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念佛人图种福田,反为奸秃结良缘。
巧言一片凭婆侩,刺佛千尊赚王仙。
桃浪乍翻津莫问,草庐三顾水成欢。
终须仗得弥陀力,极乐西方在目前。
话说黎赛玉随着赵婆等,同到妙相寺东厅里来,夸不尽禅堂精洁,铺设整齐。这些烧香念佛的女眷,约有三五百人,普同打一问讯就坐。不移时。行童、道人等,捧茶出来。女众们吃茶已罢,道人焚香点烛,上了琉璃,诸佛供桌上都摆列果品蔬食之类。内中有几个为首尼姑,入里面拜请正住持钟法主老爷上坛。敲动云板,行者出来回覆:“奉钟住持爷法旨,道今日盂兰盆大会,佛祖寿诞之辰,本当上坛主行法事,普渡群迷众生,无奈期疾作,心疼不止,难以上坛。令周囗黎、朱班首二长老代行执事。”行者讲罢就去了。又等一会,忽闻钟声响处,细乐齐鸣,众和尚簇拥周囗黎、朱班首二僧出来,女众们一齐稽首。二僧上坛讲经说法,女众一齐念佛,声振天地。诵一卷经,念一起佛、吹打一通乐器,到午时暂歇。吃了午斋,依旧诵经念佛,直到申牌时候化纸散场,就于禅堂、佛堂、敞厅、侧殿,各处摆下斋席。这些念佛的女众。各自寻班逐队,与熟伴儿同坐,你我互相告诉。有说媳妇不孝的。有讲儿子不肖的;这个恨夫主不体贴,那个怨家道甚艰难;或谈妯娌是非,或诉邻居过失。人人嗟命薄,个个叹无缘。不在话下。
且说赵婆和黎赛玉一伙同来女人,坐在侧首佛堂里吃斋。斋席将阑、见一行童来道:“赵妈妈,钟老爷请你讲一句话,立等就去。”赵婆即随行童往守净房里去了。黎赛玉却无熟伴,冷清清地坐在那里伺候同回。等了一会,不见出来。这些同席女伴们斋毕,俱纷纷的起身散去了,只落下黎赛玉一人在斋堂内。黎赛玉坐立不安,要回家去,又不见长儿来接。等得心焦,又不敢去催逼。看看天色将晚,不见一人来往,心下疑惑不定。正徘徊嗟怨,忽见赵婆走出来,笑吟吟道:“大娘子等得心焦了,老身进内与钟老爷讲起话来,不觉又是半晌。”黎赛玉问道:“钟住持和妈妈讲什么要紧的话?教我等得好不耐烦。快快回去罢。”赵婆道:“大娘子且慢着,有一句话要和你商议。适才钟老爷不为别事,请我进去,只因目今圣上择日做大道场,超度阵亡将士,特宣钟住持主坛。钟住持要做一领簇新的大红川锦袈裟,上面要绣三百六十尊小佛。已备一个缘簿,托我举荐几位女施主,每一位绣佛十尊。绒线金条,钟住持都有,只要施主们出手替他绣一绣,将次绣完一半多了。我想大娘子手段甚高,针指出色,方才在住持面前讲出大名,钟住持这原有一面之识,甚是欢喜。老身斗胆,已书大娘子姓氏在缘簿上了,只不曾押得花字。不知尊意如何?”黎赛玉道:“日前受了钟住持厚礼,常常在心,未曾酬答。今既要绣佛,甚是易事,有何不可。”赵婆道:“既蒙大娘子慨许,还要亲手押个花字才准。”黎赛玉道:“既是妈妈代我上了姓氏,何必押字?”赵婆道:“这钟老爷是个笃实的长老,若没有花押,犹恐不稳。缘簿上施主们,人人都是有花押的。”黎赛玉道:“花押不难,教人将出簿子来,我押就是。”赵婆道:“房里现成笔砚不去写,却要搬来移去的?我伴你略进去押了花字,即出后门回家,路又近便,却不是好?”黎赛玉应允。
赵婆引路,一同进去。转弯抹角,都是重门小壁,足过了六七进房子,方引入一间小房里。黎赛玉仔细看时,四围尽是鸳鸯板壁,退光黑漆的门扇,门口放一架铁力木嵌太湖石的屏风,正面挂一幅名人山水,侧边挂着四轴行书草字。屏风里一张金漆桌子,堆着经卷书籍,文房四宝、图书册页、多般玩器。左边傍壁,摆着一带藤穿嵌大理石背的一字交椅。右边铺着一张水磨紫檀万字凉床,铺陈齐整,挂一顶月白色轻罗帐幔,金帐钩桃红帐须。侧首挂着一张七弦古琴,琴边又斜悬着几枝箫管,一口宝剑。上面放着一张雕花描金供桌,侍奉一尊渗金的达摩祖师。面前一对古铜烛台,点着光亮亮两校蜡烛。中间一个蹲狮香炉,口里喷出香馥馥龙涎凤脑来。两傍放着一双紫玉净瓶,插着时鲜花草。这阁里甚是清楚洁净。黎赛玉看了,暗暗称羡道:“好去处,好受用。”当下问道:“妈妈,缘簿在何处?将来押字。”赵婆道:“缘簿叠在经卷里。怎地钟住持老爷还不出来?我去请他相见了,好押花字。”即转身走出门外,随即将门关上,口里道:“省得闲杂人来搅扰。”
黎赛玉坐在椅上,等了半晌,不见赵婆与钟住持出来,心里惊惶。起身推门,门已锁上,却推不开。四面看时,又没门路。叫了几声赵妈妈,并没人答应。正踌橱无计,只听得呀的一声,壁门开处,一个和尚捱身入来,依旧双手将板壁上了,走向前对黎赛玉深深稽首。黎赛玉看时。却正是钟住持,即忙答礼,问道:“赵妈妈却在何处,怎地不见他?”钟守净笑道:“赵干娘有事,自回去了。”黎赛玉道:“住持爷,将那绣佛缘簿来,待我押了花字好回去。”钟守净陪着笑脸儿道:“不要抑什么花字,只要成全了好事,才放去哩。”黎赛玉道:“既不要写缘簿,黄昏黑夜,留我女人在此何干?”钟守净向前一把搂住,双膝跪下道:“我的亲亲娘,没奈何,救小僧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黎赛玉两手推开,红着脸道:“阿呀,出家人不羞,好做这没天理落地狱的事,成甚模样。我若喊叫起来,你却怎的见人卢钟守净跪在地上笑道:“小僧这阁里,四面都是高墙,莫讲喊叫,便是敲锣擂鼓,兀自没人听得。只求亲娘方便小僧。”黎赛玉怒道:“贼秃真有心机!老狗做成圈套,骗我来此,强求淫欲。明有王法,暗有鬼神,妾身宁死不辱!”钟守净道:“亲娘息怒,容小僧诉禀衷肠。自从正月十三日东厅讲经之际,偶然见了亲娘玉貌,爱慕不禁。亲娘临去之时,又承青盼,小僧愈觉难熬。至十五元宵夜,重蒙厚爱,从此小僧废寝忘餐,得了相思病症。讲不尽黄昏寂寞,白昼凄凉,吃药无功,求神少应,小僧自分多死。今日幸得亲娘降临,可怜见小僧伶仃病体,费尽了万千神思,方得见亲娘一面。若赐片时欢会,救小僧一命,这是莫大的功德。”黎赛玉道:“这个却使不得。我丈夫亦是有名器的,你不要倚势强奸,逼人性命。”钟守净道:“娘子还是真不肯,假不肯?”黎赛玉摇头道:“实是不肯,不要胡缠!”
钟守净立起身来道:“罢罢罢!小僧无福,娘子不肯垂怜,这病越添得重了,终须是死,不如死在娘子跟前罢了。”即伸手在袜统里摸出一把明晃晃尖刀来,向颈上欲待自刎。黎赛玉看见慌了,即双手抱住道:“痴冤家,怎地要女色到不要了性命?”夺了刀,往地下一掷。钟守净乘势转身,将黎赛玉紧紧搂住道:“亲娘既不容小僧自刎,乞哀怜救济则个。”常言道:妇人水性。黎赛玉被钟守净缠了这一会,又见他少年聪俊,是个富贵有势力的和尚,不觉欲心也动,按捺不住,当下双手亦抱住钟守净,同到床上。正欲脱衣解带,共枕欢娱,黎赛玉猛然腹中绞痛起来,一霎时唇青面紫,手足皆冷。钟守净惊惶无措,抱住道:“我的奶奶,这是什么缘故?唬死我也。佛爷保祐,人命关天,怎了,怎了!”赛玉忍着痛,推手道:“不妨,这是我的旧病,速将姜汤我吃。”守净方才心定。忙推开壁门,奔入厨房。取了姜汤,复进阁中来。赛玉呷了数口,转觉腹中作响,一股气从隔上卷至脐下,疼痛不止。钟守净搀扶摹抚,不住的茶汤调理,直至四更将尽,方才疼定。赛玉和衣靠在几上,弄得钟守净神疲力倦,连珠箭的打呵欠,也倚着桌儿睡去了。
顷刻间晨钟声响,遍处鸡鸣。钟守净醒来,搂定黎赛玉道:“我的娘,这会儿玉体好些么?”赛玉道:“好了。”钟守净欢喜,双手捧走赛玉脸儿,在灯下细细看觑,依旧如花似玉,非复病时模样。搂过来亲了数个嘴,一手摸入怀中弄乳,一手替解衣带,复求云雨。赛玉推辞道:“今日断然不可。”守净笑道:“晚上已蒙娘子慨允,脱衣就寝,因病发阻了高兴。今已无恙,正好与小僧一乐,为何又言不可?”赛玉道:“我自幼爱吃冷物,积成一病。每月行经之期,必先腹中绞痛,然后经通。凡经次不忌房事,要成血淋。况住持早晚佛前行动,若秽污了身体,罪过不轻,连我也难逃罪孽。”守净笑道:“我们佛祖是大慈大悲的,那里管这等闲事。”此时钟和尚欲火难禁,兴发如狂。正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一手将赛玉搂住,一手持入裤里。赛玉慌忙推时,也被他摸着那活儿。守净忽失声道:“我的亲亲,为何这等着慌,尿皆溺出来了?”赛玉笑道:“呆和尚,你且将手看一看,可是溺么?”守净伸出看时,满掌鲜血淋漓,心下大骇道:“这是何故,终不然原有血淋病症的?”赛玉道:“适才我与住持讲过,女人家经水,每月通流一次,人人如此。你这只手只索罢了,有一个月点不得香烛,近不得佛像经典哩。”守净一面取汤洗手,一面将元宵夜间之梦讲了一遍,笑道:“我向来恨这个红脸头陀阻住了巫山云雨。大娘子今夜经通,败了一场高兴,只是我和尚福薄,不得消受。”赛玉道:“佳期有日,不必愁烦。”
二人谈讲之间,不觉天色已曙。赛玉猛然省道:“昨早我出来赴会,近晚长儿必来接我,不见空回,我丈夫怎不生疑?倘问我时,教我如何回答?”钟守净笑道:“娘子放心。小僧和赵干娘计较定妥,方好放胆做事。昨日傍晚,长儿果来接你,被我骗进后边房里,将酒灌醉,扛在床上,将房门锁了。只怕这早晚还未醒哩。你丈夫处晚上我使赵干娘先去讲了,说大娘子和几位女众们在寺里看钟住持上坛放焰口,老身和长儿在那里陪伴,直到明早方回。你自去睡。不消等候。这事已预先调停定了,娘子何必忧虑。”黎赛玉听罢,方才放心。取镜梳洗毕,二人对膝而坐,细谈衷曲。守净道:“荷蒙娘子错爱,小僧感恩无地。今日别去,又不知佳期在于何日?”讲罢潸然泪下。赛玉道:“男子汉好没见识。既有长情,但问赵妈妈求计便是。俟个机会,即可相见,何必如此苦切。”钟守净流泪不止,赛玉再三温存,安慰了一会。
忽听得人叫开门,赛玉已知是赵婆声音,令守净开门。赵婆走入来,哈哈的笑道:“大娘子,住持爷,你两个双贺喜也。”钟守净道:“多谢干娘作成。”黎赛玉不觉面皮通红,低着头翻书不应。赵婆道:“大娘子许大年纪,还害羞哩。这个何妨?斋僧布施,倒有大功德的。”钟守净道:“干娘休要取笑。可吃些早饭么?”赵婆道:“早饭不用了,大娘子可作急回家,免被傍人瞧破。”钟守净令行童拿钥匙到后边小房里,叫那长儿来讲话。行童开了门叫长儿时,兀自齁齁酣睡不醒。行童将手摇了几摇,长儿方才醒来。一头伸着腰,口里还道:“好酒,好酒。”行童笑道:“好酒再吃一杯。”长儿起来,睁眼看时,吃了一惊:“我怎的吃醉了,却在这里宿了一夜?娘知道决要打哩。”呆瞪瞪立着。行童道:“不要慌,且随我来,钟老爷唤你讲话。”
长儿跟着行童到小间里来,只见赵婆同娘、钟和尚三个坐在那里。长儿失惊问道:“娘怎地昨夜不回家去?”黎赛玉骂道:“蠢才,你怎的贪这口黄汤,吃得滥醉?亏了住持爷着人扶你进房里睡了。这等长夜,尚兀自不醒,若不着人叫你时,明日也睡得去哩。昨日夜间钟住持做焰口道场,累赵妈妈在此陪伴一夜,不然教我独自黑魆魆怎地回去?”长儿立在侧边,不敢做声。赵婆笑道:“大娘子骂他怎的,我和你左右是念佛看道场耍子,便等他睡睡何妨。只索打点回去,不消絮聒了。”讲罢,斜着眼看着长儿,把眼一瞅,即起身走出阁子外。长儿会意,即随出门外来。赵婆衣袖里摸出个纸包儿递与长儿,轻轻的道:“钟住持讲你老实至诚,日后有抬举你处。因见你衣裳褴褛,与这三钱银子做件袄子穿。回家去大官人问时,只随着娘的口讲便了。”长儿接了银包,口中不讲,心下思量道:“这钟住持为甚的昨日灌我醉了,今日又有银子与我?必有缘故。该不与娘有什么不伶俐的勾当么?且收他银子,再做道理。”答应道:“我理会得。”二人复身到阁子来。桌上又摆下点心茶果,因恐赛玉脸红,不敢用酒,钟守净陪着赵婆、黎赛玉同坐吃茶,长儿也吃些点心。黎赛玉即起身辞谢钟守净告回,守净欲留不敢留,欲别不忍别,一步步掩泪送出阁子门外。黎赛玉亦有留恋之情,因碍长儿在前,勉强忍泪道:“请住持爷自便,不劳送了。”钟守净怕人看破,只得包着两眼珠泪回步,怏怏而别。有诗为证:
情投爱笃两留连,顷刻分离意黯然。
郁结相思多少恨,低头含泪间无言。
黎赛玉同赵婆、长儿径出后门,悄悄穿小巷而回,却值沈全坐在门首,看见浑家回来,进得门即问道:“昨日念佛,怎的晚上不回,直念到今日这时候才来?少年女眷被人谈论,成何体面?”黎赛玉笑道:“昨晚道场圆满,正要回来,女众们都劝我道:‘千难万难出来一次,夜间钟法上放焰口超度众生,极有功德,怎的不看看去?’因此在寺里念了这一夜佛。却有甚事谈论?”赵婆接口道:“谈论他娘的鸟!寺里多少妙年女伴,在那里做会看道场,偏你有人谈论?终不成我老身也在那里打和尚?大娘子不要理他。我晓得你熬了这一夜,精神困倦,且去睡睡儿,不要淘气。”沈全听罢,呵呵大笑,自走出街上闲耍去了。黎赛玉送赵婆到门首,自去房里寻睡。
这赵婆别了赛玉,复转身取路,又到妙相寺钟守净禅房里来,只见钟守净坐在禅椅上打瞌睡。但见:
四体浑无力,昏昏常似梦中;面上失了神,处处可为卧榻。腰酸腿
软,低着头微露眼睛;骨痛筋麻,开半口斜流津唾。鼾声不作,原来睡思
正浓;两手低垂,无奈精神疲倦。赵婆走近前,悄悄道:“住持爷,好睡也。”钟守净惊醒,开眼看时,却是赵婆,忙起身声喏道:“言谢干娘费心无息可报。”赵婆笑道:“老身此计,果然百发百中。住持爷怎地谢我?”钟守净道:“感承干娘妙计,小僧自当重谢。但夜来好事将成,谁料又成画饼,空费了干娘一片心机。”赵婆道:“怎地讲来?沈娘子在你房中一夜,不知受了多少摩弄。和尚们手段,老身平素知道的。咦,住持爷,你好受用,却又来讲鬼话了。”守净道:“干娘跟前,小僧焉敢调谎。昨晚干娘去后,小僧径入阁中,那些温存风脸不必讲得,直至乌江自刎,方得玉人回心,将我抱住。那一时,小僧的魄灵不知飞在何处去了。”赵婆笑道:“妙呵,后来怎地作乐?”守净叹口气道:“不要讲起,有何乐处!刚刚上床,谁期平地风波,那人突然肚中作痛,面青唇紫,十分危迫。小僧服事,慌了一夜,不得着枕,直至天明方才平复。意欲求欢,那人讲行什么经,决意不允。小僧无奈,只得罢了。你道晦鸟气么?随后干娘已到。小僧这会子觉贱体不快,莫非旧病又发作了。”赵婆摇头道:“不信,不信。猫儿见腥,无有不吞。我为住持爷用尽了机神,千难万难勾搭得他到这里,怎么就轻轻地放过了?老身只要你事成,不是那苍蝇见血的馋眼。谢与不谢,出乎住持一点本心,为何将这隔靴挠痒的话来班门弄斧?”钟守净气得满面通红道:“干娘讲这话,教我有屈难伸。委实和那人不曾沾身,如一字虚谎,小僧落拔舌地狱,万劫不得超生。”赵婆笑道:“阿弥陀佛,何必立这样香。只是住持爷忒也软弱,你两手又不是疯瘫的,他的又不是铁皮包着的,为何不曾到手?我想那沈娘子是一个人尖儿,他到此地步,无可解救,故假妆病发脱身而去。咳咳,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可惜这个好机会错过了,下次怎生能够?”
守净听了,懊恨无及,跳起身叹道:“罢罢罢,留此性命何用!”对柱上一头撞去。赵婆两手扯住,劝道:“住持爷怎地这等性急?啊呀,头皮也撞破了,什么要紧!”守净道:“玉人已去,后会难期,恁的福薄,不如死休。”赵婆道:“一宿姻缘,皆是前生注定,不可性急。慢就是快。适才老身自是取笑,怎么住持爷就认起真来?俗言道:‘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随你卖杀乖,也出不得我老娘手里。住持不必心焦。”钟守净回嗔作喜道:“若得干娘如此,小僧感恩不尽。但那人乖觉,不肯复上钩来了,如之奈何?”赵婆道:“不难。云里千条路,云外路无数。除了死法。另有活法。凭着我老身一张口,管教他复上钓鱼钩。只是一件,住持爷惜不得破费,方能好事回成。”守净道:“钱财小僧尽有,恁凭干娘调度。”赵婆道:“可有什么首饰么?”守净道:“有,有。目今打得一枚金簪,做就数件袄子,要送与老母的。干娘要用,任从拿去。”赵婆道:“我若自用,就是起发你了,我如何要?这簪子自有用处。”守净欢喜无限,忙取簪子,送与赵婆道:“感干娘厚恩,决不忘报。”赵婆指着金簪道:“这一件东西,又是一个冰人了。住持爷宽心安睡,耳听好消息。”讲罢,作别而去。
再说黎赛玉直睡至午后方起,做着针指,心里暗想:“这钟和尚温柔布腼腆,十分情爱,便与他往来,谅不负心。”自此以后。眠思梦想,只是念着钟和尚。隔了数日,忽见赵婆来到,赛玉迎进轩子里坐下,叫长儿厨下烧茶。赵婆道:“大官儿何处去了?”赛玉道:“不过在外厢闲耍。”赵婆附耳道:“钟住持念大娘子情意,甚是感激,浼老身特来作谢。”赛玉笑道:“谢妈妈作成,几乎露出丑来。羞答答还讲他怎的。”赵婆也笑道:“和尚房里睡了一夜,丑也丑不去了。委实那夜怎地行事,可与我讲。”赛玉道:“小钟毕竟对妈妈讲来。何必问我。”赵婆道:“不要提起。那脓包一味的长吁短叹,怨恨啼哭,我那里有气力问他,特来问你。”赛玉道:“那晚妈妈进去久了,我正等得不耐烦,忽见壁门里小钟钻将出来,将我搂住,被我变起脸来,一顿抢白,抵死不从。妈妈,你道天下有这样不要性命的呆和尚,袜统中抽出一把利刀,就欲自刎,惊得我魂不附体,将刀夺了。他反把我抱住,苦死胡缠。此时无计可施,幸得救星又到。”赵婆道:“敢是有人冲破了?”赛玉道:“不是人来,却是我的病来,一时间经水大至,幸得全璧而返。”赵婆笑道:“真人面前讲假话。如今钟和尚还俗了,习成一样手艺,做了染博士。”赛玉道:“为何做了染博士?”赵婆道:“他不做染匠,何故指手都是红的?”引得赛玉嘻嘻大笑。
赵婆袖中取出簪儿送与赛玉道:“这根簪子样范好么?大娘子是识货的,可值几换?”赛玉看了道:“真是赤金,样式更好,多分也要十倍之价。”赵婆道:“好眼睛,估得不差。大娘子用得着,买了罢。”赛玉道:“阿弥陀佛,那有家计买这般首饰,除非将我身子去卖。”赵婆大笑起来道:“我自说要。这是你心上人浼我送来的,可收了戴在髻子上,也显他一团美情。”赛玉推辞不受。赵婆道:“金扇、梳子也都收了,何必假惺惺?大娘子以后倒不须恁的做作。”赛玉收了,笑道:“钟住持有什么话讲?”赵婆道:“要知心腹事,尽在不言中。大娘子是个聪明的人,何必细讲?”赛玉道:“妈妈跟前,焉敢卖乖。他既有我情,我岂无他意?目今十九日是我外祖寿诞,我打发蛇瘟去贺寿,喜得路远,次日方回,那夜可教小钟来我家相会。”赵婆道:“娘子若肯如此,一生受用不尽,切莫失约误事。”赛玉道:“一言既出,岂有变更。”留住赵婆吃饭,相别而去。
赵婆入寺,将此话覆知钟守净。守净听了抓耳挠头,喜得发疯,昼夜悬悬盼望佳期。央赵婆探听消息,果然沈全被妻子撺掇,十九日早上整备盒礼,出城贺寿去了。赵婆预先两下照会定了。当晚钟守净对行童来真讲知此事,分付:“如此伺候。不可泄漏风声。日后有抬举你处。”来真应诺。至更尽,守净头戴一顶纱巾,身穿一领石青绮罗道袍,悄悄出了后门,径到沈全家里来。轻轻将门弹了三下,赛玉亲自开门迎进,两个叙礼携手,同入轩子内坐定。赛玉谢道:“蒙惠厚礼,何以克当。”守净道:“些须薄礼,聊表寸心。自从娘子相别,自分后会无期,何幸今宵灯下重逢,恍惚还疑是梦。”赛玉道:“感住持不嫌丑陋,过蒙锗爱,但恐恩情一时容易,久处为难。向后不忘今日,妾身死而无怨。”守净双膝跪下,对灯立誓道:“燃灯佛祖、护法韦驼爷爷作证,弟子守净若负了沈娘深思,异日必死于刀剑水火之下。”赛玉扶起道:“奴自戏言,兄何设此大誓。”只见长儿走出来,对娘轻轻讲了几句,赛玉就请守净登楼,二人对席促膝而坐。赛玉露纤纤玉指,举起杯儿来,将衫袖拂拭洁净,满斟佳酝,敬与守净。守净接了,放在桌上,另取杯筛酒回敬赛玉。赛玉接酒,一饮而尽。守净停杯不饮,赛玉道:“哥哥为何不饮?”守净道:“小弟自幼出家,荤酒未曾破戒。”赛玉笑道:“荤且莫破,这谈酒便酌一杯何妨?”守净坚辞不饮,赛玉令长儿烹茶相款。二人细谈往事,欢笑不胜。赛玉自斟自酌,吃了十数杯,渐渐脸晕桃花,分外风情可爱。有诗为证:
从来倾国最撩人,故把妖颜摄魄魂。
醉后海棠轻带雨,无由采得一枝春。
黎赛玉酒已微醺,欲心萌动,显出那妖娆态度。星眼含娇,酥胸半露,起身剔灯,就将身坐在守净膝上。右手搂定守净颈子,右手举壶斟酒,自先呷了半杯,将剩酒奉与守净道:“哥哥请此半杯,以表奴家敬意。”此时钟守净神魂飘荡,张主不定,再欲推托,不觉唇已接杯,被赛玉顺手一倾,咽的倾下咽喉去了。赛玉又斟一杯相劝,守净道:“吃下酒去,心里如火烧一般,这一杯不敢饮了,多谢美情。”赛玉将酒自饮了半杯,与守净亲嘴,吐在守净口中。守净接了酒,闻得脂香,不得不咽下去,一连被赛玉口哺口的度了数杯。两个搂抱顽耍了一会,守净道:“小弟一时头晕,乞贤妹见怜,可睡了罢。”赛玉道:“你且请先睡,待我洗澡即来奉陪。”此时天色炎热,守净卸了衣巾,赤身卧于床上。赛玉叫长儿提浴盆上楼,倾了汤,发付长儿厨房收拾去了。赛玉浴罢,掀开帐幔,和守净并头而睡。乘着酒兴,正欲倒凤颠鸾,不期钟和尚初开酒戒,勉强吃了几杯,酩酊大醉,只见他沉沉睡去,推摇不醒。赛玉无奈,唧唧哝哝骂了几句:“没福分的贼秃,不知趣的和尚。”也渐觉酒意融融,身子困倦,将欲蒙昽睡去。
此时正是三更,忽听得街上喊叫有火,失惊跳起来,开眼一看,满室通红,原来是隔邻王凹鼻家失火。这凹鼻性极好酒,醉后回来,浑家已先睡了,凹鼻失忘灭灯,和衣睡倒楼下,灯花落在草里,一时火起。街坊上鼎沸起来,赛玉急急推摇叫钟住持:“间壁有火。快快起来。”守净含糊应了,又复睡着。赛玉十分着急,顾不得私情恩爱,将守净左臂上着实咬下一口,守净负疼惊醒。只见火光透壁,守净惊酥床上,不能动身,口里还叫行童、道人快来救火。赛玉忙扯道:“活冤家,这不是寺里,快走,快走!”钟守净方才醒悟,跃起身,披衣逃命,乱慌慌的滚下楼去,开了大门,一溜烟走了。有诗为证:
可怪邻家不徙薪,致令荧惑肆威神。
假饶避得茶毗祸,灭却燃灯拜世尊。
话说这王凹鼻家失火,幸巡更军车、地方人等,打进门去,救灭了火,将王凹鼻一索子锁了,送入本县去了不题。
且说钟和尚被火惊得心胆皆颤,光着头跑出沈全门外,将道袍袖子速了光头,飞也似奔回寺来,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急忙忙推开后门,奔将入去,不提防黑影里一个人劈头撞将出来,见了钟和尚遮着头脸不认得,大声喊叫:“有贼!有贼!”将钟守净劈胸揪住。钟寺净是个惊慌奔路的人,喘吁吁气做一团,一时不能言语,两个扭做一块,滚倒地上。当夜林澹然和合寺僧人因墙后有火,都起来看视,忽又听得喊叫有贼,点了火把,一同抢出后园来,却是矮道人将钟守净捺倒在地,众皆失惊。原来这道人姓古名渎,因他生得矮小,众人都叫他做“秤砣”。为人本分勤谨,只是性子倔强。当时因着火,赶出后围,见了守净,错认是贼,扭结不放。林长老喝开秤砣,将钟守净搀起。一个和尚揪了古渎耳朵,同进方丈,细问其故。钟守净扯谎道:“适才为墙外有火,亲自开门去看,不知什么物件,吹入眼内,眯了眼,疼痛难禁,故将袍袖掩面。谁想这狗才撞出来,不分皂白,将我结扭做贼。仔细思量,实为可恼。”众僧嚷道:“这矮杀才无状,吊起来打他三五十杖,细问他住持爷可是贼么!”林澹然笑道:“不然,黑夜之中那里认得。此为失误,非是犯上,饶他打,但罚汲水一月罢了。”守净自知心病,乘机道:“林老爷讲方便,恕了他罢。”秤砣咕哝道:“古怪,钟老爷未尝破戒,为何口里喷出酒气来?实是蹊跷。”众僧听得,慌忙喝出门外,簇拥守净回房,各自歇息。
钟守净叹息了半夜,次早令来直接赵蜜嘴来,备细告诉一番。赵婆宽慰道:“好事多磨,自古如此。住持爷请宽心,这一节事在我身上,包你完就。”守净道:“没奈何,再烦干娘撮合,重续姻缘,早图密约,誓当衔结。”赵婆道:“且住。我想昨夜光景,寺僧岂不生疑?再仓猝行事,反为不美。今有一计在此,住持依我,决然圆就。”守净道:“干娘分付,无有不从。”赵婆道:“五月十三是我先夫七旬生忌,老身措办香烛之资,烦住持爷做些功德超度他,就里延接亲邻女众们拜忏,沈娘子也邀他来,那时任凭住持爷做作,岂不是一举两得?”守净大悦,笑道:“那日道场之费,都是小僧包办,不要干娘破一文钱。只要期得定,打点行事便了。”赵婆道:“如此多谢住持爷破费了,老身临期再来相会。”讲罢,相别自回。
再说黎赛玉那夜被人惊走了钟守净,心下不乐,见桌上放着纱巾,拿起来扯得粉碎,就在灯上烧毁了。自此郁郁不乐,旧病复发,一连数日不起。直至端阳,方离卧榻,起来梳洗,整备酒肴、角黍,请赵蜜嘴同过佳节,排遣闷怀。赵婆进得门来,即对赛玉丢了眼色,赛玉会意。夫妻二人一同坐下,举杯劝酒。赵婆停杯道:“老身每来扰闹,未曾有一毫答礼,欲屈大娘子舍下一叙,奈蜗居陋室,不敢仰攀。今月十三日是亡夫七旬忌日,委曲措置得数两银子,送与钟住持包做道场,请十数个女道门拜忏,欲屈大娘子素斋,望乞同去甚好。”赛玉道:“妈妈见招,本该相陪同往,但少年妇女穿庵入寺,甚为不便,故此不敢奉陪。”赵婆笑道:“这般说时,我那乾十四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讲的话倒也中听。”沈全道:“令郎讲甚话来?”赵婆道:“我昨晚和他商议,接大娘子寺中一住,他阻我不要来接,我问他为何,他道:‘如今的人,只有锦上添花,谁肯冷灶中发火?我们穷得这副嘴脸,那个与你往来?劝君休结高头壁,我若无钱也不亲。’今大娘子不肯光顾,果应其言。”赛玉道:“妈妈休如此讲,是罪我的话了,怎当得起?”沈全笑道:“承妈妈相招,你便去走一遭,只是傍晚即回,不可耽搁。”赵婆大喜道:“还是大官人有趣,大娘子切莫推托。”赛玉见丈夫肯了,连忙应允。至晚,赵婆作别而去,两下暗通关节定了。
至十三日,沈全备办两个蔬食盒子,令长儿挑了,打发浑家同赵婆等进妙相寺来。钟守净已在禅堂内铺设齐整,令本房心腹僧六众诵经拜忏。赵婆等同声和佛拜忏,照常斋供,不必细讲。申牌时分,道场将散,黎赛玉忽然叫声头痛,渐渐坐立不住,起身作别先回。赵婆假意款留,烦恼道:“这怎么好,难得大娘子随喜,偏遇尊体有恙,斋也不曾用得,先去了,另日作东补礼。”赛玉道:“长儿又不在此,烦妈妈送我回去。”赵婆道:“我陪你从后门去,也省得走几步。”赛玉和众尼作别,扶着赵婆肩膊,一步步捱出禅堂,穿过侧门,从小路周折行至阁前,钟守净笑脸相迎,携手同入。赵婆言道:“这回稳取得荆州,莫忘我黄忠老将。少刻就来暖房贺喜。”讲罢,转身出外去了。二人笑吟吟将门儿掩上,同入罗帏,两酬心愿。有《西江月》为证:
守净色中饿鬼,黎娘欢喜冤家。两人不必自嗟呀,从此彩鸾同跨。
一任翻云覆雨,何妨恋酒贪花。胭脂韶粉染袈裟,败坏门风不怕。
当时钟守净、黎赛玉两人交合之际,说不尽绸缪态度,正谓干柴逢烈火,久旱遇甘霖。这钟守净是未经女色的长老,那黎赛玉是好风流的妇人,直至力倦神疲,方得云收雨散。二人整衣而起,守净道:“承亲娘盛情,得谐枕席之欢,若得朝暮相亲,小僧虽死无恨。”赛玉道:“朝朝暮暮,妾之深愿。但寺中僧众繁杂,邻舍耳目切近,倘频相往来,难保不露风声,或惹祸端,悔恨无及。此事还求赵妈妈另作良策,方保久长欢乐。”守净道:“亲娘良言,字字金玉。”说话未毕,赵婆已到,推开门催促道:“天色将暮,大娘子作急行动,我送你回家,然后来化纸送圣。”赛玉别了守净,同赵婆踅出小弄,悄地出后门回去了。赵婆复入寺中,候道场完毕,陪女众晚斋散讫。
数日后,赵婆闯入钟守净禅房,守净款留赵婆,提起日前许谢之言。守净道:“感承干娘妙计,小僧得遂此愿,已铭心刻骨,不敢有忘。只是还有一件,片时之乐,终不畅意。干娘没奈何,怎的再设一个计策儿,使我两人得长久欢乐,那时并酬重礼。”赵婆笑道:“也罢,你讲将甚物讲我?讲得开,我自又有妙计。”钟守净即开箱取出一锭雪花白银,约有十余两,双手递与赵婆道:“些少薄礼,先送与干娘买果子吃,待计就之时,再容后补。”赵婆见了这一锭银子,心花也是开的,满脸堆落笑来,假推辞道:“老身自是取笑,怎收得住持银两?”钟守净道:“干娘不要推却了,只管收下。但有妙计,便见美情。”赵婆道:“住持爷如此讲时,只得收了。就是这一段事情,不必住持讲得,老身一向也思量在心里,图个久长之计,方见手段。算起来却也不难,只有一桩儿碍手,故此尚费踌躇。”钟守净道:“却是甚事碍手?小僧力量可办,亦是容易。”赵婆拍着手道:“容易,容易,略差些儿遮蔽。若得这路通时,可保百年欢会。”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海底捉金龙。
毕竟赵婆说出什么碍手的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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