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班的时候,哲人突然找她。
“哲人?”宿玉意外地叫。立刻又想到仇战,这两天他们一直在一起?“你终于复原了。”
“大病一场,心理上的。”清癯了的他苦笑。“现在已完全好了?我从头再来过。”
“很好,好极了。我能帮到你吗?”
“需要的时候我通知你。”他摇摇头。“我已经打算过两天去新加坡。”
“啊——通知了可宜吗?”
“不。我要给她个惊喜。”
“或许不是惊喜,只是意外呢?”她说:“她一定也在当地报纸上看到了你的消息,也许她不同意呢?”
“我不是主动。在两个女人之间我全是被动,”他叹一口气。
“枉自别人当我是成功人士,其实我这一辈子都优柔寡断,一辈子都做鸵鸟,我该有今天。谁叫我不早一些下决心?”
“早与迟会有不同吗?”她问。
主要的是两个女人的个性,是吧?他摇头。
“你去新加坡的目的是什么?”她再问。
“接可宜回来,要不然就陪她住在那儿。”
“错了,可宜绝对不同意你陪她住在那儿,”她十分了解的说。“那不是她的个性。”
“我该怎么做?”他立刻不安。“我会尊重她的意见,至少我知道——她是爱我的。”
“怎么了,哲人,你的自信去了哪里?她当然爱你,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你,你担心什么?”
“你不明白。阿美——令我失去一切信心,眼目所见的全不可靠,明明是个最好的太太,怎么会——也许我根本不了解女人。”
“你并不了解阿美,因为你没有试图了解她,但可宜你怎能也没信心?”
“我不知道。接连发生的事好像一场噩梦,有时我想想,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他苦笑。
“那么去带可宜回来,”她肯定地说:“除非你们回来香港面对一切现实,否则你无法找回信心。”
“但是——她有合约。”
“这不是问题。最主要的是你的决心,”她笑。“去新加坡——你可是想逃避?”
“也许。我并没有深思,”他承认。“去新加坡找可宜是我惟一的路。”
“你可以走的路很多,你没有细想,”宿玉提醒。“这个时候去新加坡是否最适合?”
“我不理是否最适合,但一定要立刻找着可宜,”他的语气肯定起来。“让她离开是我最大的错。”
“不能这么说,可宜不走能有阿美的事件吗?”
“阿美的事迟早要发生,她一定计划了很久,她恨透了我,非给我致命一击不可。我不恨她,但也不能真是就此倒地不起。你明白的,是不是?”
“是。”宿玉点点头。“只要你的信心回来,只要你坚持,天下没有做不到的事。”
“谢谢你,翡翠。”他笑起来。“你鼓励了我。”
“我们原是老朋友。”
“有一件事——”哲人迟疑了一阵。“这两天我一直和仇战在一起,他看来很痛苦。他——决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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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皱眉。离开?!仇战离开香港?这使他名成利就的地方?他还有更好的去处?
“他回美国,决定从头做起。”他望着她。
她还是沉默,仿佛与她没有关系。
“为什么不说话?”他盯着她。
“我能说什么?你告诉我。”她的黑眸闪呀闪的,透露着一丝难明的无奈。
“你对他完全没有感情?”他坦率地问。
“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而且也不是适当的时候。”她仿佛有丝挣扎。
“翡翠,也——不要太为难自己,”他深沉地说:“感情上太执著并非太好的事,而且之法已去了快三年。机会不可能永远在,你必须明白。”
“我明白,也谢谢你的好意。”她吸一口气。“我知道该怎么做。”
“真知道?”他不放心。
“我会想一想,”她的矛盾明显地露出来。“我也明白一些事不可勉强。”
“我勉强了你?”他还是不放松。
“没有。”她透口气也抬起头。“我不想勉强自己。”
“好吧!”他站起来。“你好好地想一下,一个星期之内仇战就走,他已着手结束所有的合约。”
“定了机位请通知我时间。”她说。
“一定。”他暗叹。她和仇战真是无缘?
哲人离开后。宿玉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下来。仇战说走就走,分明是为着她,她怎能瞒着良心说无动于衷呢?她对仇战全无感情吗?她不知道,也——不敢深究,她怕结果会令自己受不了。仇战——不能代替之浩。
她是那么执著的人,甚至——这执著令她痛苦。她改变不了,也控制不了。
仇战要离开,她竟也——那样深深的不能释然。
电话铃在响,秘书在外面说:
“一位田太太想跟你讲话。”
田太太?谁?阿美?!
“翡翠,是你吗?”果然是阿美的声言。“我——有点事想跟你见一见面。”
“啊——是,好。”她意外极了。她和阿美并不太熟,在可宜和阿美之间,她始终站在可宜那边。“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下班后来我家,就是以前那儿,可以吗?”
“可以。但——要不要通知哲人?”她有点不安。阿美为什么要见她?
“不,不必。你不必担心,只是——有些东西我想交给你,如此而已。”阿美说。
“好。下班后我立刻来。”她只能答应。
“太好了。谢谢你能帮忙。”阿美收线。
帮忙?宿玉益发不明白了。
无论如何,下班之后她还是赶去阿美的家。
自从上次仇战和她在此地看见阿美在书房大吵大骂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见阿美。情景令她十分震惊。
总是一尘不染的家变成了乱葬岗一样,阿美双眼下陷,整个人凌乱消瘦憔悴得一塌糊涂,看得出来,连头发都有几天没洗过了。
她坐在沙发上,一条条头发黏在有汗的额头、脖子上,苍白的脸上有一对深沉的黑眸,眸中的光芒复杂得令宿玉完全不了解。
“我请你来——是把这包东西交给你,请你转交给哲人,因为我无法联络到他。”阿美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而目我这样子也不宜见任何人。”
“阿美——”宿玉的心扭痛起来。谁的错呢?能怪谁呢?阿美不是一副胜利者的嘴脸,她也同样痛苦。
“这一阵子我做了一生中最多勇敢的事,对的、错的都做了,也毁了哲人,我知道。”阿美幽幽地说。“你知道我的感觉吗?如果我不做这些——我会死,我知道,我只有死路一条。翡翠,你怪我吗?”
“不,没有。我是局外人,怎能怪你?”宿玉说得极公平。“这件事里——或者三个都是受害者。”
“谢谢你这么说,我以为哲人的朋友都不会原谅我。”阿美黑洞般的眼睛一片茫然。“事情已经做了,那个时候我最冲动,也许发了疯——我不知道。现在想想——实在是很丢脸的事。”
宿玉无言。
“哲人——一定恨极了我。我毁了家也毁了他的事业,那是他用半辈子心血精神建立起来的。我的确是个无知妇人,哲人没骂错。”
宿玉抓住她的手,冰冷而颤抖的手,她的脸上、脖子上还是在流汗。
“哲人刚跟我说过,他并不怪你,只怪自己,”她只好这么说:“事情已经弄成这样,你要为孩子们着想。”
“我恨自己,我对不起孩子们,”阿美的汗流得更多,手还是冰冷。“也对不起哲人。”
“阿美——不要再自责了,这没有用,”她劝解着。“每个人一生中总会做错几件事,又何独你呢?”
“你也错过吗?”阿美问。
宿玉心中莫名其妙的一痛,立刻想到仇战。仇战要离开香港——她的脸都变了颜色。
“是——我想我错过了不少次。”她像自语。
“你后悔吗?”阿美再问。
“后悔——”她冲口而出,自己也呆证了。她的后海可是因为仇战?
“我也后悔。”阿美的眼泪静静流下来。“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能使一切复原吗?”
“阿美——”宿玉心中剧震。是,做错了事后悔是没有用的,不能使一切复原。那么——那么惟一可行的是——事前想清楚,千方别再做错。
“请把这包东西交给哲人,望我能替自己赎点罪。”阿美用手背抹干眼泪。”妒忌和恨都是最可怕的事,它能毁灭自己也能毁灭别人。”
宿玉再也听不下去,心中只有一句话在呐喊:想清楚,干万别做错事,千方不能!
“我走了。”她情绪十分不平稳。“我会交给哲人,你放心。”
然后,头也不再回地冲出大门,冲下楼梯。站在街边的她仍在喘气,心中有巨大的恐惧。
她——是不是错了?可有补救?或者——这一辈子万劫不复?
宿玉打电话找哲人,接电话的却是仇战。
“是你吗?宿玉。”仇战的声言平静。“哲人赶办签证,现在还设有回来。”
“阿美有一包东西托我交给他。”宿玉心中感觉怪异得令自己也不懂,所以声音也颇古怪。“或者晚上我再找他。”
“我可以替他收吗?”
”我想——他自己收比较好,”她好矛盾。答应又不是,不答应又觉小气,只能勉强说:“他回来时请叫他给我打个电话。”
“好。”仇战还是平静的。
“那么——”还能说什么呢?语气是那么别扭。“再见。”
仇战没有出声就收了线。
他是什么意思?不想再见她?这甚至是不礼貌。
心里又激动起来。这个人最近总牵动着她的情绪,有什么理由呢?萍水相逢的一个人,还无根无底,虽然他像之浩——不是这原因,不能是!她绝对不是这么肤浅,这么——感情用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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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最近身边朋友一连串的事故影响了她吧!与仇战无关,不应该有关。
努力使自己不去想仇战的事。刚才打电话要找的是哲人,不是仇战,这人与她没关系,不该耿耿于怀——是了!她就是耿耿于怀。
晚餐之后,哲人的电话来了。
“阿美有一包东西给我?是什么?”他问。
“一个牛皮纸封,可能是文件或书信之类。”
“替我打开来看看,不重要的就替我烧了它。”他说。
很直接的有反感,她说:
“我不能替你看。阿美那么慎重,至少你应该亲自看看。”
“我太累了,翡翠。抱歉我的语气不好,阿美——我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关系。”他叹口气。
“你不是才说不怪她?”
“我想——我并没有说真话,说不怪是假的,她毁了我的一切。”他颓然。
“她很后悔。”
“她是这么跟你说的?你相信吗?如果她会后悔,当时就不会对我那么狠。”
“我相信她后悔,非常后悔,”她沉声说:“她并非蓄意做这一切,她是急昏了头,你要离婚。她爱得强烈所以恨得也激烈,你不明白女人心理。”
“如果是爱——她不会这么对付我。”他肯定地说。“她已绝了我任何一条路。”
“我不这么想。哲人,公平点,她并没有伤害可宜,一点也没有,半丝坏话也没说过。”宿玉无奈地说。
“她知道无论如何我不会再回头。”
“回头——难道不是路?”她突然问。立刻,她吃惊起来,她怎么竟会同情偏帮阿美来了?可宜是她最好的朋友。
哲人显然也呆住了,过了好久才说:“你为什么会这样讲?”
“我不知道,”她不安地说。“或者下班时见到她,她的样子,她的神情,还有——我真的不知道。”
“还有什么?”
“我说不出,是你家里的气氛,”她透一口气。“那简直不像家,孩子们都不在,乱得一塌糊涂,阿美她——她只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那不是我的错。”他困难地说。
“是谁的错呢?难道是阿美?是可宜?”她惊异于自己会这么说:“或者三个人都没错,三个人又都有错,不能怪任何一个人。那个家——我的感觉上,只不过失去了支柱,任阿美是再好、再大的帐幕也无法撑起来。”
哲人沉默下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对不对,我觉得——无论如何你该再回去看阿美一次,至少别令她再自责。”她说。
“她自责?”
“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孩子,她早已活不下去。”
“不是这样,”他怪叫起来。“她很强,说得我也难以抵抗。你看到她那天吵闹的情形,那简直……简直……”
“疯了,是不是?她自己也承认疯了,”她说。已完全忘了自己的立场。“她为什么会疯?如果不在意你的话,根本可以不发一言,你自己想想。”
电话里一阵沉默。
“你想要我怎样?翡翠。”他问。
“公平些。”她冲口而出。“可宜主动离开你,你主动离开阿美。”
哲人一直在喘气,过了好久才说:“我来拿牛皮纸封。”
“现在?”
“是。15分钟到。”
15分钟转眼即过,门铃己经响了。现在的哲人比早晨时的又颓丧了很多。
“这是你的。”宿玉把纸封奉上。
哲人接过来,略一犹豫就拆开它。里面只是一大叠信和契约,他只看了几眼,就变了颜色。
“她说——给我的?”他问。
是。
“你可知是什么?”
“不知道。很重要的?”她问。
“这里有我结婚以前写给她的信。有我和可宜互相间的通信,还有——屋契。”他说。有点失神。
“什么意思?”
“我也想弄清楚,”他说:“这些信是她曾威胁要公布在报上的。屋契我答应放弃,她为什么送回来。”
“回去看看?”她鼓励。
“我——很怕再见到她。”
“有什么可怕呢?她和以前没有分别,只是——很凌乱,这与她心境有关。”她说:“其实——她还是很爱你。”
“请勿再讲这些,我不想——和她再有任何关系。”
“你们以前真是全无感情?或是忘了?”
他皱着眉一言不发。
“你不觉得阿美其实很可怜?”她又说。
“那么可宜呢?她不可怜?”
“她还有事业。”她摇摇头。“阿美只有你。”
他的脸色又有变化,变得发青、发白、发硬。
“我——走了。”他站起来。
“你去哪里?”她追着。
他什么也不说地迈出大门。
“如果我说错了请别怪我,记住,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她拍拍他的肩。
他转过身,望着她半晌。
“你实在非常可爱,翡翠,你知道吗?”他说。
她呆怔了一下,怎么说这样一句话?
“别怪我就行了,我心直口快。”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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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讲的话很有道理,只是人钻进牛角尖就没有救。”他展开一个勉强的笑容。
“你可以钻出来。”
“试试看,我很钝的。”他望着她:“你也考虑一下仇战,不要错过机会。”
“我想——事情并非如你所想,”她淡淡地笑。“刚才我还跟仇战讲过话。”
“为什么不考虑见见他呢?”他说。
宿玉不再“考虑”见仇战,心里简直充满了见他的渴望,至少事情要弄清楚,是不是?他们之间莫名其妙的——她不愿拖在那儿一辈子不安乐。
但是见他——似连借口都没有。
她只能还是上班、下班,装得若无其事般,心里却受着煎熬。
是煎熬,就是这两个字。
下班之后,她心绪不宁地离开公司,才出大厦就看见哲人迎面而来。他的神情很特别,讲不出来的特别,她见到他,仿佛自己也精神一振。
近了,她仔细的观察,他好像清爽了很多,眼中神色不再复杂,人也显得轻松,是的,他似乎已抛开了所有的精神重担,重获自由。
“很高兴看到你今天的样子。”她由衷地说。
“去老地方喝杯酒?”他提议。
她微笑点头。为什么不好呢?她正烦得要命,酒或者可替她解愁。
老地方,老位置,以前的几个人,现在只剩下她与他,很唏嘘的一件事。
“其实人生中有很多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转折处。”他双手抱着酒杯,很专注地盯着它。
她没出声,等着他继续讲下去。
“我——见过阿美了。”他透过一口长气。
“于是你开始觉得我的话也有点道理。”
“早就知道你说得有理,只是——那时候我怪她,有点恨意,所以敌对的心理重。”
“现在呢?”
“我预备回家。”他说得并不犹豫。“我不能令好好的一个家变成那个样子。”
“你原谅了她?”
“也许不是原谅,”他的笑容带丝苦涩。“我可以肯定我和阿美之间已没有爱情,但突然悟到可宜的苦心,我想——一个男人生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该是责任。”
宿玉微笑起来,心里舒坦得很。他们是好朋友,她高兴他能把一切想清楚、想通透。
“可宜的离开相信是要我对家庭尽责,”他摇摇头。“我辜负了她的美意,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但到现在并没有人怪你。”
“我想我是个很幸运的人。”
“什么时候决定这事的?”她问。
“当我把屋契送还给她,就看见家中的一切,”他坦白地说。
“正如你说,那儿像个废墟。我心中有一种很悲惨的感觉,这——是我一手造成的。”
“阿美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
他摇摇头,又笑一笑。
“我没有理由欺负她,她是我自己选择的老婆,”停停,又说:“其实家是我毁的,应该由我重建。”
“能这么想实在太好了。”她由衷地说。
“我太蠢,连可宜为什么离开都想不到。”
“后来想到了?”
“我和可宜通了电话。”他眼中一抹黯然。爱情,并不是男人生命中的必需品吧!”她说在新加坡很好,很受重视,她目前不想见我,只需要平静。”
“我相信走之前她已下定决心。”
“她是太好的女人。我已得到了她的全部爱情,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说。“牺牲的是她,她有心替我保全一切,是我弄糟的。”
“从头开始也还来得及。”她鼓励。
“是。我相信是。”他一直垂着眼睛,望着手中的那杯酒。“我现在预备自己开一家小小的制作公司,自己拍一点东西卖给电视台,相信他们会欢迎。”
“有人支持吗?”她问。
一直以来哲人只是个从事创作的艺术家,他不善理财,又要养两个住家。
“你一定不相信,阿美出钱支持我,”他苦笑。“她曾告诉过我存了一些钱,想买房子出租。现在——她全拿出来支持我。”
“我相信你当初的眼光,阿美的确是位娴淑的好太太。”
“我实在很没有用。”他轻轻拍拍台子。
“别这么想,阿美和可宜都不喜欢听这种话,”她立刻说:“别忘了你是她们的支柱。”
“可宜靠自己站得很直。”
“但是她爱你,否则她不会选择离开。”
他想一想,摇摇头。
“原采爱情是那么复杂的一件事,我从来不懂。”
“懂不懂并不那么重要,幸福的是你已经拥有了,而且是两份。”她笑。
“那么——你呢?”他第一次抬起眼睛。
她心中剧震,呐呐说不出话,脸色巨变了。
“明天仇战就回美国,早晨9点半的飞机。”他语意深长地说:“他不肯留下地址。”
她的眉心渐渐聚拢,心中的煎熬又涌上来。对仇战,她完全不敢想,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她怕自己再一次蹈之浩的覆辙。
之浩给她的伤痕太深,她受不起第二次。仇战跟之浩太像,他——根本是之浩的化身,是不是?突然间她意识到,原来——她怕之浩。
啊!她怕之浩。
“想不想再见他一次?”他柔声问。
“不——”她挣扎着叫。“我——不能见他。”
不能?!她露出了心底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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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能?”他问。
“我不知道,我——好矛盾、好害怕。我不知道,其实——我不介意他比我小4岁,但——但我真的害怕他是之浩的化身,那样——我会受不了,会死。”她小声叫。十分激动,但努力压抑。
“他是仇战,不是英之浩,”他肯定地说:“我跟他一起住了一星期,我更清楚了解他的为人。他爱你甚深,这一点——非常可贵,错过了你会后悔。”
“但是——我觉得我们还太陌生。”她说。
“你心中太多阻挡、太多围墙,是你自己不肯接受他,他早就像一本书摊在你面前。”
“不,不,我的感觉不是这样。”
“你心中有个大结,英之浩留下的,”他冷静地分析。“如果你肯坦然走到仇战面前,他或者有方法解开。”
“不,没有人可能解开,我从小和之浩在一起。”
“他伤害你多过爱你,老朋友才说这些话,”哲人一针见血地说。“你自己想想着,之浩是个宠坏了的自私的大孩子,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只为自己,什么时候为过你?”
“但是我们相爱。”她坚持。
“这一点我不敢说,你自己比我清楚。”他说:“但仇战也爱你,而目又真又纯。”
“不——不是仇战,他太像之浩,这不行……”
“你心中有什么恐惧?为什么这样抗拒他?”
“我不知道——总之我不能见他,绝对不能!”她叫。
“我不勉强你,”他叹一口气。“翡翠,只是——我觉得太可惜,我怕你后悔。”
“不会后悔,不可惜。”她涨红了脸。
“那——来,我们喝酒。”他举起酒杯。
她一饮而尽。
仇战坐在沙发上吸烟,没有灯,没有声音,只有烟头一明一暗的火光。已是深夜,哲人已休息。明知明天一早后程,他了无睡意。
宿玉真是那么冷酷无情,不只不见他,连电话也不打来,至少说声再见啊!
他渴望见她,却按不下自尊心,她不理他,不爱他,他怎么好意思再死皮赖脸的去?可是不去——他实在不甘心,真的,就这么回美国吗?
回美国的前途是茫然的。或者可以找一份普通工作,如果幸运的话。那不是他的兴趣,他肯定的知道,他不是办公室的四堵围墙可以关得住的人。然而是没有可能再在美国唱歌的,那边完全不可能有机会,竞争也太可怕。香港的成功是天时、地利、人和。
可是不回美国——他又能怎样?和宿玉同处一块土地上,她却完全不接受他,这比离开的痛苦更大。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竟然会爱上这个陌生的、比他大4岁的女人。他没见过英之浩,绝对没有理由是之浩的化身,这很荒谬。他只个从越南战火里逃出来的孩子。但是,的确是第一眼宿玉就吸引了他。
她的沉默、她对他强抑的惊诧、她眼中的那丝迷茫,还有,有时地不自禁的情和恨,这么复杂的一个女人像一个深潭,他却毫不犹豫地一脚踩了下去。
是踩了下去。见过她以后就想再见她,再见她。初时她不拒也不表示欢迎,总是冷冷的。他自卑过,是配不上人家,人家是温室花朵。偶尔她也讲真心话,也露出一丝对他的好感,后来不知怎么就突然变了,抗拒得厉害。
他也看出她的矛盾,是英之浩。但是一个死去快三年的人,有什么理田还霸占着她的心、她的灵魂呢?她断无理由为英之浩而生,是不是?
这个时候,仇战已不能自拔,痛苦也愈深。他怎么爱上她的?他还是说不出,仿佛——仿佛一切命定。他不知道,命运真是天定?
回美国痛苦,不回美国更痛苦,怎么办呢?
烟一支接一支,情绪益加烦躁、矛盾。想把哲人叫醒,又觉不忍。这几天哲人也太辛苦劳累了——身心两方面的。哲人说得轻松,这中间的矛盾却好大、好大,下定决心回阿美那儿,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精力。他是对的,男人就该这样,自己牺牲点儿有什么关系?责任才最重要,责任是男人的天职。
突然之间仇战有个奇怪的感觉,他对宿玉也有责任,他的责任是令她快乐起来,令她忘尽前事——啊!责任,的确是。他来香港是天意,他来对她尽责任的。
心中的矛盾一扫而尽,也顾不得时间太晚,他立刻打电话给宿玉,她房里的电话。
电话才通他已后悔,是否打扰了她?
铃声才响已有人接听,莫非——她也没睡?她也困扰?立刻,他得到了巨大的鼓励。
“是我,仇战。”他吸一口气,声音也勇敢很多。“我必须在这个时候找到你,否则会太迟。”
“是。什么事?”她没有拒绝,却也不热烈。
“在走之前,我想知道你的往事,你和英之浩间的一切。”他说。
“有这必要吗?”她开始不稳定。“我记得——仿佛告诉过你一些。”
“不少了,比可宜说的还少。”他心中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希望。“我渴望知道全部。”
“那已经是过去了的事。”
“但这过去了的事分明一直在你心中,一直阻挡着你前面的路。”
“算了吧!明天一早你就离开。”
“不。就算是我最后的请求好了。”他坚持。
“时间不对,是不是?”
“时间不是问题,只要你肯讲。”
她沉默一下,顾左右而言他。
“哲人怎么了?”
“他睡了,太累,因为他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对付了内心的矛盾。”他说:“他休息两天就回阿美家,他需要的只是一点缓冲的时间。”
“那我就放心了。”
“请告诉我英之浩的事。”他又回到正题。
“别——提他,”她有点激动。“我说是已经过去了的事。”
“那么你为什么拒绝我?”他叫。
“这是两件事,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公平点,凭凭良心,你是把两个人、两件事混在一起了,”他更激动。“为什么你不肯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地看我一次呢?”
“这种事——不能勉强。”
“我不信,你对我完全无情?”他不顾一切。“那为什么这时你还不睡?快3点了。”
“这是我的事,你不必理。”她的话也乱了,理智渐渐消失。他明天就要走。
“宿玉,我请求你,给我最后公平的机会。”
“我认为没这必要。”
“你心中的障碍是什么?为什么拒绝得这么决绝?”
“我——不想害人害己。”她说。
“我宁愿被害,你出来见我。”
“不——”她吃惊地叫。疯了?这个时候出去见他?“请收线,我要休息。”
“你没法休息的,出来见我,”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否则我来你家。”
“请不要太过分,我不认为你有这资格。”
“不是资格的问题,”他吼。“明天一早我就走。我怕再也没有机会。你发发慈悲。”
她喘着气,极不平稳。为什么矛盾得这么厉害却不肯见他一面呢?她怕什么?
“你别来,来了我会报警,”她提出警告。“你不能扰乱大厦的安宁。”
“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见不到你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10分钟后你下楼,否则我上楼。我不介意大家一起会警察局。”
“你别无赖,我家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英之浩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你等着。”他急喘喘地说。分明是豁了出去,什么也不顾了。“10分钟后你下来,我不想等,我已失去耐性。”
“仇战——”
他收线。
10分钟——她下意识地看表,10分钟后他真会冲上来?是,她相信他会,他的脾气像之浩一样猛,她怎么——怎么总是遇到这样的人?是她的幸或不幸?
之浩在她生命中留下最大的伤痕,仇战——仇战——啊!还有8分钟了,他真会来吧!
下意识地跳下床,焦躁不安地四面转,像个受困的野兽。6分钟了,怎么办?
她愈来愈相信他会冲上来。
拉开房门看一看,外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当然,这个时候大家都睡了——还剩下4分钟,她的心又慌又乱又急,像热锅上的蚂蚁,怎——怎么办?
2分钟——她再也受不了那种煎熬,拉开门冲了出去,电梯动得特别慢——谢谢天,终于到了楼下。迈出门,已听见仇战紧急刹车的声音。
他来了。
猛然停车,看见宿玉穿着睡袍站在那儿,绷紧了的心一下子松下来,睑上露出释然的、终于放下心头大石的微笑。凝视她一阵,他打开车门。
“我请你一定下来。”他十分稚气地说。
她沉默着慢慢上车,已经见了他,还是一副犹豫未决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再看她一眼,立刻开动汽车。他怕她后悔。
“你告诉我,现在。”他诚恳地说。“我要知道一切。”
她还是没出声,黑眸中已滚动着一波复一波的巨浪。他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之浩的事?
然而之浩的往事该怎么讲呢?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结束?她与之浩似乎从来没开始过也没有结束,中间的一大段是双方苦苦相缠,从她16岁开始就爱上这个人,直到他死了之后——仿佛无尽无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是很重要的,宿玉,”他是绝对认真的。”我一直觉得这件事有点毛病,也许你自己没发觉,说出来——或者能找到错处呢?”
“谁有错?你凭什么胡说?”她严厉地看他一眼。
“不是谁的错,而是事情有错,”他非常小心地说:“大家都没发觉,可能是一个症结。”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当局者迷。英之浩再好也死了近三年,你没有理因为他赔上一辈子。”
“这是我的事。”她皱起眉头。“我也没说要赔一辈子。”
“那为什么拒绝我?”
“那是另一件事,”她有强烈的被压迫感。“我没有考虑在这个时候接受任何人,时间不对。”
“那么我把自己放进冰窖,时间到了你来为我融雪。”他是认真的,肯定不是开玩笑。
她呆怔了一阵,轻叹一声。
“也许我们没有缘分,我不知道,请勿迫我。”
“与缘分无关,你没讲真话。”他加重语气。“现在我只要求听英之浩的往事,并没有——其他要求。”
她考虑半晌。
“听完你会回美国?”她问。
“难道我还有希望?”他反问。
她又犹豫片刻。
“其实英之浩和我之间也许是一场劫数。”她开始讲了吗?“他是我最初接触的男孩子,根本无可考虑和选择的就爱上他。我们有一段非常美好、甜蜜的时光,因为那时我小,我完全依照他的生活方式。他爱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我跟着去,顶多是沉默些,因为不习惯。他喜欢赔钱,牌九、十三张、打麻将、台波,我都不反对,也跟着玩得兴高采烈。两年之后我中学毕业,汗始懂事些,我们之间有了冲突。”
她停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所谓冲突是我的不满,因为我不肯参加他的节目,他于是总是骗我,说去这儿去那儿,有好多次我通宵到处打电话找他,甚至找到澳门、台湾都找不到。他不但赌,而目有逢场作戏的女朋友。他说是那些女人自动送上门来,但是他可以拒绝的啊!还有,他的那些所谓朋友我再也不能忍受。他是喜欢充老大的,到什么地方吃喝玩乐都是他付钱,每个月底就有好多人拿了账单向他父母亲收钱。而跟着他吃喝玩乐的朋友居然跑到我面前来说他坏话,挑拨我们之间的感情,还来追我——这叫我怎能忍受?他又冲动爱打架,喝醉了酒更可怕,像完全失去了人性。可是——我忍耐,因为我爱他,他是我惟一付出感情的人。”
仇战沉默地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前行复前行。
“为打架、醉酒他受过无数次伤,他一点也不肯改变脾气。我知道他也爱我,可是更爱他的生活、他的所谓朋友,我仿佛变得无关紧要。我室忍他一次又一次,我痛苦得要死,但是他又会突然间良心发现似的回到我身边,乖乖地陪我一阵。他是个绝对善良的人,只是受不了朋友和灯红酒绿的诱惑,家里又太宠他,他变得过分任性,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劝阻不了。那一次——一个初出道的女歌星疯狂地爱他,他却总是吊儿郎当,不认真。那歌星缠得他受不了,他就断然扔开她。谁知她痴情,居然自杀而死,事情闹大了,谁也遮不住。从歌星的日记里她父母发现了他,硬要把骨灰送进他家,说女儿为他而死,死了也要成他家鬼。他父母自然不肯,又怕对方找人报复,只好立刻送他出国,让他在美国重新生活。”
“那么——你呢?”仇战第一次开口。
“我很伤心,思前想后认为他太对不起我,于是追去美国找他摊牌。我提出了分手,他居然也不反对,他送我去机场时,我伤心欲绝。他是这么绝情的一个男人,那么多年的感情居然说断就断,一点也不伤心。可是我飞到LA时才知错了,他姐姐打电话在机场找到我,原来他送完我去机场之后神思恍惚,他不是对我无情,而是压抑着。回家时精神不集中,半途中撞车重伤。当时在LA机场我吓得魂飞魄散,什么也不顾地又飞回纽约见他,我们又和好如初,我又戴上订婚戒指。我心软,我是深爱他的,看他那样子真是不忍心离开,虽然他一次一次的伤害我。”
“伤害?!”他问。
她不出声,整个人陷在深深、深深的回忆中。
“然后我回香港开始工作,一切都很好,他每星期都有两封信,都有一个电话。一切都好像上了轨道,他变得仿佛很上进。父母出钱替他开了间餐馆,交给他打理。刚开始还不错,我相信他是有心创事业,好好地做一下。可是——餐馆的华人品流复杂,他请的人良莠不齐,有些人是有背景的。他很豪气——他说是江湖义气。可怜他真懂这些吗?跟这些人在一起,他又恢复本来面目,而且因为我不在四周,他更变本加厉。常常换女伴,不同国籍的什么人都有,他是逢场作戏,他心里面还是只有我。碰到洋妞开放惯了,倒也算了,他——居然跟一个在他餐馆打暑期工的女留学生泡在一起,他以为玩玩就算,像以前的许多女人一样。可是人家是认真的,不肯就此罢手,女孩的大哥逼他结婚,他一口拒绝,他说有未婚妻,而目非常爱她。他不负责惯了,以为谁也奈何不了他。可是女留学生的大哥是耿直的老实人,一时想不开就用枪去逼他,他还以为人家开玩笑,吊儿郎当的用手去挡,还说:‘别跟我开这种玩笑,你这种人还敢开枪?我未婚妻是你妹妹的朋友,她就来跟我结婚,我陪你妹妹一笔钱好了。’那老实的大哥一口气咽不下,枪声一响,打中他脖子上的大动脉,他哼也没哼的倒了下去,死时,脸上还是带着不能置信的笑容,以为那大哥不敢杀他。”
仇战皱起眉头,他不能想象英之浩是这样的一个人,而宿玉竟然对他一往情深,至死不悔。
“他的死——与你并没关系。”他勉强说。
“不。那女留学生是我同学介绍给我,而我让之浩照顾她的。”
“是英之浩自己行为不正,做出那样的事。”他说。
“不。你不明白。之浩是个善良又极心软的人,只要别人对他好,他就会为对方掏心掏肺。后来我知道,是女留学生主动追求他,但——事情也不能补救。”
“你还相信他爱你?”他忍不往问。
“为什么不?爱情是感觉,我能感觉到他爱我,我要求分手他就伤心得神思恍惚而撞车并受伤,我怀疑什么呢?他个性是那样子,家里又宠坏了他,养成了他任性和不顾后果的随心所欲。本质上他真的是个好人、善良人,他一直对我极好,只是他周围的朋友坏。”
仇战摇摇头,再摇摇头。
“英之浩是天下第一幸运和幸福的人,以他的所作所为——居然有你这般的红颜知己,至死不悔的爱他,他再怎么伤害你你也仿佛不痛。我想这也是天定。”他叹息。“在这种情形下输,我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输赢,根本我——心如止水。”
“说谎。”他冷笑。“心如止水的话你不会受我威胁,不会出来,你心中只有矛盾。”
“不是矛盾——”
“是,是矛盾,任谁都看得出来是矛盾,”他叫。“你肯出来已证明了我的看法,你并非对我全无感情,只是你对付不了心中矛盾。”
“我有什么矛盾?”她也叫。
“你不知道该爱或是该恨英之浩,”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一直在伤害你,你自己也承认,但是那是你第一次的爱情,你没有勇气去否定。”
“你胡说,事情完全不是那样。”
“是。”他叹一口气。“你需要的是一点支持、鼓励和助力,我恨的是我无能为力。”
“与你——与任何人无关,”她的心剧烈地跳起来,脸涨红了,呼吸也急喘,莫名其妙就激动起来。事情可真如他所说?“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趁这机会解开你的心结呢?”他诚挚地说。“我对我们之间的感情无能为力,但能在其他的事上帮到你,我也绝对乐意。”
“我不需要帮忙,我自己能解决自己的事,而且——我没有心结。”她愈喘愈厉害。“我的事情讲完了,请——送我回家。”
“是。”他又叹一口气,她还是那么顽固。“我送你回去,然后天也差不多亮了。我回家拿行李去机场。宿玉,我没有成功,但我不希望你失败,希望今后能有一个人能真真正正地解开你的心结。”
她呆怔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然而——连他都不能为她解的心结,谁又能替她解?但这话——又怎能对他说呢?
是矛盾吧!这个时候她才发觉自己真矛盾得厉害,她不是全然对他无情,只是——只是她对付不了自己,她无法决定对之浩该恨?或是爱?
老天!谁能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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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后宿玉没睡过,与其胡思乱想睡不着,不如捱到8点半钟去上班。第一次发现上班有这么多好处,是逃避、是借口、是理由。半辈子从来未这么烦、这么矛盾过,若不回办公室,她怕忍不住跑去机场。
去?她吓一大跳,难道她想留下仇战?真的没这么想过,下意识的吗?理智上不愿做的事,和下意识想的哪一种比较真实?
喝一杯浓浓的咖啡提神,坐在母亲对面并不显倦容。母亲对昨夜的事一无所觉,她放下心头石。
“听说天白和灵之就要结婚。”母亲一边看报纸。
“很好。替我恭喜他们。”宿玉淡淡地说。可是心中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她不愿听见“结婚”两个字。
“真不明白,天白不是一直在追你吗?”母亲看她一眼。
“我是曾经沧海,任何人都退避三舍。”
母亲瞪着她半天,这种话也说得出来?电话铃却在这时候响起来。宿玉惊跳而起抢着去接听。
“这么早谁会来电话。”她自语。但神情——分明是有所盼。
“喂——”
“翡翠,是我,阿美。”阿美的声音。宿玉“有所盼”的神情立刻消失。
“阿美?!”她真的意外。”有事吗?”
“不,我刚起床,替孩子和哲人预备早餐,”阿美平静安详又满足的声言。“谢谢你,裴翠。昨夜他——回来了。”
一如新娘子般的娇羞、快乐。
“不必谢我,不是我叫他回去,”宿玉微笑。看见人家破镜重圆,心中竟有丝妒意。“哲人自己有理智。”
“总之——我知道你帮了太忙,由衷感谢。”阿美坚持。“啊!他起床了,我去预备,有空再聊。”
她先收线,匆匆忙忙小心翼翼的。阿美其实真的不坏,一个女人要求这么低,凡事也不坚持,能屈能伸,她肯定是握得住幸福的。
“阿美这么早找你做什么?田哲人不是回家了吗?”母亲望着她。
“我还有一星期大假,立刻办手续,我去新加坡看可宜。”宿玉突然说。
“说去就去?”
“以后做事不要犹豫,说做就做,比较快乐。”
“什么事情令你如此?”母亲问。
宿玉眉头慢慢聚拢,又令她触到难解的结。
“仇战九点多回美国。”她透一口气。
“仇战?”母亲脸上的惊讶凝聚又消失,近来一些小报传言是真的了?“你希望他走?或不走?”
“不知道。我很矛盾。”宿玉摇头,闭着眼睛仰起头,很烦假烦的样子。“甚至不明白心里到底想什么。”
“昨夜来接你的是他?”原来母亲早把一切看在眼里。
“是。”她垂下头。
“他向你求婚?”
“不。只是要求我接受他。我——很矛盾。”
“因为之浩?”
“我想不是。”她认真的想了一阵。“因为自己,虽然近三年了,我还没有预备好接受任何人的心。”
“你喜欢他吗?”母亲非常认真。
“不知道。也许喜欢也许不,但是他走——我很烦乱不安,我怕我会做错事。”
“你留过他吗?”
“没有。留他等于接受他。”
“完全不想接受他?”母亲炯炯目光对着她。
“我说不出。不知道为什么——时间仿佛不对,一切还不成熟。我不知道。”她拼命摇头。
“翡翠,我看不是这样的,”母亲很清楚。“他太像之浩,你怕他和之浩一样,再一次带给你伤害。”
“你也说伤害?”宿玉心中剧震。
“难道不是?”母亲叹息。“我不知道仇战是怎样的一个人,但他紧张你,这种与之浩完全不同,以前是你紧张之浩,他却吊儿郎当。我想——仇战来,会不会是吃完一次苦之后的一个补偿?”
“不,不,别说补偿,这不公平,”她反对。“仇战是另一个人,样子虽像个性脾气不像,不要把他们相提并论,这不公平。”
“那么,你给过仇战一个公平的机会吗?”
“我——”她呆了。没有,肯定的没有,因为没有必要,她不会接受他——他要走她却这么难过矛盾不安,她分明是——分明是——唉!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矛盾成这样?
“若要留下他,现在还有时间,”母亲清楚地说:“翡翠,我怕你后悔。”
“妈妈——”
“别以为我看不出这些天你的为难,”母亲叹一口气。“之浩的过世或者不是你的劫数而是福气。已经快三年了,你应该忘记,重找自己的幸福。”
“仇战会是吗?”
“是与不是要试过才知道。你该对自己好一点,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紧蹙的眉心渐渐松开,这是不是她的心结?她是否该用自己的手打开它?才26岁,为什么不给自己机会?
她的心开始有点“活”,有一点跃跃欲试,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是不是仇战不要紧,重要的是不要再绑死自己。她怔怔地想着,想得发呆,连话都忘了说。
电话铃在这时又响起来。
“找哪位?”母亲顺手接了。“你请等一等。”
“谁?!”宿玉的心莫名其妙地猛跳起来,接过电话,不由自主地喘息起来。“哪——哪一位?”
莫非有心电感应?有预感?
“我在机场——我是仇战,”他也带着喘息声,有一点强抑激动,有一点难明的兴奋。“我还没有划位子。宿玉,我想——我有个提议。”
她的心跳得更厉害,期待着他说出提议。一种奇异的“希望”在胸臆中跳动。
“你——可以说。”她令自己平静。
“我看过时间表。10点半有一班飞机飞新加坡,我已订下两个座位,我想——你或者有兴趣去新加坡探一探叶可宜?”他一口气说。
莫名其妙的感动令她的泪水往上涌。他为什么想到新加坡?想到可宜?为什么突然邀她去?他不回美国了吗?他又凭什么有信心她一定答应去新加坡?
“我问过航空公司,若你一小时内可以赶到,我们一定赶到这班飞机,而且他们可以代办入境手续,”他自顾自地说:“来,好吗?我在进门处等你。”
“等一等——”她努力咽下那些呜咽,为什么要流泪?没有任何理由,太快乐、太幸福也不是理由,他只不过是邀她同去新加坡。“9点钟你不是要回美国?”
“回美国的机票刚好换两张去新加坡的,飞美国的时间太久,又孤单的一个人,我怕寂寞的长途飞行,宁愿陪你去新加坡。”
不知这为什么,仇战以前不论说什么,或苦苦哀求,或激动咆哮都打不动她的心,这一刻却像无数柔情流过她的心田,令她感动。这才是缘,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新加坡?”她问。刚才她是想过、讲过,但决没有想到他会相邀。
“我也不知道,只是进了机场就这么想,你一定会喜欢我这么做。你并不喜欢美国。”
“是。”她透了口长气,令自己全身放松,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轻松自在和快乐了。解开心结是这么简单的事,只要点头答应就行了,以前为什么任它结得那么死,以为再也解不开了呢?她真傻,是不是?“我并不喜欢美国,每次去都逼不得已,每次去都非常伤心痛苦。但新加坡——我并不知道好不好。”
“新加坡至少有可宜在,而且——我会陪着你。”
“不回美国你不后悔?”
“回美国是最下策、走投无路之后的决定,”他的声音开朗起来,连少少的沙哑都不复在。“你来,一个小时之内,好不好?”
“你说——我该不该来?”她反问。口吻居然也顽皮起来。
他狂喜,大声叫着:“该,你一定要来,我现在就到门口去等你,一直等到你到达为止。多久我都等。”
“久得赶不上这班飞机吗?”不再为难自己的滋味是这么好,为什么固执得这么傻、这么蠢?
“这班之后还有下一班,再下一班。我总是等的。”他说得这么好、这么好。
“事情太突然,我——有点不能适应,也难以置信。”
“别担心,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再过一阵你就会适应,会相信。”他叫。”我可以等,但你一定不能后悔,你一定要来。”
“再问一次,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意念?”她问。
“不知道。真是一进机场才想到,”他思索着。“以前面对你都苦巴巴的,完全没有快乐。但是爱情不是这样的,没有快乐哪算是爱情?我决定改变态度——也许这一次的时间对了。”
正是。谁说不是时间对了?她想去新加坡,他就提出邀请。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心中已经答应了,口里却还是说不出来。
“告诉我,你一定会来,是不是?”他急着问。
“是——”她犹豫了好半晌,用了全身的力气。“我会来,在一小时之内。我喜欢你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一个邀请,真话,它正是时候。”
“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他叫。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高。
“别叫,听我说,这只是一个机会,开始的机会,”她还是不放心,喜欢把话说得明白。“给你,也是给我自己的一个机会。”
“我会万分珍惜,谢谢你,谢谢。”他喘着气说:“我当然不是在做梦,我手上抓住的的确是两张去新加坡的机票——啊!太好了,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我不知道。”她也感染到他的兴奋。“但——别说了,否则我会赶不上这班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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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急,别急,我会等,多久都等。宿玉,因为这是一辈子的事。”他叫。
“是。我就来了,”她完全对自己投降。“我相信相伴去新加坡一定非常好玩。”
“除了新加坡有我们的朋友外,最重要的是明天的新加坡有我又有你。”谁说不是?有我又有你能创造美满的家庭、美好的前途、美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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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琉璃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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