后再说吧!你现在没有时间。她努力地盯着摆在眼前的文案。
纪郁璜推门进来,“老编,这是这一期的广告草稿。”这位广告企划把卷宗一一打开,“是一部分,还没定稿。”
于岚点点头,“这一期的广告比上一期多,编排上可要费点周章了。”她说着,却听到纪郁璜应道:“要依社长的意思,整本都是广告,才称了他的心呢!有钱才好办事嘛!”他朝于岚扬了扬眉,“孙毅庭应该都和你说了嘛!”
于岚脸色一沉,这种刺探太拙劣了,纪郁璜是那种自以为很吃得开的男人,在碰了于岚几个钉子之后,表面上不敢说什么,却总不忘逮点机会冷嘲热讽。她冷着声音道,“当然,那一部分是他负责的。”
纪郁璜听出她的不悦,干咳两声,道,“嗯,唔,我去弄下一个部分了,你看完叫我一声。”说着踱了出去。
于岚看完一部分草图,收拾起文件夹子,想到社长室去讨论一些事情。她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快步走过几张办公桌,正要转过走廊,却突然听见转角处几个人在说话。
“你说孙毅庭也被她甩了?不是开玩笑吧?”
“老天,你们没看到他那张脸啊!失恋两个字明明白白挂在脸上!还有,你们没注意到,以前哪,有一点琐事,孙毅庭都要往这儿跑,这几天事情正忙,他反而都不来了,不是打电话,就是派人送文件。”
“听你这么一说,倒真像那么一回事!我们这老编也真是,都快变成老处女了,还这样挑三捡四的?她到底嫌孙毅庭那一点?”
“哎呀,人家是美人,有的是办法啦!说不定现在已经另结新欢了!”
“搞不好,就是为了这位新欢,才把孙毅庭……”
于岚听不下去了。她悄悄往回走上十来公尺,然后放重了脚步,一路格格格地走过去,把几个慌忙住嘴,尴尬地向她招呼的人扔得不能再远。
又开始下雨了。台北的冬天总是如此潮湿,下得人心胸眉眼皆是扑灰。于岚在骑楼下等车,等既岚和允宽。两个干于净净的人物,不必沾染自己办公室里的闲言闲语。车子来的时候.她脸上不觉露出温和的笑容。
允宽挪到车门边来为她开了门,于岚一矮身钻进车里。身后大厦里,正陆续走出一些人来,看着这渐渐驶远的车子指点不休。
晚饭过后,于岚径自走回楼上,但她并不想回自己的房间。初冬的微寒令她心思空荡,不知是寂寞还是感伤,或者两者皆有有巴。楼下传来电视机里热闹的声音和伟伟兴奋的尖叫。于岚低低叹息,扭开图书室的灯光,走了进去。四壁亮起柔和的光线,照亮几大橱分门别类的画籍。于岚径自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夜色幽暗,远远近近闪烁着璀璨的灯光,她低叹了一口气。回头向书橱看去,正迎上允宽似笑非笑的眸子。
于岚颤了一下,“你怎么这样不声不响地摸进来吓人呀?”
她轻叱,却猛然发现自己言语中撒娇的成分多于愠怒,不觉咬了一下嘴唇。
允宽眼中光芒一闪,却又迅速隐没,依然是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谁让你们把地毯铺得这么的厚?我就是不当猫也不成呀。”看见于岚瞪视的双眼,他笑着举起双手,“我知道,地毯是特地铺这样厚的,好把杂音吸掉。这是既岚的主意,对吧?他若早知道有—天这地毯会害他的宝贝妹妹饱受惊吓,—定早把这地板改成中空的。”
于岚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就笑了。允宽询问地看她,于岚不觉又笑,一面笑,一面忍不住摇了摇头。允宽拧着眉毛看她,“我为什么觉得自己被人暗算了?可以告诉我你在笑什么?”
“地板啊!”于岚笑着摇头,“中空的地板!你知不知道,当年吴王夫差在替西施盖馆娃宫,就是把走廊造成中空的,木制的走廊下铺着空缸,西施走过时就会发出音乐一样的声音……”
这是“响履廊”的典故,修过中国古代建筑史的人当不会不知道。允宽一脸的啼笑皆非,“你把我和西施联想在起?真太抬举我。”
“不客气,”于岚忍着笑道,“我们赵先生一向是美男子,大家都很仰慕的。只不过身量太高大了一些,这木板必须得铺两层才保险。”
“何不干脆用钢板算了?也省得用脚跺出几个洞来,允宽悠闲地笑着,胳臂搁在书桌上,眼睛却又往于岚脚下看。
怎么话题猛一下就兜回自己身上了?于岚涨红了脸,允宽却已调开眸光,去流览书橱里一排一排的书籍。
这图书室平常都是既岚在使用,因为他坚持“卧室归室,书房归书房”,霞衣的书大多数堆在学校的研究室里。于岚倒是习惯在自己卧房里看书的,但是几年来她买的书也惊人,读过的或不常用的书就往这儿塞。允宽一本一本看,去:屠格涅夫、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泰戈尔……他将泰尔诗集自书橱里抽出,顺手翻阅过去。
于岚不觉屏住了呼吸。泰戈尔——向是她最喜爱的诗人之一,从大—起便是如此。她还记得,允宽出国之后,她曾经—遍又一遍地读一些特定的书籍,以宣泄内心积郁的情感;甚至在诗下作眉批……
眉批或感想!于岚突然觉得异常不安。她曾经写过什东西在上面呢?如果让允宽看见……她本能地走过去,想书自他手中拿回来,一面勉强地说,“诗有什么好看?你要时间,还是读小说吧……”
她的话并未来得及说完,便已凝结在喉咙里。允宽的面色有一瞬间的煞白,抬起来的眼下深黑幽暗,他“啪”一声台上书本,把书塞了回去,背着于岚道,“是没啥好看的。你知道我刚读到什么句子?‘是谁像命运一样驱遣着我?是“自我”跨在我底背上。’诗当然是好诗,不过一下子念太多了一定头痛。”他的头微微仰起,好一会才回过脸来,“怎么样,你有什么建议吗?”
“你要想看轻松一点的书呀,有松本清张的侦探小说,还有克丽丝蒂。”于岚绕向另一座书橱,随手抽出几本,“哥哥爱看,买了好多回来,你自己挑吧。”
“都是翻译小说?”
“嗯,台湾这几年流行翻译通俗小说,书店里摆得到处都是。”于岚把手上几本书递给他,允宽随手接过,视线却落到墙上一幅毛酣墨饱的对联上,写的是;
有书、有剑、有肝胆,
亦侠、亦儒、亦温文。
于岚的眸光随着他的一转,“很有意思,是不是?我一位中文系的学长送的。”
“字写得满好。”
“是啊,那男孩子是被公认的才子,听说有不少女孩子捧着纸卷去请他写字呢。”
允宽抿了一下嘴角,转身向外走去,于岚微微一怔,随即将眼光自他背上调了来。她可不是习惯于自欺欺人的人,还不至于去幻想他的行为带着吃醋的意味,当然那男孩是曾经追求过她,但人家表现得温文含蓄。再说对联是真好,也没有压在箱子里的道理……于岚苦笑一下,甩甩头。你这是么啦,胡乱为自己辩护什么呀?根本没有必要的啊!再说只不过是进来找书,找到了书,自然就回房去看了,又有么好奇怪?难道人家的一举一动,要向你报备吗?
于岚闭了一下眼睛,强行压下心底酸涩空茫的感觉,光不自觉地扫过架上排列整齐的图书,绕过两个书橱,她看着取下那册泰戈尔诗集,咬着嘴唇去翻方才允宽所引用那首诗。
她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那首诗列在“漂鸟集”里,还排得相当前面。翻开诗集,她看见自己曾用原砂一样的钢笔,在诗句旁打着密密的小圈。而在诗下的空白处,血一样的字迹潦草凌乱地写着:
但我明明已经死去,为什么还清醒地受这样的鞭笞呢?果不是我底自我分裂为二、彼此对立,就是恶魔已将我底魂攫取入炼狱里!
一阵阵寒意冻袭着于岚,这是多久以前写下的句子啊?她身、心、意志和灵魂全都崩离开来的日子里?而今这一道伤口又血淋淋地在她眼前翻开……不止是在自己眼前,也同时呈现在允宽眼前。于岚咬紧了牙关,如果说人间世上有什么她厌恨的事,那无疑是这一种了,在遗弃她的男子眼前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和伤口。想到允宽读到这一段文字的反应,她的脸庞热辣辣的燃烧起来。他是怜悯吗?是愧疚吗?是遗憾吗?是抱歉吗?是……
该死!你为什么要推测?你为什么想知道?
她心底那个细小的声音来得如此无声无息,却一下就得她浑身冰冷。她迷惘地抬起头来,正看到允宽站在门口。于岚怔怔地看着他,看他沉思而奇异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若有所思而紧抿的嘴,以及那黑色的毛衣,深灰的长裤。于岚的神智还没有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复回来,她还在抗拒着心底那小小声音,抗拒着那其实已经开始浮现的答案,抗拒着那渐渐扩散开来的疼楚……她迷蒙的眼睛水雾般将允宽笼住,微颤的唇角有着一种脆弱的神情。她在看他,但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允宽轻悄无声地移了过来,两双大手轻轻落在她肩上。
“小雾?”声音里有一丝迟疑和不稳定。低下头,他看清了于岚手中的书本,他手上的力量不觉微微加重。
于岚微微颤抖,迷蒙的眼睛清醒了一些,“怎么又回来了?”她低语,“你不是已经找到你想看的书了吗?”
“我改变主意了。”允宽定定地看她,“我想读泰戈尔。”
于岚惊跳了一下,迅速地从他手中挣开,“不!”她喘着气回答,允宽的话仿如急速转动的石磨,一霎间已将她过去和现在的情绪全碾合在一起,那不只是过去的伤口,也是现在的需求。于岚的脸色因觉醒而惨白,她死命地将书抱在怀里,极力护卫她最脆弱的感情,“不!泰戈尔不能借你!”
允宽沉默着,眼底的神情深不可测,但却不是嘲笑,不是怜悯,只是温柔……以及其他压抑太紧,紧得即在平常于岚也未必狡滑得出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借我?”
于岚惊觉到自己的孩子气和过分紧张,挣扎着放松下来,“因……因为我今晚要看。”
“那么,”允宽微笑了,“明天借我?”
于岚抱紧手上的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完。”而且等我看完的时候,你大概早就不在台湾了;也许我此生都不会再有看它的时候……她在心里默默地加了这一句,勉强自已微笑,“你还是看你的松本清张吧!”
“那不是‘我的’松本清张,而且我从未说过喜欢松本张清,”允宽微微叹了口气,“如果你不想把泰戈尔诗集借给我可以推荐一些其他的书吗?”
“橱子里有那么多书,你可以自己去找啊。”
“你是专家,不是吗?我接受一切你所推荐的书,”允宽深沉的眼睛看向她手中的诗集,“那么,等你信得过我的品位时,也许会愿意和我讨论泰戈尔这样美丽的作品?”
天哪!他怎么可以在说着这些充满暗示的言语时,还表现得如此无辜!于岚狂乱地别开脸去,假装自己正在流览书籍。一整个晚上,她都尽力在忽视彼此间波涛暗涌的感觉,忽视他所有语带双关的言词,告诉自己说,那一切都只不过是她的多心。因为若不如此,她就要跌进漩涡中去,惨遭灭顶,再也挣扎不出……于岚挫败地垂下肩膀。
来不及了,她已经跌进去了。不,她更正自己,不是“已经跌进去了”,而是一直不曾走出来过。她曾经用了那样多的心力来说服自己,说他已不是当年的他,而自己也不再是当年的自己……而如今的允宽,依然,甚至是更强烈地吸引着如今的于岚!如果她可以把当年的情感贬低为少女的迷恋,现在的情感又该怎么说呢?于岚绝望地合上双眸。她爱他!再逃也没有用了,她如何能逃避自己的心呢?她爱他!
但是他呢?
于岚打了一个冷颤,允宽的声音立时在身后响起,“有点冷是不是?你穿得太单薄了。”
何止是单薄而已啊?我需要一件盔甲。于岚苦笑—下,盔甲有什么用?最大的敌人是她自己,来自她的内心。“是谁像命运一样驱遣着我?是‘自我’跨在我底背上。”她又打了一个冷颤,允宽轻轻叹息一声。
“回房去加件衣服吧,小雾,别感冒了。”
她望了他一眼,迷迷茫茫地走出图书室,手里紧紧抱着的,还是那本泰戈尔诗集。
她爱他,她到了现在才知道……
于岚厌倦地调开眼睛,把这篇爱情小说推到一旁。已经进入十一月了,台北的阴湿简直触手可及,在这样灰色的天空下,着实叫人无法提起工作兴致。于岚叹了口气,自已知道这些都不是理由。允宽真的才回来两个星期而已吗?她摇摇头,再次勉强自己去读桌上的小说。心神不宁已够糟糕,她可不能因此而影响到自己的工作,这篇稿子,昨天就应该审完了,她却一直拖到现在。于岚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还有半小时才十二点,她埋下头去,开始聚精会神地工作。
这是一篇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正是她目前最不想碰触的那一种。于岚勉强将它看完,便即陷入沉思中,小说的结构、文笔、可刊登性……一时间全被她抛出了脑外,直到一阵敲门声将她惊醒。
差五分十二点,于岚纳闷着来人会是谁。今天是周末,哪—个人不是急着下班呢?也许是既岚?但既岚从来不曾如此斯文过,进她办公室还敲门……这些想法电光石火般在她脑中一掠而过,于岚简单地说,“请进。”
推门进来的是赵允宽。
当然是他,于岚微微挑起一边眉毛,“怎么是你?哥哥呢?”谢天谢地,她的声音和往日一样平静。
“他下午有个应酬,陪客户吃饭去了。”
于岚点点头,开始默不作声地收拾桌子,允宽看着她和细腻的动作,忽然开口问道,“一道吃中饭好吗,小雾?”
于岚微微一僵,没有说话,允宽懊恼地啧了—声,“呆,我干么问你,等你上了车,我把车往外一开,嘿嘿!”
于岚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确定你留学的地方是德国而不是阿拉伯吗?”她问,“我们的女权什么时候低落到这步地了?”
“我不认为绑架行动和女权运动之间有什么相关,”允宽笑着说,“再说,强盗也可以保有完美的骑士精神,照样为女士拿外套、拉椅子。英国有罗宾汉,中国有楚留香。”
于岚一时间啼笑皆非,忘了和他辩驳:骑士精神并不等于女权运动。
“怎么样,小姐,你自己选择被绑架的地点吧?”他淘气地看她,然后又加了一句,“其实,吃过午饭,我还有事要请你帮忙。”
于岚戒备地看他,允宽摇了摇头,“我饿死了,先去吃饭,好不好?”
他要不说的话,就算拿铁锤也敲不开他的嘴。于岚拿过皮包,走了出去。
允宽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把办公室的门带上,依旧留下半公尺宽的空隙,于岚—拉开门,就看到好几张脸同时转过去,各自作出忙着收拾桌子的样子,她忍不住皱了下眉头,也懒得再去和他们打招呼,自顾自地昂着头向外走去。
“吃过饭以后,陪我去买点东西好不好?”允宽切开碟子里的明暇,“我很不会挑礼物,尤其是送给中年妇女的礼物。”
“啊?”
“你妈妈的生日快到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从既岚那儿问来的。”
于岚放下了刀叉,“不对吧?”她说,“我不认为我哥哥会告诉你这些。尤其是,当你的动机如此明显的时候。”
“我有什么动机?”
“‘聊以报德’的动机。”于岚摇了摇头,“真是的,允宽,哥把你当自己兄弟看,你住我们家里,就没有必要这样见外呀!还特意问生日,送实礼物一—。”
“小雾,”允宽打断地,“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如果你的家人真是我的家人,送他们生日礼物也不能算什么‘聊以报德’,不是吗?你送自己母亲生日礼物时,也不会朝这方面去想的,不是吗?”
于岚沉默了—下,“我道歉,”她勉强自己微笑,“我大概是一—是人情往还的圈子里打滚太久了。不过,我还是不能想像,你会直截了当地对既岚说:嘿,你家里的人生日都是什么时候啊?”
“呃——老实地说,我并没有那样诚实,允宽承认道,“我骗他说我正在研究星座占卜。”
于岚看着他—对狡黠的眼睛,垂落在前额那—绺微掷的黑发,真是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赵允宽啊,”她笑着摇头,“我要把你怎么办才好?”
“陪我逛街!”
他们去逛了街,看遍商店里所有奇怪与不奇怪的礼物。
于岚其实也不是个会挑礼物的人,尤其当沈太太什么都不缺的时候,不过忙乱了一下午,也总算尘埃落定。于岚看着他吩咐店员将一条项链仔细包装起来,微低着头的侧面宁静温和,而自己站在他身侧。她突然臊红了脸,这不正是人间的情侣或是夫妻吗?羞不羞啊,这样地胡思乱想!在他眼里,我只是朋友,又是妹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还爱着他!不能让他知道!于岚咬紧了下唇,但是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呢?
——因为他表现得太飘忽,因为你有自尊。重要的是,你不敢再相信他!
是的,因为你不敢再相信他,你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度抽身而退,使你又一次伤痕狼藉,你也不相信自己还有能力再承担一次这样的绝望。沈于岚啊,你是个贪心而又胆小的女子,只能在患得患失中作永恒的摆荡。可笑的是,你只敢用这种方式处理自己的爱情。如果说这就是爱情酸涩苦楚的部分,那你又为何不能接纳安全且无刺激性的人物呢!例如孙毅庭?
——因为你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偏又无可救药的胆怯且害羞!于岚暴躁地将笔扔在稿纸上,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兜着圈子,不要去想了,这个死结是解不开的!只要你还爱着他……上帝呀,于岚低语……我是如此地爱他!
但是他呢?
那个英浚得过分、聪明得可恶的赵允宽,每天只是没事人儿一样地陪她上下班,他甚至不再提泰戈尔这种敏感且双关的话题。他亲切,但不亲昵;他轻松,但不轻浮;他常在于岚身旁出现,但不是黏腻,也显不出刻意。于岚无法拒绝他,也——在她内心深处知道——不想拒绝他。允宽永远有办法令她微笑甚至大笑,永远能引她讨论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观念、话题,有时根本只是言语间的激辩,她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不能在允宽面前露出太多感情,但是那种亲切温和愉快明朗的相处状况里,要想将自己绷得像根绞紧的弦是太难了。更何况允宽从来不再提起任何叫她紧张的东西。
于是,随着时日的流逝,于岚的自我防护愈来愈薄,戒心愈来愈少。虽然,在独处的时候,她会因心底隐隐的需求而痛苦,她会一再提醒自己:要小心呀,要小心呀……然而只要和允宽相处超过五分钟,这些防护就全部被赶得无影无踪了。
日子就在工作的忙碌和内心的摆荡中过去,于岚再也无心去顾及社里同仁好奇的、探索的眼光,以及背地里窃窃私语。
纪郁璜那神秘兮兮的笑容,她早已学会淡然处之了,却是有一回,连林静芸这纯真的女孩都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提到“孙毅庭好像很久没到这边来了”,倒真令她吃了一惊。当时她只是平平淡淡地用“大概他事情忙吧”应付过去,事后却愈想愈是不快。然而脑袋挂在别人脖子上,嘴长在别人脑袋上,这又不是专制时代,她也不是集权君主,如何杜绝得了天下芸芸之众口?生气只不过给自己找罪受。
于岚将自己的愤怒摔开。真是的,连自身的感情都应付不了了,还有精神去理会别人的闲言闲语吗?于岚照常上班,照常忙她的事。
但是,她心底隐隐有一种感觉:她被孤立了。至少,杂志社里的人对待她的方式有了一点生疏。也许这种疏离本来就存在了,毕竟人们对“当权者”(多可笑的名词!于岚从不曾这样看过自己。)总有点隔离,何况于岚是如此年轻的女子。
但却从不曾浮现得如此鲜明过。中国人仍旧习惯于以道德来衡量一个人,即使这种道德早已过时,早已不合理,早已变得偏狭、单薄且可笑。
于是有那么一天,于岚正忙着接电话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于岚头也不抬,只是用手掩了一下话筒,“请进!”她扬声道,眼睛兀自在桌上的稿件上流连,“是,一切照您的要求,跨页的铜板纸……好的,我会派人给您送去,再见。”挂了电话,她向门口那人瞄去,一面不经意地道, “有什么事情……”
她的话声消逝在喉咙里。
孙毅庭随手将门带上,顿了一顿才转过身来。他的脸色很苍白,而且明显地消瘦了,衣着发型倒还是干净整齐的,只是整个人都黯淡了。
于岚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痛了一下,有好一会儿,她只是无言地盯着他看,不晓得应该开口说些什么。
孙毅庭深沉地看着她。
“你愈来愈美丽了,于岚。”他声音低沉喑哑,“我听说恋爱中的女人都是美丽的,你……愿意接受我的——祝福吗?”
于岚握紧了拳头,“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但我相信你听到的都不是事实。”
孙毅庭哑然一笑,但笑意并不曾进入他眼里。
“何必瞒我呢,于岚?赵允宽天天陪你上下班总是事实,不是吗?”
怒意飞入于岚眉睫之间,“他不过是搭我哥哥的便车上下班——”她咬着牙说,然后突然觉得无比疲倦。别人质疑也还罢,连孙毅庭也趟进这团浑水里来搅局!当然他是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关心,但她已经十分清楚地拒绝他了呀!于岚眼睑轻垂,将脸别开,冷淡地道:“你只是为了这种谣言来找我求证吗?”
孙毅庭僵了一下。
“对不起,于岚。”他低声道歉,“我没有权利……”
“算了,”于岚不想再听下去,“我们还是办正事吧。”
孙毅庭抿了抿嘴,一言不发地将卷宗在于岚桌上摊开。
允宽轻快地走进这栋办公大楼,离午餐时间还有十分钟,把于岚从办公室里拉出来应该不要紧吧?他对着自己微笑。在中午休息时间找人一向不是他的习惯,毕竟这段时间太短了,但他们今早才刚完成施工草图,总有理由来点小小的庆祝吧?就算只是在街边吃一点速食品也罢,他希望于岚能陪着他,陪他走一小段微湿的街道,为他展露甜美的笑容,分享他的成就感,以及欢喜。
他走进杂志社。
每一个人都抬起头来看他。空气中似乎有一种隐隐的敌意,隐隐的排斥,甚至是一点紧张……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张力,允宽蹙了一下眉头。这些人一向如此不友善吗?上一次——他和既岚进来找于岚,结果撞到她和孙毅庭在一起的那一次——好像并没有这种现象呀?这个杂志社如果那么不喜欢外来者,为什么不在门口挂一块“闲人免入”的牌子算了?还是为了什么原因,这些人把我当闯入者一样地排斥?允宽甩甩头,甩掉那种变成箭靶子的感觉,径自走向于岚的力室,敲了几下——
是不是他的错觉啊?在他敲门的时候,整个办公室好一霎时整个死寂下来。写字的声音、翻纸的声音、打字的音、谈话的声音……全都消逝殆尽,只余留下窗外微雨沙作响。允宽真想回头去瞧它一眼,但于岚的声音已经清清楚地传了出来:“请进。”
允宽走了进去。
于岚没有抬头,她还在专注地看着桌上摊开的文件,孙毅庭也没有抬头。他在于岚身边,正专心一致地在解释一些什么东西。允宽不觉蹙了一下眉头,想起外面那些人奇特的反应。就在此时,孙毅庭的解说告一段落,抬起眼来,两个男人的视线碰个正着,孙毅庭明显地震动了一下。于岚也在同一时间内发现允宽的到来,她在惊讶中微笑,正要招呼他孙毅庭却抢先了一步。
“啊哈,赵先生,是什么风把您的大驾给吹到这儿来了?他皮笑肉不笑地,一双手有意无意地搭上于岚的肩膀,“到底是归国学人,到那儿都饱受礼遇,上班时间可以如此自由自在。像我们这些坐办公桌的人哪,可就没有这种福气了。你说是不是,于岚?”
于岚尴尬地侧了一下肩膀,却没能将孙毅庭的手避开。而她也不好做得太明显,只有任他的手留在原地,她太明白孙毅庭这些日子来心里所受的折磨了,对他现在表现出来的攻击和发泄,不忍心再作任何的责备。
该死,小雾,她慌乱地责备自己:如果你方才肯向他解释,自己和允宽之间并不是他想像的那种情况就好了!现在也不会出现这种局面……但我是没有义务向他解释什么啊!更何况,谁料得到允宽会在这个时候来找自己?于岚焦急地抬眼去看着允宽,眼里带着抱歉和请求:请你不要和他计较,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允宽的眼神变得冰冷了,他满心高兴地跑来找她,谁想会碰上这种局面!先是一大群人的敌意,现在又是这样的言语。难道孙毅庭对小雾不曾死心,还在继续追求她吗?难道小雾终于被他打动了吗?难怪整个杂志社的人都排斥我,因为我是他们之间的闯入者!允宽的眼睛眯了起来,愤怒的情绪霎时蒙蔽住他清澈的理性,他本能地还击了:“我一向知道工作能力和工作时间成反比的——在别的地方也一样。所谓规矩,只是人们用来保护自己的堤防而已。”
孙毅庭嘴角浮现一个扭曲的微笑,“这就是你自以为对任何事都可以予求的原因吧?”他尖锐地说,“难道你不曾听说,天才和疯子往往具有同一张脸孔?”
允宽冰冷地看他,“当然,不同的是前者清楚自己的界限,而后者一无所知。”他的言语也像冰一样的冷漠。血色自孙毅庭的脸上褪去,他知道自己完全被击败了,而允宽不再理他,径自转向于岚。
“吃饭去吧,小雾,午休时间到了。”
怒火自于岚脑中升起,他在用什么口气和她说话!
命令的、占有的、强制的……他以为他是什么人?她的主人吗?还是她的君王?
更过分的是,他竟然完全无视于她的求情,当场给孙毅庭这样的难堪!毅庭的攻击固然盲目孩子气,但那只是因为他所受的太过不堪。他根本没有必要作这样尖锐的反击!于岚真想对着他大吼,“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但她没有这样做,她所受的教养,她本身的个性,都不容许她在孙毅庭面前惹一场争端,她只是愤怒地瞪了允宽一眼,回过头去看那遭刺伤的孙毅庭。她的眼睛里有抱歉、有安慰,有那么多无可奈何,有那么多怜惜和歉疚……
孙毅庭仿佛被雷电当场劈下,本已惨白的脸完全变成了铁青。这样的怜悯和歉疚,对一个男子而言,是如何不可忍耐的施舍啊?何况是在自己的情敌面前?更何况,他才刚刚被这情敌击倒过?孙毅庭闷吼一声,猛转过身,冲出了办公室。
门“砰”的一声大响,震动似乎良久方息。
于岚愤怒地回过身来。
“你太过分了!”她咬着牙道,“谁给了你这种权力,跑到我办公室来侮辱我的朋友?”
“如果你不健忘的话,是你的朋友先对我开火的,”允宽把“你的朋友”四个字吟得好重,“我不过是反击而已。”
“反击而已!”于岚冲口而出,“你这小小的反击已经把他给击成碎片了!你怎能忍心做这样的事?你看不出他会那样桐待你,只是因为——”
“因为他把我当成情敌?”允宽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因为于岚对孙毅庭明显的袒护而愈来愈激怒,“他凭什么把我当成情敌?除非你给了他这样做的身分和理由!”
于岚无法招架地僵立着,允宽的眼睛愤怒地眯起。
“告诉我,小雾,”他往前欺近了一步,声音里隐隐透出危险的讯息,“你——给了他这样做的身分和理由吗?”
于岚气得全身发抖,这个人有没有脑袋呀!她拒绝孙毅庭时,他是亲眼看见的!这段时日以来,她根本没有出去约会过,他也是知道的,如今竟然表现得像一个—一像一个——于岚高高地昂起来,怒火在她眼中闪烁。
“你又凭什么问我这种问题?是不是你自以为有了这样的身分和理由?”
允宽的身子震了一下,嘴唇抿得像个铁尺画出的“一”,于岚话才出口,便觉自己说得太重,急急将嘴巴掩住,空气里一时间只剩得异乎寻常的静默。
就在此时,街口传来一阵刺耳的紧急煞车声,接着是车子碰撞的声响。于岚离窗口只有几步远,本能地移过身去瞧。
只看上一眼,她的脸色便整个刷白了,允宽投给她询问的一眼,于岚抢过桌上的手提袋,颤声道:“毅庭·是毅庭的车……”
“啊?”
于岚深深吸了口气,猛然打开办公室的门,冲了出去,允宽紧紧跟在她身后,低声说:“小雾,不要太紧张,你很可能是看错了,又或者那根本是别人的车,同样的车满街都是……”
于岚摇摇头,又点点头,脚下的速度可一点也不曾放缓。
午休时间,办公室里反常地都是人,倒像是不约而同留下来的,当然也已经有人注意到街口的车祸了,这时正匆匆忙忙往外赶,一时间整个办公室便像一锅沸腾的开水。
街上早已乱成一片,细雨挡不住人们围观热闹的兴致,车祸现场外挤了好一圈人,一辆斜岔出去的小货车横挡在路上,打开的车门旁站着比手画脚、毫发无伤的司机,正提高嗓子骂:“他妈的,那有人这样开车!明明是红灯,还硬往前闯,还好我闪得快,要不早他奶奶回老家去了!不会开车就不要开嘛!什么玩意儿!”
另一辆车,大概是在发现自己闯了红灯之后,拚命掉车方向盘,却又转得太凶,硬生生撞上安全岛去了。满地的玻璃碎片莹莹闪闪,驾驶人瘫坐在椅子上,面孔朝下地埋在方向盘里,自侧面看去,只看得到他额际鲜血直流,却不知道人是死是活。虽然看不到脸,从那衣着及身量上来看,准是孙毅庭无疑。于岚脸色一白,差点摔倒在地上,允宽连忙自一旁扶住她。
这时救护车和警车都已经赶过来了,他们打开车门,把孙毅庭抬出车子,于岚站直身,轻轻推开允宽,排开人群,直直地朝救护车奔去。
允宽看着她奔向救护车,和医护人员说话,跟上了救护车,车子驶离车祸现场,呼呼呜叫的声音渐去渐远。行人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允宽伸手摸摸头发,才发现一身都让细雨给淋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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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最初,所以最美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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