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阴森森的鬼地方?大概还停留在十六世纪西班牙初来时的情景--大块而粗糙的石壁、潮湿黑暗的走道、腐臭的味道,简直像人间地狱。
上了警车,智威就安静下来,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但他的心依旧是满满的怒意沸腾。他被丢进一个铁栏里,门匡啷一声锁上,他忍不住又叫着:“喂!我不是有打一通电话的权利吗?我要找我的律师!”
那些狱卒径自走掉,回答他的是黑暗中的一个声音--“闭嘴,你以为这是美国吗?”智威这才注意到,间隔的牢房里都有蜷曲的身影,如果不出声,还以为是死人呢!
“那我该怎么办?”他向黑暗中问。
“祷告啰!”有人说,随着几声窃笑。
呸!见鬼了!他忿忿地转着身子,但空间太窄,两大步就差点撞墙。天呀!这不是全世界最大的笑话吗?一向高高在上的俞智威居然坐牢,而且还是强暴的罪名!不行!他必须冷静,事情一定不是那么单纯。他又想到那团紫,他的艾薇,仍是那甜美的笑、温柔的举止及羞赧的神情。不!她曾给他那么美好的感觉,他们之间迸出的热情是前所未有的,她绝不会存心说谎。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太害怕了,怕家人的责罚、怕学校的处分、怕社会的舆论,像她这样纯洁又乖巧的女孩子,婚前失去贞操,对她而言一定是个极大的震惊,所以她要把一切罪过往他身上推。
如此想来就万事好商量了,他俞智威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他可以娶她……呃!他被自己呛了一下。需要娶她吗?不对,她哥哥说她要当修女的……更不对了,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如何去服侍天主呢?万万不可……他正陷入一团混乱时,纪宗祥和瑞奇警官出现在通道上,像黑白无常般。
“嗨!荷西!”智威高兴地说:“你们来放我出去的吗?只是一场误会,对不对?”
“强暴罪的人证物证确凿,怎么叫误会?”纪宗祥瞪圆着眼说。
艾薇还是没有承认错误?智威极端失望地说;“你们是决定诬告我到底了?”
“这哪里是诬告,在场的人都可以做证,你就直接认罪吧!”纪宗祥说。
那口气让智威有极不愉快的感觉,他转头对瑞奇警官说:“贵国还有法律吧?无论调查审判都该有一定的程序,我需要我的律师。”
“强暴案一向不太好办,尤其你的案子又更复杂,因为对方是天主教会的女学生……”瑞奇警官说。
“我没有强暴她!你听清楚了没有?我、没、有、强、暴、她!”智威突然怒吼,他再也受不了听到那两个不实又骯脏的字眼。
“安东尼,你这样闹,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纪宗祥说:“你的事已经在外面引起公愤,一个弄不好,甚至有可能动用极残忍的私刑。我记得前几年就有这样的例子,两个强奸犯被镇民绑在树上,拿刀子阉割,再淋汽油活活烧死,情况凄惨恐怖极了。”
“你是在威胁我吗?”智威冷冷地说。
“嘿!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我们都是中国人,我还一心帮你呢!”纪宗祥说。
“你们抓我、诬赖我,又不让我联络律师,我真看不出哪一点是帮忙!”智威嘲讽地说。
“律师请不得呀!若惊动了法庭,或是教会,那可就不是一朝一夕处理得完的。”纪宗祥开始出底牌,“瑞奇的意思是要我们私了,彼此都干脆爽快!”
“如何私了?”智威带着戒心说。
“呃!我妹妹的亏总不能白吃吧!是不是?”纪宗祥一顿说:“我们只要求三十万美金…呃,当遮羞费嘛!只要你一付钱,就当场走人,我们一句话都不会再吭的。”
“三十万美金?”智威瞇起眼睛说:“你是在勒索我吗?”
“喂!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一下说威胁,一下说勒索,你有没有搞错呀?!”纪宗祥不耐烦地说:“你碰我妹妹是事实,她是处女也是事实,我只算你三十万美金,已经很便宜你了,你还哇哇叫什么?”
“要我去为没有做的事付三十万美金?想都别想。”智威愤怒地说:“告诉你,我人在这里,要命一条,要钱没有!”
“没有才怪!”纪宗祥有些急了,说:“凭你俞庆集团三公子的身分,拿不出三十万美金,鬼才相信呢!”
“你怎么知道我是俞庆的人?”智威反应迅速地问。
“这……你们在中南美生意做那么大,你又那么爱出风头,想要不知道都很难。”纪宗祥半心虚地说。
由一点到一面,整个环节 都连在一起了--智威恍然大悟,他甚至想到前天晚上的妮塔,一阵冰冷从他脚底往上爬升,把鲜红的血一块块结冻,最后到达嘴里,吐出的话带着一股令人发颤的寒气。
“这不是一场误会,根本是一场阴谋,对不对?你们早就知道我是俞庆的人,先叫妮塔,再叫艾薇来诱惑我,然后诬告我强暴,目的就是那三十万美金,是不是?”
“你……你胡说八 道什么?我妹妹一生都被你毁了,一点补偿你也要赖吗?”纪宗祥老羞成怒地说。
智威恍若未闻,又盯着瑞奇警官说:“你和他们早就串通好了,所以不可能有律师、审理案件、出庭这些步骤,对不对?”
“嘿!这是你们双方的争执,与我无关。”瑞奇警官想想不对,又说:“这种强暴案是小事,一向由当事人自己私了,没有人会惊动政府或教会的。”
“我这可是好人被诬陷、勒索、威胁,是反人权及法律的大案子,叫政府来,叫教会来,甚至叫美国联邦来,联合来,我需要公理、正义、权利!”智威用力捶着栏杆,在狱中造成如雷的巨响。一些死人般的囚犯都缓缓站起来看热闹。
“俞智威,你识相点,这里是中美洲,要公理正义,回你家后院去找。”纪宗祥也不再客气地说:“老实告诉你,你现在蹲的是与世隔绝的黑牢,交三十万美金,你就走人;不交,就死在这里,连你父母家人都没办法替你收尸!”
“没有人可以威胁我俞智威,我就是不交,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智威也豁出去了,摆出一脸倔强不妥协。
纪宗祥没想到这放荡不羁的花花公子,也有死硬顽强的一面。他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个痛哭流泪、跪地求饶的软脚虾,结果却是踩到一只会螫人、夹人的螃蟹,令他一时间没了对策,只好发狠说:“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后有什么下场,我就不敢保证了!”
智威猛踢着栏杆,发出悲愤的长啸。他不停地诅咒、暴跳、抗议、谩骂,把他所会的各种语言中的脏话,再排列、再组合,以高八度音大声放送。其他囚犯也开始吵闹敲打,一时间倒真像有一场大暴动要发生。
几个人进来将智威修理了一顿,没头没脑的,他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然后一身伤之下,他被拖到再下一层的地窖,没窗没洞,墙壁、地上都是水渍,还附着锈蚀的刑具,阴森森的,绝对是连鬼都不愿意来的地方。智威躺在一堆沾着斑斑血迹和秽物的杂草之中,内心是极度的恨与他生命中从未产生过的穿心蚀骨的痛苦。
天呀!他怎么会色迷心窍、愚蠢大意到中了这人类最原始、最鄙陋的色情圈套呢?他应该谨守不碰处女的原则,可是当他在艾薇身边时,头脑就变得不清不楚,似乎不再像原来的自己……都是那一团紫迷惑着他,她那美丽的眸子,能温柔、能热情,似水似火,让他控制不了地沉醉。
不能再想了,那都是假象,面具之后是可怕的骷颅头,她是邪恶的、她是歹毒的,她是害他沦落到这种惨境的罪魁祸首!他绝不饶她,绝不!绝不!绝不!他用仅有的力气,打他所能打的东西,这举动令他身上的伤口更扩大了。
角落有几只老鼠,闻到血腥味后跃跃欲试,但它们估计错对手,智威尚未奄奄一息,而且有的是无处发泄的愤怒。在几回合的人鼠大战中,那些灰色的丑陋家伙,都被他挥拳击得四处乱飞,吱吱惨叫成一片。
没有人可以在他的地盘上横行,包括这群霄小鼠辈在内。他会反击的!狠狠地、无情地反击!
***
三天过去了,智威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古铜色的肌肤没有了,潇洒自信的神情没有了,苍白憔悴的脸孔上有交错的阴影和乱长的胡髭,他这辈子从未这么狼狈不堪过。
他几乎没吃,因为送来的牢饭,不是长了虫的地薯,就是烂掉的豆子,他往往都是吃一口,吐两口。尽管他有坚强的意志,但伤口的疼痛和禁闭的折磨,仍一点一滴在侵蚀他。他终于明白,以前的日子是过得太好了,不要说童年时代如王子般的呵护宠溺,就是长大后,因为是幺子的关系,也不曾像大哥及二哥般,历经种种的训练与考验。有显赫的家世,加上聪明机伶、能言善道,又一表人才,他一直像是坐在云端,顶着金光闪闪的冠冕的王者,哪知道也有狠狠摔到烂泥里的一日呢?而那烂泥还阻塞他的七孔、渗透他的皮肤、侵入他的灵魂,甚至要毁掉过去的欢笑与光耀。
他好恨,任何女人都可以,为什么是艾薇?忍耐之中,他想到“基督山恩仇记”的故事。高中时一次话剧表演,他还演了被人陷害,在地牢待了十四年的艾德蒙。他特别记得其中一句台词--我要活,我要奋斗到底,我必须记得,我有几个陷害我的刽子手要惩罚!当年十七岁的他,喊得声嘶力竭,心里却无法感应及体会。如今他懂了,心绪慢慢沉潜,彷佛要滋养那复仇的力量。不是有一句中国古谚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吗?为今之计,他一定要先走出这座监狱和这个丛林。
所以,当纪宗祥再度出现时,智威没一句废话,直接便说:“我愿意付三十万美金。”
“你早三天前说不就得了,也不必吃那么多苦头。”纪宗祥笑咪咪地说:“本来嘛!玩女人,尤其是玩个处女,总要付出一点代价,我想你是很有经验的……”
“那三十万能保证我的安全吗?你们不会过了河就拆桥吧?”智威打断他的话问。“哦?你当我是黑社会的呀?告诉你,我也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为的是替我妹妹讨个公道和补偿,就怪你自己太不了解这儿的风俗民情了。”纪宗祥还振振有辞地说:“强暴案若真闹出来,我妹没脸做人,你更吃不了兜着走了,金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啦--”
智威再也受不了他那堆屁话,再一次很不客气地插嘴说:“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你还敢提条件?”纪宗祥尖着嗓门说。
“我会写一个字据叫克里欧付钱,但我必须把字据亲自交到你妹妹手上。”智威面无表情地说。
“办不到!”纪宗祥想到那记让他脸肿三天的耳光说,“我妹妹不会见你的,你把她害得那么惨,这种要求不是太过份了吗?”
“你们不是很需要这笔钱吗?要的话就叫她来。”智威冷冷地说:“毕竟我『强暴』的是她,不是你,我的钱自然只交给她。这是我的付款条件,要不要随便你﹗”
这小子可真难缠,一副不怕死的模样。纪宗祥怕再说下去,他那死螃蟹只知横行不会拐弯的硬脾气又要冒出来,那时候搞不好又是另一个三天了。他的时间已经不多,父亲赎金的交付已千拜托万拜托地延过一次;而克里欧也在外头拚命找俞智威的下落,若是惊动了俞庆内部的人,到时就真的是偷鸡不着蚀把米,连小命都会丢的。只有请倩容再度出马,这回不献身,只是收款,来个功德圆满,她应该不会又啰唆一堆,再给他来一记痛死人的铁沙掌吧?!
***
铁沙掌是没有,但纪宗祥向妹妹提出这个要求时,被她从修道院的台阶推下去,要不是他反应快,滚向一旁的草地,骨头可能会断好几根哩!他真没想到那么温柔的女孩,竟有这等暴力倾向。正努力要爬起时,倩容又居高临下地对他吼着,害他只好再度趴下。
“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吗?现在还要我亲自去收钱。你以为我是什么。妓……吗?”倩容涨红着脸,实在说不出那个字眼。
“不是我,是俞智威要求的。”纪宗祥防着她的第二次攻击,闪躲地说:“我也抗议呀!说会对妳造成『二次强暴』,可他就是坚持,还说不要就拉倒。”
“不要提那个恶心的字!”倩容捂着耳朵说:“我就是不去,拉倒就拉倒!我不想再见他,也不想再见你,你们就给我一点仅存的安静,让我在修道院忏悔过一生吧!”
“妳不再管爸爸了吗?他可是命在旦歹……”纪宗祥动之以情的说。倩容只是哭,并加快脚步往修道院走去,好似那是她安全的堡垒。
纪宗祥气急攻心,火也上来了,他跳到她面前叫:“妈的,我又招谁惹谁了?看看我,为了救爸爸,连未婚妻都赔上了,妮塔愿不愿意再理我都是个问题。我实在衰到底了,这也是我第一次勒索,整天还得跟那些心怀不轨的拉丁人打交道;妳以为我喜欢吗?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爸爸!我承认我的手法很不光明,但妳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整天躲在修道院是没有用的!”
倩容的心绪极烦躁,双手绞着,指甲都陷入肉里。
“我现在只希望快点结束一切,离开这里。”纪宗祥疲累地说:“我可受不了再一个三天。别说爸爸的问题,就连俞智威在狱中也不见得撑得下去。”
“你们把他怎么了?”倩容睁大眼睛问。
“不是我们把他怎么了,是他自己脾气太拗,耍大牌,不吃不喝又大吵大闹,狱卒们受不了,关他禁闭,和老鼠蟑螂共存亡去了。”纪宗祥说:“他看起来挺凄惨的。”
倩容的心有一处在滴血,想到他那么英挺耀眼的人,被她陷害到黑暗可怕的地牢中。那画面揪得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她必须去看看他,面对她的罪,解脱他的苦。
“好,我去。”她低低地说,指甲在肉上画出了一条血痕。
在往监狱的路上,倩容又在手臂上割出另一道伤口。痛,但她觉得是她应受的处罚。
在这三天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无形的鞭,斥责着她的良心。白日,她挑最粗重的工作,可以几小时地擦遍修道院的长廊,可以跪在烈日下拔一天的草,直到柔嫩的双手红肿,细白的膝盖伤痕累累。可尽管累得快虚脱,夜里却仍不能成眠。她只要躺在床上,俞智威的脸就会浮现,愤怒的、控诉的,甚至调笑的、激情的,让她几乎疯狂。所以,她只能站起来走,一遍又一遍地走;只能跪在冰冷的地上,一句又一句地祷告。她知道,这仍不够的。她想到那些圣者,有人拿棘鞭抽打自己、有人睡在生蛆的朽木上、有人绝食饥饿、有人赤脚行在最蛮荒之地……那都是凌虐肉体,除去肉体的欲与罪,来达成精神上的超脱。她的欲与罪更重,于是她开始割伤自己,往往都是不自觉的,直到手腕、手臂出现那些红红的、细微的伤痕。
“够了,艾薇。”凯莉修女痛心地说:“强暴是全人类的罪行,不是妳的错,妳无法承担的。就放开吧!去为全人类祷告吧!”
“不!不是强暴,是我诱惑了他!”倩容哭着告解,“真的!真的!是我的错!”
“不是妳诱惑他,是撒旦的手呀!”凯莉修女说。连修道院的人都不相信她会做这种淫邪之事,她们怪俞智威、怪宗祥、怪赛马会,就是不怪她,还强调她的清白无辜。
上帝呀!她甚至是忏悔无门呀!没想到再看到智威时,她的心又更痛苦一分。他坐在一张铁桌后,双手铐着,形容极为憔悴忧郁,与三天前的俊朗光彩判若两人,她好替他心疼难过。一看到她,他的眼睛里立刻闪出一道锋利,彷佛能穿心的箭,含着剧毒诅咒,射入她的眸子里。她不能动,四肢麻痹得毫无知觉,眼前氤氲成一片,直到无法看清楚,水里的一切仍充斥着炙人的电。她用手擦去泪,留下一抹淡淡的血红。
“俞智威,我把我妹妹带来了,你可以交上字据了吧?纪宗祥说。智威只是瞪着倩容,他没必要亲手把字据给她。他只想再看一次她,看看这个害惨他的妖女,在那层纯洁高贵的面具下,是不是还透着淫荡妖魅的真本性?但是他什么都看不出来。今天的艾薇一身黑色的长袖洋装,长发束在脑后,使她苍白的脸更纤小、更楚楚可怜,一点都不像心怀邪念的人。这样的八月天,她不热吗?不,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当人人都期待凉风时,她彷佛是一朵黑色郁金香,刚从冷雾里走来。
哼,她是故意的,她曾假扮成天真无邪的女学生,当然也会演出一个极为无辜的受害者。她又想迷惑他,又想混淆大众视听,真是可恶透顶!想到此,他压抑的怒焰又高扬起来,直想当她的面破口大骂,但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在字据上签完名字,“一个初夜权要卖三十万美金,或许你们可以去申请金氏纪录,搞不好还榜上有名呢!”
“俞智威,你说话客气一点。我妹妹愿意来,是心存宽恕,给你一个方便,不是来受你侮辱的!”纪宗祥怒责。
“我是实话实说,没有侮辱的意思。”智威冷冷的说。
“最好没有,否则还有你的苦头吃!”纪宗祥威胁说。
“哥……”倩容拉拉他的衣袖,她觉得有些昏沉,不是说好十五万吗?怎么成了三十万?但她问不出口。
智威把字据仔细折成长条,然后若有所思地对她说:“我的脚扣在桌底,不能动,妳必须过来拿。”
他的脸看起来如此陌生危险,倩容无端地恐惧着,接近他就像接近一头受伤的狼……但她有选择的余地吗?智威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心中想着快、狠、准三个字。他要揭下她那美丽的表皮,让藏在里面的骯脏、污秽、恶毒、贪婪、邪淫……全都表露出来。
就在咫尺,他伸出手,她也伸出手。那一刻,千钧一发间,他的双手就捏住她的脖子,直往她的两颊推移,手铐深深地压住她的胸口。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旁边的人一下子失去反应。
“妳为什么要害我?妳这骗人的魔女,到现在还想迷惑我!”他边吼边施压,“妳没有道德、没有良知,就不要装出那一副天使的脸孔。妳不配!妳连妓女还不如,她们至少还懂得诚实两个字!妳不懂,妳只会说谎……”
大家这才如梦初醒,赶来救倩容;但智威彷佛失去了理智,任人抓打,手就是不放开。他看到她细致的皮肤泛红又泛白,很意外地,除了本能的颤抖外,她并没有挣扎,像一个布娃娃般任他伤害;然后是她的眼睛,也没有抗争,只是蓄着泪,有一丝痛楚,却仍清朗得教人动心。脸涨红、唇发紫,两行泪流下来,智威看到涂在她脸上的淡淡血迹,干了又湿。
怎么会流血了?他伤了她了吗?血从哪里来的?哪里来的?一个怵目惊心的感受,他手软了,理智也回来了。
纪宗祥拿过字据,扶着妹妹,任众人去制伏那个疯子。“不要打他了,是我的错!”倩容要冲上去。
“他差点掐死妳了!”纪宗祥拦住她说。
“我不管,如果他们不停,我就撕掉字据。”她说着要抢过那张纸片。
纪宗祥领教过妹妹的蛮力,忙叫众人停止。事实上,不只智威有伤,连瑞奇警官在内的几个警察脸上都青青紫紫的。她再看智威最后一眼,他是那么地愤怒沮丧,她只能在心中悄悄地说声对不起。茫然地走出监狱大门,里外是两个世界,而她的人生也分成无法连结的两个部分了。
天空如此之蓝,像她躺在修道院后山的,最爱看的蔚蓝,但如今却变得好刺眼,满溢出来,往她身上倾倒。她一个踉跄,重重往下坠,昏倒在监狱前的马路上。
***
智威理过头发,刮过胡子,还没等医生的检查,就开了车往山上的修道院跑。他一路上猛踩油门,车子在颜簸不平的道路上晃荡不已。他不怕震、不怕撞,一心只想找到艾薇,他不能让她一句话没说就溜掉,他要看看她会用天使的声音,吐出什么污秽的语言来!
红白交映的建筑在前,大理石的圣母圣婴像在望。他来萨城几次,都没发现半山腰这座典雅又美丽的修道院,当然更不会想到其中有一位女学生,会将他害到凄惨无比的地步。
他在会客室说明要找艾薇时,接待的修女用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一下。他与十字架上的那稣对望几分钟后,一位胖胖的白人修女走出来。
“我是凯莉修女。”她很严肃地自我介绍,又说:“你说要找艾薇,不知她姓什么?”
“姓什么?”智威一时也糊涂了,他和敌人做战那么多天,又花了三十万美金,竟连最基本的姓也没有概念!
他只有老实回 答:“不知道。”
“那我就没办法替你传达了。”凯莉修女说。
“不!不!很好找的。她是个中国女孩,很漂亮,像个瓷娃娃。”智威差点咬掉舌头,他干嘛形容那么多呢?
“对不起,我们学校里并没有中国女孩。”凯莉修女直视他说。
“怎么可能?她明明说在这里读书的!”智威惊讶地说。
“这位先生,你跑到修道院来找一个姓名不清、学籍不详的女孩子,看来有点居心不良哟!”凯莉修女不客气地说:“我说没有就没有,请你离开吧!”
智威自幼养尊处优、予取予求惯了,还没碰过这样的软钉子;但对方是一个穿白袍的修女,他能怎么办?而且这位凯莉修女看起来也不怎么有慈悲心,倒像个审人的女法官。
艾薇一定藏在修道院里面!他穿过绿油油的草地,犹豫着。抬头恰好望见圣母雕像,她那温柔的表情,像是正在安慰他这迷途的孩子。不!修女是圣母的代表,她们不会骗人的,难道艾薇又说了一次谎吗?这有什么好意外的?他们演给他看的,原本就是一出大骗局。艾薇根本不是修道院的学生,也不是修女的候选人。天呀!他还蠢到往山上找,智商还真不是一般的低呢!那么,艾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又到何处去了呢?他很气愤,满心的不甘与不平,但又有一种不该属于他的情绪,牢牢占据在心头,像是酸楚悲哀,很彻底的,形成一片挥不去的阴影。
他下山的心情比上山时更差,极快的车速和极坏的路况,常使他弹跳到三尺之高,但他不曾有心情去注意自己到底撞了几次车顶。忘了医生的约定、忘了要回旅馆,车子直直开往广场,扬起灰尘、制造混乱,行人纷纷走避。猛煞车、猛关门,他像失速的火车头往酒店冲。
“你看到中国人荷西吗?”他一靠向吧台就问。
“荷西?早跑了!吧台老板边清酒杯,边说:“听说他敲你三十万美金?安东尼,你中人陷阱了。”
智威不想谈他的耻辱,只问:“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向南?向北?谁晓得呢?这个地方,捞宝容易,找人难啰!吧台老板颇有经验地说。连这儿见多识广的老头都说不出荷西和艾薇的下落,可见他们计画之周详,智威气得抢过一杯啤酒就喝。
“你还乱喝?不怕又被人下药吗?”吧台老板说。
“下什么药?”他呆呆地问。
“也是听说的。荷西放药在啤酒中,让你失了本性,再去动他妹妹,『强暴』案就成立啦!”吧台老板说。
他以为没有事能再打击他了,原来……原来……难怪那日他会控制不了自己,欲望是错觉、美好是错觉,他才会糊涂到分不清楚纯真或邪恶。艾薇并不特别,她只是众多女人之一,而且是最最可怕、差劲的,或许连处女之说都是假的,害他白白损失了三十万美金!
有软软的身体靠过来,香香的味道塞满鼻子,他斜眼一看,是亚马逊女王安娜什么的,赛马会那日还当选冠军美女。
“安东尼,你又精力充沛,可以出来大展身手了吗?”甜甜腻腻的声音令人起鸡皮疙瘩。
“妳还来,不怕我强暴妳吗?”智威没好气地说。
“哎呀!想和你上床的女人多得排不完,我们才不相信你会去强暴人,她来强暴你还差不多。”安娜莉卡卡把手伸入他的衣领说:“瞧瞧,你身上多了这些伤疤,看起来好像英雄,更性感迷人了呢!”
如果是以前,智威会乘机和她调笑一番,反正大家都快乐嘛!但他现在只觉得厌恶,那些滑腻的肉体和妖媚的姿态,彷佛附在体内体外的胶黏物,一沾染就去不掉。
他推开美女,推开诱惑,一言不发地走到停车处。他以为他会再横冲直撞地开快车,但引擎发动后,一切都沉淀下来,那种酸楚悲哀又浮现心头。艾薇不特别,一点都不,他被勒索也是老掉牙的故事。他不必太急,他们一定会再作案,到时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激动的情绪至此完全平复,智威相信他又能掌控生命,回到原来的自己了。
***
在旅馆那一头踱步的是俞家老二信威。他一脸怒容,像随时要跳起来抓人似的。教他怎能不生气呢?他和敏敏在瑞士度蜜月,美丽的湖畔小屋,绵延的翠绿青山,在远离尘嚣中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没想到一通电话就毁了一切。
“老三出事了,他需要三十万美金救急。”母亲玫凤在电话中哭诉。
等问清楚是“强暴”一个教会学校女孩后,他怒火冲天,先不管事情真相如何,他早知道以智威的脾气,迟早会惹出桃花劫的。
“我晓得你在度蜜月,我也不想找你的。”玫凤说,“可是这种事找你大哥又不太好……”
信威很明白,德威一向做人严谨,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女人,连对老婆都客客气气的,是道德伦理的楷模,是俞氏家风的典范。他那人完美到达老爸老妈都怕他,所以类似这些“小事”都偷偷交由信威处理,免得泰山崩于前,所有活路都堵死了。
事实上,信威也是“崩”了。首先,他必须先安抚高血压发作的父亲,再避免把大哥牵扯进来,最后是躲开那吸血鬼般的新闻界和社交界。但令他最揪心的是敏敏,他说要宠她、疼她,补偿她曾受过的一切委屈,结果现在连个蜜月都一波三折。这些帐都要算到智威身上,这次非狠狠给他一个教训不可,相信把儿子宠过头的老妈也不敢反对了。
门开了,是慌慌张张的克里欧。“人还是没找到吗?”信威捺着性子用英语说。
“我听人说他到酒店,我赶去,又晚一步了。”克里欧说。
“什么?这时候他还有心情跑去喝酒?”信威震怒。
“不!不是喝酒,他是去找荷西算帐,就是勒索他的那个哥哥……”克里欧赶忙解释。
信威一来,克里欧就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他是深信自己的弟弟绝不会做这种龌龊事,必是中了人家的圈套,可是无风不起浪,智威要不是那么自命风流,也不会教人抓住小辫子,恶意勒索。
这时门又开了,男主角回来了。信威张口要骂,看见智威脸上青了几块,额头瘀血,手缠纱布,整个人苍日憔悴,显现出从未有过的落魄病态,他只能先说:“克里欧,快叫医生,他不是还在大厅等吗?”克里欧出去,现场没有外人后,信威就发作了。“你这次楼子真是捅大了,创了我们俞家的新纪录。你不会玩女人就不要玩,勒索也罢,一千万美金也罢,但『强暴』两个字,你教大家怎么做人?”
他本来以为好辩的智威会提出一大堆名目来为自己脱罪,他们兄弟就常玩这种你来我往的斗智游戏,但此刻智威却一反常态,任由他骂,一张脸没有表情,害他愈骂愈没趣,声音也小了许多。医生来了,智威随他检查上药,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德行,连痛也不吭一声。
这也是一奇,智威向来爱起哄当小丑,看病也不肯安静,记得以前他最怕痛,小学时有一次生病,母亲替他刮痧,用捏一下两百元台币的代价才令他就范,这还成为家族里的一大笑话。可怎么他现在又那么有英雄气概了呢?
信威仔细看他的脸,受了伤,人瘦些,不再那样英俊帅气,但同时男孩子的味道少了,倒像个十足的男人,而且是带着点沧桑的。沧桑?智威怎么会有沧桑呢?
“请你把十字架银炼拿下来,我好检查。”医生说。
智威这才想起他脖子上的东西,这几日的遭遇让他忘记炼子的存在。那是艾薇的,祝他幸运的……鬼扯!戴上它,竟是他一生中最倒楣的时刻。一股愤怒又爆起,他推开医生,扯下炼子丢到地上,用鞋子踩了又踩,口里失控地吼叫着。
屋内几个男人压住他,想制住他突来的恶劣情绪。这样狂怒的智威也是前所未见的,信威再也说不出任何指责的话,他想,这件事给智威的打击一定不小,足够让他收敛一阵子了。但愿那三十万美金不是白丢的。
***
俞家洛杉机的豪宅,门户深锁,里头却灯火通明。俞振谦和玫凤坐在壁炉前的大沙发上,几个子女、媳妇、女婿,除了德威和云朋外,全都到齐了。智威站在地毯中间,低着头默然听训着。俞振谦由祖德祖训、论语孟子、四维八 德……一连串讲下来,脸愈来愈红。脖子也愈来愈粗;大家都等着智威发挥他巧言令色、幽默风趣的功夫去逗老人家开心,好化解这一场飞来横祸,但智威竟只是安静,像是一心一意的忏悔。
“……你要当游侠,要玩世不恭,要笑傲江湖,也要有些智慧吧?”俞振谦演讲讲上了瘾,“能像你大哥,一切以事业为重心是最好一,若要学你二哥,也得学学他的机灵,看看他,花心花了一辈子,最后还不是聪明地娶了敏敏这样好的妻子?”
这下骂到信威,令信威满脸通红,很不自在看了敏敏一下;敏敏则一本正经,端坐得像个公主,心里却忍不住偷笑。
“好啦!智威都伤成那样,你就让他休息吧!”玫凤劝丈夫说。
“休息!他都休息三十年啦!每天吃喝玩乐,看看他为家族做了什么?有没有承担一些责任?”俞振谦仍骂不够,“风流也好,我最不能忍受下流了,想我俞振谦怎么会生出这种不肖子孙?只怪你妈太放纵你了。”
“怎能怪我?他都是遗传你的,遗传你的慷慨多金、自命潇洒、到处留情,这和我放不放纵,一点关系也没有!”玫凤不服气的反驳。
“胡说!我哪有背个『强暴』罪名,又付三十万美金遮羞的?”俞振谦反问。
“怎么没有?那追来的香港女明星怎么说?你花在她身上的钱,换成今天的币值,也不只三十万了……”玫凤继续翻旧帐。
佳清看二老几乎要反目成仇,忙打圆场说:“爸,妈,你们别生气了,我看智威也是真心认错,你们就原谅他吧!”
“原不原谅,端看他以后的表现。”俞振谦乘机找台阶下,说:“他就跟着老二,每天累他个二十小时,等他赚足了三十万美金加利息,我才会考虑!”
俞振谦一离开客厅,玫凤就上前探视智威,心疼他的伤口。“天寿哟!竟把你折磨成这样,你老爸还忍心罚你、骂你。”玫凤叹气说。
“妈,我可以回 房了吗?”智威只是淡淡的说。
“当然,当然,你一定很累了。”玫凤拍拍儿子说:“你先去睡一觉,待会起来吃猪脚面线,可以去霉气。”
智威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对信威说:“二哥,你不是说要到俄国开发市场吗?我愿意去。”
“那是和你开玩笑的,俞庆还没有那个计画。”信威说。
“计画不如行动,我现在正需要冰天雪地的地方。”他半自言自语地说。那神情,彷佛眼前已是一片荒凉萧索的西伯利亚。
玫凤陪着智威上楼后,佳洛伸伸舌头说:“哇!你们有没有让医生给他检查详细呀?智威是不是连头脑都关坏了?他的表现实在太怪异了。”
“他有一半时间是我带大的,我还没见过他那么『乖巧』的一面呢!”佳清摇摇头,一脸的不解。
“这件事给他的冲击相当大呢!”德威的太太雪子说。
“是呀!正好让他收收心,认真去经营事业。等跟我一阵子,再去跟大哥,之后就可以熬出头了。”信威说。
“你那关好过,大哥那关可要命了。”佳清说。“我看他是什么关都不会过,没两天一定又会故态复萌,跑去参加那些舞会、赛车、赛马的,这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佳洛下结论说。这是最可能的。他们倒希望那个永远带着笑的智威回来,虽然狂放不羁些,却也活力十足。这个智威,忧郁深沉,令人看不透,像阳光消失了一样,缺乏生气。他们开始怀念那个常常逗人欢笑的金色太阳了。
回到卧房,智威看着镜中的自己,伤疤已渐渐复元,体格也回复先前的挺拔健壮,只是那眼中的阴冷仍牢牢附着着,而他已经习惯新的自己,就像他习惯颈上的十字架项炼一样。他留着它,当作一种印记,艾薇的印记。
镜中也照出房内的部分设施,喧闹的颜色,满柜的衣服,女朋友的纪念品……全是俗丽的、奢侈的……他拿出垃圾筒,丢的丢、撕的撕,最后是墙上的海报,有他赛车的,有他穿皮衣戴墨镜的,有他和黑发女郎跳西班牙舞的……全是荒唐可笑,全都可以毁了。
一阵大清理,他流了满身汗,也热得几乎要窒息,他推开阳台的落地窗,舒爽的凉风立刻吹来。满天星斗,明灭地闪着,眨呀眨的,像饮醉的眸子。
他呆望半晌,突然有一阵极端锥心刺骨的感觉。对了!是艾克丝泰珀的故事,艾薇说的,用她柔美的声音,轻诉那蓝色的星辰。而他说:我也会射星星,但我要找的是一颗紫色的星星。
他的眼睛开始梭巡,想寻出那淡紫的颜色。是的,我的紫色星辰,我会拿长弓射妳,但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复仇,我的箭,沾满淬炼的毒汁,直到穿透妳的心为止!他对着幽冥长空发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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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星辰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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