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之后,毕群才勉强答应让她回家。
也许不能说他太坚持,卓尔的心把不定主意才是主要原因。她不想那么早回家,但又担心坚白没有应酬,矛盾了半天,再加上毕群那么有诚意的挽留她,于是她暂时放弃心中的挣扎,陪他晚餐。
只是陪他晚餐,对不对?没有其他任何事,甚至毕群也没再讲暗示或露骨的话,但——她心中还是不宁。
她无法接受他再去夜总会的要求,如果她现在不走,她知道,她将不能自拔。毕群对她又岂止是老朋友、老同学这么简单?
回到家里,小宝已上床,坚白在书房里看书,佣人都回到自己房里,留在偌大的家中,是一片温馨安宁。
卓尔深深吸一口气,她要自己先平静下来,她不能露出任何痕迹,她不想让家里起什么风波。
她到小宝房里看一看,可爱的小女孩己睡熟了,那圆圆的苹果脸蛋好安详,好快乐满足的样子。卓尔心头突涌上难以言而的内疚,急忙退了出来。
她先回房去换衣服,然后冲个凉,她想把一切隐藏得更深时,才见坚白,这样会更好些。
从浴室出来,竟看见坚白已半躺在床上,慢悠闲的微笑望着她。
“对不起,没回来陪你们晚餐。”她努力自然地微笑,但心里总有那么一丝不自在。
“你在放大假,不是吗?”坚白温文的。“等你玩够了,闲够了,再开始你的新工作吧!”
“新工作?”她坐在床边。
“徐家的好主妇啊!”他风趣的。
她也笑了起来。她是不必紧张的,坚白什么也不知道,就算知道——相信他的大量也能包容,陪老同学吃餐饭而已。哎! 怎样的老同学1
“我不想把它当成一种工作,因对工作渐渐会有厌倦感,终有一天要退出。但主妇——是我一辈子的身份,不可能改变。”她说。
“很好,很好,”坚白笑。“我发觉香港的女人只有你才会讲这些听来古怪,却很有道理的话。”
“小心得罪全香港的女士。”她摇头。“今晚真的没有应酬?”
“我不是说过推了应酬要陪你的吗?”他说。
“真对不起,我真的忘了这件事!”她歉然的。“明天我可以补回来。”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哪儿需要补呢?”他说:“而且明天下午我得去东京开会。”
“哦——什么时候回来?”她心中大喜,立刻又感到羞惭,她怎能为坚白出差而大喜呢?
她是想见毕群的,只是——再这么往前走,她可会有回头的余地?
“两三天,”他不置可否。“这次开预算案会议,需要较长的时间。”
“我——只是担心你对东京的食物不习惯。”她有些心虚的说。
“要不要一起去?你也可以在东京买点衣服。”他说。
“免了,这个时候东京正大减价,卖的都是一些次级货,哪能买到又新又好的东西?”她摇头。
“小宝还没开学,可以带她去玩一圈。”坚白说。他大概很希望卓尔同去。
“还让她去玩?美国刚回来,心野的不得了,再去东京,下学期别念书了!”她说,有点夸张。
“小宝是个乖孩子,功课一向很好,怕什么呢?”他说;“如果你去,我可以在东京多逗留两天!”
“算了,这次算了,”她连忙摇头。“还是等圣诞节去北海道滑雪好了!”
“那个时候你更不会去,”坚白十分了解她。“正当旅游旺季,你能忍受机场人山人海的情形?”
“你是希望我明天一起去?”她看他一眼。
明知他从不是个坚持的人,所以她反问他。
“我不勉强你,”他笑起来。“我只是担心你逛街逛厌了,留在家里无聊。”
“怎么会呢?我才从繁忙的工作里逃出来,巴不得多过些悠闲的日子!”她淡淡的。
“那么就由你坐镇大本营吧!”他拍拍床。“还不上床休息?”
她慢慢上了床,盖好毛毯。
“你——知不知道我跟谁逛街?”她问。她是心虚,这话题根本不该提出来。
“谁们?难道不是爱玛?”坚白意外的。
爱玛是卓尔在香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
“不是她。”卓尔立刻否认。爱玛和坚白不熟,万一坚白顺口提起,爱玛会一头雪水,那很不好。“你以为我只有爱玛一个朋友?”
“哦, 那是谁?”他温柔的望住她。
坚白的温柔不同于毕群。坚白是呵护、关怀、谅解和永恒的,而毕群却是——一团燃烧的火焰,足以把卓尔整个融掉。
“你猜不到。”她故作俏皮。“是位男士。”
“有那么好兴致的男人?不上班工作而陪你逛街?”他完全不相信。
“哎,是阿菱。”她终于说:“那个时装设计的阿菱,你记不记得她?”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他笑。“我一直觉得她像日本新潮的女性,我叫她菱子小姐的那个,是吧?”
“正是。”卓尔笑了。“她是自由职业,可以陪我到处走,换了别人怎么行?”
“我们是义气朋友。”她又笑说。
“逛了那么多街,怎么没见你买东西?”他顺口问。
卓尔吃了一惊,她怎么连这一点都忘了。
“订了几套意大利服装,还没有到。”她吸一口气。“还有几双鞋子,阿菱在帮我配皮包和衣服。”
“认识菱子真好,服装方面倒不用你花脑筋去想。”他说。
“谁说不是!”她睡倒下来。“还不休息?”
坚白熄了灯;也躺下来。
沉默中,只闻他俩的呼吸声,坚白是平稳的,卓尔却似乎有些困扰。
“我想你是刚离开公司,精神没有寄托。”坚白在黑暗中低声说。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卓尔原意外。
“你向来并不喜欢逛街、喝茶、聊天,”坚白轻笑。“这两天却乐此不疲。”
“是想改变一下。”她说:“我厌倦了这么多年来一成不要的自己!”
“哦? 你认为一成不变不好?”他很意外。“难道这些年我又变了吗?”
“没有,你也没变,”她说:“我们大概是最固执、最保守、最古老的一对。”她笑。
“我认为这是很好的搭配。”他半开玩笑半认真。“我们不是一直捐幸福愉快的吗?”
“有时生命中追求的不只是幸福和愉快。”她说溜了嘴,但后悔已来不及。
“哦——你是这样想,”他沉思一阵。“卓尔,是否你觉得仍有所欠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忙加以掩饰,她怎能这么不小心呢?“我的意思是——生命中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
“永无止境?这么大的野心?”他笑。
“我说的追求该是精神上的,”她又补充道。“其他的我要求不高。”
坚白沉默了一阵,轻轻笑起来。
“精神上,你不满足。”他说:“我知道是我的错,我太少时间陪你。”
“别误会,坚。我并不抱怨这些,我也不是个成天要人陪的女人,”她叹息。她该怎么说呢?愈说愈糟,愈描愈黑似的。“我的意思是——我想再念点书。”
这个意念是在情急之下涌上来的,她没有想过要再念书,从来没有,离开学校已十几年了。
“念书?很好啊!”他立刻赞同。“怎么不早说?我一定帮你的。”
“也不能说念就念,有小宝又有家庭,我还在犹豫,我只是这么想。”她说。
“想做就去做,目前不是流行这句话吗?”他笑。
“一个结了婚的女人,顾虑很多。”她说。
或者不该说顾虑,而是柬缚。
“你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太太,”坚白轻吻一下她的面颊。“能娶到你,是我毕生最大的幸福。”
她竟有躲避、退缩的冲动,坚白吻她面颊,她——怎么会觉得厌恶呢?
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别这么说,我绝对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好?”她说。
“我的想像远不如真实的你好,”坚白握住她的手,她挣扎一下,却挣不掉。“你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太太!”
“你这么说我,我心里负担很大,”她叹一口气。“我怕有一天会令你失望。”
“对你,我有绝对的信心,”他笑起来。“你有一颗世界上最美好的心灵。”
“把我说得这么好,我会受不了!”她淡淡的。
“我总是说真话,你是知道的!”他说。
她沉默着。
过了好一阵子,他们互相都知道对方并没有睡着,但谁都不说话,气氛颇不自然。
“卓尔,自从你把公司让给职员后,这两天我发觉你有显著的不同。”他说。
“是吗?什么不同?”她问。
“你看来很快乐,看光焕发,你笑得很特别,笑容里——似有内容。”他说。
她大吃一惊,难道他真发现了什么?现在正一步步的逼她讲出来,是这样的吗?
“我不明白。”她强打精神,不能再讲错话了。
“你可以照镜子,”坚白笑得好开怀。“镜子里的你,一定给你一种——初恋的感觉。”
初恋?她整个人几乎跳起来。她初恋?! 她看起来有初恋的样子?这——这是什么话?
“坚白,你跟我开玩笑。”她不得不先保护自己。
“真的。”坚白笑。“你的笑客又甜又满足,像是个刚坠入爱河的小女孩。”
“我的天,会有这样的事。”她掩着嘴说。
“好在陪你逛街的是菱子,否则我会嫉妒。”他打趣。
“你也是个会嫉妒的人?”她反问。“我以为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令你情绪波动。”
“我是冷血动物吗?”他摇头。“只是有些人把波动的情绪放在心里,不表示出来而已。”
“不表示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她说。
“那就要互相了解深切,要感情深厚,否则——那是很难感觉得到的。”
她不语。
她的感觉是,无论她做什么,坚白都不会在意,也不会受伤害。准道——不是?
“坚,我想问你一件事,世界上有没有任何一个人或一件事能令你倒下来?”她说。
他很慎重的考虑一下,点点头。
“有。”他肯定的。
“是什么?”她忍不往追问。
“若是事业不好——我想不会令我倒下来,因为我还年轻,我可以再努力一次。”他思索着慢慢说:“我想——你——或说感情上,我比较脆弱。”
她眉心聚拢,这不是她印象中的坚白。
“你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坚强、理智又冷静,我不以为任何事能打倒你。”她坦率的。
“人是不能光看外表的。”他拍拍她,笑。
她又沉默了,原来坚白在这一环上并不如她想像中那么强,她的顾虑又多一层了。
顾虑个怎么会想到这两个字呢?难道她已打定主意真想做什么?
“有的时候我甚至想,感情上你比我坚强得多,你是值得骄傲的!”他又说。
“我想——对一个女人来说,把牙一咬,把心一狠,是可能做出很绝的事。”她说。
“很绝的事?譬如呢?”他问。
“没有譬如,我什么都没想过。”她说。“也根本没有机会让我想这些!”
“那我可以安心了!”他笑。
“有什么不安的呢?”她翻过身去。“早点休息吧1 明天下午还得坐飞机。”
“好。”他是温顺的。“你也睡吧!”
过了一阵,已听见坚白稳定的呼吸声,他已安然入睡。这是幸福,只有心无杂念的人才拥有的幸福。
卓尔却是睁大了眼隔,动也不敢动的躺在那几。
她也想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思绪,一会儿是坚白,一会儿是毕群,一会儿又是小宝,她烦极了。
看来,毕群的来到己真正搅乱了她的心,她的感情,她的生活。她——可能找到一条可行的,令大家不难堪,不痛苦的路吗?
她现在才发觉,原来这些年来她一直没忘记毕群,她是爱他的!
卓尔大清早就起来,就像以往要上班的日子一样,陪坚白一起早餐,预备送他出门。
然后,她吩咐佣人替坚白预备旅行要用的衣物,又让司机十点回来拿。
坚白把一切看在眼里,他一直在笑。
“为什么笑?”卓尔问。她有着莫名其妙的心虚。
“昨夜你一定没有睡好,是吧?”坚白风趣的。
“怎么这样说?”她好奇的反问。
她明知坚白昨夜睡得很好,没有理由知道她辗转反侧,但他怎么会这样说呢?
“你一定整夜在想要怎样做个好主妇,”坚白笑。“否则今天一早怎能做得这么好,这么周全?”
“看你在说什么,”她嫣然一笑。“我只是试试,当然,我会尽力!”
“好!我去公司了。”坚白吻她一下。“中午不回来了,晚上一到东京就有个酒会得参加,所以也不打电话回来。”
“明天一早我等你的电话!”她说。
“不要再乱跑了,逛了两天你还不够?”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你不喜欢我出门?”她反问。她太敏感了。
“我怕你累。”他温柔地笑。“只要你觉得开心,我喜欢你做的任何事。”
“你愈来愈会甜言蜜语!”她白他一眼。
“真话嘛1”他出了大门。
靠在门上,她长长的吐了—大口气。她觉得真累,她竟要“应付”自己的丈夫,应付? 怎样的两个字?
她快步回到卧室,并关上房门。
立刻拔了毕群酒店的号码,并叫接线生接到他房里。电话才响了一下,毕群已拿起电话。
“卓尔,是你吧?”是他的声音。
“怎么知道一定是我?”她显然很高兴。
“除了你,还有谁会打电话给我?”他笑。“我这次是专诚为你来香港的。”
“今天上午我不出来了,”她想一想,说:“我很累,想多休息一会。”
“下午呢?你该不是会说连下午也不出来吧!”他立刻说:“你不能扔下我一个人。”
“我没有义务每天陪你,而且——坚要去东京。”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
想暗示什么吗?
“哦!徐坚白要去东京?是因为我来了吗?”他打趣。
“胡扯,他与你有什么关系?”她立刻说。
“当然有,”他笑。“他和你的关系——是我成全的!”
“快别胡说,今天你自己找节目吧!”她说。
“卓尔,你怎能这么残忍?”他叫起来。“一大早我就开始瞪着天花板,开始等着你的电话,你不知道吗?”
“我没说过要打电话给你!”她故作冷漠状。
“我在计算徐坚白离家的时间,你会打给我1”他说:“出来,我请求你!”
“先告诉我,到底你什么时候回美国?”她不管反问。
“我没有想过,”他毫不犹豫的。“美国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我只想留在香港1”
“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她忍不往说。
“我做我向往,我喜欢的事,”他说;“我拾不回以前的一切,我只能努力目前和将来的。”
“单方面的努力是没有用的。”她说。
“但是你并不讨厌我,对不对?”他立刻接上来。“我们这种交往并不伤害任何人!”
“谁说不伤害?只是他们目前不知道。”她说。
“他们?! 还有谁?!”他诧异的。“难道——你另外还有男朋友?”
“你在胡说什么?”她叫起来。“谁能像你一样?女朋友一大推。我是说小宝。”
“我不相信你没有男朋友,”他不知是真是假地说。“香港这个地方,思想又开放前进,你这样的女人——”
“毕群,再说一句我就不理你1”她几乎是在叫。
“不要生气。你明知我开玩笑,”他立刻见风转舵。“香港男人凭什么来追你?”
“坚白是香港男人,他由香港去美国念书的。”她笑起来。毕群说话永远适可而止,不令人难堪。
“我跟他誓不两立。”他笑说着。
“所以你一来他就走!”她也笑。
“先说好,下午我在酒店门口等你!”他说。
“恩——三点钟,我不想太早。”她说。
“遵命,只要你肯出来我一切 OK”他说。
“真实——香港已没有地方好玩!”她说。
“我们又不是小孩子,真想去玩?”他似乎在摇头。“现在最好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只有你和我,我可以拉小提琴给你听。你一直没听过我的梁祝,真是遗憾。”
她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说:
“我们在新界有一处度假别墅,那儿有游泳池,地方不错,还可以划船。”
“为什么不立刻去?”他叫。
“下午三点,”她说:“中午我陪小宝午餐,然后才出来,我答应了小宝。”
“可以带小宝一起来的。”他大方得很。
“不行。”她吓了一跳。八岁的小宝可精得很,她和毕群之间明明什么也没有,却也不能让她见他。
“为什么?怕她告诉她爸爸?”他笑。
“你总爱胡说,”她没好气的。“我不怕她告诉坚白,她有什么可说呢?”
“OK,三点钟,我带泳裤和小提琴,你要准时。”他说:“别让我等得头发也白了!”
“你不会为任何女人白头发的!”她说。
“那是你太不了解我,”他的声音低下来。“这些年来我所受的——任何人都想像不到。”
“谁能让你受气?”她不信地笑。
“当然不是刘芸,也不是受气,”他低叹一声。“你永远不知道我是怎样辛苦的打听到你的消息。”
“我?”她意外的。“我们已十三年没有联络。”
“是你不和我联络,但我并没有停止对你的关心。”他说得非常温柔,非常诚恳。
她心中的神经微微一扯,她总是容易被感动的,而毕群的确讲得那么真切。
“我们——还是不提以前,那已是过去的事,”她振作了一点。“下午见。”
“卓尔,你怕提以前?”他不肯挂断电话。
“不是怕,而是没有必要。”她说。
“那表示你没有忘怀,表示你还很在意。”他说。
她没有出声,呼吸开始急促,开始不稳定。
“对不起,毕群,我们下午再谈,我——还有一点事要做!”没等他回答,她已挂断了。
在床边沙发上坐了一段长时间,让心绪慢慢平复,然后她才走出卧室。
女佣已预备好行李,司机也在下面等。
“让司机等着,我也要一起去。”突来的念头,卓尔冲口而出。
“是!”女佣人有点诧异的望着她。
女佣人的诧异是有原因的,平日她很少为坚白做这一类的事,反倒是坚白非常照顾她。
“反正我有时间,”卓尔笑一笑。“或者让他先送行李回公司,我自己开车去,我和坚白一起午餐。”
小宝从她房里跑出来,又跳又叫。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和爸爸妈眯吃午餐。”她说。
“小宝乖,下次再带你去,”卓尔拥往了胖胖的小宝。“因为午餐后妈眯还有事,没人送你回来。”
“你有事我不能一起去吗?”小宝又黑又圆的眼珠精灵的转动着。
“你不能去。”卓尔认真的摇摇头。
她心中是有丝羞惭的;不过是去见毕群,带小宝也名正言顺,见一个叔叔啊!是她心里有鬼。
“那小宝留在家里着卡通,下次妈眯再带我去。”小宝好讲道理好听话。
“好,妈眯下次一定带你去!”她爽快的答应,并在小宝可爱的小脸上亲吻一下。
小宝长得十足像坚白,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许多人都说头一胎是女儿就一定像父亲,或者有点道理。
“妈眯拜拜,妈眯早点回来。”小宝甜腻腻的吻一下卓尔,又蹦蹦跳跳地回到卧室去。
小宝个性也像坚白,是很有原则、很有规律的孩子,她喜欢画画,喜欢看书,喜欢弹琴。她会很自动的做好每天的功课,考试时会加紧温习,成绩也非常好。她的一切全是自动的,不必父母担心。
也许卓尔二十五岁,坚白三十岁才生小宝,父母都成熟稳定了,生下的孩子也聪明些吧?
卓尔不愿再想小宝的事,匆匆回房换衣服——啊! 约了毕群三点,这段时间她该做什么?和坚白午餐后或者回广告公司看看什么时候可以去律师那儿办卖股权的事。好!就这么办!
她尽量不去想毕群和她之间纠缠不清的感情事,她努力告诉自己,只是出去陪坚白吃午餐,去公司办点事,见毕群只不过顺便而已。唉!顺便!
她慢慢开车下山,反正时间还早。把车停好在公司停车场,还不到十一点,坚白不可能这个时候吃午餐的,是不是?她该——
还没想到该怎么打发这段时间,猛一抬头却看见停车场边站着一个人,不是她眼花吧?约好下午三点的,他怎么现在跑到这儿来了?
她真的吓了一大跳,真的。
“你——谁告诉你我会到这儿来?谁叫你来的?你怎么知道这儿?”她吃惊得一连串问。
“我算准你会到这儿,”他怡然笑。“徐坚白的公司占了几层楼,想知道他的车位在哪儿还不容易?”
她变了脸色。他真是不该来的,就算碰不到坚白,如果让公司职员或司机见到也不好,她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真的! 她不希望。
“你不应该来的,”她正色地说:“我已约好坚白午餐。”
“你并没有约好,”他说得一针见血,他不了解女人了。“你只是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赶着来陪他吃一餐午饭,我说得对不对?”
“不,你先回去,我三点钟见你,”她急得要命,怎能站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讲个不停呢?“午餐之后,我还得回广告公司看看。”
他凝视地半晌,摇摇头。
“你知道我不会先回去,要不然两个人一起走。”他说,低沉温柔而动人。“卓尔,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对不对?你不必心虚和矛盾。”
“我没有——”她反应迅速。
“走吧! 我们去吃中饭,”他拍拍她的肩。“你可以当我是个普通公事上的朋友。”
她望着他,她能当他是普通公事上的朋友吗?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点点头。
她不想让他一眼看亏自己,就算说对了,她也不能承认。
“好吧! 我们走,”她努力使自己自然点。“我得先找个地方打电话告诉坚我不陪他了!”
他笑着上她的车,他的笑窖仿佛是胸有成竹,或者——他以为卓尔还是当年的她?
卓尔故意把车开到九龙,他们的朋友多半往香港,九龙比较碰不到人——唉!她怎么愈来愈觉得自己见不得光.见不得人呢?
她的犯罪感意来愈重了。
“在想什么?”他一直侧着脸望着她。
“你以为呢?”她聪明的不答反问。
“我很高兴。”他说得奇怪。“我还能令你矛盾、不安。”
“你是什么意思?”她皱眉。
“你明白的!”他微笑。
她思索一阵,摇头。
“你凭什么理由觉得一定能看透我?”她有点不高兴。“就算看透了,你能不能装作没看透,你能不能不用嘴说出来呢?”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
“是我错,你说得很有道理。”他说。
“你常令我难堪,你知道吗?”她又说。
“这——是我的幸运。”他还是笑。
“不要这样死皮赖脑,好不好?”她叹口气。“毕群,你该离开香港,去哪儿都行!”
“当然,该高开时我一定会走,”他肯定地说:“但绝对不是目前。”
“你不会令大家都不舒服吧!”她说。
“现在就走,我岂不是一辈子不舒服?”他反问。
“你——难道真以为你还有希望?”她睁大眼睛。
他沉默一下。
“我不在意形式,我只追求精神上的快乐与满足。”他说。
“你是吗?”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他曾有那么多的女孩子呢?他只不过是一个人,能爱多少人?
“我是。”他垂下眼睑,肯定得无以伦比。
“毕群,这个时候还开玩笑?”她叫。
“从认识你到今天,我开过玩笑吗?”他认真的。
她皱着眉半晌。
“毕群,你可是在报复我,”她忍不住说出来。“当年的事——非那么做不可啊!”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大吃一惊似的。“报复… 我心中从来没有这两个字。我说过,我只是想抬回当年的一切,想弥补缺憾。”
“但是——这绝对不可能!”她说。
“为什么不可能?”他一把抓往她的手。“我看得出来,你和徐坚白之间根本没有爱情,难道你愿意过这样死水般的生活?”
“这只是你说,不是真的!”她说。
“这是真的,我看得出,”他加强语气。“你们之间的感情淡如水,哪像爱情般浓郁、热烈?”
“我们不想演戏给别人看,老夫老妻,小宝都八岁了。”她努力使自己平静。
“不要提小宝,她不是你的借口,”他不放开握着她的手。“你凭良心想一想,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她不语。她能说什么?又怎敢说什么?
“卓尔,你说话,我要你说话。”他叫。
卓尔摇摇头,摔开他的手。
“我一只手不能开车。”她只淡淡的。“我们预备去哪儿午餐?”
“回‘喜来登’好了,因为我要回去拿小提琴,”他慢慢的吸一口气,使自己平复。“对不起,刚才我太冲动。”
卓尔笑了一笑,把车子调回头。
“我答应今天拉‘梁祝’给你听的,我相信你一定喜欢。”他平复得好快。
“我原本就喜欢这首曲子。”她说。
“我拉的会更不同一点,”他眨眨眼,恢复了风趣。“我放进了全部的感情。”
他们到“喜来登”的餐厅,刚坐定,就听见有人在招呼。
“卓尔,”是一个女人,啊!是阿菱,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你怎么来了?”
卓尔的脸一下子红了,有无地自容感。
“是——和朋友谈一点广告公司的事。”她说:“这是阿菱,这是毕先生。”
“哈罗。”两人在打招呼。
“对不起,我上楼去拿提琴,你先点菜。”毕群说。
菱子目送着他离去,扮个鬼脑。
“真是公事?”她问。
别墅里是温馨而静温的。
四周的窗帘低垂着,隔开了窗里窗外的世界,卓尔的心灵出奇的平静,可能是因为那温馨的气氛。毕群斜斜的坐在她斜对面的沙发上,他看来也恬适。
在这里只有他们俩,没有任何世俗的规律、眼光,甚至自己的思想、困扰。尤其卓尔,她不再想他们之间纠缠的感情,她试着以一种坦然的心情当普通朋友般的看待他,似乎感受不错。
她——实在也不必太紧张,事情只是在她想像中才严重些,不是吗?毕群只是个讲感情,追寻爱情的人,他可能罗曼蒂克些,但他——也并不想真正得到什么,是不是?他会衡量目前的情形,他该知道有些事不能勉强。
“想什么?你的眼眸变得更深。”他柔声问。
“什么都没想,”她吸一口气。“觉得坐在这儿实在很好,很舒服。”
“我们可以一直这么坐下去。”他说。
她没有深思他的话,也慵懒的不想回答,她实在感到气氛很好,她不想破坏。
“卓尔,坐在这儿,我才看见你脸上有当年的神情,当年的笑容。”
“当年是好远好久的事。”她看他一眼,眼中竟有她不自觉的妩媚。
是那气氛,那情调。
“你知道吗?这是我发现在你身上最奇异的事,”他笑得很诚恳。“你说你是个大女人了,但是——还像个小女孩,尤其是眼神。”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肉麻,哪有这样的事。”她不认真的。
“是真的。加添在你身上的只是风韵,岁月并没有在你脸上留下痕迹。”他笑。
“别想讨好我,你知道我这人是软硬不吃的。”她也笑。她只能当他在说笑话。
“说说你和徐坚白之间的事。”他问。
她皱皱眉,想一想。
“很普通的一对夫妻,”她慢慢说:“和任何人一样,没有一丝特别。”
“以前你很向往小说或电影里的感情。”他说。
“那时天真幼稚,我现在不相信会有那种感情。”她说。
“你没试过怎么说没有?”他反间。
“小说毕竟只是小说。”她不想再谈。“毕群,我不相信你目前只是孤家寡人一个。”
她意外的问话令他呆愣半晌。
“你——怎么这样说?”他不答反问。
“直觉。”她笑。甚至连直觉也没有,她只是随便问问。“因为你向来是不甘寂寞,要你一个人生活,不如把你杀了?”
“最了解我的人毕竟是你,”他满足地轻叹,然后微笑。“你知道,一步错全盘皆输。”
她意外的望着他,没想到她随便的一句话,居然引出这么多下文来。
“很欣赏你能讲真话。”她说。
“面对你,任何时间都讲真话,”他凝定视线。“早想告诉你,只怕把你吓倒。”
“什么事这么严重?”她反问。
“我——半年前已再婚。”他坦然说。眼光里有太多太多她不能了解的神色。
她深深吸一口气才能平定心中的震动。他已再婚,在未找她之前。
但——某方面,她却又更安心一些,他已再婚,不是吗?她的一切顾虑都是多余的。
“怎会吓倒呢?早该恭喜你才是,”她笑得好开怀,好美。她心中一直存在的死结已解,她觉得释然。“你实在早该告诉我。”
“我怕你不理会我。”他说。
“什么话,你有没有再婚一点也不影响我,这是很好的事,我很高兴。”她由衷地说。
他凝望她半晌,黯然说:
“卓尔,你心中始终都不接受我。”
“怎样才算接受你?我们是老同学、老朋友嘛!这是改不了的事实。”她说。
“但是——”他垂下头摇一摇。“感情上,你真是从来也没接纳过我!”
她脸色变了,这个问题——叫她怎么答?
“毕群,以前的日子不用提了,那时我小,你又是我第一个男朋友,”她很小心很诚恳地说:“我不能否认很喜欢你,你——毕竟是个特殊的、可爱的人。目前——我想我——无法接纳你。”
“卓尔——”他坐过来一些,握住她的手,半晌无言。“你可知道我现在愿意放弃一切,从头再来一次,我相信我一定不会再做错。”
“人都是这样的。”她轻轻地说:“只可惜的光不再,往事也不再回来。”
“难道——这遗憾一辈子也弥补不了?”他捧着她的手,放在唇边。
“有时候,遗憾反而是更美的感觉。”她说真话。
“美——又怎样?”他摇头。“始终是遗憾。”他说:“我的一生有太多的遗憾,我被生下来已是个无可挽回的悲剧,我只对你——耿耿于怀。”
“我想这是——没得到的东西往往觉得最宝贵。”她说。
不是觉得,是十几年来的深切感受。”他捧着她的手,深沉胜懂的眸子定定的凝视着她。“卓尔,你不觉得是遗憾?你不耿耿于怀?”
她心中一阵巨大的震动,双手几乎发抖。
她不觉得是遗憾?怎么说呢?上帝,她只是个女人,感情是最脆弱的一环,她决不是坚强的女强人,她——她是受过伤,只不过用厚厚的外壳把自己隐藏起来,那——是她投下全部感情、憧憬与希望的初恋。
“那感受——也已是好久远的事了。”她颤声说。
“卓尔——”他激动的拥她人怀。“上帝为什么允许这样的错误发生呢?”
她想挣扎却无力,靠在他仍然坚实的胸膛上是好美、好美的事,她发觉比当年更令她沉醉。
比当年——她——她已陷下去?
她不能想,不愿想,也无法想,前面若是万丈深渊她现在也会跳下去,因为她知道,目前的感受,目前的情意,目前的一切——是她梦中出现过于百遍,是她一直只能在梦中追寻的。
她放弃了挣扎,放弃了矛盾,放弃了思想上的纠缠,如果一辈子能像此刻,她已无憾。
他更紧,更紧的拥抱她,他吻她的耳垂,吻她的脖子,吻她的眼,吻她的鼻,吻她的唇,他们似乎已回到当年,回到校园,他们仿佛真的从头开始。
“卓尔,卓尔,我要你。”他梦吃般的在她耳边呢喃着。“我要你——现在。”
她仿佛听懂了,又仿佛不懂,她已迷失在那失落了好多年的梦里。”
她承受着他的吻,紧紧抱着他有力的腰,她爱毕群,十七岁就爱他,她应该得到他,拥有他,他们是初恋,他是唯一得到她全部感情的人。
“卓尔——”他吻她更深,更重,他的手温柔的游过她身上。像一块发电的磁石,她整个人燃烧了起来。“卓尔——我爱你,我要你,我们——”
她感觉他抱起了她,感觉他带她到另一处房间,把她放在柔软的床上,她仿佛完全迷失了。
“卓尔!让我们来弥补当年的遗憾!”他吻她耳垂。
遗憾引她猛然清醒,遗憾?!是遗憾,遗憾是美,是永远弥补不了的——他说弥补?!
她看见自己半解的衣衫,看见自己在镜中凌乱的头发,看见自己纷红的脸——啊!他——他——不,他们做了什么?
“毕群——”她尖叫起来。“为什么我在这里?”
她从床上跳起来,急忙整理好衣衫,抚平了头发,愤怒和羞惭令脸上的绯红渐渐褪去。
他凝视着她半晌,他是善解人意的,他永不勉强人做任何事。
“我——太冲动,原谅我。”他坦然说:“我情不自禁,卓尔,我们——外面坐。”
她依稀记起一些火热的片段,又怎能全怪他呢?她不也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吗?那温柔,那沉醉,那迷失,那满足,又岂是世界上任何人能给予她的?
她垂下头,默默的走出客厅,抱了一个沙发垫,远远的坐在一角。
她——没做出任何错事,不是吗?
“对不起,我——你坐。”她使自己冷静。
毕群仍坐在她斜对面不及三尺处。
“你怪我?”他自责的。
“不——又没什么事。”她不敢看他。 “卓尔,我不能控制自己,因为是你”他轻叹。“我这辈子唯一想得到的人。”
她想说“但是你又再婚“! 话到唇边,忍往了。她不想表示自己是这么小器的女人。
然而他又的确言不由衷,是不是?他心中到底想着什么?
“也——不必提了。”她说。
她想轻轻一句话把刚才的事一笔勾销。
“我是个浪漫,而又不甘寂寞的人,”他叹了一口气。“这是我一生最大的缺点。失去了感情,终日寻寻觅觅又不可能,于是——我只能麻醉自己。”
她不语,只静静听着。
“和我有关系、有纠缠的女人都是这么来的,”他又叹息。“我的内心实在寂寞.空虚。”
“你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她说:“你念神学。”
“但是——帮不了我,”他看她一眼,这一眼令她畏缩,他的眼光依然是那样惊心动魄。“自我结婚后,心中始终有缺憾。”
她皱眉,他还是把事倩扯到她身上。
“卓尔,不是故意讲给你听,不是讨好你,失去感情,心里永远不能平衡,我天生是一个爱情追寻者,”他摇摇头,又说:“爱情对我比其他任何事都重要,于是我一次又一次的寻觅,我以为我还能再找得到。但——一次次的失败、失望、痛苦令我知道,我的爱情只有一次,失落在当年的校园里。”
卓尔是感动的,却不敢有所表示,她绝对、绝对不想再鼓励他了。
“当年是我错,你却太残忍了,你没有理由一把推我到深渊。”他显得痛苦。“你把我的信贴在布告栏,你令我在全校同学面前出丑,你——你真残忍。”
“只有这么做才能令大家都好。”她说。
“大家?!你,我,刘芸?他自嘲地笑。“你的残忍造成了大家的遗憾与一辈子的痛苦。”
“事实既已造成,讲也没有用。”她说。
“让我们试试,好不好?”他热切的捉往她的手,满眼希冀的光芒。“我回去离婚,你也这么做,我们真的可以重新来过。”
“但是——我们抹不去这十几年中所发生的一切,”她黯然摇头。“即使我愿意——牵绊也太多。”
“你愿意的,是不是?是不是?”他兴奋的跳起来。”只要你肯,我们就有希望。”
她愿意吗?她可说不出。
她对自己妥协,她告诉自己仍爱他,她承认他在她心中仍占最大的地方,可是——又怎样?生命就像一条缎子,她已编织了三十三年,她能剪去一段另续一段吗?她能让剪去的那段无影无踪吗?
小宝呢?坚白呢?那毕竟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的人,爱懂,对她来说真是最重要的一环? 她不知道,地弄不清楚,她不愿再想,她是那样矛盾。
“你愿意的,是不是?是不是?”他催促着问。
“我——不知道,你别逼我。”她叹口气。
“我不逼你,我等,多久都能等,等你给我答案。”他认真地说。
回到家里已是深夜两点半。
对一些习惯夜生活的人来说,这个时间还算早,但对卓尔——总是十点上床的她,却是太晚太晚了!
小宝和佣人们都入睡了,她蹑手踢脚的摸回卧室,轻手轻脚的洗个澡上床,深怕吵醒了任何人似的。
躺在床上,她才偷偷的透了一口气。
虽然她理智的没让自己做错事,但那种犯罪的感觉却愈来愈重,愈来愈浓。她明知毕群对她是有目的,她仍然和他来往。
这永恒的矛盾是不是一个噩梦?
闭上眼瞩却了无睡意,她发觉自己竟是兴奋的。她的兴奋——毕群的拥抱、吻、爱抚,毕群不停在她耳边说的那些令人迷惑又心动的细语,他在表示后悔,又表示爱情,他——他仍然对她一片痴心,是吗?是吗?
她很想去相信他,但理智令她不信,是不要去信,就算他痴心她又能怎样?何况——毕群这些年来的经历——她又怎能相信?
一个在无数女孩堆中打过滚的人,他仍会痴心?
但一一但——卓尔脸红了。毕群这么对她,表示她仍有足够的吸引力,仍能吸引浪子般的他,这是她暗自欢喜和满足的。或者,是女人的虚荣心吧1
这虚荣心甚至可以使她忘却他是否在报复!
报复——卓尔对这两个字又怀疑了,毕群费了那么多功夫。精神、时间回来找她,只为了报复?这似乎说不过去,何况当年的事又不是她的错,别再那么小心眼的去想报复,他——大概真如他所说的,是个一生追求爱情的人,他对当年的那段情不死心。
哎! 看来她是真的被他搅乱了心湖,她再一次的陷下去,她——还能自殡吗?
迷迷糊糊的还是睡着了,但睡得很不安稳,做了许多稀奇古怪,五颜六色的梦,梦见许多人,有父母,有小宝,有坚白,有多年的老朋友,老同学,当然,还有毕群。她表面上拒绝了他,心中却被他占满!
啊1她心中竟被毕群占满。
她是被一阵轻柔的吻给惊醒,谁! 是谁!她吃惊的睁开眼睛,看见是一张可爱的笑脸。
“妈眯,早。”小宝甜甜的倚在床边。
“啊——小宝!”她下意识地摸摸被侧的地方。“这么早?怎么不上学!”
“今天星期六,”小宝的黑眸停在她脸上。“爸爸去日本,妈眯带我出去玩。”
“啊——今天,”她微微皱眉,毕群一定会约她的,是不是?他知道坚白去了日本。“今天妈眯没有空!”
“妈眯不是不上班了吗?怎么又没空呢?”小宝很失望。
“妈眯约了人,”卓尔拥住小宝,犯罪的感觉又一阵阵上涌。“或者——妈眯陪你午餐?”
“下午呢?我想看电影。”八岁的小宝已有自己的主意。“卡通片。”
“叫琼姐带你去,好不好?”卓尔硬着心肠。“妈眯今天真的约了人,真的有事。”
“那——明天呢!”小宝眼中充满了盼望。
“明天——好吧!”卓尔不忍了。“明天妈眯陪小宝吃午餐,看电影。”
“那我今天就薇薇而家玩,不上街了,”小宝很满足的。“明天一定哦!”
“妈眯骗过你吗?”卓尔笑着说。
“以前没有,但是——”小宝黑眸一转。“妈妈为什么总不在家?爸爸说以后你都会在家陪我的!”
“过几天就会在家陪你!”卓尔打发着小宝。“先出去玩,让妈眯再睡一下。”
“妈眯昨晚很晚睡吗?”小宝天真的。“琼姐说,爸爸昨天打长途电话回来。”
“是吗?”卓尔呆愣一下。“叫琼姐进来。”
小宝出去,一会儿女佣阿琼推门进来了。
“太太找我?”她问。
“昨夜少爷有电话?”卓尔问。
“是,是十点钟打来的,”琼姐说:“我告诉他说你不在,他就挂断了!”
“什么也设讲?”卓尔追问。
“没有啊!”琼姐摇头。
“后来再打来过没有?”卓尔有点心虚。
“没有。”琼姐笑一笑。“是不是有事?”
“没有——”话还没说完,床头的电话响了。“我来接。哦——是,日本长途电话?好——坚,是你吗?怎么这样早?”
“昨晚找不到你,怕你着急,去公司前再打一次。”坚白的声音清晰传来。他只怕她着急,他真体贴。
“是啊!昨夜我去做什么,你一定猜不到。”她看琼姐一眼,示意她出去。
“那一定很特殊的——”坚白轻笑。“你会不会跑去看电影了?”
“你怎么会猜到的?”她说。忍不住骂自己怎么说起谎来竟可以不眨眼?
“不是武打片吧?”他还是笑。
“自然不是,是一副社会写实片,很血腥的。”她胡乱地说,她已骑虎难下。
“你也看这种片子?”他说:“小宝好吗?”
“很好! 我们已说好了明天一起午餐和着卡通片,她会天去薇薇家玩。”她说。
“节目丰富得令我羡慕。”他说:“你们好好玩,后天中午我会赶回来。”
“好,我们会等你!”她说。
“哦——如果夜晚出门,不要自己开车,”他忽然想起来。“治安不好,小心。让司机接送!”
“我会的,你放心。”她说。
“好好度周末。”坚白笑。“我已约好大泽,要去他家后面的湖钓鱼!”
“祝你钓到大鱼。”她笑。
“我并不真想钓鱼,你是知道的,”坚白也笑。“只不过想打发时间而已1”
“其实你该让大泽带你到东京逛逛!”她打趣。
“那恐怕昏倒的是大泽,”坚白说。大泽是他们在日本的好朋友。“徐坚白怎么突然改变了?”
“没有人一辈子不变的!”她故意说。啊!她是故意这么说的。
“是,没有人能一辈子不要,我也不能担保自己,”坚白的语气是那样稳定,也那样肯定。“但是只有一样,我知道我这辈子不会变,那是我对你的感情。”
“坚白——”她有一刹那的激动,只是一刹那。坚白的感情是温暖平淡的,永不会有更大的激动。“多谢你这么说,我——很感谢。”
“感激?!怎么这样说?”他显得很意外。
“感激你对我这么好!”她勉强说。
“难道我不该对你好?”他更意外了。“卓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她为自己分辩。也警惕自己,坚白敏感,她不能再随口说。“你竟也疑心病重?”
“我紧张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他认真的。“你不要假装不知道。”
她犹豫一下,坚白和平日有些不同,是不是昨夜的迟归引起了他的怀疑?
“怎么?坚。”她放柔了声竟。“今早情绪不好?或者遇到了不开心的事?”
“都没有,你怎么这样想?”他又笑起来。“我只是随便跟你聊聊!”
“随便也聊了十分钟,你不去公司了?”她也笑。
心虚的人常疑神疑鬼,她就是这样吧?
“还早呢!”他不在意的。“东京已很凉了,秋天总给我一种难以形害的忧郁感。”
“你在悲秋?”她笑。“我对秋天的感受和你完全不同,我觉得秋天最美,美在意境和味道。”
“我只是个生意人!”他笑。“如果你在这里,或者我也能感受到你说的美。”
“别这样,坚。后天你不是要回来了吗!”她说:”你怎么也孩子气起来了!”
“不知道。这样出门——感觉和平日不同,真的,”他似在自语。“或者因为你已决心做主妇吧!”
“只怕不能做得如你意。”她说。
“如我意?”他轻笑。“卓尔,这么多年,我要求过什么?你是个可以尽量发挥自我的主妇。”
“我变成了一个过分自我的主妇!”她问。
电话里有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原本是个自我的人!”他说。
卓尔呆愣半晌,她原本是个自我的人,她是吗?这是他心目中的她?
“不聊了,我会再打电话来。”他说:“周来快乐。”
然后就挂断电话,显得有点——不正常的匆忙。
他——怎么了?最正常的坚白也变得不正常?
放下电话,她久久回不了神,她怀疑,一定是某些地方让坚白看出了破绽。然而一一什么破绽?
电话铃又响,她不安的抓起来。
“喂——”她顾不得礼貌。
“早。我没有吵醒你吧?”毕群,令她永远矛盾的人。
“是你——”她的不安扩大。“我今天有些不舒服,我怕不能再出来——”
“我知道,”他全然不觉意外。“昨夜——我把你吓坏了,是不是?”
“不,不是,我真的不舒服——”她在喘气吧?他提昨夜——不曾做错事而仍有犯罪感的昨夜。
“昨夜只是一次偶然,谁也没有蓄意做什么,”他认真的。“你该相信我,卓尔。”
“我认为——我们不该再见面。”她稚气得像个小孩子。“很不好!”
“不见面代表什么?自欺欺人?”他尖锐的。
“不要这么说,”她小声叫。“毕群,请你立刻回去,好不好?我不希望你再留在这儿。”
“你要我回去,我立刻走就是,”他慢慢地说:“你现在情绪不稳定,这是你的真意!”
“当然是!”她强作镇定。“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一再的见你1”
“是,我也知道错了,我们不该再见面,”他竟这么说:”因为我们的感情竟然还那么深。”
“毕群,你——”她涨红了脸,颤抖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因为她心中也承认,他说的是真话。
“你要我走,我立刻去退房,坐下午的飞机走,”他想也不想地说:“只要你叫我走!”
她深深的,深深的吸一口气。
“请你——回去,”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留在这儿对谁都没有好处,而且你的新太太——”
“别提任何人,卓尔,”他略带沙哑的声啻似出自灵魂深处。“你不想见我,你不愿见我,我走就是,与任何人无关,请别提任何人。”
“那么——你走吧!”她咬着唇说。
“好,我下午回去,”他仿佛是决定了第三次世界大战般。“我坐下午最早的一班飞机走!”
“谢谢你,”她松了一口气。“祝你顺风。”
“只祝我顺风?”他轻笑起来。“你未免太吝啬了吧?”
“那么——祝你愉快、健康。”她说。
“重要的是你,”他的声音认真了起来。“我要你快乐,明白吗?快乐,不只是脸上的笑容。”
“我会。”她勉强说。
“我说过六十岁的再来见你,”他又笑了。“但谁知道我等不等得及呢?我会非常想念你,卓尔,忍无可忍时。我会再来。”
“不,请别再来——”她叫。
“你真的那么残忍!”他轻叹。
坚白从日本回来时,卓尔仍然觉得自己笑得不自然,虽然她用了两天时间来准备。
毕群是星期六下午走的,他真能这么说走就走,卓尔感到握意外。他既然来了香港,她不认为他会这么“容易”离开,他不是说过,不达目的一辈子也不放手吗?
他在机场打电话给她,说只要她一个电话,他会立刻赶来。她无言以对——不,是什么也不敢说。她怕鼓励了他更鼓励了自己, 这不行。
干是他就这么走了,甚至没有留下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很讽刺和矛盾,是不是?还说她一个电话他就赶来。
但是毕群就这么走了,她却仿佛不甘心似的若有所失。她的脾气一下子变得好烦躁,好不耐烦连小宝跟她讲话她都不愿回答。还说一辈子不放手;她只是这么叫他离开,他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她——她真的不甘心!
人性就是这么矛盾的。明知事情不可能有结果,她让他走是理智,他走了她却不开心,却——怪他,感情上她认为——既然表现得那么真诚、深挚,就不该那么容易走。她是矛盾的。
坚白回来了,她不得不藏起心中矛盾,努力展开笑容,唉!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笑得勉强极了。
“怎么?你不舒服?或是太累?”坚白一边换衣服一边凝望她。“好像病了一样?”
“没有事。”她想对他表现亲热一点,却做不到,一道无形的隔阂在他们之间。“我很好!”
“一定是昨天带小宝出去玩累了!”坚白愉快的。只要回家,只要见到卓尔,他总是愉快的。
“只不过看了一场电影,怎么会累?”她远远的坐在一角沙发上。“倒是这两天睡不好!”
“为什么?”他很意外。“以前你不太闹失眠的。”
“可能因为你不在,”她淡淡地笑。“香港这地方治安又坏,我紧张。”
“紧张什么呢?”他失笑。“有佣人,有司机,还有小宝,而目我们这地区治安一向良好,你在吓自己!”
“也许吧! 你知道我喜欢胡思乱想,”她摇头。“愈想就愈睡不着。”
“傻卓尔,”坚白走到她面前,用双手捧起她的脸蛋,仔细的端详着。“恩!真是瘦了哦!”
卓尔一干子面红心慌,好像捧着她脸儿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想摔开他,却又惊觉他是坚白,她脸上的神情就愈发显得尴尬了。
“公事——顺利吗?”她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那是没什么困难的!”他吻一吻她的面颊。“公司一切全在轨道上运行,不会出差错。”
“你这人——我从没见你认为什么事有困难,”她忍不往问。“有事困扰过你吗?”
他凝视她好一阵子。
“有,当然有,”他淡淡地说:“没有人幸运得凡事都得心应手.一帆风顺的,我当然也遇到不少困难,但困扰和难题,只要沉住气,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这么有信心?”她问。
他摇摇头,笑了一下。
”卓尔,近来你总喜欢用挑战的口吻,你可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他半开玩笑。
她心中一惊,不敢再试探下去。
“你疑心病重。”她说:“我目前不必工作,有太多的时间和精神,自然也盯紧你一些。”
“很喜欢你盯紧我,这是我的幸福。”他说。
幸福——她的心莫名其妙的就砰砰乱跳起来,他们的幸福是不是在受考验的边缘?
“只怕——以后你会叫吃不消。”她勉强说。
“你看错了我,”坚白摇头。“对我重视的人的重视,我开心还来不及,怎么吃不消?”
“坚,你向来都是这么好的吗?”她几乎叹息。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他在她对面坐下来。
“我的意思是——坚,你对人从来没有一点恶念吗?或者是一一你一直把所有事做得这么圆满?”她似乎很困难的在解释。“有的时候我在想,只有上帝是完美的,但你——也接近了!”
“说得多可怕,居然敢拿我比上帝?你太没有敬畏的心了,”坚白笑。“这是你的天真和孩子气,你眼中的我或许很好,但我只是个平凡人,我常做错事,也有太多的缺点。因为我们之间有感情,所以你的眼光就美化了我,觉得我接近完美。”
“不,不,不是这样的1”她急忙叫。坚白说感情,她真惭愧。在感情上,她是否已对他不忠,“你是真的好,并不是我美化你!”
“好,我那么好,你又何尝不是?”坚白捏一捏她的手。“因为你在我身边,这些年来我觉得世界上其他女性皆无颜色。”
“啊——这是什么话,”她用双手掩住了脸。“我只是个普通的人,比我漂亮的女性不知多少,你怎么这么说!”
“和你认为我那么好是同样的道理啊1”他认真的。“我们的感情好,所以彼此在对方的眼中是接近完美的,这是我们的幸福。”
又是幸福,有吗?或只在空气中飘荡?
“你认为我们这个家庭的组合很完美、很幸福!”她忍不往问。
老天! 她又在试探什么?试探是魔鬼的招数!
“当然完美、幸福,”他想也不想的。“这样的组合还有什么可企求的?做人不能太贪心!”
“你——甚至不想要一个儿子?”她问。‘
坚白是家中独子,能有一个孙子是徐家上一代的期望,坚白也很想要。但——卓尔以前一直忙于事业,身体也不太好,加上她第一次怀孕时那种连续九个月的可怕呕吐,使坚白一直没有提出再生一个孩子的要求。
“这——如果能有,当然最好,否则也无所谓,”他摇头,淡淡的。“时代不同了,也不必非要儿子不可!”
她很感动,真的感动,但一一但——她宁愿他坏一点,她就不必那么内疚和矛盾,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的心现在在毕群那儿。
感情原是天下最不公平的事。
“但是妈妈不这么想。”她垂下头。
“妈妈头脑古板,由她怎么想好了,”坚白还是心平气和的。“我不会勉强你的!”
好半天,她才慢慢抬起头来。
她心中有个强烈的冲动,她想把毕群的事告诉坚白,她已经全无招架之力,或者借坚白之力,她可以抵抗毕群的攻击?
看着坚白那平静、安详的微笑,她讲不出口。破坏了他心中的幸福和快乐是太残忍的事,她不能自私的借他之力,这件事她必须自己解决。
坚白——在这件事中是全然无辜的。
“谢谢,坚,”她慢慢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对我好得过分,把我宠坏了!”
“我是吗?”他摇头微笑。“你不觉得我值得这么做吗?你是唯一的卓尔?”
唯一的卓尔,但——她的心已变,是不是?她的心己要。她怎能——有面目再面对他一
“坚——”她欲言又止。她想告诉他自己有邪恶败坏的一面,有自私自利的一刻,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想说什么?说吧!”他和煦的。“在我面前你能说任何对的、错的话。因为我是坚白。”
“那么我若做了许多对的、错的事呢?”她冲口而出。说了,又万分后悔,坚白会不会怀疑她?
“有吗?对的、错的事?”他全不介意。“谁不是一天到晚在做一些对的、错的事呢?你做对了,我开心。你错了,我也开心,因为我有机会来改正你!”
“如果——改正不了呢?”她勉强说。
他呆愣一下,然后慢慢聚拢眉心。
“有什么错事是改正不了的吗?”他似在自问,又像在问她。“我想不出。”
“我也——想不出,”她觉得背脊发凉,天!她差一点把事情弄糟了。“我只是这么形容!”
“你是故意吓我的,是吧?”他轻拍她的头。“顽皮!”
他这声顽皮里包舍了好多、好多的爱、宠、谅、包容,他——实在对她好得令她没有任何理由反叛——
老天! 她竟想到反叛两个字了。
“坚,下次你去分公司视察或开会,我跟你去。”她突然说。这是突来的念头。
“不是不喜欢旅行,怕坐飞机吗!”他问。
“现在不同了,又不必上班,小宝又大了,我每天在家当主妇也用不了那么多时间,还是让我做‘跟班夫人’好了!”她说。
她是对反叛两个字震惊吧! 于是赶快找个理由想摆脱,反叛丈夫,她很难接受这字眼。
“随你,只是你不能赚太寂寞,”他点头。“到了那儿我开会,去公司,一样没时间陪你!”
“那么就学学那些一天到晚四处买衣服的太太咯”她笑。“逛街我总是会的!”
他微笑的端详她一阵。
“卓尔,自从你把广告公司让了出去,我发觉你变了好多,”他说:“变得完全没有这些年来你冷静.客观的职业女性模样,好像以前刚认识你的那么天真,那么孩子气,也那么多主意。”
“是吗?”她一震。
她变得像他刚认识她的,那的刚出国,刚离开家,毕群的事件还没淡忘,情绪十分不稳定——他是说她现在靖绪不稳定?
“你好象想做很多的事,又有很多主意,又分分秒秒想否决自己,”他笑。“不要急,即使想做很多事,又有很多主意,也可以一件件来,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对不对?我永远支持你!”
“谢谢——”突然间,她有想哭的冲动,世界上还有任何人比坚白对她更好吗?但——但为什么她心中惦着的仍是毕群,这买在太不公平了。
“怎么了?”他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睡眠不足令你情绪也不稳定!”
他在开玩笑,因为他看见她红了眼圈。
“坚,其实我——”她想说什么呢?她用尽力气把自己的话打住,她矛盾得连自己也控制不了。
“别说了,我们一起去跟小宝玩玩,”坚白拥住她的肩,带她走出卧室。“回来后我还没看到她呢2”
”她可能在午睡。”她吸吸鼻子,使自己平静。
“她是个有规律的孩子,你把她教的很好,”他拍拍她。“将来她很可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小宝像你,她比我优秀。”卓尔说。
“谁说你不优秀了?”他诧异的望着她。“你若不优秀,我怎能在那么多女留学生的宴会上一眼看见你?”
“你当时真是一眼看见我?”她仰起头问。
“当然,不因为你穿白衣服,很多人都穿白衣服啦!总之我一眼就看见你,而且告诉自己,这个女孩子就是我要找寻的1”他说。
“你凭什么有信心知道我是你要找寻的?”她问。
“我从小就是极有信心的人,我绝对相信自己的眼光和感觉。”他说。
“很骄傲!”她说。
“不是骄傲! 一个人想成功,自信是重要的,”他拍拍她。“我不是成功的追到你了?”
她看他一眼,不出声。
小宝刚午睡醒来,听见坚白的声音已忙不迭的迎出来。她这十足“爸爸的女儿”,不但模样像他,也最会向爸爸撒娇。
“爹地。你回来了,”小宝扑到坚白身上。“晚上是不是陪小宝一起吃饭?”
“当然,当然陪小宝,”坚白看卓尔一眼,很满足地笑了。“星期天还带小宝去游泳。”
“万岁!”小宝突然记起母亲。“妈眯,你有空去吗?”
卓尔呆了一下,忽然间,她觉得小宝和她之同也有了隔阂,小宝竟问:“你有空去吗?”
她真的呆住了!
接下来大半个月的日子,卓尔的生活完全失去了重心。这些年来一直在工作的她,不知该怎么安排多得永远像过不完的时间,她不爱逛街,不爱看电影,更不打麻将,也没有可通电话的朋友,抽开了一直占满她时间的工作,她发觉自己竟是真空的,像个透明人。
她觉得自己像困害般的在屋子里接来转去,找不到一条出路。刚离开公司时还不觉得,那时毕群在香港,瞒着坚白的秘密约会令她又兴奋又紧张,全身像拉满弦的弓。如今——她比泄了气的皮球更无精神地倒在床上。
是,她每天就这么半躺在床上打发日子——毕群一去,音讯全无。
他没有理由这么一走了之,连个电话都不打来,是不是?他一直表现得那么积极,那么热烈,那么主动,离开那天在机场还有电话,还——深情款款,准道回美国一切就改变了?就忘了她?
卓尔是为毕群没有消息而烦躁,而无情无绪。如果他所说所做的一切是真的,他——该再来找她,该再有消息,该不会放手——他可是因为她的拒绝而放手?
他若放手,她该高兴才是,但——她矛盾,她懊恼,她不甘心,除非他没有再出现过,没有掀起她心中的波涛,他——又怎能在这个时候放手呢?
是啊! 他又怎能在这个时候放手呢?
卓尔手中抓着一本书,封面都揉皱了,里面却没翻几页。心里尽想着毕群的事,她又怎能看得下书呢?
毕群实在没有道理连个电话都不打来——床头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她的心一阵狂跳,会是他打来的吗?迅速抓起电话,手心都看出冷汗——
“喂——”她听见自己控制不往发颤的声音。
但是——多失望,她的心从口腔一直落到地底,只是一通打错的电话。
重新看起书本,更没办法看进一个字了。
她若有他的电话号码,这个时候她恐怕己经忍不住的打去了,她一定要弄清楚,他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消息来呢?
她——只想知道他的消息,只是这么多,这不算太过分、太贪心吧?
扔开书,她跳下床,赤脚在卧室里踱步,她——她可能想个办法,让坚白同意她独自赴美?美国虽然大,只要她能去,她总能找到他的,是不是?是不是?
无限希望在心中开始燃烧,她若能去那儿,她——她——摸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就——这么决定吧!
电话铃又响起来,她跑过去接听。
“徐太太! 卓尔?”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声音,陌生的,“我姓黄,黄蓁,从台湾来的。”
“黄蓁?”卓尔收慑心神,努力思索这名字,她认得这么一个人吗?黄蓁?
“你不会认得我,”黄蓁笑了。“我是你的一个广告客户吴先生介绍来的。”
“吴先生——”卓尔恍然。吴是她的台北最大的广告客户。“是,黄小姐有什么指教?”
“叫我黄蓁,”她是女强人本色,洒脱爽快得很。“我公司的广告也想交给你做,因为我非常欣赏你替吴先生公司做的一切!”
“啊——这,”卓尔笑起来。“我非常感谢你对我的赏识,但目前我已退出公司了,不过——仍由我的职员在主持,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替你们介绍。”
“哦——这倒是很令我意外,”黄蓁听来像有点失望。“不过——卓尔,你能见见我吗?”
“当然,当然。”卓尔连串的。若不见黄蓁,这就说不过去了,人家是一腔热诚来的,生意做不做是另一回事。“我有空,我可以立刻出来,你往哪儿?”
“文华酒店,”黄蓁说;“我在二楼咖啡座等你,我认得你,我在吴那儿见过你的照片。”
“我半小时后赶到!”卓尔被振奋了。
丢开心中的矛盾与不安,她迅速打扮自己。听声音她就确定会喜欢黄蓁这个人,她们或能成为好朋友!
她仍是穿了一身白赶到文华。
一上二楼,她就看见咖啡座里的黄蓁。她能确定是她,很奇怪的心理感应,那个穿了一身浅咖啡色,质料很好但决不漂亮的女人一定是她,黄蓁。
不等卓尔走过去,黄蓁己站起来,伸出右手。
“啊!卓尔,你比照片好看1”黄蓁坦率得很。“漂亮的女人又有脑筋,你是我见的第一个!”
卓尔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没有黄蓁女强人的气势。
“坐,坐,”黄蓁招呼她坐。“我刚才还在想一你为什么退出广告界呢?这是广告界的损失。看见你之后,我又觉得你该退出,该有一个出色的男性好好保护你,你该留在家里养尊处优。”
“你——开我玩笑。”卓尔脸红了。
“真话。”黄蓁凝视她。“我若是男人,我一定喜欢你,宁愿为你做牛做马,永远为奴。”
“你——”
“我还没结婚,”黄蓁坦然说:“我这样的女人很难找对象。 我三十五岁,留美十年,父亲有钱,我是独女,是他的继承人。 而且我能干又不漂亮,也许有点气质,但很少男人欣赏气质。所 以我不结婚。”
卓尔只能望着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正如卓尔所想,她己喜欢黄蓁。
“不结婚也有好处,”她只能顺着黄蓁的语气。“起码自由。”
“对了,自由对我很重要。”黄蓁笑。她只是坦率,绝对不是男人婆,她的一流时装还女性化得很呢!“我不能容忍任何人管我,我非常自我!”
“很羡慕你。”卓尔由衷的。
“恨自己结婚太早,是不是!” 黄蓁眨眨眼。“不过吴说你有个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吴先生很夸大。”卓尔说。
“吴是我青梅竹马的老朋友,他不喜欢夸大,”黄蓁说:“你是个很幸福的人1”
卓尔不出声。幸福的定义是什么?她开始怀疑地是否真是个幸福的人。
“不过我不嫉妒你,我也有我的幸福,”黄秦笑。“我有一段非常、非常动人的罗曼史。”
卓尔笑起来。
这个三十五岁不结婚的有钱女强人,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谈她非常、非常动人的罗曼史?
“别笑,别笑,”黄蓁制止她。“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一段或很多段动人的小故事,谁的生命中也会发生几次。但我的——真的,相信我,真是非常动人,我直到会天想起来,还会心跳加速。”
“我不是笑你,我只是——”卓尔不敢笑了。黄蓁瘦而平凡的脸孔绝对难以吸引出色的男性,她再笑会令人误会的。
“对方是个非常出色的男主,外貌、修养、谈吐.礼貌,我相信在台北恐怕难找出第二个,”黄蓁满足又沉醉地说:“他往在国外,常回台北。”
卓尔只能听,她要保持礼貌。
“你我一见如故,你不介意我讲这段罗曼史给你听吧?”黄蓁说:“因为我很难找到朋友能分享我这份快乐和满足。但我相信你会!”
卓尔点点头,既然人家看得起,她当然义不客辞,何况只是当一次听众。
“那是我有次来香港谈一笔主意,和一个厂商,”黄蓁开始说:“谁知一来就重感冒,除了开会谈生意外,所有应酬一律取消。事也凑巧,就在和厂商开会时,认识了他,就是我说的那男士。”
黄蓁说得很认真,卓尔也不敢出声。
“那天晚上正在酒店里休息的,他的电话来了,”黄蓁脸上流露一片温柔。“他说没有别的事,知道我不舒服在酒店,想来陪我吃顿晚饭。说实话,我当时好感动,萍水相逢的男士这么细心,这么有诚意,而且他还有那么好的条件。”
“于是你答应了?”卓尔忍不住问。
“没有,我感冒实在太难受了,哪里也不能去,更没胃口吃东西,便拒绝了他,不过觉得很遗憾。”黄蓁说:“第二天我仍继续开会,到了晚上,他电话又来了。他说知道我不能外出,他想到酒店来陪我聊天,或者陪我看电视。我问他往哪里,是一家离我酒店很远的酒店。于是我说算了,但他执意要来,甚至不怕我传染给他。”.
卓尔很感兴趣地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毕群,如果她在异地一个人病着,毕群会不会这么殷勤体贴的对她?
“于是他来酒店找我,我们真的聊天看电视,他是个十分温柔的男人,他的温柔令人不由自主的动心。我承认他是唯一令我心动的男人,可惜——他已有家室。”黄蓁说,下意识的叹了口气。“我这个人做事喜欢爽快,我不愿破坏别人家庭,虽然我喜欢他,也不再跟他来往了。”
“就——这么就结束了?”卓尔问。
”不,他继续要求来陪我,甚至搬来我往的酒店,但——我硬着心肠不答应,”黄蓁爽朗地笑。“我知道他和我自方面条件都适合,他也有自己的生意,外貌我远不如他,但爱情不是凭外表,你知道吗?卓尔,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上的男人,但我不能接受他!”
“你很理智。”卓尔由衷的。她自问做不到,一个毕群已令她颠三倒四了。
“有什么办法呢?我常自夸是‘大’女人,我够坚强,承受得了打击,”黄蓁说:“但他的太太是小女人,我这大女人不能欺负人家,我宁愿自己痛苦。”
“到现在还痛苦?”卓尔同。
“可以忍受得了。”黄蓁耸耸肩。“只要别让我再看见他,我可以受得了!”
“他呢?有没有再来找你?”卓尔再问。
“明知无望,他还来做什么?他又不是蠢人,”黄素不在意的。“我知道他常在台北、香港跑,但我们没再碰到,大家都是爽快的成年人。”
“还很挂念他?”
“当然。我们在一起虽然时极短,但我有而爱的感觉,也许这就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我很珍惜的放在心里。我相信他也是!”黄蓁说。
“这的确是很动人,”卓尔说:“不过结局太遗憾。”
“人生就是这样,无可奈何的事情占大多数,”黄蓁喝一口果汁。“重要的是我们的态度,我把它当一件罗曼史来看,于是它变成生命中的点缀品,并不那么重要。有的人看得很严重,那么可能就有悲剧发生了!”
卓尔想一想,的确很有道理,重要的是自人的态度,看各人怎么处理。
“你不只做生意能干,做人处世也能干。”卓尔说。
“是吗?”黄蓁点燃一支姻,慢慢地吸着。“虽然我没再见到他,他的消息还是听得不少。你想不想知道得更多些?”
“我不明白。”卓尔摇头。
“我听说许多关于他的事,传闻都不怎么好,”黄秦说:“但我拒绝相信,我固执的把他当成我眼中、我心目中的那个温柔深情的男人。我要保持我那段动人的罗曼史,对不对?至少我很快乐,有那样一个出色的男人追过我,喜欢过我,为我做了许多侵事。我真的很快乐,我为什么要相信那些传闻?”
“你对。若我是你,我也像你一样,”卓尔笑。“传闻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感受。”
“对了,”黄蓁大喜,用力握一握卓尔的手。“重要的是自己的感受,我说过你会了解的,你果然是! 卓尔,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卓尔开心的笑。虽然她和黄蓁的个性不同,但她们至少能互相欣赏,能做到这样的女人毕竟太少了。
“吴先生应早替我们介绍认识。”她说。
“现在也不迟,”黄秦拍拍她的手。“我是自由的人,你呢?晚上一起吃饭,行吗?”
“当然,坚白从不管束我行动,我有绝对自由,”卓尔少有的开心。“而且放开了工作,我空的很,我可以每天陪你。”
“每天陪我?”黄蓁笑。“我得工作呢!”
“这次也谈生意?”卓尔问。
“有什么办法?我不是那种该在家里养尊处优的女人,我只能出来作战,”她说得很特别。“我每天都在向别人挑战,也接受别人的挑战。”
“如果早认识你,或者我不出让公司,”卓尔吸一口气,很是振奋。“我们可以并肩作战。”
“算了,让你公司的人替我工作吧!”黄麦挥一挥手。“我的广告还是交给你1”
“好!”卓尔点点头。“我担保他们的工作定能令你满意。”
“我们不谈工作,”黄蓁很感兴趣的望着她。“我很想知道,你怎么抓住你那十全十美的丈夫?”
“我没有抓他,一切——很自然的。”卓尔说。
“哦——我几乎忘了,你这种漂亮又有气质的女孩是让男主来追的,”黄蓁哈哈笑。“你的丈夫,那个——坚白一定追得很辛苦。”
“不,我说过,我和坚白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卓尔说。
“会吗?”黄蓁不信。“这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种爱懂,我是指应该属于你所有的!”
卓尔皱起眉心,黄蓁——可是故意来开她玩笑?黄蓁知道她和毕群的事?
“我不懂——”她说。
“你这样的女孩,怎会没有小说里那种惊心动魄的爱情?你不该这么平淡。”黄蓁解释。
“我——”卓尔看然脸红。
“是不是?我猜对了,”黄蓁稚气的。“他是谁?现在在哪里?为什么没要到你?”
“黄蓁——”
“为难什么呢?我唯一的一次都告诉你,你有什么说不得的呢?”黄蓁笑。
“不,我——没有。”卓尔吸一口气。各人性格不同,她有的,她宁愿放在心底。
“好吧!”黄蓁招后者结账。“你开车带我去逛逛,每次来香港都为生意,连新界都没去过。”
“一言为定。”卓尔站起来。“说不定你还会遇上一次更动人的罗曼史——”
“绝对不会!”黄蓁认真的打断她的话。“再没有任何男人可以代替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他?!
一连几天卓尔都陪黄蓁,除了她白天谈生意开会的时间之外,她们都在一起,性格、爱好都不相像的她们,居然互相欣赏,变成了好朋友。
她们一起去郊外兜风,一起逛公司,喝茶,聊天,融洽得像大学里的女孩子,完全不沾她们这年龄该有的世故和虚伪。
卓尔觉得知己难遇,她几乎把自己的全部精神和的问都给了黄蓁。她在想,坚白不会在意的,她和坚白有的是时间,现在陪黄蓁是应该的,黄蓁就快回台北了。
今天和黄蓁聊天到十一点多,很是奇怪,她们总有那么多聊不完的话。她们说从前,她们说现在,她们也说将来。她们同时发现,原来三十多岁的女人仍然有梦。
啊!梦。大概生存在世的人类都会有梦吧?林林总总,不同形式,但总是梦。
卓尔发觉,黄蓁的梦中总有“他”的影子,那个在黄蓁生命中占最重分量的“他”。卓尔很好奇,怎样的男人才能令黄蓁这么死心塌地呢?她真的好奇。
回家已晚,她蹑手蹑脚的不想吵醒小宝和坚白。大概是快乐就不知时间的无情吧?她们总是一聊就到午夜。
很意外,卧室里透出灯光,她推门,看见坚白正半靠在床上看书。他神情安详,但眼中仍有等待之色。
“啊——坚,你还没睡?你不是在等我吧?”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太迟了!”
“我看一点书,很好的一本小说。”坚白扬一扬手中的书。“自己开车回来?”
“是! 我很小心,不会有危险。”卓尔摇摇头。“和黄蓁一聊天就忘了时候,真对不起!”
“难得碰到能和你聊天的人,”坚白一点也不在意。“其实可以让黄蓁搬来我们家客房住。”
“她说不习惯,她独立惯了。”卓尔坐在床沿。“后天她就回台北。”
“我不是赶她回台北,”坚白笑。“我很高兴你终于遇到一个谈得来的朋友。”
“我知道我们有点过分,”卓尔掩住脸颊。“我不该每天这么老往外跑。”
“难得几天。”坚白凝视她。“肚子饿吗?”
“不饿,在黄蓁那儿吃了半个密瓜。”她笑。“我从来没有这么吃过密瓜,她硬要我吃半个,真是惊人。不过吃完了也不觉得什么。”
“人生就是这样,有些事实比想像中容易,”他说;“想像往往会吓住了我们去做一些事。”
“你说得对!”卓尔说:“小宝有没有找我!”
“小宝很听话,她知道你出去有事,加上以前你上班,她习惯了你不在身旁。”坚白说。
“黄蓁走后我就好好陪小宝,”卓尔摇头。“坚白,你觉不觉得我——在逃避主妇的责任?”
“没有。”坚白摇头。“好的主妇也不一定每分每秒守在家里。”
“你又在纵容我!”她说。
“事实如此,”坚白笑。“你根本一直在工作,但家里很有条有理,小宝又教养得好,你当然是好主妇。”
“可是我不这么想,我觉得自己差劲。”她说。
“这话该由别人说,你怎能判定自己呢?”他说:“快去洗澡,好休息了。”
“好。”卓尔走进浴室。
十分钟后她出来,坚白还是姿势不变的坐在那儿。
“还不睡?明天你起不了床。”她说。
“我等你。”他笑。“仿佛好久没见到你,没和你面对面的聊天。”
“我不该回来得太迟。”她笑着上床。
“不,我不是怪你回来得不迟,我——”坚白似乎说得有点困难。“每天只能看见睡眠中的你,我觉得很不满足,也许我傻——但真是这佯!”
“真是抱歉。”她握一握他的手臂。她是感动的,坚白的一言一行常常感动地,但一一该怎么说?她想逃避这种感动。“睡吧!太晚了!”
坚白点点头,顺手熄了灯。
“啊!忘了告诉你,”他刚躺下就说:“下午有一通你的长途电话,美国打来的!”
“啊——是谁?!”她心中一震,美国的长途电话?“什么时候?什么城市打来?说——什么事吗?”
“没有留姓名,”坚白停了一下才说:“下午两点多,是男的,也没说什么城市。”
“那——是指明找我?”她努力使自己平静。
会是谁呢?毕群?她真痛恨今天下午外出,如果她在家,不就接到这电话了?
“找卓尔,说国语,”坚白淡淡的。“我相信可能是你以前在台湾的广告客户!”
“我想——是的1”她硬生生的咽下一口气。找卓尔,说国语——还能不是毕群吗?
偏偏中午她就出去了,怎样可恨的不巧!毕群打电话来她正外出——她几乎要诅咒自己。
“我看你得发一张通知给全世界的广客户,告诉他们卓尔退休了。”他半打趣的。
“不是退休,是退出。”她应着,心中却满是懊恼,她怎能错过了毕群的电话呢?
她已认定是他打来的了。
“有不同吗?”坚白笑。
卓尔正想回答,忽然间想起一件事,下午两点钟,坚白怎可能在家呢?电话是他接的?
“是你接的电话?”她忍不住问。
“是。中午我就回来了,”他还是说得轻描淡写。“小宝——希望我早点回来。”
卓尔听出了话中的不妥,小宝要他早些回来?
“小宝——怎样了?”她霍然坐起。
坚白被她突来的动作吓一跳。
“别紧张,别担心,”坚白抓往她的手。“小宝只是有点肚子痛。小孩子不知轻重,哭着找我,反正我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就提前回来啦!”
卓尔的手心发冷,歉疚的感觉一直往上涌。
“她病了,是不是?是不是?她现在怎样?”她急着下床,被坚白拖往。
“放心,她没事,”坚白温暖宽大的。“小孩子谁都会肚子痛的,已经完全没事了,放心!”
卓尔在黑暗中发了半天呆,才慢慢醒来。
“我——大概是全世界最不负责的妈妈!”她说。声音中有着哭意。
“别这么说,卓尔,这只是意外。”坚白拍拍她。“而且只是小病,看了医生就没事了!”
“我——好抱歉,坚,”她吸吸鼻子。“我一直在任性自私的做一些事。”
“你不以为我平白获得半天假期是很好的事吗?”坚白用轻松的语气说。
“但是——你自己生病时也不请假的!”她说。心中隐隐作痛,她太不负责了。
“我是大人,可以忍耐一点病痛,和小宝怎么一样呢?”他笑起来。“睡吧!”
“我想去看着小宝。”她说。
“你回来前我刚看过她,她睡得很好,别去吵她了。”坚白说:“你也累了!”
“我——明天不再出去,”地吸一口气,说:“我会告诉黄蓁,小宝有病。”
“黄蓁后天就走了,不是吗?小宝的病已设事,你不必担心的!”他说。
她不出声。
她虽然喜欢陪黄蓁,却也分辨得出小宝重要,而且——最重要的,那个长途电话。
她不能再错过那个长途电话。
“我会留在家陪小宝,”她终干再说:“这些天来我也野够了。”
“野?!你怎么用了这个字?”他轻笑。
“就是野?!”她又慢慢躺下来。“坚,你知不知道,以前在学校时,我是个很野、很顽皮的人。”
“不会啊! 我觉得你很静。”他意外。
“出国以后我变了,”她轻轻叹息。“在台湾念中学、大学的,我很爱玩,不喜欢留在家里。”
“年轻人都是这样!”地说。
“你不是这样,”她说:“坚,你不要总是纵害我,我习惯以后就会变成理所当然。”
“那么就让它理所当然吧!”他在黑暗中拥往她。“卓尔,你说,我不宠你又宠谁呢?”
“我——”她的话说不出来,想推开他又下意识的惊觉不可,全身却起了鸡皮疙瘩。
“放心,我不了解你,就算我怎么过分宠你也宠不坏,因为你是个有规律的人,你会自我控制和调节。”
卓尔深深吸一口气,不敢再乱动。
在坚白怀中,她有前所未有的窘迫,她心中一直抗拒着这种亲热,然而坚白是丈夫,她的抗拒只能强忍,变成一种极难受的感觉。
好在——好在坚白很快的睡着了,没有再进一步的要求。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她才偷偷透一口气,把悬得高高的心放下来。
她在想,以后那么漫长的日子要怎么过?她能永远忍耐这种感受、感觉?她——忽然间想起毕群的拥抱,毕群的热吻,那——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感觉,那——仿佛是燃烧,是了,燃烧——她和坚白就缺少燃烧的动力。
轻轻叹一口气,强迫自己睡觉。明天一早要着小宝的病好了没有,要给黄蓁打电话,又要等长途电话——那长途电话还会再来吗?”
又担心,又烦恼,又盼望的她也终于睡着了,醒来的天已大亮,坚白不在旁边了。
她一翻身地起来,看见化妆台上坚白留的字条。
“卓:你睡得很好,不忍吵醒你。小宝已没事,我看过她了,好好休息,晚餐见。”
把字条扔掉,她匆忙走进浴室。太多的事要做,怎能还赖在床上?
梳洗之后,她看看小宝。这孩子身体实在好,已全然没事的吃过早餐,要佣人陪她下楼骑单车了。
卓尔胡乱的吃点东西,立刻回到房里,她想先找到黄蓁,推掉今天的约会再说。
正要拿起电话,电话铃就响了。常常有这么巧的事,把人吓一大跳。
“卓尔。”她拿起电话。
“是我,毕群。”低沉温柔而略带喑哑的声啻,仿佛很远,又仿佛就在身边,毕群,他终于打电话来了。“卓尔,你好吗?”
“我——好1”她说。不中用的泪水激动地涌了上来,想掩饰也没法子,他一定听见了。“昨天是你的电话吗?我正好不在。”
“是我。令我意外的居然是坚白接的电话。”他说:”我吓了一跳。”
“他以为你是广告客户。”她孩子气的。
“没有引起他的怀疑就好了!”他说。
“怎么会呢?他从不怀疑我。”她说。
“是——我担心得多余了,我只是为你着想,”他轻叹。“卓尔,我想你。”
“你——”她的全身起了一阵燥热,心脏跳动加速。“你在美国?”
“我好想你,什么的候你肯让我来看你?”他自顾自地说:“卓尔,我完全没办法工作。”
她沉默了,心潮汹涌,眼泪又往上涌。毕群对她这么痴,她无法不感动,无法不——动情。只是——她能说什么?真的,谁能告诉她说什么?
“知道吗?我头发又多白了几根,你真残忍,”他又说。那声音温柔深情得令她的心都在抖。“你真要我到了六十岁再来?”
“毕群,你知道——这是没法子的事!”她吸了一口气。“我——也没办法。”
“一定有办法,你让我来看你,好吗?”他说:“我又没有一定要你离开徐坚白!”
她呆愣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和你之阎的感情是我们的事,我们不说,又没有人会知道,”他婉转地说:“我什么都不计较,我只求能常常看到你,和你在一起。”
她的心好乱、好乱,又兴奋又不安,她满足于毕群对她这么好,却——又觉得有说不出的不安。他什么都不计较,但求能常见她,能和她在一起,他——委屈,她不能要他这么做。
“不,你不快乐,”她喘急起来。“你给我一点时间,目前我很乱,我——要想一想。”
“想到几时?我头发全白?”他又叹息。“你知道——为了你,我可以不顾一切。”
“我不行——”她下意识的叫,“坚白——也许受得了,我只是舍不得小宝。”
“我——不要求你离婚。”他停了一下,说。
她又呆一下,心中不安、不妥的感觉又往上涌。
“我没想过离婚,但——这样见你——我心中很有罪恶感。”她终于说。
“爱不是罪。”他说。
“不要追我。让我想一想,”她说:“毕群,其实——目前这样不是很好?”
“我看不见你。”他说:“卓尔,我要常常和你在一起,能拥抱你,亲亲你,我——卓尔,我想念你想得快疯了,你让我来香港!”
她并没有不准他来,并没有绑住他的脚啊;
“你来——又能怎样?”她叹口气。
“至少能守在你身边。”他说。
“你太天真!”她摇头。“我们不再是大学时代的卓尔和毕群了,很多事要考虑到。”
“我什么都不考虑,只要你让我来。”他固执的。
“你——太太呢?”她忍不住问。
电话里一阵难堪的沉默。
“为什么要提她?”他显然不高兴。
“她是个存在的人,和坚白一样,为什么不提?”她反问。她不以为他太太会不理这件事。
“她不能管我的事,这是我和她婚前讲好的,”他说。“我说过要过自己的生活,她明白。”
她又呆愣半晌,事情——和她想像有出入。
“那——你来见我做什么?”她问。
或者是她不传统吧?她觉得他的一切都不可想像,太太真能不管他的一切?
“我和你之间是爱情!”他肯定地说:“十多年前一直延续到现在的,你不能否认。”
“我不是否认,也没有否认,但——毕群,在我们之间的一切已复杂了。”她叹息。
“我眼中.心中只有你,我不觉得复杂。”他说:“我们不必理会其他太多人。”
“不理会,但他们其实就在身边。”她说。
“你不能洒脱一点?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很敢做敢为的,”他说:“卓尔,我已经痛苦了那么多年,我不想再继续。”
“我不觉得那么痛苦,”她反应迅速,痛苦过吗?那似乎是好远,好久的事了,几乎已不复记忆。“就算痛苦,其间经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也该淡了。”
“你残忍。”他又叹息。
“有许多事——无可奈何。”她说:“如果你有生意上的事,我当然不能阻止你来香港的,只是——我们不能再常常见面。”
“这是你的真心话!”他问。他是了解她内心的矛盾和挣扎吧?他一定了解的,他才这么说。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不可能改变现状。”她说。
“我说过,不必改变现状,”他似乎在考虑措词。“我太太是太太,徐坚白是徐坚白,我和你是另一回事。”
突然间,她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是——
“不,不能这样,”她几乎是在叫。“我不喜欢,我要所有的事正大光明,你知道我的个性,我不能这样!”
“你可以考虑一下吗?”他问。“我的真诚再加上那么多年来我所受的苦,你能考虑吗?”
“你——强人所难”她说。
“你考虑,好吗?”他又放柔了声音。“反正我们多的是时间,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答应为止。”
“毕群——”她为难的叫。
“即使我每一根头发都白了,我仍会等,”他说。那声音——再一次令卓尔心头颤抖。“卓尔,只要你在,我永不死心。”
她无言。
再说什么都多余,是不是?
“我会再给你中活。”他似乎渐渐远去。“保重。你要快乐一点,还有,记住,我爱你,我等你。”
不等她再说话,他已挂断电话。
拿着话筒起码发了五分钟呆,她才恢复意识,慢慢放下电话。
毕群这电话把她本已不平静的心湖更弄得波涛方丈,再也难以收拾。毕群和坚白,她——已没有选择余地了吧?是不是?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把她吓了一大跳,抓起电话时,心脏几乎跳出口腔。
“喂——是我,卓尔。”她喘息着。
“什么事呢? 心神不定的,”是黄蓁愉快的声音。“才大清早呢!”
“啊? 我正要找你,”卓尔吸一口气。“小宝生病了,我怕今天不能陪你了。”
“你以为我会怎么样?”黄蓁哈哈大笑。“你不能陪我正好减低我的歉意,今天我也没时间跟你在一起。”
“要开会?”卓尔轻松一点。
“还开会?想闷死我?”黄蓁叫。
今天她的语气有很显著的不同,仿佛整个人都在动了,光芒了。
“怎么了?昨夜又遇到一个出色男人?又一段动人的罗曼史?”卓尔打趣。
“我是个专一的人,不会再有别的男人能打动我的心了,”黄蓁笑。“不过——的确又是罗曼史。”
“先恭喜你!但我不懂。”卓尔说。
“你当然不懂,”黄蓁简直是心花怒放。“你知道吗?很意外的,我又遇到了他!”
“啊——”卓尔忍不住叫:“他也来香港?”
“是,”黄蓁说:“既然是天意让我们再碰到,我也不抗拒了。”
“那么明天回台北吗?”卓尔问。
“不,当然不。”黄蓁愉快的。“他走时我才回去,我已想通,既然那么爱他,就不要不为难自己!”
“那你——”卓尔好意外。
“我正在等他,”黄蓁坦白得惊人。“他离开他住的酒店,搬到我这儿来。”
“你们——”
“别大惊小怪,”黄蓁笑。“和相爱的人上床是很神圣、很美丽的一件事。”
“你——考虑清楚了?”卓尔吸一口气。
“当然。他是我第一个男人,是最后一个男人,也是唯一的一个,”黄蓁说;“放心,我自己的事一向把握得很好!”
“你不是说过不想破坏别人家庭吗?”卓尔问:“现在不理会他有太太了?”
“我又没想过要嫁给他。”黄蓁说:“我们在一起觉得快乐,又不妨碍别人,一切都OK,不会有问题。我不是个占有欲强的人!”
“祝你幸运、快乐。”卓尔只能这么说。
黄蓁比起她来,是开放和潇洒得多。
能拿得起又放得下的女人毕竟不多。
“我一定会。”黄蓁快乐的。“替我问候小宝,我走之前会再给你电话。”
“好!”卓尔笑。“我有点好奇,想看看你那位十全十美的出色男士。”
“有机会的。”黄蓁叫。“啊!他来了,他在敲门,我再给你电话。”
卓尔放下电话,摇摇头。
或者——黄蓁抓往的也是幸福吧?
谁知道呢?幸福的定义愈来愈抽象了。
卓尔带小宝再一次看医生,证明她完全设事了,卓尔就顺便送她去学校。
独自在家里待了一下午,她觉得闷得要命,或者她是不适合做一个标准的家庭主妇吧?人是留在家里,心却早已飞出窗外,不知道去了何方。
她真后悔把广告公司卖了,现在想找个地方避一避解解闷都不行,每天就这么闷在家里,她怀疑自己可以忍受到几时。
正享起报纸想着,佣人请她去听电话。
“少爷打来的。”佣人说。
坚白中他很少在上班的时候打电话找她,难道是通知她晚上有必须去的应酬。
“坚,可是有应酬?”拿起电话地说。
“这么敏感,一定要有应酬才打给你吗?”坚白笑。“今晚有空吗?”
“有是有,但不想应酬。”她说。
“应酬我也不行?”坚白笑。
“应酬你?为什么?”她不解。
“我们很久没到夜总会坐坐,突然想起来就去订了位子,你不会拒绝吧?”他笑。
“当然不会,”她也笑着摇头。“应酬你是我这做太大的责任和义务。”
“能不能讲得稍微罗曼蒂克一点?”他开玩笑。
“那么你回来接我时是不是要送束花?”她打趣着。
“多谢你提醒我,”他说:“我五点钟约了一个人见面,大概六点钟可以到家”
“下班之后还见人?公司该付你加班费。”她说。
“自然,自然,”他笑。“我自己签给自己。”
“好吧! 我会化好妆等你。”她说。
“对! 我们今天盛妆而出。”他说:“难得的,是吧?”
卓尔笑一笑,放下电话。
坚白实在很难得有这么罗曼蒂克的念头,他们除了应酬外,极少单独去夜总会,今天——坚白很特别,可是看出她闷,特别安排的?
能够出去走走、坐坐总是好事,她不是正面对着四堵墙发呆吗?
离开广告公司,才发觉这十年来她交的朋友简直少得可怜,平日好像很多人在她四周,现在才知道,那只是公事,业务上的朋友。
是不是人愈大就愈难交到真正的朋友呢?
她想起黄蓁。
黄蓁该是她的朋友了吧?她们的来往纯属私人的,她们互相欣赏,又谈得投机,她实在高兴认识了黄蓁。
黄蓁这两天过得如何?一定快乐得忘了全世界的人吧?她真幸运,又在这个时候遇到了“他”。
很想知道她的近况,忍不住拿起电话打到黄的酒店,电话响了几声才有人过来接听。
“黄蓁在吗?”卓尔抢着问。
“请等一等。”是男人低沉的声音,就是那个“他”吧?
过了几秒钟,黄蓁来了。
“是我,卓尔。”
卓尔说:“很想念你,也想知道你快乐的情形。”
“我很快乐,很快乐,”黄蓁加重了“很”字,“也有前所末有的满足。”
“你快乐和满足我就放心了。”卓尔说。
“哦——你曾不放心过吗?为什么?”黄蓁问。
“不知道。也说不出来,”卓尔笑。“可能觉得幸福并不那么容易得到,也不实在。”
“啊——你是这样想的,”黄蓁说:“可是你对幸福的要求太高“
“没有。”卓尔摇头。“我们这样讲话会不会打扰你们!”
“不会,绝对不会。”黄蓁的笑声的确充满了令人羡慕的幸福。“我们已两天两夜没有出过房门,别把心想邪了,我觉得两个相爱的人默然相对是很美的情怀。”
“除了讲羡慕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卓尔笑。
“还能祝福我们,”黄蓁说:“因为我不知道我和他这一段情可不可能蒙上帝祝福。”
“上帝喜欢一切真爱。”卓尔说。
“谢谢你,我的好朋友。”黄蓁开心的。“喂,你知道刚才他问我说你是谁?我才不告诉他,我俩的友谊是我俩的秘密,是个是?”
“是吧!”卓尔大笑起来,这黄蓁真是稚气。
“是吧?怎么不能肯定一点呢?”黄蓁叫。
“说实话,黄蓁,我的好奇心愈来愈浓,好想见见你的他。相信我,只为好奇。”卓尔说。
“我明白的。可是目前我不想让你们见面,因为你们俩都是我心中的秘密,”黄蓁笑。“你等吧!终有一天你们会见到面的。”
“那一定很有意思。”卓尔说。
“当然。”黄蓁充满幸福的叹一口气。“你知道吗?若上帝让我在这一刻死掉,我会生也无所憾。”
“我很佩服你的勇敢,如果换成我,我恐怕会诸多考虑。”卓尔说:“幸福也是要代价的。”
“说对了,幸福是需要代价的。”黄蓁说。
“你的代价付得值得,能找到一个对你痴心一片、而你又爱他的男性,恨不容易。”卓尔说。
“你难道不是吗?”黄蓁说。
“我——”卓尔呆愣一下,她是吗?“很难说的,人的心是不可能满足的。”
“别贪心了,有那么好的丈夫还不满足,你该打手心。”黄责说。
“好丈夫并不一定代表爱情。”她说。
“啊——我明白了。我就说你不可能这么平淡,你一定另外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是不是?是不是?”黄蓁听来很兴奋。“那男人是谁?在哪里?你们婚前或婚后认识?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卓尔呆愣半晌,才慢慢说;
“你问了这么多,叫我怎么答?”
“一条条回答啊!”黄蓁叫。“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说。”
“能说什么呢?我很想当它过去了。”卓尔无奈的。
“很想当它过去?那表示还没有过,是不是?”黄蓁笑。“他是怎样的人?凭任何吸引了你?”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因为我并不真了解他,只觉得地——介乎于正邪之间,”卓尔终于说:“他不是漂亮,但很有成熟的魅力,很温柔体贴,个性特别。”
“说得令我都心动了呢!”黄蓁笑。
“你开玩笑。”卓尔也笑。“我和他认识十几年了,但——只能说有缘无分吧!”
“会有这种事?你不要迷信好不好?命运是由自己创造的,我从不信邪。”黄蓁说。
“不由你不信,所有的事——就是阴错阳差,好像一切命中注定的。”卓尔说。
“不要再说命中注定,我不喜欢听,”黄蓁大声说:“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上。”
“我很想试一试,但目前——身不由己!”卓尔说:“谁都知道,我有个世界上最好的丈夫,还有个可爱的孩子,我还能做什么?”
这回绝到黄蓁发呆,好半天她才说:
“这么错综复杂,看来是有点困难。”
“所以我很想让它过去。”卓尔说。
“那么你告诉我,你能甘心吗?”黄累问。
“我不知道,”卓尔停一停,说:“大概不能。”
“怎么天下尽多这种事呢?”黄素仰天长叹。“我同情你,却帮不了你。”
“我不需要帮忙,也不再打扰你了,”卓尔振作一点。“继续你们的两人世界吧!”
“不,我们已决定今天走出这房间,重新投入人群,”黄蓁笑。“我们要人分享我们的快乐。”
“我已经分享了,你是幸福的。”卓尔衷心说。
“谢谢你,我们再联络。总之在我走之前一定给你电话,或许再见一面。”黄蓁说。
“希望你回心转意,我是非常好奇的希望见‘他’。”卓尔说。“而且不想等得太久。”
“我考虑。”黄麦大笑,挂断了电话。
卓尔想了一会,慢慢放下电话。
黄蓁的快乐和幸福影响了她,她能不能像黄蓁一佯做?而且同样得到幸福?
毕群——能给她幸福吗?
她——心中竟毫无把握。
走进夜总会,卓尔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陌生了,也许心理关系,她实在太久没跟坚白一起来这种场合了。
他们订的位置很好,正对着音乐台,另一边的窗外可以俯瞰整个海景,即使不跳舞只坐在那儿,也是很悠闲、很舒眼的一件事。
“我特别让他们留这个座位的。”坚白说。
“我很喜欢,”卓尔由衷的。“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
“我不该周到吗?”他笑。
“我们已是老夫老妻。”她也笑。
“夫妻相处的日子愈长久,感觉愈醇,做丈夫的愈该对妻子周到、殷勤。”他说。
“那么做妻子的应该怎么做呢?”她问。
“恩——”他想一下。“应该更体贴。”
“你是说我不够体贴?”她立刻说。
“怎么会呢?不过你比较事业型,到现在才肯停下来,回到家里。”他说。
“原来对我不满了那么多年啊!”她开玩笑。
“应该说是少许的不够十全十美,”他说:“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已经十全十美。”
她没有出声。
其实以前比现在该好十倍才是,以前至少对坚白很专一,现在——毕群在她心中的地位比坚白重得多,甚至不是她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怎么?我说得不对?”他问。
“不——我只是在想另一些事,”她振作一下。“当然,你说得对!”
她是那么言不由衷,可是不这么说又怎么办呢?她怕自己永远都鼓不起勇气来对坚白说毕群。
“跳舞,好不好?”坚白做一个手势。
卓尔随即站起来。她心中是没有任何感觉的,和坚白跳舞,就像日常生活一般,能有什么特别呢?
音乐温柔,灯光也温柔,她又忽然想起毕群,想起和毕群共舞的情形,那感受美妙、温馨、满足,和现在完全不同。人是一定偏心的,尤其在感情上。
想起毕群,她的情绪就乱了,脚步也乱了,一连踩了坚白好几脚。想定定神,又觉得她看见了毕群——
看见了毕群?她心中巨震,是幻觉吧?毕群怎么可能在这儿?昨天的电话他还在美国,飞机也不可能这么快,而且——
心中的惊疑还没有过去,她竟——竟真的看见了毕群。他并没有看到她,他正专注的对怀里的女孩子在笑,笑得加样温柔。深情,他——他——
一下子,卓尔则中雷殛,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摇摇欲坠。毕群居然会在香港,拥着另一个女孩,那他——昨天打电话给她时已在香港了吧?他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不肯讲真话?当时他还口口声声说请她准他来香港,这人——岂非太可怕?
她的心脏逐渐在收缩,身子愈变愈冷,愈要愈僵硬。她努力的把视线移向毕群怀中的女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天下竟有这么巧、又这么可怕的事?毕群的女伴居然是卓尔唯一的好朋友黄蓁。
黄蓁——所有的事电光火石般的回到卓尔脑里,令黄蓁一见钟情的男人原真是他,当黄蓁在讲时她就已觉得像毕群,只是做梦也想不到真会是他;
他对黄蓁做的那些功夫,献的那些殷勤,回想他对卓尔的那些——卓尔的心结成了冰,他讲的没有一句真话吧?他原来一直在骗人,骗了她,也骗了黄蓁。
“卓尔,你怎么了?”坚白诧异的。“你全身好像结了冰,又硬又冷,你不舒服?”
“是,可能冷气太强,”她深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我有点冷。”
“咦?!你的脸色也这么可怕。你一定病了,我们快回座位去。”坚白永远把卓尔放在第一位。
她点点头。趁黄蓁还没发现她之前离开吧!她不知道要怎么应付这尴尬的场面。
“咦?! 卓尔,”背后传来黄蓁的声音,完了1“你怎么也来了?”
她勉强自己回头,她自知脸色难看得无以复加,也只能回头。
“是你,黄蓁。”她强笑,这笑容比哭更难看。
“啊!真巧,你一定就是大家口中十全十美的徐坚白了?” 黄蓁大方的伸出右手。“我是咦?!,卓尔一见如故的好朋友1”
卓尔听见坚白和黄蓁寒喧,又听见她把毕群介绍给坚白,她不敢抬头看,她不知道能否控制自己。
“卓尔,他就是你一直想见的令我难以自拔.不顾一切的男朋友,美国回来的毕群。”
卓尔不想在坚白和黄蓁面前失态,更不想让毕群看到她没出息的样子。她抬起头,伸出右手。
“你好,毕先生。”她直视他。
“叫我毕群好了!”毕群的眼光深深的,动也不动的凝定在她脸上。“徐太太。”
那眼光——依然惊心动魄,令人想逃。那声“徐太太”,又是那样的锥心刺肺。
“对不起,我跟你讲过,我的好朋友是一等一的美女,你现在看到了吧?不能再不信了?”黄蓁口无遮拦。
“我怎么不信呢?我绝对相信你的朋友都是不同凡响的,徐先生不也是人中龙凤?”毕群说。
他这些应酬话实在令人难以消化。坚白先皱起眉头,看卓尔一眼。
“卓尔有点不舒服,我们想先回家,”他说;“或者——明天我们一起吃顿饭?”
“好,一言为定。”黄蓁说:“明天我订地方,然后再通知你们——卓尔,你的脑色很差,哪儿不舒服?”
“这一阵子身体比较差,”卓尔不看毕群。“常常觉得累,无缘无故的就会发冷。”
“那是要休息了,”毕群在一边搭腔,他居然能这么镇定,若无其事般。“是血压低?或是神经衰弱?我有经验,多休息,吃点营养品就行了!”
“是,谢谢你,毕先生。”坚白礼貌的向他们点点头。“明天通电话,再见。你们好好玩!”
“再见。好好休息,卓尔。”黄蓁叫。
卓尔点点头,回到座位。
坚白立刻招来侍者,付了账,马上离开夜总会。
外面的空气很凉,已经秋天了。
“你舒服一点了吧?你的手暖起来了!”坚白一直握住她的手。
“好多了,外面空气清新,”她抚着脸。“我可能不适合人多的地方。”
“我们不该来夜总会的,”坚白微笑的凝视她。“其实任何地方,只要我们在一起,不是一样吗?”
卓尔只报以微微一笑。刚才的震惊还没有过,心中仍是紊乱的一团。
“黄蓁人很爽快,她那男朋友——也许我说得不对,我觉得他有点邪,不够正派。”坚白说。
“是吗?我设怎么注意,”卓尔说:“人家的事我们不必理,黄蓁喜欢就行了!”
“这是真话。”坚白笑。”对你的朋友我也很紧张。”
门童把他们的汽车开过来,坚白服侍卓尔上车,他对卓尔真是全心全意的。他那种不落痕迹的周到、体贴,有时真是令人无法不感动。
“我看得出来黄蓁喜欢毕群多些,毕群一一仿佛胸有成竹似的。”坚白又说。
“你只不过和人家讲几句话,又会看得这么多、这么清楚?”卓尔不以为然的。
“还有,毕群刚才盯着你的眼光很可怕,”坚白若有所思。“他像想把你一口吃掉一样。”
“哪有这种事?”卓尔心中巨震。“人家才第一次见面,怎么可能?”
“就因为第一次见面才觉得可怕。”他说。
“那你还约他们明天吃饭?”她反问。“推了吧!”
“我是给黄蓁面子。”他说。
“我想黄蓁并不会介意,”她说:“请他们吃饭反而是打扰他们。”
“好吧!明天我让秘书打电话去推了他们。”坚白轻描淡写的。“我本来的意思是不想让你太多时间留在家里,出去走走,吃顿饭或许好些。”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她说:“也不急于一时。”
“随你。”汽生慢慢的向前驶着。“黄蓁现在跟那个毕群住在一起?”
卓尔心中有一阵尖锐的痛楚。
“是吧!”她只能把声音装得淡漠。“我没有问过,或者是吧!”
“我看黄蓁恐怕会伤心失望,”坚白为什么一直要讲毕群呢?“毕群的眼光闪烁、浮游不定的,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是心术不正。”
“不要这样说别人,”卓尔心怯的。“无论如何,黄蓁的选择我们帮不上忙。”
“不能这么说,适当的时候,好朋友应该可以说几句话的,”坚白说:“我看毕群只不过是玩玩。”
“只因为刚才他盯着我看?”她故意说。
“那当然不是,我只是直觉。”坚白说。
“你很少对人有敌意的!”她说。
“不是敌意,我只是替黄蓁担心,”他说:“黄蓁是个直肠直肚、豪爽、开朗的人,她似乎没有替自己打算过。”
“大概是吧!”卓尔下意识的叹一口气。黄蓁很爱他,她没有考虑后果,她说,就算万丈深渊她也只好跳下去。“那毕群——是有太太的。”
“什么?!”坚白大为震惊。“那怎么行! 那岂不是自讨苦吃?毕群蓄意害人?”
“我只能说——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捱,”卓尔摇摇头。“我们真是不便说什么。”
“可是我担心,我着急,”坚白绝对正直。“我怎能眼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已经发生了,而且你管——一定是出力不讨好,没有人会感谢你。”她说。
“我完全没有想过感谢,我只因为黄蓁是你的朋友,”坚白认真的。“卓尔。我认为你该同意我这么做。”
“我不能同意,黄蓁又不是——我。”她沉声说。
坚白仿佛吃惊了好一阵子,才说:
“卓尔,你今晚有点不同,你很奇怪。”
“我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惊觉的振作起来。“我只不过在讲我的想法。”
“但是你不帮黄蓁。”坚白说:“你没有理由帮一个初见面的人。”
“我不帮任何一个人,我只讲道理,”卓尔吸一口气。“坚,你太冲动。”
坚白呆愣一下,终于沉默下来。
“或者我是比较冲动,”他微笑着。“我的脾气就是这样,看不惯邪恶的事。”
“我也看不惯邪恶,但是不该我们管的,我们最好不要有那么多意见。”她说。
“好吧! 我不说了。”坚白笑。“我这个人大概是比较四方。比较迂腐。”
“有时候这也是优点。”她笑了。
停好车,他们一起回到楼上的家里。
坚白刚换好衣服,电话铃就响起来,正待换衣服的卓尔带过去抓起电话。
“喂! 卓尔。”她自报姓名。
“卓尔,这次的事我想解释,”毕群低沉喑哑的声音温柔而充满了悔意。“明天见面?”
“你找哪一位?请讲话!”卓尔急出一身冷汗。“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明天中午十二点半,我在‘喜来登’酒店餐厅等你,请你一定要来。”他快速地说:“即使——最后一次见我!”
卓尔心中一痛,再也讲不出话来。
“是谁的电话?”一边的坚白已经起疑了吧?
“不——是搭错线,一个打错的电话。”她慢慢放下听筒。
她还是听见最后一句话,毕群说:
“请一定到,我有重要的话说,说完——你不原谅我的话,我也心死了。”
她迅速的开始以换衣服的动作来掩饰她的不安和心虚,她甚至避开坚白的视线。
“半夜三更打错电话,这些冒失鬼最气人,”坚白摇摇头。“我先去洗澡。”
他并没有怀疑的匆匆走进浴室,卓尔这才敢偷偷的透一口。
如果刚才那个电话是坚白接的话怎么办?狡猾的毕群一定会不出声,或说打错电话,是吧! 好在这次她反应也快,否则真不知如何收场。
明天他约她——她会去吗?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应该不再见他,她也不想见他,但——心中又确实好奇。他还能有什么理由解释?她真的想听一听。
毕群——也真大胆,居然敢在这个时候打这个电话来,他不以为卓尔会恨透他吗?
他追黄蓁,又来苦缠她,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除非他对两人讲两次谎话之后,再讲第三次?又或者他已讲过无数次?
卓尔还是到了“喜来登”餐厅。
一走进去就立刻着见毕群,他还是坐在最里面角落的位署,还是一身黑——这都是他的习惯。
她觉得走得十分不自然,他的视线一直沉默的迎着她,给她的压迫力还是那么大。
走近了,她心中巨震。他竟——竟穿了当年的一件铁灰色的毛衣,一样的式样,一样近乎黑的灰,一样是套头的,他怎么会带当年的毛衣来香港?
他站起来为她移开椅子,即使他有千万点不好,他的礼貌。周到和体贴还是一流的。
“我担心你不来,”他沉着声音说,喑哑得几乎听不见。“我怕你不会原谅我。”
“有什么事会用到原谅两个字呢?”她淡而文雅地笑。“我们是多年的老同学。”
“卓尔,我知道你心中生气,”他低叹。“但是我——身不由己的。”
她皱眉,这是什么话?难道黄蓁逼他?
但是她不问,她根不不想跟他提这事。
“这次什么时候来的?”她问。
“来了一星期。”看来他是预备说实话的。
“那电话也是在香港打的?”她问。
“是。”他垂下头。
她笑起来,整件事情简直荒谬得可笑。都是那么大的人了,做起事来还那么天真。
“实在可笑,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摇摇头。“我常常做一些令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事。”
“为什么?有原因吗?”她问。
“不能确定,”他又叹一口气。“但当年我的出身、我家的背景都强烈影响了我,令我觉得自卑。”
“说良心话,我从来没见过你自卑,从以前到现在,”她直视他。她发觉坦然的面对他,反而比较容易相处。“或者——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你吧?”
“不是。全世界的人只有你最了解我,”他说。很认真的。“如果你或我会写小说,一定能把我们的一切,写成一部精彩的故事。”
“不是我们的一切,是你的经历,”她淡淡地摇头。“你我之间有什么事呢?”
“不要否认,否则我更不能原谅自己。”他说。
“不要自责,你原是有权做任何事。”她笑。
尽管她表现得那么淡然、那么好,可是面对他,她的心仍在颤抖。似在滴血。
她几乎己再次爱上他,接受他,虽知当年的事会重演,他根本就是个决不专一的人。
“我该死。”他又垂下头。“每一次我都告诉自己不要再对你说谎,可是——我总又一次的伤害你。”
“我不觉受伤,我已经三十三岁了。”她说。
“与年龄无关,在我眼中。你和当年十七岁的卓尔没有任何分别。”他说。
“岁月毕竟是无情的。”她说:“黄蓁呢?”
“她在酒店,”他抬起头。黑眸闪烁不定,更看不清他心中在想什么。“我已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你可以不必说的,”她有点变色。“这原已是过去的事,你不说,她永远不会知道。”
“但是我不想对她说谎,”他又叹息。“我太多心、花心了,我总是不由自主的爱上许多出色的女性,但每一个我都不想伤害她们。”
事实上他已伤了许多人的心,不是吗?至少当年的章玲、刘芸,和现任太太,还有卓尔。怎么叫做他不想伤害任何一个呢?这是不可能的。
“我想——她们不论伤与不伤都不会怪你,”她思索一下,说:“因为——你曾经令她们快乐过。”
他颇为动容,愣愣的望着她好久都不说话。
“谢谢你这么告诉我,卓尔,你是安琪儿。”他说。
“不,我只是一个几乎走错路的女人。”她摇头。
“你——后悔?”他深深凝视她。
她不答反问:
“黄蓁知道了实情,她说过什么吗?”
“她说——难怪你的神情这么特别,”他慢慢说:“她还说——令我刻骨铭心的女孩是你,她不会嫉妒!”
黄秦真是这么说?她笑起来,什么叫不会嫉妒呢?几十世纪以前的事了。
“她是极好的人,你要对她忠心。”她说。
她已确知,这一辈子她和毕群绝对不可能在一起,缘分的事实在太微妙了。
“我若对你都不能忠心,对任何其他女孩子又怎能做得到?”他说得坦白而真心。
“其实——我并不特别好,只是你不曾得到我。”她淡淡的笑。“所以我一直是你的目标。”
“也许是,”他也笑了。”一辈子能永远有个目标也是很美丽的一件事。”
“一个永远达不到的目标。”她更正他。
“徐坚白——有没有说话?”他问得奇怪。
“他为什么要说话?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笑。“上帝照顾善良的好人。”
“上帝不照顾我,”他似真似假的叹一口气。“我做了太多错事。”
“你能自知也算不错了。”她笑。
“徐坚白着我的眼光很严厉,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他说:“但是我还是必须说,他是个超等好人,他会是十全十美的丈夫。”
“我同意你的话。”她看一看表。“时间不早了,我想早一点回家。目前——我只是个学习中的主妇。”
“等一等!”他似在犹豫。“黄蓁——对我极好,她帮我解决了所有经济上的困难。”
她好意外,经济上的困难!他不是一直拥有事业、拥有财富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母亲留下了大量的金钱,他经济上有困难?
看见她古怪的表情,他又说:
“这些年我在贴钱做生意,我是个要面子、要派头、要排场的人,我把一切开展得很好,实际上,已愈来愈空,我负了很多债。”
她不能置信的望住他。
他能讲出这些话来,她已相信他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这些话由他口中说出来,而目对她,那实在太不害易了
“我必须想办法解决,刚好遇到了黄蓁,”他很不自然地说:“我知道她是亿万富翁的唯一继承人,我的出发点是不好,但后来——我发觉她是极好的女人。”
“将来——你预备怎么办?”她问。她忍不住又关心他,又为他担心将来。
女人身体里流动的,大部分是爱情吧?!
“黄蓁知道我的情形,她不要求结婚,”他自嘲地笑。“而我的现任太太也只爱念书,不要求我整天陪她,更同意我过自己的生活,所以——应该没问题。”
他还不算太卑鄙吧?他的确有身不由己的苦衷。只是——明知如此;为什么还来苦缠她?几乎令她的一生差点改变了方向。
她忽然发觉,她已不再恨他,这感觉是很奇怪的,她竟觉得他——可怜。
“至干你——”他终干说到她了。“良心话,我见到你之后是情不自禁,我完全没有想到后果,完全没有考虑到其他,我不由自主的跟着你来了香港。”
“也——不必说了。”她觉得很难堪。“所有的事都已成过去,我们要抓住的只是未来。”
“是。你说得对,只是——卓尔,失去你,是我这一辈子的遗憾。”他由衷地说:“我不知道我上辈子犯了什么错,上帝要这么罚我。”
“我想——不关上帝的事,是我们俩基本上有太大的不同,”她一边想一边说;“我若喜欢一个人,我希望对方的世界只有我。你的世界太大,比我成熟太多,我们——根本上是不适合的。”
他想了好半天,终于点了点头。
“也许你对,但这么遗憾的事,不知道来生可不可能补偿?”他凝视着她。
这一次,她清清楚楚看见了他黑眸中的深情,心中更释然。
无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对她是真心的。
她宁愿相信他是真心的!
“那么,你先得相信来生。”她站起来。“我想——我们不会见面了,请代我问候黄蓁。”
她没有回头,看不见他的神情,只知道他没有再出声。
晚上坚白回家,像往常一般的吃饭,冲凉,看书或公事,然后上床。他的日子永远这么规律,他像——不!他是一列永不出轨的火车。
卓尔却辗转整夜,天亮时也来曾合眼。
虽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烦恼了一个多月的事终于了结,但她心中——仍有牵挂。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心事呢?
坚白没问她曾经出门与否,他永远信任她,这是他的幸福,是吧!
早晨他又去上班,轻手轻脚的甚至不敢吵其实根本没睡着的她。
一听见他出了门,她立刻睁开眼睛,假装睡着是件痛苦的事,她哪儿会有睡意呢?
整夜的思索——她觉得毕群说的一切颇有不妥之处,却又找不到不妥处在哪儿。这个问题想不通她是不能甘心的,他——真是他说的那样?
很想打电话找黄蓁聊聊,黄蓁不会因为毕群而与她断绝来往吧?但是毕群必在黄蓁身边,她打去找到黄蓁怕也没什么用,她们仍是不能讲什么话。
正在犹豫,电话就响了,莫非心有灵犀?
“卓尔。”拿起电话,她习惯性地说。
“卓尔,是我,黄蓁。”她似乎压低了声音,而且显得很匆忙。“我有话要问你。”
“你在哪几?一个人吗?”卓尔诧异的。
“是,在酒店的餐厅里,毕群先上楼了,”她急促地说:“昨天毕群见过你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卓尔意外的。“是,他约我中午见面,我们只聊了半小时。”
“他说了什么话?”黄蓁直问。
“他说你很好,经济上给他很大的帮助,”卓尔根本不想隐瞒。“他会对你好1”
电话里一阵沉默。
“你相信他的话吗?”黄蓁反问。
“怎么?事情完全不是这样的?”卓尔吃了一惊。
“不,完全不是,卓尔,这个人永远不说一句真话,”黄蓁叹息。“可是我爱他,我已经陷下去了,无论他怎样,我只好认了,但你——别上当。”
“我?! 我怎可能上当?”卓尔叫起来。“我现在跟他只是普通朋友,完全没有关系。”
“昨天——他有没有再约你今天见面?”黄蓁问。
“没有。我不会再见他。”卓尔肯定的。
“不,相信我,他会再来约你。”黄蓁也肯定的。“你知道吗?你在香港、台湾广告圈子很有名气,你丈夫有地位也有钱,他不会放过你的。”
“怎么——可能?我们只是老同学。”卓尔叫。
“离开学校十多年,这个人已经变得太多,不可能再是往日你心目中的毕群,”黄蓁很着急。“你太单纯了,你以为他会真心对任何人?”
“他不会?”卓尔问。
昨天,她还在想,至少有点安慰的是,他对她还是忠心的,
他对她的感情是真的,怎么黄蓁——这么说。
“他只会说,他能说出任何好听的话。”黄蓁说;“我不是个嫉妒心重的女人,你要相信我,但他除了对自己忠心外,对任何人都只是利用、玩弄。”
“会是——这样吗?”卓尔吓了一大跳。
“如果不是你的名气,你丈夫的地位,我想他今天看见你也未必会打招呼。”黄蓁说。
“你怎么知道?”卓尔颤声反问。
她该不该相信黄蓁?如果信——她心中的美梦就会全碎了,毕群只是在演戏。可是——黄蓁为什么要这么告诉她?会不会是黄蓁嫉妒?
想到这儿,卓尔更加不敢出声了。到底毕群和黄蓁谁可信一点?或者——两个人都没说真话?
“他自己告诉我的,”黄蓁说:“他甚至说以前是你追他,他放弃你的。再见面时,也是你缠他!”
卓尔心中一紧,呼吸都不畅了。毕群——真是这么说她?会吗?会吗?那实在太荒谬、太可怕了。
“你放心,黄蓁,我说过不再理他、不再见他。”卓尔说: “那么——你呢?你有什么打算?后悔吗?”
“不后悔。”黄蓁吸一口气。“虽然现在我已经知道他很卑鄙,很阴险,但我爱他,他仍是个出色的男人,我不可能在台湾再找到另一个,我不后悔。”
“我很欣赏你的个性,我自问做不到,”卓尔苦笑。“我眼中不能有一粒砂,我心襟窄。”
“各人有各人的幸福和痛苦处,”黄蓁说:“我们自不羡慕。因缘由天,是不是?”
“是。”卓尔苦笑一下。“你快上楼吧!”
“我会。卓尔,有一天我在毕群面前跌倒的,记往,不要笑我,也不要扶我,我要自己站起来。”黄蓁说。
“我记得。但——你怎知跌倒的是你?”卓尔反问。
“因为我已经查过,好多个女人像我一样,先以为得到全世界,结果只是跌了一大跤。”他说。
“那你还继续下去?”卓尔惊叫。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面对他,我已不能自拔,”黄蓁说:“不能否认,除了卑鄙和对女人残忍一点外,他的确是十全十美的。”
“残忍?”卓尔不明白。
“他放弃女人后永不回头,无论那女人怎么苦苦哀求,”黄蓁说:“台北欢场中几朵名花全栽在他手上。”
卓尔心中巨震,欢场中的几朵名花?!毕群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怎么和她想像中的完全不同?真的如黄蓁说的,离开学校,他已变成另一个人?
刹那间,卓尔看了一身冷汗,仿佛做恶梦一样,这个几乎第二次令她爱上的男人!
“我——哎!佣人找我有事,我们以后再谈。”她急着挂电话。
“好。回到台北我打电话给你,我们明天回去。”黄蓁说。
“我们再联络,你珍重。”卓尔说。
“再见。”黄蓁放下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卓尔仿佛听见她声音中的轻颤和哭意,她——她拥有的是怎样的一段爱情?是爱情吗?
卓尔不知道。她甚至怀疑自己的一段——不,两段,可是真的?
电话铃又响了,黄蓁还有没说完的话?
“毕群。”自报姓名。“你在跟谁通电话?我拨了十几次才打通。”
卓尔心中一颤,话也不会讲了。
毕群果然再打电话来。
“一个朋友约我午餐,我推了。”她力持自然。
“为什么推?中午不想出来?”他问。他那声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派若无其事。“或是知道我要约你?”
卓尔没说话。他约她?和黄蓁说的一模一样。
“出来,好不好!我想见你。”他的声竟还是那么低沉,微沙而动人。
她还是不出声。她开始相信黄蓁说的是真话,这个时候,他还来约地做什么?她不出声的缘故,是想看着他到底还有什么花样。
“老地方,恩?”他几乎自说自话。“‘喜来登’餐厅,十二点半。”
“你忘了你已搬出‘喜来登 了?”她忍不往说。
他沉默了一阵,似乎意外,又似乎诧异。
“这并不影响我们,”他说:“我们那么多年的友谊,不会因为一点点原因而变质吧?”
“你是一一什么意思?”她沉下脸。毕群真是脸皮奇厚,把感情当吃白菜?
“没有,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他立刻说:“我只是想——明天我要回美国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来,非常希望再见你一次。”
以前卓尔一定会感动,明天走了咧 但现在——心中又冷又硬,因为他根本没说真话。
“回美国?那黄蓁呢?”她问。
“她当然回台北,我以后——也不会时时见到她。”他说得仿佛绝对真诚。“我想——有好长的日子我会修身养性,我要好好想一想,不能再任性了。”
卓尔摇摇头,再摇摇头,她完全不信任他的话,刚才黄蓁才说过,明天他们一起回台北的。黄蓁陷得那么深,她不可能任他一个人离开,起码不会在目前。
“黄蓁——肯吗?”她忍不往问。
“中午出来,我会告诉你。”他说。
“黄蓁在吗?我想跟她讲一句话。”她说。
“她不在,约了朋友去买东西,下午才回来。”他说。
但是黄蓁刚在楼下餐厅打电话给她,刚说立刻上楼,毕群连这都不说真话?
“那就算了,”卓尔完全心灰意冷。或者她怀疑得对,他再找她,根本是为报复当年。又或者黄蓁说得对,他对任何女孩都没有真情;只是利用、玩弄,得到后就扔了,他真是这么一个人吧?“也没什么重要事。”
“卓尔,不讲别人,你出来吧1”他似真似幻的叹一口气。“我们弄成这样,实在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不,我觉得这样很好,至少——我上了一堂人生的课程。”她吸一口气。
“你真这么想?”他诧异的问。
“我学到很多以前绝对想像不到的东西,我很满意。”她再说。
他呆愣半晌,然后说:
“你认为——我不够真诚?!”他是敏感的。
“我没有这么说你,毕群,”她再吸一口气。“只是——你自己觉不觉得,这十多年来你变得太多、太多,我不是指外表,而是指内心。你——要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是吗?我不认为,也不同意你说的,我依然是毕群,和十几年前的一模一样。或者你听了什么人说些什么话?黄蓁?”
他真厉害,卓尔肯定斗不过他,她普通的一句话,他马上就知道前因后果。
“不,只是我的感觉。”她说:“若是你以前就这样,那就是我从头到尾没有了解过你。”
“黄蓁说我什么?什么时候?”他追问得很紧。“你信她说的吗?你不以为她只是个嫉妒的女人?”
卓尔答不出他连珠炮似的问话。
“不要受别人言语的左右,”他紧接着说:“你我十多年前就认识,只有你才最清楚我。也许我变得世故,变得比较圆滑,但社会现实,我要求生存。可是面对你,我始终是毕群,你十七岁那年认识的毕群。”
她的心又乱了,信心又动摇了。黄蓁和他谁的话对?黄蓁可是个嫉妒的女人?事到目前,他还说假话又有什么用?他——可是真的无辜?
“我——”
“相信我,我们六十岁之约我必履行,到那时候你可以知道我的真心。”他说得很快,在电话里喘息。“可惜那时大家都老了,只能面对一段遗憾的回忆——或回忆里的点点温馨。”
她真的又感动了。
她仿佛见到发鬓斑斑的他,慢慢来到她面前,仿佛看见他眸中依然深情一片,仿佛——突然间她一震,这段感情里,是否加上了她太多的想像,把一切并不美丽的事变成美丽。迷人?
是吗?是吗?
她一直加了太多自己的幻想?!
她还没有说话,听见电话里有门声,然后传来的是黄蓁的爽朗声音。
“亲爱的,我们是不是马上去订飞机位子?”她说。
显然毕群来不及掩话筒,黄蓁出现得太突然了。
“不——中午我有事,约了一个工厂老板,我可能向他买点货品。”他说。
然后对着话筒,提高了声音说:“就这么说定了,老地方,老时间,不见不散,你一定要来,这——对我们是重要的!”
不等卓尔回答,他已挂断了电话。
卓尔拿着话筒啼笑皆非。
他怎么能希望她再赴他的约呢?
他对黄蓁那样扯谎不眨眼,还当着卓尔——他怎能再指望卓尔再信他?
卓尔宁愿相信一切只是她的幻想罢了。
幻想美丽动人,事实却冷酷无情,卓尔现在多希望毕群不曾再出现过,那么至少,她还保留一段有欢笑有眼泪的回忆。
真的,她宁愿保留那段回忆。
毕群——从来没对她讲过真话,甚至以前,当她还十七岁的时候。她也不是曾真正了解过他,正如她自己说的,他的世界太大、太辽阔,竟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她。
她从来也没有得到过,啊——是这样的!她从来没有得到过。她只不过是到他的世界边缘走了一遭,他不曾开门,她自然看不见里面的景象,这也好,她——大概也不算真正有所损失吧?上帝永远公平,她没有得到,也没有失去,许多人都在世上白走许多路,她也不例外。
她是多走了一些路,所以她只觉得累。
累——是该休息的时候了。
她庆幸,她有一个温暖.安定又可靠的港湾,那是她真正拥有的。
她想到坚白,心中流过一抹巨大的幸福感,她完完全全拥有坚白,那么,从现在开始,也让坚白完完全全的拥有她,她要全心全意的这么做。
坚白什么都不知道是他的幸福,又何尝不是她的幸福呢?
人生道路犹如行在田间阡陌,交错纵横,千头万绪,人们往往不知不觉的走错路。
但好在阡陌有情,它总领着人们走回原地,幸福始终在那儿。
幸福始终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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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程已渺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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